当时方远与郑回都还在刑警队工作。方远刚来队里的时候,郑回一度极其看不上他。郑回北方人,壮得像一头熊,头回看到方远就觉得他来错了地方。方远瘦高个子容长脸,高鼻梁长睫毛,说话声音又低又轻,再加上还是政法大学毕业的,郑回当时就对头儿说:“这小子不是谁家托关系塞进来的吧?”
头儿当场瞪他:“托关系进刑警队上赶着跟那些穷凶极恶的家伙面对面?”
郑回大惊失色:“他还要跟我们出任务?”
可是隔天郑回就亲眼目睹方远一脚把一个两百多斤的大汉踢出去两米高三米远,从此闭嘴。
方远办案的时候就像个机器人,平时不爱说话,但是讲义气,郑回家里出事,方远一叠钱塞在他口袋里,郑回不要,方远说:“拿着吧,我也没家累,不等钱用。”
方远的父母都是做刑警的,多年前因公殉职,方远被他们的同事收养,成年以后子承父业。
郑回做他的副手,心服口服。
这次任务出得很顺利,刑警队联合地方警力包围小楼,将交易双方当场抓获,整栋楼里没有一条漏网之鱼。
最后一间房是被方远踢开的。
门被反锁了,敲门喊话都没有回应,方远走过来问怎么回事,脸色惨白的领班说:“里头是我们老板的朋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方远一脚就把门踢开了,他是握着枪进去的。
后面人想跟进,他站住,说:“等一下。”
小屋连窗都没有,只点了一盏颜色暧昧的小壁灯。
方远第一次见到闻喜,他看到的是一个双手双脚被捆绑的瘦弱少女,披头散发衣衫破碎,下身全是血。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已经僵硬,满是血丝的眼睛仍旧睁着,白沫从嘴角一直流到她的脸上。
黄行因为服药过量在性事中心脏骤停而死,方远按他的颈动脉,确定这个人已经无救。
但他身下的少女无疑还活着,他与她对视,她双目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远走他方。
方远大学主修刑侦,兼修心理学,他知道这个时候的处理方式影响她的一生。
他阻止后人跟进,移开她身上的死者,解开她的手脚,用床单将她的身体遮盖住。
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一直在低声说话,他说:“我是刑警,一切都结束了,你现在很安全,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她一动不动,像一个死者。
直到他将她抱起来,她才开始挣扎,但那真是太微弱的反抗了,纯粹的反射动作。
他明白她根本就没有理解他之前说了些什么,她的灵魂已经被彻底摧毁,她是一只受伤太重的小动物,为了不受再多的折磨宁愿认为自己已经死去。
郑回在外头问:“怎么样?”
方远背对大门,他已经用床单将她紧紧包裹住,不让她看到一点光,那是一具太过瘦小纤细的身体,裹在染血的床单里,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碎裂。
他不敢用力,只好跪在床边把她裹在床单里的脸按在自己胸口上,婴儿热爱这个姿势,他们爱听保护者的心跳,所有惊恐过度的人都会成为婴儿。
他说:“我是刑警,我不伤害你,让我带你离开。”
闻喜停止挣扎,方远抱她离开房间,外面的人目瞪口呆,但他用目光叫他们闭嘴。
方远最痛恨强奸犯,黄行应该庆幸自己不用直面他的怒火。
2
闻喜被送进医院,三天没有开口说话。
医生问不出任何所以然来,只好在病历上写应激性反应异常,至于那些皮肉破损与撕裂伤倒成了小事。
因为是方远把她送进来的,他就成了医院的唯一联系对象。
他忙得焦头烂额,还要去医院听医生说明情况。
警方确认了黄行的身份,但被捕的所有人都说不出被他强奸的女孩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只知道黄行是小楼老板的朋友,七天前把她带来关在楼里,至于原因,他们从不过问老板朋友的私事。
鉴于老板在逃,黄行已经死了,谁也说不清这女孩的身份。
方远看一看手表,走进病房,里面窗帘紧闭没有开灯,简直是一片漆黑。
护士说她不愿见光,也不愿见人。
所以他一推开门就看到她躲进被窝里,像是要用一张壳把自己包起来。
他关门,摸黑在她床边坐下。
方远想,他只能给她半小时,一小时后他必须与其他人一起回省城总队,留半个小时的余量他好赶到集合地点。
来之前他接到海潮的电话,问他晚上几点可以到省城?妈妈包了虾仁馄饨,等他来吃。
方远十二岁被父母的同事汪大川收养,当时汪家独女海潮不过八岁。十多年后她仍保持见面就扑到方远背上要他背着走的小女儿习惯。
方远叫汪大川叔叔,汪家夫妇对他视若己出,至于汪海潮,谁都知道他们青梅竹马,婚期不远。
方远想到那具在染血被单里的瘦弱身体,每个小女孩都曾是掌上明珠,她是谁家的女儿?可有父兄?他们可知道自家珍宝被人如此伤害?
方远宣誓入职已经三年,见过多少惨景,但这一次冲击最大,他无法忘记那个颤抖的身体。
他坐在床边:“我是方远,或许你还记得我的声音。”
闻喜不出声,但她紧绷的身体已经放松。
她当然记得这个声音,这声音代表安全。
“那人叫黄行,已经证实死亡,我们在指纹库里查不到你的身份,也没有报类似你情况的失踪人口案件。”
闻喜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她眨一眨眼,感觉到脸上的湿意。
方远的眼睛已经习惯病房里的黝黯光线,他看着她露出的那一点黑色头发说话:“你虽然受伤,但并不严重,医生说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但你要说出姓名地址警方才可以通知你的家人。”
闻喜在被子里动了一下。
他在心里读秒,等了五秒钟,然后才继续。
“如果不能,医生的建议是送你到别处进行心理治疗。”他想一想,补充,“我觉得那里不适合你。”
他继续读秒,这次他很有耐心地等了十五秒,但她仍旧没有反应。
方远在心里叹气,他开口:“我希望可以帮到你,但我在这里的任务已经结束,今天就要回省城。”他顿一顿,实话实说,“我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现在已经用掉五分钟。”
闻喜打开被子,坐了起来。
他看到一双鹿一样的眼睛,因为泪水,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他与她对视,看到那里面的绝望。
不,闻喜没有疯。
她只是太疼了,尤其是被送到医院的那个晚上,她记得医生冰冷的声音,他们给她注射镇静剂,但她没有丝毫被麻醉的感觉,她整夜在撕裂的痛苦中挣扎,那种痛苦令她呕吐。
她爬到窗边,陌生的地方,窗是可以打开的,她往下看,月亮的光是冷的,又是安静的,楼下是平坦的水泥地。疼痛是有声音的,它一边撕裂她的血肉一边说:“停止我吧,只要轻轻一跳,只要一点勇气。”
逃避折磨多么简单,她渴望那样的安宁,闻喜尝试着探出身去,但寒风如同冰刃刮面。她一瞬间就有了悔意,颓然放弃。
她没有勇气,选择死亡的都是英雄,懦弱的人只好忍受痛苦,即使那要跟随她一生。
但她太痛苦了,没有力气开口,没有力气做任何事,与痛苦抗争已经消耗了她的所有力气,她甚至不想思考。
直到她再次听到那个声音。
然后她在微弱的光线里看到他,她想,原来他是这样的。
他说他叫方远。
3
闻喜不能移动,她想假装自己一切如常,但绞痛的心脏出卖她。
多年以后,如我再与你相见,我该如何面对你?以沉默以眼泪?
但方远在离她三步之遥处停下脚步,深深看她一眼,而后转身,回去了。
这意外如同一出在高潮处戛然而止的大戏,让周围屏息观看的群众齐齐露出嗒然表情。
黑色特警用车迅速离开,余下的交警开始清理路障,闻喜仍旧坐在原地,散去的人群在经过时对她投来奇怪的目光,她低下头,想一切正该如此。
方远未曾亏欠她任何事,一切自她而始,由她而终,归根结底,是她令他为难。
十二年了,或许他根本不能再认出她,她有时在镜中看到自己,也仿佛看到一个陌生人。
她犹记得自己与他在一起的时候,狼狈,困窘,绝望,无处可去,但奇怪的是,那也是她最美丽的时候,那时不觉得,后来如何揽镜自照,都胜景不再得。
远处一个小交警小跑过来,挡住刚刚站起的闻喜。
她抬头,那年轻人用立正姿势对她说:“你好,我接到指示,送你回家。”
闻喜只看着他。
小交警被她看得居然结巴起来,重复道:“我,我接到上级单位领导指示……”
她连“谁”都没有问,只道:“他说什么?”
小交警迟疑了一下:“他说你看上去不太好,让我们派人送你回家……”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面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女人,突然泪如倾。
方远在车上沉默,郑回觉得车厢里气压低至海平面以下五百米。他没话找话:“今天钱唐那一狙太给力了。”
方远平视前方。
郑回咳嗽一声,再开口简直在赔笑:“一小时解决,还是活捉,可算是创纪录了。”
仍旧没有回答。
郑回叹口气:“队长,别想了,这都多少年了,我刚才远看着,多半也不是她,就是长得像。”
这次方远终于把头转过来,看了他一眼。
那张冷硬脸上分明有一双伤痛的眼睛。
郑回倒吸一口气,突然愤怒,如果不是在开车,他真想用双手大力摇晃身边人的脑袋。
“你想怎么样?你他妈还想怎么样?是她不要你!都十二年了,你也够了吧!你忘了我可没忘,你救她,可她差一点毁掉你!”
方远想叫他闭嘴,但他突然无力开口,他用两根手指捏住眉心,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在颤抖。
郑回的声音低下来,他担心得连队长两字都忘记叫。
“方远?”
方远放下手,一刹那的软弱已经过去了,他开口:“你说得对,那应该不是她,她们只是长得像。”
郑回在心里“呃”了一声,暴躁了:“操,那你还派人送她回家?”
方远沉下脸:“为人民服务。”
“……”
闻喜擦干脸,拒绝上车,她说:“我没事,你们领导认错人了。”
小交警嘴角一歪,认错人?认错人你哭什么?
但是闻喜转身要走,他急了,一伸手对她敬了个礼。
闻喜摇头,她无法想象再接受方远任何一点的帮助。
受人点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但如果所受的恩惠太大,以命相抵都不足够的时候,为了活下去,只好走开。
从此永不相见。
闻喜想,这就是了,久负大恩反成仇。
那年是方远为她结了医药费,把她带离医院,买车票让她回家。没有他,她已经烂死在某个地方。
方远做了三年刑警,见过太多可怜人。可憎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就算杀人犯也有他的不得已。他不过靠工资生活,如果每个人都帮,早就破产几百次。
汪大川教他,不要同情案子中的任何人,无论是罪犯还是被害者。
但闻喜所提供的电话全都无法接通。
闻喜已经知道讨债可以到何等穷凶极恶的程度,经过那七天,她对父母已经不抱期望。
她说:“不用人接,我可以自己回去。”
医生抱着手说:“没有结账怎么能让她离开?”
方远头疼。
这女孩是个意外,她与他们所调查的案件无关,如果算作另一起案件的被害人,那嫌犯已经死了。
但她身无分文,连一样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没有,没有人来接她,她就得进收容所。
当然那不会比他看到她第一眼时更悲惨,但也绝不是她该去的地方。
到车站的时候,闻喜说:“请给我联系方式,我一定会把钱还给你。”
方远想起自己付账的时候,医生一脸古怪地看着他,还提醒:“你替她垫钱?小心被骗。”
他说:“算了。”想一想又写了个队里的电话给她,“平安到家,报个信。”
方远还是迟到了,没赶上与大部队一起上车,幸好郑回在等他,郑回坐在小车里,笑嘻嘻地看着他:“我说你赶不回来,头儿说,功臣可以破例,特地留下这辆车。”
郑回把车开得飞快,但是到省城仍旧是晚了。
方远赶到汪家,汪家住老式公房,方远在这里一直住到考进大学。
他一进楼梯道,就有人“哇”一声扑到他身上,他闭着眼都知道是汪海潮,顺势背着她转了两圈。
她笑起来,叫:“这么晚!我们等你半天。”
他说:“对不起,有事耽搁了。”
她趴在他背上:“罚你背我上去。”
汪家在四楼,方远在门口把海潮放下,她顽皮地把头搁在他胸口:“听听,有没有到两百?”
方远只笑不语。
门打开,汪大川在里头说:“别听了,跑四楼就心跳两百?这体能怎么过关?”说完一巴掌拍在方远肩膀上,笑问,“是不是?”
汪母正摆碗筷,方远被海潮拉进去,屋里其乐融融,他在桌边坐下,想:“如果她没有骗他,这个时候,应该也到家了吧。”
4
闻喜站在自己家门口,门上贴着银行的封条,她呆立了许久。
邻居开门看到她,试探着开口:“小喜?是小喜吧?”
她转过身,看到人家脸上惨不忍睹的表情。
闻喜知道自己模样吓人,她在客运车站都不敢看玻璃门上的自己。
邻居阿姨转身进去,然后又出来,伸长手塞给她一张叠好的纸条。
“你妈走的时候说看到你回来让我交给你。”
闻喜打开看,是舅舅家的地址。
闻喜还想开口,邻居已经关上门,像在躲瘟疫。
闻喜记得从前两家时常烧了时鲜菜就互送尝鲜,她端着盘子去敲门,阿姨笑脸相迎,还要抓一把糖塞在她口袋里。
比穷困更可怕的是突然穷困,你会看到另一个世界。
舅舅家在城的另一面,小巷子,窄得要侧身过,两边木框的窗子蒙着铁丝网,可以看到里头人的一举一动。
闻喜敲门,开门的是舅妈,看到她先垮下一张脸。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的。
舅舅被叫出来,大声叹气。
“你怎么这时候过来?我们饭都吃过了。”
闻喜低头,两只手攥在一起:“我不饿,妈妈在吗?”
其实她已经七八个小时没吃过一点东西,饥饿的感觉是可怕的,舌根下面会不停泛出带着酸味的水,吞咽于事无补,一点食物的气味都会令她发抖。
舅舅坐在木桌前说话:“她没来过,就打了个电话,说你如果来了就先在这儿住下。”
舅妈在旁边冷冷道:“说住就住,家里哪有地方?小恒回来还搭着铺睡呢。”
舅舅提高声音:“你少说话。”
舅妈转身进屋去了,“砰”一下拍了门。
闻喜站在桌前,整张脸都是木的,好像那门是拍在她脸上的。
舅舅咳嗽一声:“小喜,你爸的事我也听说了,你妈是去找他了,走之前就来了个电话,学校那儿她说替你请过假了,你就先在我这儿挤两天,等他们回来再说。”
闻喜低着头:“能不能联系到他们?”
舅舅摇头。
再过几秒,她才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问:“那乐乐呢?”
舅舅愣了愣,好像奇怪她居然还有余力管别人,过一会儿才说:“我也不清楚,总是有地方去的。”
闻喜听到黄行的声音:“但你父母把她藏到不为人知的地方,你看,他们牺牲你。”
她更深地低下头去,像是要把自己折起来。
晚上闻喜睡在搭起的单人床上。
表弟小恒已经十六岁,与闻乐一样大,一米八多的个子,两百斤重,偏还不爱运动,整天待在网吧里打游戏,叫都叫不回来。闻乐初中毕业保送进了上海的重点高中,小恒一直在老家,勉强考了个技校,学校远,还是住读的。
闻喜父母两家人体型都大,闻乐也高挑,只有她长得小,又瘦得可怜,单人床的弹簧早已经被小恒睡得嘎吱作响,她躺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听到房间里舅舅舅妈争执的声音,舅妈的声音很尖锐,最后舅舅暴躁了,不知摔了什么东西,这才安静下来。
闻喜不说话,她还是饿,但是饿得太久反而有一种麻木的感觉。她这些天尝到太多个第一次,寄人篱下已经不算什么,虽然舅舅一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都没有,但他好歹收留她。邻居给了她一张纸条,纸条上是这里的地址,父母已经自顾不暇,这张纸条也算是一种安排,事情已经坏到不能再坏,她不想流落街头,就只能接受。
她把口袋里的两张纸条叠在一起,一张纸条上是妈妈的字迹,妈妈没读过多少书,跟着爸爸过了半辈子舒服日子,什么事都不操心,字都写得歪歪扭扭。还有一张纸条上只有简单的一串电话号码,那是方远留给她的。
他说平安到家,报个信。
但是这里不是她的家,她的家里有爸爸妈妈,还有闻乐。
闻喜闭上眼,把那两张纸条贴在胸口上。
她想,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平安到家呢?
5
闻喜在舅舅家住下去了,并且过了年。
因为放假,学校也是不能回去的了,虽然她想。
偶尔晚上她梦到自己立在校门口,身上穿着那件套头运动衣,醒来浑身冷汗涔涔,去擦脸时看到镜子里自己面孔青白。
闻喜要自己把一切都忘记,没有人问她那些天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遗忘才是最好的良药,而它必须用沉默做药引。
她出去打工,到小餐厅端盘子,去超市帮忙理货,十九岁可以做许多事情了,过年的时候到处都需要人。晚上回到舅舅家,奇怪的是他们都不问她去哪里了,也不问她出去做了些什么。
直到她把第一份工资交给舅妈,舅妈接过来,抬一抬眼皮:“这么点,吃饭都不够,你爸妈也不管。”
闻喜低着头说:“等开学了,我就住回学校去。”
舅妈冷哼:“不要到时候再来跟我们要学费就好。”
晚上舅舅终于来问:“你出去打工?”
闻喜坐在他面前,两只手夹在膝盖里,她在这屋子里总是觉得冷,又不敢说。她试过想要舅妈借她一件厚一点的外套,开了口一直站在那里等,自己也知道羞耻,但实在太冷了,只好站着等,等了也没有回答,太可悲了,又后悔,从此再也不开口。
但这次她挣扎许久,说:“舅舅,如果能联系上爸爸妈妈,能不能告诉他们,黄行死了。”
“谁?”舅舅一脸木然。
光是说出那两个字都让她发抖,闻喜低下头,把脸藏在长时间没有修剪的头发里。
“就是黄叔叔,他说爸爸欠他钱。”
舅舅“哦”了一声:“你怎么……”想想没说下去,换一句,“可你爸欠的也不止他一个。”
晚上闻喜在单薄的被子里哭,小恒回来过年,舅舅让儿子在他们房间打地铺,小恒很不满,进出都不拿正眼看她。闻喜知道自己不能要求太多,舅舅以前犯过事,她爸好的时候对这个妻弟很看不上眼,她妈又不工作,偶尔接济弟弟还得偷偷的,被发现了家里总是一顿吵。什么都是有因果的,她爸爸没有对舅舅好过,现在他的女儿也不会得到好的对待,这很公平。
但闻喜跟自己说情况不会一直这么坏下去的,她已经十九岁了,过完年二十,还有一年就能毕业,芭蕾舞团已经给了她实习邀请,等开学她就回上海去,到上海她还可以打工,还有几个要好的同学都跟她联系过了,说不行她们先给她凑学费。闻喜想好了,既然没死,那再苦都要活下去,再苦都要等爸妈和闻乐回来。
她这么对自己说,日子就好熬一点,一天一天的,眼看一个年就要过完了。
闻喜简直是数着手指算日子,她以前从不觉得日子难过,现在知道,原来真可以度日如年。
闻喜只希望这个冬天快点过去,她也觉得这个冬天就要过去了,直到听到母亲与舅舅的对话。
这天闻喜晚归,走进巷子前先去街角电话亭打电话。
她每天都这样做,无论几点回来。每次拨三个号码,爸爸,妈妈,还有闻乐。
但那边永远是无法接通。
其实还有第四个号码,但她每次都在最后一个数字按下前挂断电话,那是方远的电话,他给予的温暖因为是这段日子里唯一的,所以显得特别珍贵,但这又是一个不能拨出的号码,闻喜觉得羞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对方远说什么。
她食言了,至今都没有能力还给他一分钱。
因为这个,她在梦里都抬不起头来,不敢面对他。
闻喜在又一次的失望中从电话亭里走出来,她听到隐约的哭声。
有人在漆黑的角落里哭泣交谈,闻喜把手背塞进嘴里,怕那声音是她的幻觉。
那是她妈妈的声音。
林红一直哭。她没读过多少书,娘家人又不争气,丈夫一早做生意赚了钱,她也就不出去做事了,一直待在家里,因为过惯了依赖享福的日子,真的大祸临头,她就一点主张都没有了。
林青对这个姐姐也没办法,他一早就知道指望不上她,但这次的事情又闹得太大,连他都被连累进去。
他说:“小喜不能再在我这儿住下去,阿梅已经知道你们把乐乐送出去,气得要回娘家。”
林红一直哭:“我也是没办法。”
林青没好气:“没办法你们还把乐乐送到国外去?有这个钱你就别把小喜往我这儿塞啊,要不索性跟她说清楚,把她领来也养了这么多年了,家里不欠她,让她自己找出路去,别再一个劲儿指望我们。”
闻喜哆嗦了一下,肩膀碰在冰冷的墙壁上,那墙和这巷子里所有的房子一样都多年没人理了,墙灰都已经掉光,砖块光秃秃地露在外头,因为潮湿,冬天缝里都长着苔,碰到就冷得钻心。
林红只哭:“抱回来才那么一点,现在都那么大了,一直当亲生的,也没人知道。”
林青往地上吐了口痰:“你去说还是我去说?”
林红哭声更大:“我都不敢见那孩子。”
闻喜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她已经跑出四五条街了。
她一阵一阵地哆嗦,像是害了痢疾,路上的人都看出她的不正常,走路都绕开她一点。她慢慢蹲下去,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些什么东西被抽走了,导致她无法维持直立的姿态。但她没有哭,真正的悲痛都是让人哭不出来的,而且她心里有一个念头是很明确的,她不能再回去了,绝对不能。
她不能面对妈妈,再听她亲口说:“你不是我的孩子。”那样会杀死她。
她差一点就死了,现在她只想活下去。

第四章 时间的碎片
生活像一台搅拌机,将所有人吞进去又吐出来,让他们变得面目全非。他曾有那么多话要对她说,有那么多遗憾想要弥补,但多年来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在夜里默默地在自己的想象中重复它们。
1
闻喜最终没有上车,她独自离开,走路去了区青少年活动中心。
活动中心舞蹈组组长程兰是她同学,也是她少数的几个好友之一,闻喜说明来意,程兰虽然惊喜,但不敢相信:“你老公没意见?”
闻喜不回答,只说:“来,借给我一双舞鞋,你先看看行不行。”
程兰笑:“你都不可以,我们岂不是全都得滚出舞蹈房。”
程兰当年在学校就是闻喜的死忠,至今相册里还保存着闻喜的舞台照。闻喜不跳了反应最大的就是她,前几年一直劝闻喜重返舞台,后来又力邀她担任教职,这股热情令她身边人都叹为观止。
程兰结婚晚,三十才领的证,她妈急得快撞墙的时候还拿着那张舞台照质问过女儿:“你说你到底是不是喜欢女人?是不是就因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