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珣蓦地睁开眼,喘了几口气,这些年他饱受病痛折磨,即使在梦中也摆脱不了的寒战,在这一瞬间仿佛消融无形,有太久太久没有尝试过这样舒适的呼吸,竟然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人有五脏六腑十二正经奇经八脉,所谓的天生宿疾,不外乎其所致。我方才探你脉息似有所滞,试着能否将其疏通,”长陵坐在岩石边,敲了敲膝盖,“哪想,你不仅手三阴经、手少阳经有碍,连任督二脉与阳维脉也都为淤气所阻,如此自然久病缠身。不过,我已打通了你的手三阴经,你的风寒症自能痊愈,不必担心因此丧命了。”
王珣怔怔的回身,张了张口,“你…”
“你想问,我如何能够打通你的筋脉?”
王珣垂眸:“我爹曾请过少林四大高僧为我运功熟络静脉,却始终未能…”
“他们不行不代表我不行。”长陵道:“自然,我能够疏通你的经络,也不代表就比少林僧高明多少,只不过,我并非为你运功,而是传功。”
王珣浑身一震,“你,你说什么?”
“你是先天宿疾,那淤滞之气始终在你体内,若要疏通,自然要需要一股新的真气,我所练的释摩真经内家心法,讲求的正是调节内息之道。”长陵道:“我传一成功力给你,你调养得当,再多活个十年八年的,当不是难事。”
王珣这下完全听傻了,他大抵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明明是个刺客,这个被刺之人怎么就忽然传功给自己了,更让他不敢想象的是,她居然告诉自己…他能够继续活下去。
十年八年,她说的如此轻巧,殊不知于他而言,那是做梦都不敢奢想的!
他低着头,浑身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太久的寒冷,都无人能够倾诉,无数个惊慌无助的夜晚,他都不敢入睡,他害怕一觉睡下,自己就再也看不到冉冉升起的太阳,保护不了他最为珍视的人——
如此度日,他仍要咬着牙逼迫自己成为一个冷静的成年人,看着自己的族人争权夺利,在生死一线挣得生机。
但那些伪装出来的强大在这一刻还是土崩瓦解了。
眼泪大滴大滴的夺眶而出,王珣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长陵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个孩子,他固然有着同龄人远不及的才智与从容,可那些是经历了多少苦难才换来的,旁人岂能想象得出。
她心底涌起了丝丝酸楚。
世人皆知她天赋异禀,受天竺高僧亲授成就不世神功,又有谁知她自幼背井离乡,受尽病痛折磨,为了减轻哪怕一分苦楚才没日没夜的练功,为了回到中原她经历了多少非人的磨难,可她回来了,爹娘却已不在了…
长陵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摸了摸王珣的头发,“你这么一哭,倒把我先前准备说的狠话,都咽回肚子里去了。”
王珣这才缓过劲来,慌乱的用袖子擦了擦眼,“你要说什么?”
长陵收手道:“你如此聪明,我为何要救你,总能猜到吧?”
他嗫嚅半晌,方道:“你要我回到贺家,把那些图谋害你、会对越家不利之人,统统除掉…贺家内斗自顾不暇,而越家坐收渔翁之利,坐享其成。”
长陵点了点头,“你猜对了一半。”
王珣不解看向她。
她不紧不慢道:“我还要你夺下贺家兵马大权,成为贺家主事之人。”
凛冽的风擦过他的耳尖,他不可置信的看着长陵:“我?我并非贺家的嫡子,既无权势也无亲信,连自己尚且无力保全…”
话说到一半,他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了。贺家的至尊之位他从未觊觎,是因他阳寿有限…但…如若他能活下去,只要他能活下去,又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
长陵问:“你今年多大?”
他一怔,“过完年,便十岁了。”
“十岁…我那年打下巴蜀,是十五岁,”长陵伸出五个指头,“五年,我给你五年,你拿下贺家,与我越家结为盟友,共夺天下。”
王珣的心狠狠地一跳。
他抬眸,怔怔望着她,她是凌驾于天下英豪之上的战神,她对他说,要与他共夺天下。
她延长了他梦寐以求的生命,又让他许诺一个不曾想、不敢奢望的王权霸业。
如此的荒唐,却又如此真实。
一直以来,缭绕于他心间的雾悄无声息的散开,他道:“我孑然一身,只是一个孩子。”
她道:“纵是免冠徒跣,行深山巨谷,仍能以衾拥覆。”
“我若当真夺下大权,他日,你就不担心我与你为敌?”
“他日…你的寿命还掌握在我的手中,”长陵的嘴角不自觉的微微扬起,“当然,你若得蒙其他高人相救,那也是你的造化,这天下向来是能者居之,你要相争,我自当奉陪。”
天上的星空投入长陵深渊似的眼,王珣迎上她的目光,过了良久,久到长陵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忽然道:“我答应你。”
“五年内,我必手掌贺家大权,双手为你奉上。”他沉声道:“不是献给越家,而是给你一人,越长陵。”
长陵一怔,“我并未有此意…”
王珣:“既然我的命还握在你手中,那么我所拥有的一切,又有什么是不能给你的?”
倘若他当真坐拥半壁江山,又岂有拱手相送之理?长陵听了,只当是这孩子突然捡回一命,一时下了豪言壮语,不与他较真,点了点头:“那自是甚好。”
王珣站起身,掌心悬立于空,道:“击掌为誓。”
长陵看他神情诚恳,伸出手去,与他轻轻击掌三下。
曙后星孤,东方欲晓。
她看时辰不早,便道:“你早些离开越家营吧,免得在我大哥跟前再露出马脚,到时我也帮不了你。”
他点了点头,“好。”
长陵不再多言,走出几步忽然又停下,回过头去看他,“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浅蓝色的天幕下,风吹动他的额发,那少年笑的温润如玉:“我叫贺瑜,瑾瑜之瑜。”


第四章 :绝尘
天色未亮,长陵一宿没阖眼,本打算回去补个眠,一挑开帐帘,就看到付流景冲到跟前来跺着脚问道:“你跑哪儿去了?”
“你怎么会在我这儿?”
付流景没好气道:“我半夜睡不着,本想来找你聊聊天,结果你居然人不见了,说好了不能离开百丈,你居然还问我出什么事?”
“不到两个时辰,还死不了。”长陵越过他坐到方桌前,自行斟了一杯水。
她并未将刚才的事告诉付流景,若让他得知越家营走着一个随时爆炸的炸药包,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付流景恨不得踹她一脚。
但他当然不敢,看到了人平安回来,他整个人放松的伸了个懒腰,直接横倒在长陵的榻上。
长陵微微皱了皱眉,“要睡回你的帐去睡。”
付流景没回应,长陵走到榻边想要叫醒他,却发现他已微微打起鼾来。
长陵摇头失笑,想来他当真是困得慌,这才一沾枕就入睡了。
她替他盖好了被褥,看他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被他含在嘴里,想起两年前第一次见到付流景时,他也是这样毫无形象的趴在地上。
两年前她奉长盛之意前往江南铲除一个邪教,那教主季子凝是个女子,看去秀雅可人,实则残忍至极,不少忠义之士都惨死于她手中。长陵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她后,易容成她的模样,从而进一步捣毁邪教。
说来,当年在茂竹林她本来就打算动手杀了那几个长老,救下付流景纯属意外。付流景被邪教中人掳去后原本惊魂未定,结果一转眼就被长陵抢去随手一抛,脑袋一磕就晕了过去。
长陵无奈之下,只好把他捡回竹林木屋中歇养。
付流景醒转后看到救了自己的是个大美人,扬言要以身相许,长陵正想揭开人皮面具,听到他名字后才知他是长盛一心想要招揽之人,她心念电转,想再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没料想几日相处下来,她发觉与付流景在一起的时光十分惬意,他说话风趣处事毫无章法,永远都猜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她再不愿被他看到自己的真正面貌,傲慢如她,岂容见弃于人。
所以她不告而别,纵然后来再逢,她已是叱咤风云的越二公子,他自不会作何他想。
长陵将那短短的几日光景埋藏于深处,她从没过对付流景提起只言片语,直到身中同心蛊,长盛昨夜的那番话让她再度动摇。
看付流景瘪了瘪嘴,翻了个身继续睡,长陵情不自禁的扬起了嘴角。
王珣主仆二人悄无声息的离开大营,不知去向。沈曜他们虽然一度奇怪,却无心去追究,前方的哨兵传信来说,漠北军又有了新的动作。
“将军,漠北军全线收缩,十万大军动身前往蓟州关卡。”
沈曜不明所以,“蓟州?那不过是一个边城小镇,就算攻破仍有泷江阻隔,隔江所望乃是贺家,他们岂敢对阵贺家三十万兵马?”
“他们不敢。”长盛来回踱了几步,“漠北军此前折损不少粮草,再拖延下去只能无功而返,蓟州虽然只是一个临海小城,物资尚算丰富,他们若洗劫蓟州,与我们的对峙至少能再拖延一个月。”
长盛身侧的副将魏行云道:“一个月足矣让他们雁国再派援军,我们若是再调来巴蜀四郡的兵马,贺家定会趁虚而入。”
沈曜见付流景始终默不作声,出言问道:“流景兄如何看?”
付流景此前似乎一直在看着长陵发呆,听到沈曜问起,怔了一下,“啊?什么?”
“漠北军前去蓟州,何以要调派如此之众?此等时节分散兵力,对他们有何好处?”
“他们多抵是担心途中会遭伏击,毕竟那对峙泰兴的兵马占据良好地势,我们也不见得会冒险一战,不过…”
“不过什么?”
付流景脸颊绷了绷,没有回答,长陵却指着地图上的一处道:“谁说我们不能冒险?”
长盛看了长陵一眼,“你的意思,是要对那前往蓟州的雁军下手?”
“我们今夜从南门而出,绕过伏龙山的这条瀑布择捷径而行,在他们途经的泰谷交界之处自山侧突袭,”长陵不容置疑:“只需三万步兵,由我统帅,必将雁军悉数围剿。”
长盛稍稍思付,留下六万越家军与两万沈家军守城,泰兴城不至被攻破,但要歼灭前往蓟州的漠北骑兵,尽管危险,长陵亲率的赢面比他要大。
在场诸位皆以为可行,长陵见长盛也未有提出异议,正想下令厉兵秣马,哪知付流景一脸不悦,振袍离开了帐内。
众人不明就里,长陵视若无睹,径自在地形盘边上继续研究地势。
皓月当空,付流景坐在城墙边,一手持着酒壶,晚风轻轻拂动他的衣襟。
他坐了好一会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都会装作不经意的回过头,没看到想看的人,嘴角牵动了一下,自嘲的扭过头独自饮酒。
当长陵走到他身后时,他的酒壶早空了,她换上一身铠甲,腰间配着长剑,银色的面具在月华下显得英气逼人,“我走了,你留在泰兴等我回来。”
付流景不吭声,长陵欲要离去,却听他叫住了她:“长陵。”
“你今年多大了?”
长陵眉梢微微一动,“十七。”
付流景转过身,深深望着她,“你杀过多少人?”
“没数过。”
“所杀之人都是恶人么?”
长陵双臂抱在胸前,“都是我的敌人。”
“你不怕有人找你寻仇?”
长陵闻言一怔,付流景见了,笑了笑,吐息间带有一点酒气,“是了,你是中土第一高手,有谁能杀得了你。”长陵不答,付流景继续说道:“我从未杀过一个人,别说人,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我胆子很小,所以,害怕战争也厌倦战争…”
长陵看不懂他笑中的深意,更听不懂他这番狗屁不通的话,只当他是担心自己战死了会让他受到牵连,“我承诺你,两日内必平安归来,绝不会引发同心蛊毒。”
付流景低下头,长长吸了一口气,又迅速背过身去,“我知道,你去吧。”
长陵转身跨步离去,没有发现他手中的酒壶壶口被他捏碎,鲜血从手心滴落。
是夜,越家聚齐各步兵营悄悄出城启程至泰谷沟,一路未有半刻停留,在绕过伏龙山之后的那片险而又险的瀑布,长陵领兵由东向南,翌日日中,即抵达泰谷地带。
泰谷沟地势特殊属丘陵之地,有许多山岭与灌木可做伏击之用,算上时辰雁军最迟黄昏也要经过此地,副将魏行云不敢耽搁,按计划将兵马分伏于山道两侧,长陵则挑了处视野绝佳之地,藏身于树中,以便随时迎敌。
可他们这一等等到日落西山,别说漠北军的十万铁骑,方圆百里内连半个人影也没见着。
如此一来,莫说长陵,连魏行云他们都不免又惊又疑,泰谷沟是前往蓟州的必经之地,雁军不走此处,难不成改道去往别处?
长陵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兆,直到远方灰蓝的天幕中,隐隐蔓延起肆意的黑烟,她只觉得脑中“嗡”一声,身体竟似僵住一般,看着泰兴城方向升起赤红之光。
所有人见了,均是惊骇不已,魏行云惊道:“二公子,雁军竟然选在此时攻城,看来先前移军都只不过是为了分散我军的幌子。”
长陵强自按捺下来,“若只是幌子,我们派出的斥候应当会及时察觉,怕只怕是我们军中出了细作,有意与雁军勾结。”
魏行云一凛,“什么?!”
长陵的手慢慢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她对魏行云道:“魏将军,我先一步赶回泰兴,你速速带兵跟上,不论发生什么,都切忌冲动卷入混战,弟兄们的命可都握在你的手中。”
论年龄,魏行云比长陵大了二十有余,平日里难免会有看不惯她桀骜不驯之时,可眼下乍然听她这么一说,魏行云脸色刷地惨白,“二公子,你孤身回去,未免太过犯险…”
长陵又岂会不知这个道理?但一想到付流景在泰兴城内等她,只想若是回的迟了,怕也是活不成了。
“魏将军,先行一步。”她说完话,身形一闪,便即消失在夜幕之中。
东方黯红的天愈烧愈旺,冲天的黑烟愈来愈浓。
这一路上长陵一遍遍安慰自己城中尚有军士八万,那漠北军就算倾尽全部兵力,没有个三日断不可能破的了城的。
她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往泰兴城,但山路崎岖,饶是她轻功再好,等赶至伏龙山断崖处也足足费了一夜,一夜过去,从天黑到天明,当她眺望着泰兴城的那瞬间,仿佛看到了一幅用鲜血浸染的画。
黄沙卷起了烧焦的越家旗,漫漫沙石中,被新蹿起的火苗吞噬而去。
那是一片灰沉沉的死寂,城楼上横七竖八躺满尸体,护城河外尸横遍野,城内点点火把在各处闪烁,雁军的笑骂之声,城中百姓的哭喊之声此起彼伏,阴风怒嚎,似乎也在试图唤醒惨死的灵魂。
伏龙山的瀑布声响淹没了一切声音。
长陵一步步走下伏龙山,视野所及之处都堆积着越家士兵的尸体,空中盘旋着几只秃鹫,路早已殷红,血汇流成溪,涌入飞泻而下的瀑布中,滚滚河流也被染成一片赤色。
心底深处死死压抑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支撑不住了,长陵下意识的去翻寻还有没有存活者,这时一个背插羽箭之人突然站起了身,面目狰狞的举刀向她砍去。
长陵稍稍避开,回头看到那人面孔,正是飞鹰派掌门孔不武。他早已杀红了眼,见一击不成大声一吼,再次劈砍而来。
“孔不武,是我。”长陵截住了他的手。
孔不武听到她的声音,整个身子徒然一晃,他的眼睛似乎已看不清眼前的人影,双手一松,整个人无力的倒向地上,长陵忙蹲下身扶起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大哥人在何处…”
“他们勾结雁人,杀了越大公子…二公子,你快走,沈曜他们…就要来杀你了…”孔不武的手慢慢垂下,那双慢慢变得空洞的眼,却终究没有闭上。
长陵僵了片刻,伸手替孔不武阖上了眼。
“本以为还需半日,没想到二公子这么快就回来了!”
长陵循声抬眸,有一大队骑兵自远出来,当先领兵的正是沈曜,他的身侧依旧跟着那些江湖高手,却少了四五个与越家交好的,怕是和孔不武一样有死无生了。
长陵一言不发站起了身,沈家军个个都不敢离她太近,临近十丈的距离就停了下来,倒是有一半雁军靠得近些,很快把她前方的路围成铁桶一般。
此刻沈曜的脸上再无半分昔日的仁义之色,她看着那张笑的扭曲的面孔,手指勒着剑鞘摩挲,“好个武林盟主,好个沈家,竟连勾结外敌之事都做出来了。”
以援军抗雁为名,利用越长盛与他多年兄弟之谊,想来许久以前这一局就已布下了。
沈曜唾之以鼻:“你们用刀杀人,我们以谋杀人,都是杀人,何来贵贱?”
长陵冷笑一声,想到眼前这人就是大哥心中“重情重义之人”,心底蓦然涌起无限的悲凉,她盯着沈曜,一字一句问:“我大哥可是被你所杀?”
沈曜虽然也惧怕长陵,但他仗着离她尚远,身边有高手相护,只消她稍有动作,身后的士兵便会毫不留情的拉动弓弩,此刻是他立威之际,自不能有半分怯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越长陵,你现在,还能如何?”
沈曜抬眼望去,他刚看到长陵抬起头,眼神中升起一股杀气,下一刻起落有如日月不住空,转瞬飘转失了踪影。
沈曜倒抽一口凉气,乍见白光骤现,突然之间空中涌出一股浩然催城欲倒之势,一道人影宛若鬼魅幽魂般出现在沈曜的头顶之上,剑刃破空之声犹如鬼泣,这一招名为“渡魂”,渡魂一出,向来有死无生。
“哐当”一声震天之响,剑竟铮然而断,长陵倒跃落回地面,沈曜身边诸人这时才纷纷拔刀护住沈曜,目中流露出极度惊骇之色,更别提沈曜手中那根本来不及出鞘的碧落剑。长陵手中长剑已裂为三截,散在地上,却不是因为有人所挡,而是剑早就被人换过,剑质拙劣,当真气灌入时根本无法承受,这才自行迸裂。
长陵扔掉断剑,有剑无剑对她而言本无太大区别,她手腕一抬,正待翻掌,却忽觉心口气血翻涌,“噗”的一声,一口血雾喷出,剧痛刹那间传遍四肢八骸。
长陵瞳孔微微一缩,只感到周身开始麻痹,体内的真气沸腾欲散,她试图强行运功,五脏六腑当即痛不欲生,心头血再次呕出,血滴滴落地,夹着丝丝黯黑之色。
这不是受伤,而是中毒…
是同心蛊毒发!
沈曜刚刚险象环生,颇有些心有余悸,看长陵连连呕血动弹不得,这才壮起胆子,道:“你越是催用内力,毒性传的越快,还是省些力气吧!”
长陵摁住心口,勉强站稳:“你杀了付流景?”
沈曜闻言怔了一怔,随即大笑道:“看你将死,我行善一回,好让你知晓自己是怎么死的。”
沈曜与周围的人交换了下眼神,齐齐牵动马缰让出一条道来,但见有一人缓缓策马踱出,一身墨蓝色儒衫,容色沉稳,眉目如画,正是付流景。
长陵气蓦地一滞,一晃竟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眼。
沈曜似乎十分满意这样的效果,“越长陵,你可知离枯草之毒是他所配,十字崖的蛊虫亦是他所置,只怕他从未告诉过你,同心蛊虫本可转移,他早将所宿之虫移入一只鹰体内…哈哈,你出征之夜,正是他亲手了结鹰命之时。”
长陵失神的看着付流景。
这猝不及防的一番话,仿似滚滚岩浆碾过,将先前所有的美好融得分裂崩离,而后化为一根细针扎入自己的胸腔,她居然有些喘不上气来,嗓子眼又冒出一股腥甜之味。
付流景的眼神流转着深沉复杂的意蕴,唯独没有笑意,长陵看着他,回想起他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突然之间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他。
“为什么?”
付流景沉默半晌,终道:“你可还记得袖罗教的季子凝?”
“我生平从未在意过什么女子,她是第一个,未杀过任何人,你是第一个。”
长陵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口中的季子凝究竟是谁。
难怪前日夜里付流景忽然问起自己:你不怕有人找你寻仇?
寻仇?原来他说的正是自己。
季子凝,哪来什么季子凝。
当日茂竹林时初相遇时,真正的季子凝早就让她灭了!
刹那间,长陵仰头笑起来,不知是觉得太过荒唐,还是笑那造化弄人。
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沈曜身边的那群武林至尊,他们固然为除越长陵而来,但眼见这绝世风华的传奇落到了这等境地,心中居然半分欢喜之意也没有。
长陵却只是笑,而后突然摘下脸上的面具,飞一般的掷向付流景的颈部,付流景险而又险的纵身而跃,那面具堪堪划破了他的脸,直把他身后士兵的身子穿出一个洞来。
付流景飘然落回地面。
长陵看着他,他的脸没有流血,脸颊微微掀开一角人皮面具,却不揭开。他就那么施施然站着,离她仅有一丈距离,身后是涛涛流水不息。
原来他不仅不会武功是假的,连那张脸皮也是假的。
现下想来,结拜之时他敢对天起誓,说什么福祸相依报应昭彰,怕只怕那“付流景”三个字也只不过是一个谎言罢了。
长陵目中的哀意渐渐淡去,她年少时便身负绝学,横行天下,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过,如今骤然发现自己喜欢上一个彻头彻尾的虚假之人,竟也不觉得十分悲伤,只蔑然看向他,语气一如平常:“付流景,有时报仇未必就要取人性命。”
她话音方落,一掌袭向付流景,付流景疾势避退三步,硬接一掌,感到那掌力绵软无力,知她已是到了强弩之末,自能轻易将她击溃,但却不知怎地下不了那个手。
同心蛊毒发至此,长陵内里的五脏六腑早已痛绞成一团,这掌一出,她听到自己经脉尽断之声,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眼下与付流景近在咫尺,两人同朝河流方向掠去,眼看就要一齐跌入水中,长陵突然嘴唇微微蠕动,用自己女子的声音对付流景道:“阿景,你说我们在茂竹木屋下所藏桑落酒,如今,可还在?”
这一声几不可闻的问语令付流景心中的那片宁静乍然爆裂,霎时间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极其痛苦又极其不可置信的看着长陵——
长陵反手给了他一掌将他推向地面,回头朝付流景微微一笑,她笑意盎然,衬得眼边赤焰不可逼视,付流景只觉得那笑冰心沁骨,下一刻,她整个人坠入滚滚奔流之中,再无踪影。
付流景栽倒之后,呆呆的看着长陵消失的方向,不知为何,眼泪夺眶而出。
那人是千古难逢的传说。
即使在濒死之际,依然带着笑意,无人敢近。
坠落前她仰头看着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她忍不住可惜,这样的大好河山,再也看不到了。


第五章 :回天
长陵记不清,她在濒死那刻究竟感受了多久的窒息。
她曾见过淹死之人,在水中疯狂挣扎,胸腔亟不可待的想要呼上一口气,却求而不得,她庆幸自己疲惫无力,只待在一片漆黑中静静待死,但她等了又等,意识仍在一片黑暗与窒息中漂泊。
她不由纳闷了,难道人死了就是在无穷无尽的冰冷中沉浮?
又不知过了有多久,像是一日两日,又似千年万年,直到前方黑黝黝的世界里有了微弱的光影,她欣喜若狂的想要发足奔去——
长陵倏然睁开了眼!
入眼处,是团团簇簇嶙峋乱石,石上层层结冰,顶端水珠溅落,空荡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