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等三人连忙向他行礼问好。师公高傲地点点头,并不还礼,然后说出一串话,因为说的是方言,许莉莉与梁平都没有听懂。

王东毕恭毕敬地用方言回了一句,大意是:“是的,想请个有经验的猎户带路,还请师公允肯。”

师公说:“这由不得我,得问大仙。”说罢,他转身从香案上抽出三支香,点燃插进香炉里,然后他拿过香案上的筊杯,跪在傩面具前面的神坛上闭着眼睛念念有词。这时槽里的大蛇又滑了出来,挂在面具眉心,微张着口吸着。那衾衾上升的烟居然一丝不差地飘进它的嘴里,许莉莉看得目瞪口呆。

师公念过咒后,掷下筊杯。清脆两声,筊杯落到地上,两个全是阴面,这是怒筊不是圣筊,意谓着神灵发怒,凶多吉少。王东心里一沉。果然师公收起筊杯,就说:“大仙不准。”说完,再无多话,一扭头往角落里的小门走去。

如果没有经验丰富的猎户带路,考察团翻过通天岭就会迷路。王东深知这点,心里着急,顾不得忌讳,抢前一步挡住师公的去路。师公一动不动,只是严厉地盯着他,似乎在责怪他这么大胆。他的眼晴闪烁着蛇眼般的光泽,王东被他盯得心里直发毛。

葛村长深怕王东得罪巫师,赶紧过来拉他,说:“王主任,师公说不行就是不行,不可以勉强。”猝不及防,王东被他拉得后退一步,师公冷冷地瞟他一眼,又迈开步子。眼看他就要钻进小门里,梁平忍不住开口:“师公,请你帮帮忙,我们一定要找到巫域。”

他说的是普通话,照理说师公听不懂,但这句话仿佛定身咒般定住师公,风吹动着他的黑羽衣,从背影看师公似是极不吉利的乌鸦。师公凝重而缓慢地转过身来,盯着梁平,问:“你们要去哪里?”

他说的是方言,梁平没有听懂,只好求助地看着王东。王东还在惊讶之中,参加考察团时只听说要去寻找遗存的曼西族住地,梁平自始而终没有都提过巫域两字。梁平看他只是发怔,不由着急地说:“王东,他在说什么?”

王东回过神来,说:“他问我们去哪里?”

“巫域。”梁平又重复一声,凝视着师公。师公缓步踱回到大殿正中,不说话只是站着,他面具上的油彩在烛火映照下折射着金灿灿的光泽,面具后是一双莫测高深的眼珠,闪烁着蛇眼般的冰冷与诡谲。在他的背后,那条黑鳞大蛇已经吞食完所有的烟,心满意足地滑回槽里,长长的尾巴在空中一卷。

师公就这么一直站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庙门外的黑天黑地。

梁平与许莉莉都一头雾水,看着王东,王东又看着葛村长。葛村长小声地说:“师公在冥思。”于是大家又等了约摸一刻钟,师公呼出一口长气,说出一句话。王东连忙翻译给梁平听:“为什么我看不到这个地方?”

大家惊愕万分,心想难道他真的是蛇神附身,可以开天眼看异地?

梁平看师公刚才的举动,以为他知道这个地方,没想到却听到这么一句话,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师公又说出一句话,王东一愣。梁平轻轻推他,他才翻译:“但是我看到了你们。”师公继续往下说,王东继续翻译:“五个男人两个女人,你们的头顶罩着黑雾,走在一条死亡之路上…”他的话让梁平、王东、许莉莉的脸色都变了,他是如何得知考察团是七人五男两女的,梁平偏头看着葛村长,后者会意地摇摇头,表示不是自己告诉他的。

“神灵看到祭品,欢舞而来…有个影子跟着你们,带着地狱的气息…”师公忽然眼中光芒暴长,直挺挺的身子无端端地一挫,几乎要跌坐在地上。站在围幔旁的助手赶紧扶住他,他颤声说:“好奇怪,好奇怪。快,我要扶乩。”他边说边盘腿坐在蒲团上,助手端上砂盘,砂盘上铺着一张黄纸。师公念念有词一番,然后双手握笔,闭着眼睛继续念。

梁平、王东、许莉莉三人立于他身后,凝视屏气,三人皆受过高等教育,不是山野无知之人,但是此景此情,却让他们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约摸十分钟,师公手中的笔开始动了,忽东忽西,忽左忽右。又过十分钟,师公一扔笔,身子软软瘫在地上,砂盘也滑落在地。

梁平等三人都不知道如何是好,齐齐转身看着葛村长,他摇摇头,示意大家什么都不要动不要说。巫师的助手走过去,拿起砂盘上的纸递给梁平,然后抱起地上的师公,往角落的小门走去。

梁平瞟了一眼乩文,脸色大变,叫了一声:“请问…”巫师的助手恍若未闻,一脚跨进小门里。梁平着急地又唤了一声:“喂…”

“他是个哑巴,听不到你们说话。”葛村长边说边凑到梁平身边看乩文,王东与许莉莉也凑近,然后三人齐齐怔住了。这时,一股阴恻恻的风涌进庙里,吹得围幔波浪般地起伏着,吹得红烛扑扑作响,火光半明半暗,庙里的一切却仿佛复活过来,处处透出森森的鬼气。梁平手中的乩文不慎被风吹走,落到正中间的傩面具上,一条蛇尾巴从后面槽口里滑出,卷住这张乩文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追索真相之二

一脚跨过松朗村口的半截牌坊,狗吠声四起,沸翻盈天。惊得毫无准备的徐海城一个激灵,手中的电筒抖动,在村民房子的墙壁上划出一道光圈。紧随着他的小张也是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低骂一声:“靠,这些狗。”

徐海城停住脚步,晃动着电筒试图看清楚松朗村的模样,只是夜色太深,树木摇晃,到处都是黑影幢幢。

小张四处张望,说:“这地方,晚上还真有点唬人。不知道村长家在哪里?”正想着要去敲个人家的门问一下。徐海城手中的电筒光圈定在迎面房子的墙壁上,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村长”,然后一个右拐的箭头。

 

 两人沿着箭头往前走,每走到拐弯处必有一个箭头,倒是简单明了,大概是这些人家被问怕了,就想出这么个办法。七拐八拐,终于到达一户院落,比周边的房子

要气派,看起来就是村长家里。徐海城上前拍门,里面的狗十分亢奋,扑撞得门板啪啪作响。等了好长一会儿,屋里亮起灯火,然后传来人走动的声响。

门开一缝,葛村长探出脑袋,警惕地盯着眼前两个陌生人。徐海城掏出证件一亮,葛村长很是吃惊,显然是想不明白怎么有警察找上门?他连忙打开门,那条大狗摇晃着尾巴还想钻出来威风一把,被他一脚给踹了回去。

徐海城与小张走进屋里,简单地说明来意,葛村长顿时放下心来,招呼两人坐下,说:“没错,半个月前,考察团是住在我家里。我们这村的猎户是远近闻名的,他们是想找个猎户带路。”

徐海城亮出方离的照片问:“你记得这个姑娘吗?”

葛村长点点头说:“记得,考察团就两个姑娘,这个姑娘特别安静,都不太说话。”这是方离留给别人的一贯印象,安静,除非需要开口,否则别想听到她的声音。

徐海城微哂,亮出许莉莉的照片,“这个呢?”

“记得,我听说这位姑娘前几天被发现一个人在森林里游荡,精神有点问题,是不是?”考察团发生意外,对平静的瀞云山区来说是件大事,所以早传遍了各个村寨。

徐海城不置可否。葛村长从他神色里瞧出端倪,惋惜地说:“这姑娘很活泼,人不错,但是胆子太小,实在不应该跑到荒郊野外…”

徐海城心中一动,问:“你怎么知道她胆子小?”

 

 “那天她在山神庙,吓得脸色全青了。”葛村长一瞧徐海城神色,就知道非得将事情始末说清楚不可,所以也不用他催促,直接把那天晚上去山神庙发生的事情详

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听得徐海城与小张脸色肃然,两人长在城市,又是年轻力壮,完全不信鬼神巫术之说,但听葛村长如此详尽道来,也觉得那天晚上实在是诡异至

极。

葛村长说完,徐海城没有出声,试着将他所说梳理一遍,却觉得无头无脑如坠云山雾海,他想了想,说:“葛村长,麻烦你带我们去见一下这位师公。”

葛村长脸上一僵,没想到是这种结果,心里纵有千般不愿意,也不敢对警察同志说不。他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举着松明火把,牵着大狗,带着徐海城与小张往山神庙走去。已是深夜,山风滋溜溜地往衣服里钻,走路出的热汗被风一吹,凉凉地缩回毛孔里。

 

 远远看到山神庙的两盏灯鬼火般地摇晃着。走进庙里,葛村长叮咛两人不要乱动,推开角落小门走进去。徐海城与小张仔细打量着山神庙,刚才听葛村长的描述心

里已有个大概,直到见到才知道自己的想像力有限,流泪的红烛、微动的黄色帷幔、巨大的铜面具、凉嗖嗖的山风,还有角落里的影影绰绰,无一不迷离阴森。

一会儿,葛村长出来,惊异地说:“师公不在,哑巴助手也不在。”

徐海城大感意外,问他:“你最近一次见到师公是什么时候?”

“就是那天夜里,跟着王主任他们一起。”

徐海城不信:“这半个月你都没见过他?”

葛村长说:“是的,这山神庙造得偏僻,师公平时也不出庙门,有人求助时,会自己到山神庙来找他。一般情况下他都在的。”

“听你所说,他应该在村里威信很高,如果他不在庙里,其他人如果知道也应该会传到你耳朵里。”徐海城很熟悉这种村寨,几乎是没有什么隐私,一点小事也会传遍全村,巫师如此重要的人物离开村里,没有理由葛村长不知道。

“是这样子的,不过因为现在不是打猎季节,村民们没事也不会来这庙里,毕竟…”葛村长扫了一眼庙殿,言下之意十分清楚,毕竟这里相当的令人畏惧。

他说得不无道理。徐海城心里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却又不知道不安在何处。他略作思索,指着正中挂着的傩面具问:“你说乩文被蛇卷进这后面的槽里,是否还在?”

“这个…”葛村长想了想,“我就不知道了。”

徐海城掏出手电筒,绕过香案朝傩面具后面走去。小张跟上,轻轻扯他一下,提醒他:“蛇。”徐海城点点头表示明白,他走到离傩面具一米外,小心翼翼地举高手电筒,光柱斜斜地射进槽里,里面却是空无一物。

大蛇也不见了。

徐海城与小张相视一眼,心里的疑虑更盛。两人走到近处审视,槽里散出的气味十分腥臭,里面湿漉漉的,积着一些不知何物的滓渣。一张黄纸就埋在滓渣间。小张戴上手套,闭着气,捏住黄纸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扯出来。

徐海城将手电筒的灯光移到黄纸上,黄纸已被泡得微烂,上面的朱砂字迹有点模糊,但还是可以辩识出笔划,只是上面所写的根本不叫字,而是一串乱七八糟的符号,犹如三岁小孩子的信手涂画。“是这张纸吗?”他冲葛村长招招手。

葛村长走近,掩着鼻看了一眼,说:“是这张,我不认得字,但认得这些字组合成的大叉。”经他提醒,徐海城留意到乩文上的字符正好组成一个X符号,他以前没见过乩文,所以不解葛村长为何会经由一个X符号认出这张乩文是那天晚上的,于是转眸看着葛村长。

葛村长明白他的意思,说:“师公以前出的乩文我也看过,都可以看到字,而且排列整齐,没见过这种像大叉的,所以我印象比较深刻。”

徐海城仔细看着X符号,觉得并无异常之处,问:“你知道这个大叉代表什么意思吗?”问完即失笑,葛村长都说是第一次看到,自然不懂它的意思。果然,葛村长奇怪地看他一眼,说:“不知道。”

徐海城反反复复地审视着乩文,只看得头晕眼花,他甩甩头问葛村长:“你说当时大家看到这乩文全愣住了,是因为看不明白的缘故吗?”

葛村长点点头,说:“应该是吧,不过…”他回忆着那天晚上的情景,梁平看到乩文后脸色大变。“不过,我觉得梁教授可能看懂了。”

“哦?”徐海城诧异地抬起头。“为什么?”

“只是一种感觉,好像他明白什么似的。”

徐海城不再询问,将手电筒放回口袋,捏着乩文的一角递到烛火边烤个半干,然后夹进随身的记事本里。“后来,他们有没有再去找师公,解释一下乩文。”

“没有。”葛村长说。

 

 那天晚上,巫师的一番话已将众人吓着,乩文被蛇尾卷进槽里后,大家就一起离开山神庙。被庙外的冷风一吹,梁平清醒不少,他是个治学严谨的学者,意识到刚

才自己一干人是被山神庙的氛围和巫师的奇言怪语蛊惑住了。装神弄鬼是巫师最擅长的本事,而要装神弄鬼就要弄得神秘兮兮,让人心生敬畏。于是他叮嘱大家不要

将今晚的事情放在心上,而且也不要说给其他团员听。

对于梁平的看法,徐海城深以为然,这个世界向来都是先有疑心然后才生暗鬼。“后来还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呢?”

葛村长说:“没有,回到我家里,大家就睡觉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就离开我家。那天早上下着雨,下雨山路滑,我劝他们多停留一天,不过他们说要早点赶到蟠龙寨找个带路的猎户,还是冒雨走了。”

蟠龙寨。徐海城心思微动,事实上那天考察团并没有到达蟠龙寨,因为许莉莉的记事本里清楚地写着:4月11日,黑水潭,傻子,磨刀声。

第二章 磨刀声

4月11日的早晨飘着细雨,雾色苍茫,遮住群山群峰。依着坡势而建的松朗村在雾里半隐半现,颇有点水墨山水的味道。葛村长挽留考察团再多呆一天,不过被王东与梁平婉言谢绝了。

两人带着大家上路,如此火急火燎,让方离不由得觉得似乎他们有种感觉,在逃离此地。她偏头看着卢明杰,后者的神色里也不无诧异。再看许莉莉,她一迎上方离的视线,就惊慌地别转头。

许莉莉的脸色不太好。事实上昨晚从山神庙回来,她的脸色就挺怪异,当时方离拉着她的手,只觉得冰冰凉凉。方离问她山神庙里发生什么事,她立刻夸张地摇摇头,说什么都没有发生。这种反应过度的表情反而让方离更加疑心,她又试探一番,许莉莉口风很紧,什么也不肯透露。只是临睡前,与方离同室同床的她忽然无头无脑地冒出一句:“巫师真的会黑巫术吗?”

这个问题问住了方离,要说有,自己还没有碰到。要说没有,可是有些人确实表现出超凡的神秘力量。在她沉默的时候,许莉莉睡着了,但是睡得极不安稳。她一直在做恶梦,把睡得很沉的方离都惊醒了。有次,许莉莉忽然从床上坐起来,扯着被子拼命地擦着鼻子,擦着擦着,又头一歪睡过去了。现在,她的鼻尖还有点微红,想来是昨晚擦得太过用力。

很快地,身后的松朗村被浓雾完全吞没。带路的王东放慢脚步。方离听到身后的许莉莉吁出一口长气,某种沉重的气氛也随着两人的举动消失了。许莉莉又开始说笑,对沿途所看到的景物问东问西,走在她身后的马俊南则不厌其烦地告诉她。

雨天路滑,大家走得很慢,中午才到出名的“迷林”。关于这个林子,王东一早就告诉过大家,据说很容易迷路。解放初有干部下乡做工作,结果在林子里怎么也转不出去,以为遇到传说中的“鬼打墙”而活活吓死。

从松朗村到蟠龙寨就得经过这么一个林子,否则就得翻过整个山峰,那得走一天一夜。王东以前几次经过迷林,不过都是山里人带的路,本来以为会在松朗村找到猎户带路,迷林的问题就迎刃而解,现在只得依靠自己。

站在迷林前面,王东叮嘱大家一定要跟紧前面的人。卢明杰看着眼前的大片树林,颇不以为然,心想经过六个月的野外培训,一个林子难道会让他们迷路?及待走进林里,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树林里长着全是百年树木,密密麻麻,无边无际。本来树叶就遮天蔽日,又逢今天下雨起雾,林子里黑漆漆的,雾比外面更黏稠,似是要凝结住了,目光可及的范围不过是身边的丈余空间。他此时才明白,王东并不是危言耸听。

林子的地面积着厚厚的树叶与松针,踩上去沙沙作响。空气里掺杂着树叶或是动物腐烂的味道。大家循着树干上村民做的记号往前走。所谓的记号,就是隔着几根树绑着一根麻绳。

走着走着,最后的向玉良突然有种不安的感觉,似乎身后跟着人。他几次猝然地回头,都只看到茫茫雨雾以及雾里若隐若现的树木。然而那种感觉并没有因为看不到人而消失,反而更加强烈。他想了想,掏出身上的小本子匆匆写下一行字交给前面的卢明杰。卢明杰匆匆瞥了一眼,脸色微变,赶紧往前递。每个经手的队员都悚然一惊。纸条一直递到王东手里,他略作思索,停下脚步,于是后面的人一个个地停下脚步。

但踩着落叶发出的沙沙声没有停下来,沙沙沙,从后面的雾里传来,渐渐地靠近。然后那人仿佛意识到什么,也停下脚步,沙沙声顿时消失,树林里安静得落叶可闻。

确实有人在后面。

大家面面相觑一番,然后一起看着王东。他想了想,用松朗村的方言喊了一句话,大意是我们是南浦大学的考察团,要去蟠龙寨,请问后面的乡亲能否指一下路?

这一声犹如泥牛入海,毫无回应。

大家盯着身后的浓雾,渐渐地不安起来,特别是许莉莉,脑海里闪过昨晚巫师的那番话,刚才的轻快又荡然无存,她脸色变白,不由自主地挨近方离。时间在这种静寂里仿佛嗒哒嗒哒有声。梁平清楚越沉闷,大家会越不安,于是清清嗓子说:“可能只是小动物,还是快走吧。”

他递个眼色给王东,王东会意地点点头,冲大家招招手:“走了。”他边说边转身,忽然听到方离一声尖叫:“王主任。”他一愣,眼前忽然现出一张丑陋的脸,几乎要贴到他的脸。王东吓一大跳,连忙后退,结果被身后的梁平一撞,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哈哈哈。”响起一阵大笑,跟着传来拍掌的声音。王东诧异地抬起头,只见面前一个人正高兴得手舞足蹈。他大概二十来岁,上身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女式薄棉袄,手肘、肩膀处都已被磨破,下身穿着一条肥大的军绿色裤子,以麻绳作腰带绑着。他裸露在外的肌肤都黑黑的,头发纠结成块,看起来是好久没洗了。

一看这装束,大家都猜得出来,这人是个傻子。他看到戏弄成功,高兴得又蹦又跳,还直冲梁平与王东扮鬼脸。然后忽然转过身来,脱下裤子翘着屁股扭了扭,他的屁股倒是挺白净的。方离与许莉莉红了脸,赶紧别转视线。看到两人的害羞神色,傻子更加得意。没一会他似乎觉得意兴已尽,扯上裤子往林子深处走去,顺手扯掉树上绑着的一根记号麻绳,很快地没入浓雾之中。

第二章 磨刀声(二)

大家相视一眼,觉得啼笑皆非,但先前的不安总算烟消云散,于是收拾心情重新上路。又走了近一个小时,终于钻出林子。还没有看清楚眼前状况,一阵窸窣声响,从草丛里爬出一个人,正是刚才的傻子,他晃动着手中一堆麻绳冲着大家呆笑。

王东心中一动,仔细分辨着四周地形,不由得“呀”一声。

“怎么了?”梁平不解地问。

王东忿忿地瞪着傻子,对大家说:“我们被他耍了,他把麻绳重新绑了,我们现在走的方向不是蟠龙寨。”那傻子似是听懂了,格格笑着,扬着手中的麻绳跃进草丛里。

“那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王东急得眉毛拧成一团。

梁平思忖片刻,说:“快,我们跟着傻子,他肯定是住在附近,跟着他就可以找到人家。”大家一听,很有道理,一个个跃进草丛。山野的蒿草齐人高,傻子动作又快,只剩下挥舞着麻绳的手。大家不敢怠慢,铆足劲追着他。约摸十来分钟,地势渐高,傻子已走得无影无踪。

钻出草丛,眼前全是黑色的嶙峋山石,荒凉至极。王东觉得眼熟,仔细搜索着记忆,终于想起这是到黑水潭了。

“黑水潭?哪里有潭?”许莉莉四处张望。

“在那里。潭在山洞里,围着潭的岩石是黑色的,潭水看起来也像黑色的,所以叫黑水潭。”王东指着前方,知道是什么地点就容易多了,在山里最怕不知道身处何地。大家从他神色里看出端倪,心情也转好。

“蟠龙寨在那边,我们并没有绕太多的路,大概再走上两个小时也就可以到了。”王东又指着另一个方向,大家也搞不清楚是哪边,反正这里只有王东一人认得路。

“那得加快,这雨可能越来越大。”梁平的话犹如魔咒,刚说完,雨骤然变大,噼里啪啦地落下来。虽然大家身穿特制的登山服,可以防雨,但这样的大雨还是吃不消。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起风了,风将锁着天地的雾刮散。许莉莉眼尖,指着不远处的一幢石头院落说:“看,有人家。”

大家再不迟疑,快步往那院子走去。那院子建在蒿草与黑石之间,仿佛遗世而立。走近,看见在房子的右侧,有好大一片桔树林,有些还开着花,被雨打落在地上,现出星星点点的白色。

院子的门敞开着,有个人戴着斗笠坐在门槛上,埋头磨着刀。刀形如月,雪白锋利。王东知道山里人家,随时会碰到野兽,所以总是把刀磨得锋利。其他人平时哪见过这种刀,心里微微发怵。

王东让大家等候在院门外,他自己走进去。虽然脚步声吧哒,但那人并不抬头,只是专心磨刀。王东在离他一米多远时停下来,用蟠龙寨的方言客客气气地说:“请问这位大哥,可不可以让我们避一下雨?”

那人抬起头,约摸四十五岁,一脸的敦厚,眉宇间有愁苦之色,与手中的刀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并不说话,先是看看王东,然后看着院门口的六个人,最后定在方离脸上。王东又说:“我们是南浦大学考察团的。”

这句话让那人的眼睛陡然闪烁一下,他站起身,将刀挂在腰间,瓮声瓮气地说:“家里乱,我先收拾一下。”说罢,他扭头走进屋里。

王东冲院门口的六人招招手,大家赶紧走进来站在屋檐下避雨。卢明杰好奇地凑到窗前往里看,只是屋里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一会儿,那人站在门边喊了一句:“进来吧。”

王东率先进入,屋里光线很暗,但并不似主人说的乱,相反收拾得很干净。那人等大家都进来后,说:“你们,随便。”然后自己又坐到门槛上,继续磨刀,沙啦沙啦,磨刀声比刚才更大。

王东抽出背囊里的毛巾擦拭着身上的雨水,问那人:“这位大哥,你贵姓?”

“叫我老何。”

“大哥,家里人呢?”

老何手中的刀停了停,说:“死了。”

王东立刻意识到失言,赶紧别转话题:“大哥,这儿离通天寨还有多远?”

“不远,也就一个时辰。”

听他这么说,王东心里一松,看来没有绕多少远路。

“这天你们走不了,等下还有更大的雨。”老何头也不抬地说。果然没错,一刻钟后风雨都变大,整个天空黑压压。屋里也是一片漆黑,许莉莉自作主张,点燃墙壁上挂着的松明灯。灯火照着很简陋的房间,一张松木桌子,几条长凳,桌子上摆着陶制水壶和一个杯子。正对着门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寿星蟠桃图,图片的旁边另有几个四四方方的贴痕,但贴着的东西已不见了。

老何还在磨刀,后背不停地耸动。

王东小心地说:“大哥,这刀磨得很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