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封城
作者:三月初七



若非亲眼所见,只怕没人会相信,眼前这静谧、散淡的书斋竟是封州大牢的一部分——而且是潜藏地底、戒备最为森严的一部分。
小小蜗居深埋于地下,虽与阳光无缘,却意外的干爽、整洁。其中的摆设并不见如何豪奢,却有一股贵气扑面而来。房间正中一张宽敞的书桌,上面乱七八糟地堆满了书,只在中间留有小小的一点空白处,一名白衣人正全神贯注地伏案书写。
一身素衣白得耀眼,不带半点灰尘,却被淋淋洒洒地滴上了不少墨迹。偶一抬头之下,可见此人面容清秀,剑眉朗目,虽然被囚于这铁血大牢之内,却是丝毫不见颓唐之色。只是细看时便会发现,他的两边太阳穴深深陷下,双手在行动之间显得虚浮无力。
除白衣人之外,房中还有两人。
一名作侍婢打扮的清秀少女站在桌边,素手轻动,聚精会神地研着手边的一砚墨。另一人刚刚进门,年约三十,身材高大,双眉入鬓,脸上的棱角甚是分明。
此地防守如此严密,能够自由出入其间的,全天下自然只有一个人——总管封州刑狱、先皇御封的天下第一神捕,张延。
看着这位因为太久不见阳光而略显苍白的年轻公子,张延暗叹——眼前之人惊才绝艳,想当年也曾叱咤风云、权倾朝野,更曾以一己之力,将整个天下搅了个天翻地覆,却只因权欲熏心,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只落得一辈子身陷囹圄的下场。
对照当年武功文采冠绝天下、风光无限的白衣侯,和今日这个一身功夫皆废,将于这小小囚室中困度余生的重犯,让人不得不生出人生无常之叹。
白衣人换过一支较小的狼毫,在纸上落款道“春日朱煌赋新词”,然后终于抬起头来。
张延似乎想开口说话,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思忖了半晌,方才缓缓开口:“刘大人昨日自缢身亡了。”
白衣人朱煌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顺手接过侍婢捧来的清茶,感叹道:“刘祺还是过了这一关。好,我敬你!”说着手一翻,一杯清茶全洒落在了地上。而他的脸上则一直挂着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让人看不明白他到底是真的在感慨敬佩,还是在嘲笑轻蔑。
屋内静默好久,半晌,张延长叹道:“果然,只要你愿意帮助分析的案子,最后肯定都没有好结果。要不是知道这里是绝对逃不出去的,我真要怀疑你曾经出去过,做了什么手脚!”
“没想到刘大人此次竟然以身相殉,有时我甚至想,也许这案子还是不破得好。”说完这话,张延心中忽地一悸。
朱煌微微一笑,答非所问道:“人生本就无趣得很,如果自己再不挑些有趣的事情来做,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忽地,他转身面对张延:“如果是你的话,能不能过了这一关?”
张延在一瞬之间不禁有些恍惚,竟然觉得眼前这个本已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衣侯变得有些可怕。
朱煌把桌上墨迹方干的宣纸揭起,只看了看,便顺手毫不在意地揉皱了扔在地上,微笑道:“新任知州也快要到任了吧,只不知是哪一位啊?”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张延长吸一口气,缓缓说出一个名字:
——“江南,玉肃!”

天下·家族

若在两年之前,你随便找一个人,问他——当今世间,庙堂之下、江湖之中,是谁人的天下?
你得到的答案一定是:白玉为堂金做马!
一句话,七个字。代表了天下七个最有势力的帮派、家族:
白莲教,百万教众,高手无数,天下第一大教;
江南玉家,根基深厚,富甲天下;
唯剑楼,最神秘的江湖组织,雄踞中原;
蜀中唐门,数百年屹立不倒,最具向心力的大家族;
金刀门,十年前崛起的新门派,横扫大江上下数十个门派,笑傲长江;
关中左家堡,独霸关中,堡主左锋,武功深不可测,几已成天下第一;
塞外龙马牧场,依仗地利,靠骏马贸易富可敌国,旗下更多有奇人异士。
七家势力各自独霸一方,其实力已经决不仅仅局限于草莽之中,更靠着联络、收买、效力,以及自身家族成员的晋身庙堂,建立了一整套牢不可破的势力网络。很多人甚至认为,想击败这七个门派家族,只怕比造反做皇帝还要困难得多。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看起来牢不可破的势力在真正巨大的冲击面前脆弱得一如海上浮冰。短短两年之间,曾经“坚如磐石”的江湖平衡已经荡然无存。
白莲教动荡,白衣侯之乱……仿佛是顷刻之间,在这一连串的重击之下,七大势力中的白莲教、唯剑楼烟消云散,金刀门、龙马牧场名存实亡,所剩的唐、玉、左三大家族也全部实力大损。
如今若你来问,哪家的势力能够独霸天下,那答案只剩下了三个字——天杀盟。
想到这里,张延不禁微微一叹。
多年的平衡一旦被打破,为了重新划定势力范围,江湖必将自此多事——不过这也不是自己所能干预的,能够守好封州的这一片土地,自己也就算是尽责了。
此时正是月色初升,妻子在内堂轻轻拍着不想睡觉的小女儿,嘴里哼着一曲听不出歌词的歌谣,柔和的调子让人不愿意睁开眼睛。已经八岁的大儿子正在月色下静静打坐,漫天银辉洒在他稚幼却刚毅、专注的脸上,让人别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听听周围的人家,也都如同这里一般,无比的宁静安详吧?
张延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白天在地牢中时那一抹莫名的心悸被他暂时抛到了脑后——凭我一己之力,能够守护住这一片宁静,便已足够了!
如果你被追杀,要逃到哪儿去?
答案自然是封州城!
因为没有人敢在封州城内杀人,更没有帮派敢在封州城内解决恩怨。这不仅是因为封州城是左家堡的势力范围——事实上,近两年来左家堡已经声威大跌。
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封州城中,有一位天下第一的神捕——张延。
无论是谁,不管你有绝世的武功还是通天的权势,只要你在封州犯案,张延就一定会彻查到底,将你抓获归案,不死不休!
据说,当年张延孤身上任,在封州城门断刀为誓,决不让封州有一人枉死。时至今日已近十年,张延从当年那个只有一腔热血、名不见经传的小捕头成长为今日名满天下的天下第一神捕,物是人非,不变的是那把嵌在城墙上的断刀,仍然明亮如新。
随着一次次地死斗,随着张延身上一条条刀疤剑痕的增加,“阎王御史”的威名也与日俱增。即使是全盛时期的左家堡,在封州也要老老实实地守法做人,免得惹来麻烦。
春雨如烟雾笼地,嬉闹的孩子们都已各自急急跑回家去,而青石板路上却还站着十几个人,动也不动。
领先一人,立得如标枪一般笔直,目光炯炯,身边半尺内隐隐罩着一层青光,烟雨不绝落下,却丝毫沾不到他的身上,竟在半尺内就被他的先天罡气蒸发。
此人正是本地总捕,阎王御史张延!
可他身后的人显然没有如他一般的内力,更没有如他一般的耐性。
衙门的胖师爷已经在碎碎开骂,而他自然不敢咒骂即将到任、他们一行在此迎接的新知州,而是骂起了老天爷。
“这鬼天气,他妈的不会是龙王喝醉了吧?让老子们在这挨浇,真是晦气!还有他妈的死鬼刘,跟了他几年没能捞到半点好处,他自己不吃饭就算了,还让我们陪着饿肚子。这也就算了,他妈的就算死,都不选个利落日子……”
正说到这里,却见张延猛一转身,双眸精光乍现,那胖子吓了一跳,立刻讪讪地闭上了嘴。

“来了!”
按惯例新官到任,部属是不可出城迎接的,所以众人即使已看到了远远有车队过来,也只能站在雨中干等。他们一个个心中都只盼着这新任大人能够赶紧入城安顿,自己也好避开初春的第一场寒雨。
待得车队走近,众人才惊觉事情仿佛不对:
——正在并行的队伍仿佛是两个车队!
还没等众人看明白,烟雨之中的大队马车已经近了,都在城门处停住。
那城门并不算窄,但是让这两个庞大的车队同时进门肯定是不可能的。就见那两个车队各自分开,却谁也不肯让一下,一时僵持住了。
胖师爷眼尖,早已看到左边最大的马车上高挂的“玉”字旗帜。他有意在新上司面前卖个乖,当即冲上前去,对着另一边的队伍大喊道:“什么人,不知道这是新任知州玉大人的车队么?竟敢与玉大人争道,还不让开!”
右边队伍,领头的是一名英俊的年轻人,他端坐于马上,闻言却并没有如胖师爷预料一般地害怕,只是从马上俯下身来,举起一块铁牌,在师爷面前一晃。
——但见铁牌上面刻着极为繁复的花纹,正中篆有一个大大的“左”字。
胖师爷霎时间惊出一身冷汗。
他也知道左家与新任知州玉家不睦,却也没想到他们会在玉知州上任之时便来施下马威。以左家堡的势力,他一个小小的师爷自然是绝对惹不起的,但此刻情势如此,他却是万万不能后退,无计可施之下只得转过头去,乞怜一般看着自始至终没有动过的张延。
自从远远看到车队并行,张延便已猜到了问题的所在——世仇玉家人居然跑到自己的地盘上出任知州,如果不给他捣捣乱,那也就不是独霸关中的左家了。
看来,这封州城今后的乱子还有得瞧呢。
不及多想,张延已走到右边的马队前面道:“阁下是左家的几代弟子?今日是封州的新知州上任,按律你们应该回避,请诸位还是委曲一下,给我个面子,如何?”
阎王御史说话,自是不能如胖师爷一般地对待,那年轻人翻身下马,微一拱手道:“张神捕,非是我左家故意挡路,只是我们也要进城。至于说按律嘛——”
不待张延接口,他右手向后一挥,却见后面立时立起两块红木的牌子:
状元及第
奉旨还乡
张延心下一凛,今日之事恐怕难以轻易了结!
眼见天色越发晦暗,两边之人各个剑拔弩张,再不解决,只怕一场争道便要立刻衍化为一场厮杀——玉肃敢到世仇的地盘上上任,自然不可能没有准备,必定带有大批玉家高手随行;而眼前这位左家的新科状元既然敢来挑衅,自也是作-下了万全准备,何况这里原本就是左家的地盘。
实在不能再等了!张延权衡良久——此刻玉肃是决不能让路的,否则日后这新任知州只怕便没法在封州混下去。
当即他微一欠身,拱手对年轻人道:“状元公金榜题名,何必在此作这意气之争?何不双方各让一步,日后在下必对左家堡有所报答,如何?”
年轻人微一欠身,带着诚恳的笑意,却是一口回绝:“如神捕刚刚所说,律例有关,状元奉旨还乡如何能给他人让路?其实若是别人也就罢了,那玉家的人么……”
张延不禁一阵恼怒。
阎王御史能够如此低声下气,已是给足了年轻人面子,就算是他左家堡的天下第一左锋亲至,只怕也要卖这个人情,可没想到这年轻人竟然如此傲慢,摆明了是要捣乱。
双方一时再无话语。忽听得一阵阵咳嗽声从后面传来,那年轻人一惊,回头望去,只见自己的队伍从两边分开,一名少女扶着一位瘦弱老者缓步走来。
那老人的脸上仿佛布满了岁月沉淀的痕迹,每走一步都会轻轻咳嗽一声,似乎走路对他而言,已是一件不堪重负的事情。扶着他的少女修眉细目,甚是艳丽,只是面上却如冰封一般,没有丝毫表情。
“决绝”!
不知为什么,当张延第一次见到左怜时,这个词便莫明奇妙地闪现在他的脑海里,也许是因为少女那双无比冷漠寒凉的眸子。
年轻人赶紧走过去,从另一边扶住老人道:“二十七叔,您怎么来了?”
左家乃是世家大族,每一代都兄弟甚众,甚至有的时候,连左家的自己人也弄不清究竟每人的排行是多少。但是“二十七”这个数字排的是谁,却不仅仅是左家人、便连天下江湖人也都皆知——左二十七、左家堡主、天下第一左锋。
近年来天下纷争不断,人才辈出,昔日江湖上公认的最强者是三人——白莲教许云鸿、白衣侯朱煌,以及众人眼前的这位左家堡主左锋。
而一番变乱之下,许云鸿折戟沉沙,白衣侯朱煌落败被囚,而一举力擒白衣侯的左家堡主自然成了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
只是这老人虽然声威日隆,行事却低调得紧,平素都隐居在左家总堡之内,近两年来甚至连左家堡的大门都不出一步,左家的一应俗事均由其子侄处理。而今日,他竟然亲身出现在这小小封城大门,令张延的头不由又疼上了几分。
眼见老人走近,张延不敢怠慢,深施一礼,尚未说话,左锋已咳嗽着用手势止住了他,开口道:“抱歉抱歉,耽误了玉大人的行程,回头再向张神捕致歉。”说完,又转身对左家人道:“后退,让路。”
他的声音其实并不大,却只见左家众人全部立即应声掉转马头,让开了一条通路。就连那最狂傲的新科状元也没表示任何异议,只是和少女一起,扶着老人慢慢离开。
张延方自松了口气,却听一直没有什么动静的另一边车队之中,忽地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多承左前辈的情,玉肃代家严向前辈问好了。”
随着他的语声,本来已经松弛下来的空气霎时又变得紧张起来,而本已开始缓缓撤离的左家子弟则纷纷停下脚步,许多只手于瞬间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却见玉家的队伍分开,两名男子越队而出。左边一人俊眉朗目、猿臂蜂腰,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袍,别无其他装饰,只腰间缀有一块碧玉,端的是一名美男子;右边一人则留有三绺长髯,身材高大,不怒自威,一身官服,正是江南玉家的第一高手、朝廷四品大员、新任的封州知州——玉肃。
剑拔弩张之下,玉肃深施一礼,却是江湖中后辈对前辈最郑重的礼节。只听他开口道:“左老先生威名远播,在下初到此地,日后还望左前辈多多提携照顾。”
张延暗自松了口气。玉肃能如此示弱,显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紧张的气氛顿时再次缓和了不少。
玉肃又接着道:“这是舍弟君寰,此次随我出来见见世面,日后还望前辈也多多照应。”随着话音,那清俊的少年玉君寰上前一步,也是郑重地深施一礼。
左锋还了半礼,咳嗽着道:“英雄出少年啊,今后江湖,就是你们的天下了!”言语之中,竟是不胜唏嘘。

小楼·春雨

张延坐在倚醉楼的角落中,一面看着窗外的雨雾,一面转动着手上那杯鲜红如血的美酒。
这倚醉楼的醉千红可是天下闻名的美酒,张延一向囊中羞涩,故而只能偶尔来此解解馋而已。
只是此刻虽有美酒,喝在心事重重的张延嘴里仍觉得有些苦涩。十几年来,封州城的局势从未像现在这样让他不安过。
封州位置偏僻,地处左家堡势力的边缘。十几年来,张延凭着一套悲梵掌、一股不屈的正气,再加上如履薄冰地斡旋,总算令封州城没有受到江湖上风风雨雨的波及。无论如何骄横跋扈的人物进到封州城中,都要给他阎王御史几分面子,安安分分地办事走人。


虽然有掩耳盗铃之嫌,但是能守住自己身边的一方平安,每当夜深人静、思起此事之时,张延一向倒也颇有几分自傲。即使两年前那一场席卷整个江湖的风暴,也没能让封州城有过丝毫的动乱。
但如今,多年来自己一直维持的平衡终于要被打破了——玉肃,这个左家人无不欲杀之而后快的玉家第二号人物竟然到了这里出任父母官!
江南玉家和关中左家堡的仇恨究竟起源于何时,恐怕就连两家的族长也搞不清楚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一二百年间,玉左两家始终势不两立,彼此之间大规模的仇杀、火拼已经数不清次数了。
因此,恩怨的起源已经不再重要,两家几代子弟流淌的鲜血早已经把当年那一点小小的血痕遮蔽得无影无踪。总之,左家堡的三岁小儿都知道:只要姓玉的,就是自己的仇人!而玉家任何一名子弟每天练剑时,心中默念的都是早晚有一日,定要让自己的宝剑饱饮左家仇人的鲜血。
稍微想一想就会明白,左家的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必须除掉这个胆大包天的玉肃,否则今后别的不说,单单世仇的子弟在自己的地盘上神气活现地当官一事在江湖上传开,左家的声威便会一落千丈!
这左玉两家的恩怨朝廷不可能不知,但居然会出现这样的人事安排,也不明白朝廷究竟是在作何打算——如今皇帝年幼,新任首辅张居正大权独揽、野心勃勃,一心想整肃朝纲,安平天下,此番安排之下,暗藏着什么深意也说不定。
玉家虽深受白衣侯一案的打击,但是在朝中的势力仍是不小,若是玉肃不想接这个任,自有办法推托。可如今他来上任,莫非是玉家有意改变两年以来的退缩之势,要主动对左家动手了?
白天,城门外的剑拔弩张简直就是今后无数冲突的预演。事情倒也巧得厉害,偏偏在今年,左家就出了个状元——左家在朝中的势力又无形中增大了几分吧?
此刻的封州城内高手云集,稍不留神,只怕立时就会血流成河!
跟随玉肃前来的除了他的弟弟玉君寰之外,还有玉家最强的战士“二十四节气”中的十三人,并玉家最高决策层“四元老”中的两人,再加上玉肃,也就是说除了当今玉家的家主、玉肃的父亲玉清之外,江南玉家高层几乎所有的精英尽皆云集于此。而根据张延部下眼线的回报,至少还有百名玉家八级以上的战士潜入了封州城。
左家那边也几乎是倾堡而出。自两年前就一步都没踏出左家堡的天下第一左锋,和那位嚣张的新科状元,一同带领着几百战士浩浩荡荡住进了左家在封州的别院。
可以说,现在的封州城简直就是一座巨型火药桶,只差一丁点火星,就能把它引爆起来。
左家、玉家世仇百年,彼此哪一个子弟之间没有血海深仇?又有哪一个人没有沾染过对方仇敌的鲜血?如果自己不能想出办法来控制局势,只怕用不了多久,眼前这青色的石板路就会被鲜血浸透。
越想越觉头疼,张延长叹了一口气。自己到处扑火,却不知到底还有多少火头。
正思忖间,却听一边桌上的一名粗豪大汉大声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事值得他奶奶的在酒楼里长吁短叹?借酒浇愁那可是娘儿们干的事!”
张延转目看去,只见那大汉虎背熊腰、一脸豪气,可却面生得很,不像是左家或玉家的高手。
眼见张延看过来,那大汉却不见收敛,继续大声道:“他奶奶的,看什么看,就是你!男人拿着酒是用来喝的,不是用来对着叹气的!可惜了一杯好酒,都被你糟蹋酸了!”语气之中竟把威名赫赫的阎王御史当作自己的后辈一样训斥。
张延却丝毫不以为忤,举起酒杯笑道:“兄台教训得是!”说完抬手,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只觉有一股烈焰自咽喉一路烧入腹内,张延舒服得长出了一口气。他面对那大汉正待开口,忽见一位女子翩翩走来。
初看时,此女子走路也并无什么特别的姿态,但让人瞧了,却觉得有万种说不出的风情。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仿佛是一段让你前生看了一直惦念到今世的舞蹈。
张延两人一时不由都看得呆了。
就见这妖娆女子走到二人跟前,盈盈一福,开口道:“能得张神捕和莫大侠欣赏一舞,小女子荣幸至极!”
此时张延早已回过神来,闻言一笑:“哪里哪里,能得苏小姐光临封州城,才是我等俗人的荣幸。”
此女,自然便是封州倚醉楼重金礼聘而来的“一舞倾城”苏纤纤。
苏纤纤原本以“化蝶”之舞名动公卿,而近两年来却一直在扬州城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不知有多少王公贵族欲见其一面而不能。这次,她却不知为什么突然接受了倚醉楼的礼聘,来到这偏僻小城献艺半月,今日已经是最后一天了。她与张延之妻楚宁颇为交好,与张延也有过几面之缘。
那“莫大侠”却似是第一次见到苏纤纤,呆了一呆才开口道:“你怎么知道我姓莫?”一开口便是大煞风景之言。
苏纤纤轻掩檀口,微笑道:“无影神箭莫非平莫大侠江湖上谁人不知?小女子也是慕名已久,今日得见,果然是位大英雄。”
饶是莫非平粗豪若此,听了这话也不由一阵飘飘然。
一边的张延却是暗暗佩服。“无影箭”近来的名头虽然甚响,只是其人行踪诡秘,少有人见过,而他的出身来历更是一个谜。如今这样的一个高手进城,自己居然茫然不觉。而苏纤纤显然也没见过此人,竟然能一口喊破他的来历,果然是久经江湖的奇女子。
而莫非平这样一个名动天下的高手又为何突然在这个要命的时候,来到封州城呢?
心下念头不断,嘴上却也不能闲着,眼见苏纤纤眉角含笑,满面喜容,张延当即笑道:“苏姑娘如此高兴,莫非有什么喜事不成?”
这句话他原只是顺嘴调笑,没想到苏纤纤却娇容一红,旋即低声答道:“纤纤正要告知大人,今晚将是纤纤最后一次献舞,以后纤纤就要洗手做羹汤了。”
两人都是一愣。莫非平旋即大声道:“什么人竟有这般福气,能人苏小姐的法眼?”
苏纤纤的面容更红,正要开口说话,却听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同时一个男声大喊:“纤纤、纤纤,我中了!”
张延一愣,听声音,来的正是那位新科状元爷左寒了。
张延对这人并无好感——昨天他差点挑起一场争斗也就罢了,只是此人明明身为状元,却不摆仪仗、不穿官服地前来争道,直到被人要求让道才亮出身份,玩这种小把戏吓唬人,实在不是堂堂状元该当有的胸襟。
听得楼下叫声,苏纤纤的脸更是涨得通红。
看到这娇羞的秀容,张延的心中竟然莫名地一荡,却又觉得似乎哪里有些问题,正待开口,那新科状元已经冲上楼梯,丝毫没有理会正在和苏纤纤交谈的二人,一把将她拉了过去。大声喊道:“我中了,真的,真的中了!我就来找你了……二十七叔答应过我的,只要我中了,就许我娶你……”激动之下竟是语无伦次。
不等听到苏纤纤的回答,左寒兀自大声道:“纤纤,真的,我真的喜欢你!假如老天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能为你而死,让我能替你而死,我都心甘情愿!”
苏纤纤只是微笑不语,面色却愈发红了。
这边被忽视的莫非平已是大怒,一拍桌子站起,正待发难,却觉一只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抬头一看,只见张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
就听张延微微笑道:“年轻人一时兴奋而已,咱们就不要煞风景,打搅人家小两口了。”说毕,他转身提起自己桌上的酒壶,缓缓下楼,竟无视漫天的雨丝,也不打伞,径自悠然去了,却听见烟雨笼罩的长街上传来他渐行渐远的长吟之声:
世味年来薄似纱,
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
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
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
犹及清明可到家。
莫非平听到这里,不觉失笑,缓缓坐下,转动着手上的酒杯,笑看着眼前这对小儿女。
左家诸人慢慢踱上酒楼,眼见这对情侣的狂态,大都面带宽容的微笑。此刻左寒功成名就,在族内的地位已是水涨船高,况且此事也已得到了堡主的首肯,自然不会有人不识相地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