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连忙笑道,“李大人做了二三十年的官,带回家的财货也不少。依女儿看来,李大人英明的紧,必有应对之策。”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哪。”柳氏叹息道:“富春风俗聚族而居。咱们不肯回枫叶村是有缘故。李大人和咱们做邻居,自然也是有缘故的。若不是有个缘故,李氏族人也不敢这样上门来闹。”柳氏思索了一会,道:“李夫人被人欺负,咱们不能袖手。娘借着还钗过去瞧瞧能不能帮得上忙。英华,你是未出阁的小姐,不能带你去,你在家罢。”
英华嘴上答应的响亮,扭来扭去牵着柳氏的衣袖却不肯放。
柳氏啐了女儿一口,笑骂:“你要看热闹,不会偷偷趴墙头看!”便点了十来个力气大的媳妇子婆子,摆出京城翰林夫人的派头来,浩浩荡荡经大门还钗子去了。
英华得了母亲的准许,忙忙的叫人去取梯子。她自家沿着两家中间的院墙走了半圈,看准一棵大樟树枝繁叶茂,可以一览众山小又能遮挡身体,便站在树下思量:是等梯子搬来还是先爬上去?有梯子便能站的更高看的更远,然若是父亲突然回来,梯子便是证据…
“王家姐姐,看这里。”李小姐芳歌从墙那头伸出一张笑脸来,“奴前几日和姐姐隔船见过礼,姐姐可记得?”
琢磨着爬墙看热闹却教人家捉住了,英华只觉一片火热从颊边烧将起来,热腾腾直冲头顶,实在尴尬的紧,半日答不出话来。
英华半日无语,芳歌只当王小姐天性羞怯,被自己吓到了,扭头对李知远抱怨:“哥哥,你出的什么主意,吓到王家姐姐了。”
李知远咳了一声,爬上墙头冲英华做揖,朗声道:“王小姐有礼,家有恶亲上门滋事,妹弱弟小,望王小姐念紧邻之谊收留。”李知远讲话时,就有两个头一左一右探出来,都对着英华微笑。三张脸俱是一模一样,长圆脸,两朵深深的酒涡,笑起来眼睛眯成两只弯弯的月亮。不过,李小姐要秀气些,李公子要英气些,李家小公子更天真些。
看李公子和他妹子讲话的情形,是不晓得她打算爬到墙头看热闹了。英华缓过神来,微微点头。
李知远便自那边送过一架梯子来,先将妹子扶了过来。青阳便似个活猴,一眨眼便爬过墙头,溜下梯子,笑嘻嘻冲英华唱了个肥诺,道:“麻烦英华姐姐了。”
英华实不曾想李家的小公子活泼至此,待和人家玩笑着回礼,到底初识面薄不好意思,只有抿着嘴儿微笑万福。
李知远已是轻轻一脚把兄弟踢开,笑骂:“皮猴。”青阳扁了扁嘴待反驳,已是被芳歌揪住了衣袖拉到一边。李知远郑重对着英华又做了一个揖,道:“麻烦王小姐了。”也不等英华说话,便把长衫的下摆拉起来,蹭蹭蹭几步爬上墙头,带着梯子消失了。
这人还真是洒脱,说来就翻墙来,说走就爬墙走。英华对着那堵墙愣了愣神,笑着转回身来对芳歌姐弟二人行礼,道:“请姐姐到妹子屋里坐一会罢。”
翰林清贵却没有多少油水;王翰林又要资助兄长,自家过的甚是俭朴。英华房里新书倒有几架,床帐俱是半新不旧的,只一张极大极阔的书桌摆在明屋窗下,左边高高的花架上供着一盆兰花,翠叶披离间二三朵嫩绿的花苞初绽,屋子里一股子兰花的清香。书桌上除去一笔架一笔洗一镇纸一铜砚,只有厚厚一叠纸并薄薄一本字贴,并无花瓶饰玩。
青阳认为这位王小姐的屋子比大哥的屋子还有书房气,无趣的很。他对着满屋子的书吐了吐舌头,溜到院子里拾落花玩去了。
英华便喊人把桌椅搬到院中树下,笑道:“今儿有点热呢,院子里头有风,请姐姐外头坐会罢。”
芳歌本待把弟弟喊进来,英华请她外头坐,便显得弟弟不那么失礼了,她忙笑着答应了,道:“姐姐屋子里书真多。”
英华笑道:“因前头书房还不曾收拾好,这几架书也是暂时搁在妹子屋里的。其实妹子也没有正经上过几日学,俱是家父闲时教着玩儿认得几个字罢了。姐姐读到哪里了?”
“胡乱念了几本《论语》,日后少不得常来向姐姐请教。”芳歌指着蹲在地下玩的青阳笑道:“不过和他做个伴儿罢了。”
富春书香极盛,不论小户大宅,生了儿子俱都要他读书识字,然女孩儿上学的极少,似英华的几位堂姐便都不曾上过学,不过父兄闲时教她们认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罢了。是以英华在京城是正经在女塾念了六年书的,她要体贴富春风俗,便不肯说自己上过学。李小姐只说是陪弟弟念书,她两个俱是聪慧女孩儿,相对一笑,便不再提读书的事情。
其实英华极是好奇李家现在是个什么情形,然人家不说,她也不能问,便耐着性子和芳歌闲话,说些女孩儿们喜欢的女红吃食。
芳歌情知自家姐弟翻墙过来极是冒失,然亲戚们上门吵闹并不是体面事体,王小姐不问她乐得不提。李知府在南边做了十来二十年的官,家里很有几个不错的厨子,芳歌提起南边的吃食如数家珍。英华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道:“那个肉燕听着真有趣呢,府上现在的厨子会做吗?”
芳歌含笑点头,道:“会的,明日叫他做些送与姐姐尝尝,若是姐姐觉得好吃,叫个厨子去我家学便是了。”
“我家厨子只有几样面食拿得出手。家里若要请客,都是请厨娘操办。”英华微笑着说,“省心倒是省心了,想一两样精致些的吃食,都是在外头买,要自家做却是不能,以后要经常叼扰府上的厨子呢。”
京官儿进项不多,花钱的地方却不少。所以京城三百六十行里,但有一种厨娘,自备厨具并金银细磁诸样器皿,带着一群帮工上门承办各种宴席。主人家花上二三十两银子,便可体面的请一二日客。王翰林的俸禄要送一大半与兄长,自家日子不免紧巴,宴请都是请这种厨娘,家里的厨子只会家常饭食。因是紧邻,将来两家来往免不得要互送些吃食。英华怕自家的吃食粗糙,让李家误会是有心怠慢,便借着机会说与芳歌听。
芳歌年纪到底还小,心里记挂着家里。英华与她讲话,她只随口答应,捏着衣角在桌下搓来揉去。便是那小青阳也在不停的朝东边张望。可惜英华的小院子在西南角上,极是安静所在,风吹花落树叶儿沙沙响,想听李家动静却是不能。英华见她姐弟两个如此,心里便活动了,想了一想笑道:“我们后边的看家楼居然有五层楼高,倒是少见,不如妹子引姐姐去走走?”
芳歌还罢了,青阳听得这话,没口子喊“要去要去。”英华此举极是体贴她姐弟两个,芳歌心里感激的很,忙含笑拉着英华的手道:“就随姐姐去走走呀。”
英华便在前面引路,道:“姐姐这边请。”
青阳听她二人姐姐来姐姐去的好不耐烦,插嘴便说:“你们两个到底谁是姐姐?这样客气做甚,大家紧邻不比旁人,也当序一序年齿。”他本是个活泼孩子,突然讲话这样老气横秋,说得英华和芳歌一起笑了。
英华便先道:“妹子今年十五,是五月初五生的。不晓得姐姐贵庚呢。”
芳歌呀了一声,笑道:“可是巧了,妹子是五月初六,正好比姐姐小一天,英华姐姐当定了姐姐呢。”
英华推辞不过,便改口喊芳歌妹子,两个重新见礼。
大户人家院落重重,守卫多有不便,常在后进建一幢看家楼,底下当仓库、存放粮食,顶楼安排人手守夜。平常人家的看家楼多是三层楼的,似王家后院高五层的看家楼的确少见。英华三人登上五楼抚栏远眺,李王两宅尽在眼底。
王宅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树叶摇。李家乱糟糟的,鸡飞狗跳好不热闹,男妇三五成群在各院流串。小青阳看了一会,突然怒道:“哎呀,那群坏人闯到姐姐院子里去啦。他们在欺负沈姐。”
芳歌脸色发白,咬着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李氏族人恁般乱来,居然闯到小姐的闺房去,英华也吃惊,扶着芳歌的肩安慰道:“莫怕,莫怕,他们不敢过来的。”
“我要回家!”青阳眼睛瞪得溜圆,握紧了拳头道:“不能叫人欺负我沈姐!”
芳歌哭着拉住弟弟的胳膊,道:“别去。哥哥在家呢,你别去。莫叫人把你打坏了。”
“我不,沈姐叫人打了呀。”青阳用力挣扎,却挣不脱姐姐的束缚,他放声大哭,芳歌抱着兄弟也是泪落如雨。
看上去沈姐对芳歌姐弟很重要。但方才李公子是特地把她们送到王家来避祸的,李家现在这样混乱,一个少女和一个孩子又能帮得上什么忙?英华不晓得怎么劝她们才好,只得一边使帕子替她们擦眼泪,一边道:“莫急,令兄一定有法子的,你们莫急。”
说话间,李家大门口已是来了几个红帽子的衙役,一边敲锣一边喊“肃静”。英华情知是有人报了官,忙推芳歌:“看,官府来人了!”
待到芳歌和小青阳擦干眼泪来看,富春县里来的捕快已经堵住李家前后门,李公子引着一队捕快四处捉人了。英华见得如此,便拉着她下楼,道:“想来府上无事了,妹子到我屋里稍坐一会,洗个脸罢。”
芳歌两个眼睛早哭肿了,红的好像两个桃子一般。方才担心家里不觉,此时便觉得没脸见人,拿袖子挡着脸,跟着英华到她的小院子里,洗了脸重新梳妆。青阳还小,抽抽噎噎哭的很是伤心,英华便挽起袖子亲自替他洗脸,一边柔声哄他:“令兄一定不会让你沈姐白受欺负的。你莫把眼睛哭肿了,叫人看见笑话你的。”
青阳恨恨的答应一声,坐到角落里不肯讲话。梨蕊看见自家小姐笑的无奈,忙转回屋,翻了半日翻出一把精致小弓,悄悄儿走到自家小姐面身边递与英华,又对着青阳呶嘴。
这把小弓原是英华小时候的玩具,是柳家舅舅与外甥女的礼物,极是精致,连把手上都镶着一只雄鹰的玉雕。英华上了女学之后正经学骑射却用不得这样的玩具了,也没有想到居然还留着,她忙将这把小弓送到青阳面前,笑道:“这个与你顽。下回再有人欺负你家人,就用力射他一箭,好不好?”
“好!”青阳将弓抢到手里,用力握紧,恨恨的说:“那些欺负沈姐的人,我都要射他们一箭。”
英华鼓掌赞道:“有志气,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青阳你要努力哦。”
君子报仇,半天都晚
柳氏在院门外听见英华讲话冒失,头疼得紧。想到过不了多久,枫叶村王家都会议论王翰林家的二女儿是个莽张飞,她顿时火冒三丈,厉声喝道:“李家的事情自有李家长辈做主,英华,你胡说什么。”
英华这才省得自己方才讲的话不妥当,忙低下头,道:“母亲,女儿错了。”
在青阳看来,英华姐姐是因为他才受柳夫人责任的。英华姐姐并没有错,他立刻跑到柳氏面前唱了个肥诺,道:“孔圣人讲要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同族相处,更当尊圣人教训。英华姐姐没有错。”
弟弟这是和人家抬杠,芳歌很怕柳氏脸上过不去,忙拉住兄弟轻声道:“你别乱讲话。”随对柳氏行礼,道:“英华姐姐不过是安慰我们罢了,请夫人不要责备她。”
这两个孩子倒还仗义,柳氏心里好过点了,细细打量芳歌,这个孩子穿着交领纱衫儿,玉色罗印花褶裥裙,外面罩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竹叶青绸半臂,虽然是家常打扮,头上的小小花冠上珠翠俱全,举止也很端庄,倒是个知府千金的模样。芳歌生得比英华略矮,眉眼儿也算俊俏,肉嘟嘟的小脸蛋看着蛮有福气,柳夫人不由对她添了几分喜欢。
柳夫人放低了声音,温和的说:“为了找你们两个,府上闹得人仰马翻,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
青阳和芳歌对视一眼,芳歌便拿袖子挡着脸抽泣起来。青阳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我们,我们是爬墙逃过来的。”
柳氏再问,青阳嘴巴闭的紧紧的,一言不发。芳歌只是哭。英华看她们的情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更何况母亲的样子像是在气头上,她也不敢吱声说人家方才是高高兴兴爬墙过来的。
柳氏瞪了三个孩子一会,无奈道:“我送你们两个回家去罢。”一手一个拉住芳歌和青阳,又横了女儿一眼,道:“回来再和你算帐。”便将姐弟两个送回李家,又风风火火的回家,问女儿:“她们是怎么来的?”
英华便将李家大少爷送她们翻墙过来的经过说与母亲听。柳氏一边听,一边冷笑,候女儿说完了,方道:“李知府居然能使出这样的计谋。这回他们本家算是碰了个不大不小的钉子。”
“他们本家吃了什么亏?”英华好奇的盯着母亲,柳氏哼了一声,就是不说。她连忙替母亲捏肩捶背,笑道:“娘,和我讲嘛,和我讲嘛。”
“你就是个二愣子。”柳氏在女儿额头轻轻弹了一下,“人家再不好,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子。谁知道过个三五年李家是什么情形,你和人家说什么报仇。他们有仇,也轮不到外姓人说!”
“我晓得我错了。娘,我以后一定讲话之前先想想。”英华挽着母亲的胳膊扭来扭去。
柳氏推开女儿,笑道:“别闹,叫我歇歇。我也不耐烦说给你听,你去喊老田妈来说书。”
老田妈原是柳氏的陪房,不但伶牙利齿,而且为人极有眼色,惯会套人话。柳氏有什么要打听的活都派她去,方才她陪着柳氏去过李府。听见小姐唤她,老田妈忙轻手轻脚进来,陪笑道:“夫人,可是要吃茶?”
“你将李府的事情说与小姐听听。”柳氏托着腮笑道:“进了李家一转背就不见你,可打听出什么来了?说的仔细,赏你一块好茶吃。”
老田妈听得有赏,喜笑颜开,便将她打听来的细细说与夫人和小姐听。
原来李大人一早便带着大少爷出门,说是要去府城。李家那些同族打听得李家无男人,便纠集了一群泼皮男妇上门,李知府的夫人陈氏客客气气将他们都到请上房说话。那些人说不得几句话就胡扯李家少爷小姐都是抱来的,又嚷着让李大人过继远房侄子。陈夫人合她们吵闹起来。恰好柳氏带着人过去,帮着分说,那起人还不依不绕。
谁知李家公子突然从后堂跑出来,说看见弟弟被人抢走。陈夫人便让管家把前后门都下了锁,自己一手拿着钥匙一手拿着剪刀比着脖子让他们放人。那起人已是有些慌了,不曾想李大人又带着知县回来,堵住了前后门,来闹事的人一个都不曾放过,团团圆圆的锁了几十个。知县大人大怒,把这几十人俱按在李家大门口要剥了裤子打板子。陈夫人和柳夫人替妇人们求情改成罚纸(古代不太严重的罪,可以打板子,也可以交钱换不打板子,所以有各种罚,比方罚砖给文庙,罚纸是名目好听,很多时候都是折现交银的,科普哦,掩面),知县也准了。如今李家大门外打的正热闹呢。
青阳和芳歌明明是李公子亲自送过来的,怎么他说是被人抢走了?英华睁大眼睛看着老田妈,问:“你亲耳听见李公子讲他看见他弟弟被人抢走的?”
“千真万确。”老田妈笑嘻嘻的说:“合府搜遍了,找不到小少爷,又找不到他们家小姐,陈夫人急的待上吊呢,又举着剪刀要和李大人拼命,要和他和离,要自己带着儿子女儿过安静日子去,再不要和李臭虫过活。”
柳氏看英华还迷迷糊糊的,叹了一口气,道:“你还没想明白么?这是李家特为设圈套收拾同族的臭虫。同族吵闹还不至于报官,闹到族长那里是李大人吃亏。这一说孩子丢了,又是未出阁的小姐不见了,朝好里说是藏起来了,朝不好里说,官眷被拐卖,知县的乌纱帽儿就是不掉,评语上也开不出好话来。陈夫人又一哭二闹三上吊,闹的人尽皆知。到了这个地步儿,知县也不敢把这个烫手山芋推到李氏族长那里,捡这些出头鸟打几板子,也是息事宁人的意思。”
“那这样打一圈板子,李家就无事了?”英华歪着头想了半日,犹豫着说:“大块肥肉吊在头顶,饿狼总是要想法子去吃的。”
柳氏感慨道:“李知府一个人积下这么大家业,收拾人也不算手软,我看臭虫们不见得斗得过他。李大人一家也算是同心协力斗臭虫了。换了是我们家出这种事,你大哥还不晓得会不会护着你呢。”
“咱们家又没有臭虫。”英华笑道:“娘,爹爹今日回枫叶村,会把哥哥嫂子和侄子们都带回来吧?”
一提大儿子,柳氏觉得头又开始疼了,她按着太阳穴,苦笑道:“自然是要来的,走罢,替你哥哥嫂子收拾住处去。”
因王翰林爱极第二进天井里的梧桐,柳氏就将第二进做了他们夫妇的住处。第三进有三个小院,英华便住在西南角的小院子里,自有一个小角门通着柳氏的后院。第三进剩下的两个院子堆着箱笼等物,急切间也收拾不出来。柳氏便命人将第四进分成两院,家具也匀成两份摆开。
柳氏站在夹道门口看家人搬东西,苦笑着对英华说:“从此以后家里有什么,都是你大哥和二哥一人一半,好在都不是我生的,也没的说我偏心。梨蕊呢,你看着人把二少爷的东西搬到西院去,东院留与大少爷罢。”
梨蕊答应着,指挥人手搬家俱去了。柳氏随便指了个婆子在大少爷院里守门,扶着女儿的手回屋歇息。吃过中饭,柳氏歇午。英华睡在母亲外间的榻上,回想李家少爷言行不一,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闷的紧,翻来翻去睡不着。索性起来披了件衣服踮着脚绕过屏风,对着守在廊下的几个媳妇子摆摆手,回她自己的小院子喊了个小丫头陪着,到第四进寻梨蕊讲话。
二少爷的院子里树荫底下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两大笼包子并几碟小菜一锅小米粥,大家都在埋头吃饭,只有梨蕊咬着包子还在吩咐要怎么摆家具,看见英华进来马上就站了起来。英华冲她们摆摆手,道:“你们吃饭罢,我自己转转。”
第四进原来和第三进的格局是一样的,都是东头一大西头两小一共三个院子,分给王家大少爷的东院正房左右厢房耳房俱全。归了王家二少爷的西院是一间大院隔成两院的,此时中间的围墙已经拆掉了,上面五间的两层楼,东西三间厢房抄手游廊,中间院子不小,因为一共就只有十六间屋子,就显得比东院宽敞许多。院里样样都收拾干净了,唯有拆墙留下的砖都堆在院子当中不曾运走,甚是醒目。
英华才皱眉,梨蕊已是笑道:“咱们院子大,我就想着在院子里整块平地,二少爷就有个地方练拳了。”便引着英华到正房廊下,又笑道:“咱们在京城住的恁挤,想不到老家乡下地方还有这么大的宅院。”
“听讲枫叶村也是挤的。大哥大嫂带着侄子侄女们只占五间房。”英华笑道:“我就想不通,挤成那样,大哥还非要我们回去住。幸好爹没有听他的。”
梨蕊抿着嘴儿只是笑,并不接话。英华看五间正房收拾的井井有条,床帐桌椅都安排妥当,只有书架是空的,哥哥爱的几样摆设也没有摆出来,便问:“二哥的书呢?”
“那些东西先搁在太太那边罢。”梨蕊笑道:“二少爷不回来,我晚上都在你外屋睡,这边就两个婆子守夜,也不能放什么东西。”
“你也小心太过了,左右都是家里人,谁敢拿二哥的东西…”英华突然想到大哥一家要搬来,实是不晓得他用的人心性如何,梨蕊小心也不为过,便改了口道:“屋子里不能少人,楼上几间收拾出来没有?若是收拾出来先锁上罢。”
梨蕊欢喜答应一声,笑道:“楼上和厢房里还堆了好些破桌子烂板凳,不晓得还要收拾几天呢,待收拾好我就问老田妈讨锁。”
说话间,跟英华来的小丫头已是站在门外喊:“二小姐,老爷和大老爷回来了,太太喊你去见大老爷。”
英华从小就听父亲说这位富春书院的山长大伯极严厉,听得要去见他,小脸立刻皱成一团,拖着脚步不肯出门。
梨蕊推着英华,笑道:“大老爷再凶,也没有凶侄女的理,二小姐,你去请个安问声好罢了,难不成还要你当场做一篇八股文?”
“八股文我也会做的,就是不会做,也有时卷让我抄。”英华为难的扭着指头道:“你不怕大老爷,你陪我去?”
“我不陪你去。二小姐,横也是一刀,竖也是一刀,请个安就完了。”梨蕊又是拉又是哄,到底让英华回房换了见人的衣裳,把她送到上房门口。
隔着影影绰绰的帘子,可以看见父亲坐在主位上,母亲站在他身后,另一边坐着的想必就是大伯了。英华吸了一口气,微笑着掀帘子进来,先道:“爹爹回来了,路上可热?”
王翰林看到乖的小猫似的女儿万分满意,乐呵呵点头道:“还好,这是你大伯,快与你大伯行礼。”
英华忙转向另一边,双手交叉到腰间,口称万福。
王山长略扫一眼侄女,微笑点头道:“一转眼,孩子们都长成大人啦。”便不再理英华,只和王翰林说话。
柳氏冲英华使了个眼色,出来到英华的屋里,怒气冲冲的坐下,说:“当我们是死人呐。”
英华不解,看向老田妈。老田妈苦笑道:“听讲富春风俗,长辈头回见晚辈要给见面礼的,太太这是恼大老爷不当我们二小姐当数呢。”
英华捧了碗茶送与母亲,笑道:“大伯家的堂哥堂姐可是不少,大伯与我一件,娘回礼总要回七八件,不与我,娘才省银子呢。”
柳氏听得女儿说话天真,撑不住笑了,便顺着她的口气道:“明明是我要吃亏的事,我还要计较人家不给我亏吃,我可不是傻了么。”又道:“你大哥过几日必要搬来的。他用的人不晓得哪里找来的,还有你嫂子的陪嫁也不晓得人家的脾性如何,人来人往的就怕有谁手脚不干净,丢了东西事小,大家都生闲气何苦。我琢磨着,把第三进通夹道的门封了,只留我后院的角门出入,如何?”
“人多容易乱,这样最好。”梨蕊在一边笑道:“就是以后二小姐寻二少爷说话要绕远路。”
柳氏一向雷厉风行,决定了立刻吩咐老田妈出去喊人来封门。不过一个时辰,不只新封的墙涮上了石灰,就是二少爷院子中间的小校场都铺好了。柳氏便安排人手到大少爷院里洒扫除尘,又称银子叫买办去县城买白纸请裱糊匠回来糊板壁。王翰林送兄长到镇外回来,看见妻子为了大儿子忙的团团转,心里极是喜欢,拈着胡须笑而不语。
柳氏一仰头看见自家老爷那般模样,心里的闷气消了一半,本来是要和丈夫抱怨大伯不曾给女儿见面礼的,也就按下不提,只道:“跑了一天累不累,我叫人烧水去,老爷一会好好泡个澡罢。”
“好好。一会泡澡。”王翰林因女儿在一边打算盘算帐,除下折上巾就顺手递与柳氏,坐在女儿身边看她算帐。
王翰林一向都嫌算帐这种事俗气,今日实是反常,柳氏将折上巾转手交给丫头,好笑道:“老爷今日这般勤勉,想必有求于夫人。有什么事直说罢,莫要拐弯抹角。”
王翰林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哥见我们家屋舍极多又安静,让你两个侄儿到我家读几个月的书,正好我也能指点他们一二。”
有凤来仪
柳氏愣了一会,笑道:“三进是你女儿住,四进你儿子要住,府上的管家使女都住在第五进,安排我两个侄儿住哪里?”
王翰林皱眉想了一会,英华已经不小了,男女七岁不同席,侄儿自然是不能安排在第三进住的。第五进住着仆婢,更不能让侄儿受委屈,算来算去只第四进合适,便道:“就在第四进罢,先安排在耀宗那里。就是耀宗回家,也当和兄长们好好亲近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