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氏是耀祖二舅的小女儿,当年耀祖因为公公不肯娶居孀的九姑大闹了一场的事情她是晓得的。 后来和耀祖成亲在京里住了两个月,柳氏待她们小两口一直客客气气的,是耀祖总和柳氏过不去她也清楚。说起来,每年过年之前公公寄信与大伯,柳氏也不忘寄些衣料饰物与儿媳,面子上做的并不比亲婆婆差多少。她自已在乡下住着,不过房子窄小些,手里又有钱,又没有婆婆管,和大伯家的妯娌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是以她在心里觉得柳氏还不错,今日耀祖实在是过了些,她本想过去拦着不让耀祖乱讲话,但看柳氏和英华都是一副没听见的样子,明显是要息事宁人。她也乐得装听不见,指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好。只禁着几个孩子,不许他们出声。
耀祖在柳氏和英华面前从来没有好脸好话。今日耀祖说话固然难听,可是道理就像耀文所说,耀祖蠢不可及。和这等蠢人有什么好计较的?更何况还牵扯着外甥,有客人在,越发不好发作了。柳氏不动声色,只当没听见。
英华在京里上了六年女学。官家奉行有教无类,国子监女学兼收并蓄,上至八贤王家的清辉帝姬,下至大相国寺灌园叟的二妞,只要能通过考试,都能到女学做学生。女学生一多,自然分成三六九等,各有各的小圈子,免不了明争暗斗。这种小场面,女学里哪一日不唱二三十出?英华本待和耀祖分说,然耀祖说她配不上文才,这是拉扯到她的婚姻大事了,她到底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害臊的很,便不肯自己出头,再一看母亲没有什么表示,她也就妆出没听见的模样,不和耀祖计较。
王翰林听是那些混帐话实是恼了。今日一家团聚,耀祖板着一张冷脸,他本来就想说儿子,不过在孙子面前给大儿子留面子。他还来不及发作,偏耀文又说了耀祖几句,耀祖居然说英华不是他娘生的,言下之意不是同母所出便不认英华这个妹子了,这分明是不把他这个父亲当回事。王翰林忍无可忍,怒喝道:“住嘴。快请家法来,我今日要把这个不认父亲的禽兽打死!”
耀祖还道:“我哪有不认父亲。”冷不防王翰林已经大耳括子摔到他脸上,打得他一个趔趄,耀文没扶住。耀祖一跤跌到玫瑰花丛里,扎得他哇哇乱叫。
王翰林一叠声叫请家法,老田妈不敢怠慢,飞一般奉上铁尺一根。王翰林抡起铁尺,一口气敲了二三十下,耀祖抱着头蹲在地下直喊救命却不肯认错。王翰林更觉得下不来台,命人把耀祖绑在梧桐树上,要来了赶车的鞭子,用力抽了儿子几鞭。
时值春暮,衣裳单薄,铁尺打下去虽疼,不过红肿而已,赶车的鞭子却是不同,一鞭下去就是一条血印子。取鞭子的老田妈凑趣,还偷偷将皮鞭浸了水,这样的一鞭子下去,耀祖的细皮嫩肉哪里禁得住。王翰林抽得几鞭,看儿子身上鲜血淋漓,已是心软了,停下手问:“你可知错?”
耀祖嘴硬不言语,黄氏已是哭着跪倒在公公面前,求情道:“我们晓得错了,我们一定改。”
她一跪下,几个孩子都齐齐跪倒在爷爷膝下,哭声得王翰林似铁的心肝又变软了,便看向柳氏,指望柳氏与个台阶下,便好收科。
柳氏晓得老爷这顿鞭子已是替她和女儿出了气,她必要出来替老爷圆个场才好,便使了个眼色与女儿。从前二少爷在家淘气没少挨翰林老爷的皮鞭,柳氏和英华替二少爷求情是常有的事,母女两个看眼色行事是惯了的。英华看母亲暗示她求情,心中纵然万般不情愿,还是咬着牙跪到父亲面前,央求道:“大哥晓得错了,爹爹莫打他了。”
王翰林素来最爱小女儿,今日英华受了委屈还要替哥哥求情,懂事的让人伤心。老头儿长叹一口气,扔掉鞭子,伤心道:“原是爹爹没有把你哥哥教好,叫你受委屈了。”
英华本来就委屈,爹爹这般一说,撑不住就哭了,王翰林拍着女儿的背,没口子哄她,又说与她买头漂亮的小毛驴,又说明日带她去县城耍,极是惯她。王翰林这般做作,一来实是疼爱这个女儿,二来也是要教儿子媳妇并亲戚们晓得:英华是他的掌上明珠,谁也欺负不得。
柳氏本来一肚子恼火,看到老爷百般哄女儿,那心头火便消去了大半。她原本就是识趣的人,忙把儿媳妇和孙男孙女拉起来,又吩咐人把大少爷解下来背回去,又一连声叫请个跌打郎中来。耀文背着人把耀廷好生埋怨,两个跟着耀祖走了。王氏看哥哥疼女儿的劲头,晓得哥哥是不会把女儿许给自己儿子的,拉着闷闷不乐的文才也回去了。
本来一顿团圆饭,只得王大少爷一人吃了大海碗笋子炒肉。柳氏叫人把饭菜重新热过送到各人院里,才板着脸回屋。
英华坐在桌边,犹在抹泪。王翰林坐在一边看书,一看柳氏进来,忙问:“耀祖怎么样了?伤的可重?”
柳氏横了他一眼,道:“郎中还不曾来,我方才喊老田妈送了一副金疮药去了。你现在晓得心疼儿子了?方才下手怎么不轻些。”
王翰林被妻子呛着了,愣了一会才道:“打耀宗打顺手了,实不曾想耀祖这般不禁打。”
柳氏扑哧笑出声来,嗔道:“都是你儿子,打耀宗你舍得,耀祖又不舍得了,偏心。”
爹娘说话有趣,英华含着泪,要笑又不好意思笑。柳氏在女儿额上弹了一下,笑骂:“今儿因为你,你大哥挨了一顿好打,明儿去瞧瞧你大哥,也省得你嫂子心里有疙瘩。”
英华答应着出来,回到她自己小院,梨蕊将温热的汤和饼给她端上来,一边看她吃,一边问她:“大少爷为什么会挨打?”
“他说我没家教,又说了些别的乱七八糟的话。爹爹恼了自然要打他的。”英华叹了一口气,没奈何道:“你说我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兄长。”
梨蕊虽然不曾上过学,服侍二少爷和小姐这些年也粗通文墨,听得这话也不恼,扑倒在桌上笑了半日,方道:“一母所出,大少爷为人怎么和二少爷完全两样?”
“二哥虽然喜欢说我傻,说我笨,说我是个疯丫头,可是都是背着人说。”英华想到二哥,也自叹气,“他听得人家说我一句半句不好的话,必要和人家大打一架的。我真想他马上就回家。”
“不晓得二少爷在燕云州好不好。”梨蕊屈着手指头算日子:“最快也要四五个月回来,九月北地就冷了,还要托人寄棉衣去。不然他回来路上冷的。”
英华咬着饼,含糊不清的说:“箱纸里有几斤新施,泥拿出来与二哥做冬衣呀。”
且不提英华和梨蕊商量与耀宗做衣裳,只说第四进西院里,王氏将盘里的鱼肚肉夹到儿子碗里,语重心长道:“我们家穷的都没有屋住,英华便是没有许人,你二舅那样娇惯她,也不会舍得她嫁到我家来吃苦的。”
文才把鱼肚肉夹回母亲碗里,闷闷不乐的扒了几口饭,赌气似的说:“英华不会是嫌贫爱富的人。我觉得她很好,很好。”
王氏苦笑道:“你不过见她一面,怎么晓得人家就肯跟你过苦日子?”
“我…”文才放下碗筷,“我问问她。”
“傻孩子。”王氏道:“便是你二舅舅看在至亲的份上,肯把英华许给你,你拿什么娶她。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若是英华是我女儿,我也不肯把她嫁给你的。”
“娘!”文才只觉得心乱如麻,站起来又坐下去,“你怎么向着外人,我才是你儿子!”
王氏长叹一口气,道:“你好好用功罢,你考中了举人,娘才有脸去向你二舅求亲。”
“一定要中举?”文才看着母亲。
“一定要考中举人。”王氏坚定的看着儿子,“你一定能考中举人的,对不对?”
殊途同归
耀祖挨了半日的打,郎中替他伤口上药又疼的了不得,事毕黄氏给他喂了一碗燕窝汤,闭上眼睛就睡着了。耀文和耀廷看他能吃能睡,晓得打的不重,辞了黄氏出来,两个也不回西院,走到后门喊守门的,说是要踏月走走。
乡下地方并无宵禁,守门的因他们是客人也不多事,开了门放他们出去。亲兄弟两个沿着穿镇而过的小河缓行。
耀廷便道:“耀祖哥叫驴踢了吧,咋这样说自家妹子。”
耀文喝道:“你才叫驴踢了,咋这样说自己兄长。”
耀廷送给哥哥一个白眼,折了一根柳条去河边抽水耍子。耀文叹了一口气,道:“要是咱一家都在京城风光,就把你一人丢乡下,你肯不肯。”
耀廷跳起来指着哥哥:“凭什么让我一人在乡下?”
耀文扯断弟弟手上的柳条,搓成一团丢了出去。“二叔把耀祖哥赶回乡下,又把前头二婶的陪嫁都交给他,族里都怎么说耀祖哥的?耀祖哥委屈呐。”
“那他也不能指着亲妹子胡说八道。”耀廷冷笑道:“幸亏今天全是自家人,不然二叔非打死他不可。”
“你这个蠢材!”耀文在弟弟额头凿了一个暴栗,“他是指着英华妹子说二婶的不是。”
“二婶有什么不是?”耀廷不服气的说:“我觉得二婶挺好的呀。”
“二婶不姓黄!”耀文摇着头道:“前头二婶才没的时候,耀宗才两个多月大,黄家老太太亲自去京城把耀宗抱回富春来的,后来就说把黄九姨嫁给二叔做填房。我记得二叔为了这事还特为回家找爹商量。当时我就在爹的书房里玩,爹和二叔以为我小不懂事,说话也没背着我。”
耀廷好奇道:“怎么商量的?”
“二叔说亲姨娘做了后母,万一对三个孩子不好,有冤都没处诉。”耀文回忆了一会,才道:“好像还提到黄家很不满意二叔寄钱回家补贴书院。爹爹怎么劝二叔的我忘了,就记得后来爹爹和二叔喝了不少酒,抱头大哭。”
耀廷想像不出威严的父亲和同样喜欢板着面孔的叔父喝醉了抱头大哭的样子,惊奇的看着哥哥。
耀文苦笑着摇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二叔是咱们长辈,耀祖哥又比咱们两个大,莫议论了。”
“也是,好容易有个清静地方看几个月书,专心读书才是正经。”耀廷很是想得开,转身就把这些事放下了,他张开胳膊向着月亮,喊道:“我要做举人,我要娶美女。”
耀文啐道:“你就就那点出息。”
耀廷笑道:“三哥,你不想娶京城的美人,为什么上回人家来说亲,你一个字不听把人家赶走了?”
“咱们家穷的只剩个空架子,娶得起也养不起。”耀文摇着头长叹道:“远的不说,似眼前这位黄氏嫂嫂这般能花钱的,也只耀祖哥消受得起。走罢,莫道他人是非,咱们今日的功课还不曾完呐。”
耀文和耀廷两个在西院足不出户苦读,文才比他两个还刻苦些。西院里镇日书声不歇。王翰林冷眼旁观两三日,才吩咐柳氏给两个侄儿再添个人使。柳氏嗔着老爷小气,道:“一人一个也使得。”
王翰林摇头道:“只添一个很够使了。咱们家只得这几个读书种子,太舒服了怕孩子们不想上进。”
柳氏无可无不可,就喊来老田妈送个人过去。过了小半个时辰,老田妈回来禀报:“小妇人带了人过去先给姑太太请安,看姑太太眼圈红红的像是才哭过,就陪着姑太太说了会子话,原来姑太太是担心姑老爷。”
柳氏一言不发,看向王翰林。王翰林把手里赏玩的一块古墨拍到桌上发出一声脆响,怒道:“没出息。什么事都只晓得哭,她自己就没有半点主意。”
“姑太太就是那个性子,你骂她又有什么用?”柳氏道:“我不晓得你们富春风俗怎么样。似文才外甥这样手脚俱全还要靠着舅舅养活的小伙,在我们老家是要被人骂断脊梁骨的。”
“你…”王翰林道:“你有什么主意?”
“借给你外甥一笔钱,他要做生意也好,把典出去的房子收回来读几年书考个举人也好,让他自立门户罢。”柳氏道:“你也不想你外甥在外人面前直不起来腰吧。再者说,姑老爷被你骂跑了,你也拉不下来脸请他回来,他也不好意思自己跑来,让人家一家分居也不是个事。”看到丈夫有些犹豫,柳氏又笑道:“姑太太先在大伯那边住了几个月,咱们直接说送银子倒显得大伯不厚道了,你只说是借。将来还不还在姑太太,收不收这个钱在咱们。到底孩子名声上好听。”
“也是,文才这个孩子学问是好的,父母俱在还要寄居在舅舅家读书,只怕孩子心里也委屈。”王翰林便问妻子:“借多少合适?”
柳氏拿出算盘,顺手又抓来几张纸,笑问:“老爷,我多事,和你打听下姑太太的当年陪嫁。”
“那时候我们家情形还好,我们只得她一个妹子,除掉族里出的那份嫁妆,爹爹额外还陪了一顷水田,还花了一千多两银子与她打首饰,做衣裳。这份嫁妆,当年也算是极丰厚的了。”王翰林叹气道:“谁曾想,不过二十年,她连屋子都没有的住。”
“英华讲你两个侄儿的铺盖上都有补丁。”柳氏似笑非笑,“大伯家情形也不大好吧。”
“书院花钱花的厉害。”王翰林道:“大哥为了书院什么都舍得,不免苦着自家孩子了。”
“你为了书院又何尝不是在省吃减用。”柳氏笑看王翰林,道:“富春猪肉四文钱一斤,粮食也不贵。我便与你算一日三十文钱,足够姑太太一家吃饭了。一个月九百文,一年一万钱。现在一两银子能换一千一百钱,就算十两银子罢。十年也才一百两。再与他五十两典房的钱,想来也是够的。他若是有出息,进京赶考的花消你做舅舅的再与他出也是应该的。”柳氏把算盘抖了一下归位,笑道:“一百五十两足够了。”
王翰林看着妻子这般算,也觉得一百五十两尽够了,便依了柳氏,吩咐人去请姑太太来说话。柳氏到卧房取了三包雪花碎银,称得份量不少,就将个食盒装好,喊了个大力的丫头提到老爷手边。她冲着王翰林嫣然一笑,出来到女儿院子里去了。
王翰林和柳氏做了十几年夫妻,晓得关系王家的事情,又是有银钱有关系的,妻子一向都会回避,这一次也是照例回避,倒不以为意,静候妹子来。
且说英华这几日都窝在小院不曾出来,听得后墙书声琅琅,晓得张文才和两个堂兄都在用功,却是有些羡慕,正和梨蕊说:“官家都许女子读书,为什么就不让女子去应试做官?”就听见帘子响,柳氏满面笑容掀了帘子进来。
英华忙要去倒茶。柳氏笑道:“不吃你那个茶,敲半块凤团,叫梨蕊用松枝煮一壶好汤,再剥两碟松仁干果子,咱们到树荫底下吃茶去。”
梨蕊情知夫人有梯己话和二小姐说,便把屋里屋外的丫头婆子尽数支开,她坐在院子当中慢慢洗碗盏。
英华不晓得母亲要说什么,又不敢问,从梨蕊的针线箩里捡了一块帕子看针脚。柳氏站在后窗边听了一会书声,便笑道:“你小舅舅寄了信来,说迁都的事定啦!”
“真的!”英华惊喜的叫出声来,“二哥几时回来?”
“莫喊,下个月才会有诏书诏告天下。听讲新京城的地方都选看好了。”柳氏欢喜道:“你小舅舅要亲来曲江寻一块好地方建作坊,他说忙完来看你,问你想要什么好吃的好顽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什么都不要。”英华快活的说:“我只要二哥快点回家。”
“晚上再和你父亲商量走门路罢。”二儿子眼看就要回来,柳氏也欢喜,微笑道:“方才我劝说你爹爹借钱与姑太太搬出去。你爹爹已是答应了。”
英华想到张文才为了维护她和大哥争执,又是觉得恼,又是觉得羞,还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听得母亲提到姑太太,她低下头摩挲帕子上绣的一朵小红花,不晓得怎么回答才好。
柳氏接着说:“你文才表哥和你两个堂兄不同。他两个都姓王,和我们是一家人,不过是换个清静地方看几日书罢了,住在枫叶村还是我们家,没人说他们。文才在咱们家住着,说的不好听点便叫寄人篱下,他有手有脚还要靠亲戚养活,怕人说话难听呐。咱们至亲骨肉,姑太太又是实诚人,还是让她们自立门户的好,你说是不是?”
英华微微点头,也不言语。女儿突然这般沉默,柳氏心里却是吃了一惊。正好院门响,小丫头提水进来,柳氏便站直来走到门边看梨蕊洗汤司令(煮开水的壶,雅称汤司令),在心里盘算要不要先让老田妈去打听一下张文才的人品性格。
英华愣了一会神,才发现母亲已经不说话了,她下意识的嗳了一声,母亲回头看她,她蓦地就是一阵心虚,结结巴巴道:“李小姐回家也有好几日了,不晓得她家怎么样了。”
柳氏便当英华方才是在想着她的新朋友,也就放下让老田妈去打听张文才的心事,微笑道:“听讲陈夫人病了,李小姐这几日必忙着侍奉汤药。我那日送她回家,陈夫人说等事了会上咱们家道谢的,到时候你就能见到你的新朋友了。”
“哦。”英华歪头想了一想,道:“我写张笺儿寄与李小姐,可好?”
“使得,再喊厨房做一两样点心罢,你就写个字儿问候一下。莫要冒冒失失跑去人家里就使得。”柳氏便吩咐人去厨房传话做龙须酥。
却说王翰林把妹子喊来,说要与她银子助她把典出去的屋子赎回来,王氏拼命摇头道:“典与同族堂叔了,人家也无房住,必是不肯赎回。银子哥哥还是拿回去罢,伯远手里存不住钱的。”
王翰林怒道:“这银子是借与你的,好叫外甥安心读书。难不成文才中了举就不还钱了?”
兄长发怒,王氏不敢则声,然一提回张氏族居,便是摇头。王翰林被她气的半死,无可奈何说就在梅里镇与她赁几间屋住,王氏才答应了。王翰林和柳氏夫妻久了,行事也是个喜欢爽快的,看不得妹子粘呼呼软拖拖好像一块江米糕。既然妹子答应了,他就立刻使人喊了牙子来,问得镇上有人典房,拉着王氏就去看。那处房子也有六七间屋,房主人等钱用,八十两便肯脱手,王翰林便称八十两银买下,另写了契纸再典与妹子,道:“这是我典与你住的。剩的几十两银与你安家生活。候你家文才中举另置大宅,你再还一百两银与我。”
王氏虽然软弱,其实心里明白二哥这般做作都是为她。丈夫孤傲,实不能叫他寄人篱家。然她和儿子在哥哥家住着,放任丈夫一人在外她又不放心。哥哥这般安排正好,既不叫儿子吃苦,也周全了丈夫的面子。是以前脚将钥匙拿到手,后脚她就两文钱买了一柄大扫把把新屋打扫干净,问哥哥借了几个人,马上搬了出去。
姑太太搬走之后,王翰林才反应过来:外甥从此以后是见不着女儿的面了。想到大儿子说的那些混帐话,王翰林觉得,还是见不着最好。
相思不是病,疯起来真要命
耀祖挨了打卧在床上,一则皮肉疼的紧,二则心里气闷,看哪个都不顺眼。黄氏脚步儿重了,要骂,儿女跑来跑去,要骂,茶冷了风大了,要骂。他们的长女玉珠已经十一岁,捧了一碗热茶与爹爹吃,耀祖尝了一口嫌烫,一把推开女儿,玉珠跌破了手掌。黄氏与女儿上了药,打发她出去玩。玉珠手疼,心里又觉得委屈,独自一人走到夹道里,蹲在墙根底下哭。
她这里哭了半日都不见人来管,早有人禀报柳氏知道。碍着耀祖难缠,柳氏待不想管,到底怕孩子哭坏了,便亲自走来,问她:“玉珠,你是不是哪里疼?”
玉珠将手亮与祖母看,道:“也不是很疼。”
柳氏因她哭了半日也不见她母亲来,怜她无人疼爱,便拉着她的手到梧桐院去,与她洗脸梳头,又与她果子吃,叫人带她去找小姑姑玩。
英华本是个静不下来的人,这几日却安静的很。依着母亲的吩咐,她只每日早饭后去嫂嫂面前问候哥哥一声,便足不出户。她在家看书闷了便蹲马步写字,再不然还能给梨蕊打打下手分个丝线,倒也能自得其乐。玉珠进门来,看见小姑在院子当中蹲着马步儿练字,惊奇的都走不动路。
带玉珠进来的是个小丫头子,走到梨蕊跟前说:“太太说让孙小姐和小姐玩会。”便对着英华万福一下走了。梨蕊忙站起来给玉珠行礼,拉她到树荫底下坐,英华便叫人取果子与她吃,又与她几本书看。玉珠坐得一会,害怕母亲找她,辞了小姑回家,英华又叫个婆子送她回去。
梨蕊生得肤白胜雪,杏眼柳眉,极是美貌。因着她生得美,又是二少爷中意的人,自耀祖兄弟几个搬来之后,柳氏都着意不让她出英华这个小院子。梨蕊本是个聪敏女孩儿,省得柳氏心意也不曾出过院门。玉珠见得这样一个美人儿,回家便当个稀罕事说与母亲听:“我方才到小姑屋里耍。小姑屋里藏着一个天仙似的大姐,便是爹爹画的美人图,都画不出那样好看。”
黄氏还罢了,耀祖以善画美人闻名于富春,人都说他画的美人比真人还要美,女儿这般说话,惹得他大怒,喝道:“胡说,只比桌子高一点的小人,你晓得什么叫好看。”
“是真好看,”玉珠哆嗦了一下,低下头看脚尖,犹低声道:“是真的好看。”
“孩子懂什么,”黄氏把耀祖的夹被掖好,笑道:“你画的美人天下无双,我也不信天底下会有生得那样好的人。玉珠,你去看看鱼肚汤好了没有,若是饿了,先拿汤泡饭吃半碗。”
耀祖闷闷不乐,半日都放不下人生得比他的画美,便和黄氏说:“把那个丫头喊来,我倒要看看这个天仙似的大姐,生得什么模样。”
耀祖在家向来说一不二,若是不依他必然淘气。黄氏顺着他也习惯了,因玉珠记不得那丫头的名字,就让玉珠去喊人来。玉珠便跑到英华院子里,对低头绣花的梨蕊说:“我爹爹叫你去,要看你。”
梨蕊愣了半日,扭头看英华。
英华也愣了半日,问玉珠:“小姑问你,你爹爹为什么叫她去?”
玉珠便将缘故说了,扯着梨蕊要她就走。英华晓得大哥性子别扭,若是不让梨蕊去,不晓得又会闹成什么样。大哥卧病在床,倒不怕他对梨蕊做什么,便点头道:“正好大嫂早上说的天王补心丹方才找出来了,你就送过去罢。快去快回,我这里还要使你去隔壁送东西呢。”
梨蕊虽然不想去,也晓得由不得她不去,低着头进屋取了装丸药的小瓷瓶,默默的跟着孙小姐出去了。
英华待她们出了院门,招来个嗓门大的小丫头海棠,吩咐她:“你在后面跟着,要是你梨蕊姐姐被人欺负了,就大声喊起来,我们去救你们。”
那海棠才十岁,还不大懂事,小姐这般吩咐,她就依言而去。过了一会,海棠兴冲冲跑回来道:“哎呀呀,大少爷在院子里给梨蕊姐姐画美人行乐图。”
英华失笑道:“我大哥还这等风雅,他不是卧床不起么。你再去院门外等着,若是你梨蕊姐姐不耐烦,你就进去说是我有事使她,喊她回来。”
海棠答应一声,飞快又跑走了。英华也自好奇,然她实在不想和这个大哥多打交道,便提衣上楼,自二楼窗楞里朝外看。
果然耀祖院子里当中摆着一张大画案,各色颜料碟子排了半案,又一张极大的绢铺在案上,耀祖穿着一件极薄的罗圆领衫,光着头,趿着鞋,伏在案上挥笔。梨蕊端坐在他对面一张圆凳上,手里捏着一柄圆扇。黄氏在正房廊下做针线,侄男侄女俱都老老实实坐在母亲身边。
暮春的太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冠,在青砖地上留下一个个铜钱大小明亮的光斑。耀祖的神情是陶醉中带着幸福的微笑,和平常的横眉冷脸完全两样。英华突然发现,原来大哥的眉眼和二哥是一模一样的。想到二哥,英华愣了一会,默默下楼把梨蕊还不曾做完的护膝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