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莺莺舒展娥眉,微笑道:“就怕不她要做上奉公婆,下抚小姑做贤良淑德的好媳妇呢,以她那性子,天生就是让人欺负的。何况又是私奔,更是叫人为难了,王老太爷可不是善人。”
李青书叹道:“我倒是想起来那年去王家找妹子,倒叫王老太爷追了我半条街。难道他两口子回王家了?我使人先桃花镇打听去。”等不及西瓜送上来,重披衣裳出二门,叫他贴身小厮阿牛来,吩咐道:“去帐房支十两银子,悄悄儿到桃花镇打听尚家二小姐下落。”
莺莺叫人把澡池子放了水,又撒了一包香屑,她也不等相公,先脱了衣裳泡在凉水里纳凉,水面上还浮着一个小木桶,桶里盛着小半桶冰渣,冰上铺着拳头大小的水蜜桃,鸡蛋大小的青枣和红李。尚莺莺趴在一根大木头上,握着一个桃子正咬的快乐。李青书进来,使女替他宽去外衣,掩上门出去。他因衣裳都湿透了,索性就这样跳下池子,划拉两下才把中衣扒掉。
莺莺皱鼻子嗔道:“洒我一脸都是水,你使的谁去打听?”
李青书笑道:“自然是我家的阿牛,你家的管家们,出了门一个个比主人家还牛气,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莺莺眯着眼笑起来,道:“什么样的人都有用处呢,谁家不养几条会咬人的狗?我爹爹只得两个女儿,若没有些恶仆,只怕就叫有心人生吃了。”
李青书道:“总是你有理,桃子给我咬一口。”伸嘴在妻子的手上啃了一口,还要再咬。
莺莺咬着桃子游到另一边,他偏放着桶里的整桃不取,非要合妻子争那小半个残桃。莺莺叫他缠的烦了,把桃核丢给他,另取了只桃咬过一口,看他又追过来,索性丢给他,爬起来走到池子边上一个放了热水的半人高桧木澡盆里,李青书吃了两个桃,也爬到另一个盆里泡着,问妻子:“你家老太爷怎么想的?这许多家产是要过继给侄儿,还是给你姐妹平分?我家那些堂兄弟们指着这个在老奶奶面前说我有钱呢。”
莺莺微睁开眼,笑道:“爹爹怎么想我们做儿女的哪里晓得,若是你做女婿的孝顺,分你一星半点也容易;若是你有二心,半个钱也不会把我。”
李青书苦笑道:“我若是为钱,为什么不娶沈百万家的表妹,得沈家的绝户财?只是你在我家向来不把妯娌放在眼里,都等着看你笑话呢。”
莺莺冷笑道:“我家生意我也掌管了好几年,就是老太爷一文钱不与我,变卖我的嫁妆也有一两万两,什么生意做不得?叫我看她们脸色过活,休想。”撑起上半身瞪着李青书道:“你那些堂兄弟打的什么主意打量我不知道?你若是跟他们混在一处,我就先休了你。”
李青书叹气道:“又动气了不是?只怪咱们命不好,有个一儿半女,老祖宗跟前也说的响。如今又没有儿女,你又不肯纳妾,也怨不得人人看不惯咱们。”
提到生儿育女,莺莺低头半日,方道:“这却是我对你不住,若是你想要有儿女,抱一两个也罢了。想要纳妾,却是不能。”
李青书忙跨到妻子澡盆里,抱着她,脸偎着脸笑道:“你不喜欢我就不纳。回头咱们看谁家的孩子好,抱一个过来就是,堂兄弟们必定抢着要把自家儿子过继给我们。”
莺莺回嗔作喜,取手巾替夫君擦背,两个相帮着穿好衣裳出去。粗使的婆子们进来倒水,一个新来的叹道:“阿弥陀佛,大小姐和姑爷洗个澡,就得十几二十个人忙半日。这一大池子水,够浇半晌地了。”
一个老人道:“这算什么,从前二小姐在家,放一池水不算,还要倒几桶牛奶子进去呢。”
那个婆子念了半天佛道:“可惜了这样金贵东西,天雷怎么不劈…”
管事的听见不好,踢她一脚道:“休要胡说,叫上头听见。咱们都要卷铺盖回去!”
过了两日李青书的小厮访的明白,回府报与尚莺莺两口子知道:王秀才和二小姐搬到府里莫家巷居住,王秀才每日早上去一个刘富户家教书,中饭都不回来吃。将晚才回家。二小姐和一个使女小梅在家过活,等闲不出门。王家仿佛也不晓得他家儿子回来,并无半点动静。
莺莺听了,良久都没有说话,支开服侍的人和尚老爷商议了半天,开了门父女二人都笑嘻嘻的。李青书再三的问,莺莺一个字都不肯说。她问管家媳妇子借了几样衣服首饰,第二日妆扮好了,只带着一个老仆,骑一头走骡到莫家巷,寻着妹子家,敲门问:“王先生在家否?”
尚氏趁早上凉爽在院子里织绢,听得姐姐的声音,喜出望外来开门。莺莺冲妹子挤挤眼,真真忙支使在边上的小梅道:“去后边把昨日买的那条鱼杀了,剥了鱼皮剖去鱼骨。切出鱼片来,我要待客呢。”
小梅愁眉苦脸到井边去,莺莺只叫老仆牵着骡子出去转一两个时辰再来接她。牵着妹子的手道:“爹爹病着呢,和我回家去瞧瞧?”
真真听说爹爹得病,心里也急,忙道:“我叫小梅去雇轿子去。”
莺莺微微笑道:“不急在这一时,明日和王秀才一起去罢。”
真真喜极而泣,笑道:“爹爹不恼我家相公了?”
莺莺点头道:“木已成舟,难不成真叫你改嫁?只是劝着你家相公,爹跟前放软和些。咱们就认他这个女婿。”
尚真真霎时仿佛脱去冬衣换上纱衫,拉着姐姐的袖子只是嘻笑。莺莺推她道:“带姐姐瞧瞧你新房子。”
尚氏忙引着她先到西厢,里间摆着几个架子,几个青瓷描花大缸贮藏米面等物。靠墙还有几筐丝。一个纺车。外间搭着灶,当窗案板上还摆着几把小白菜半箩紫茄子,墙上几个钉子上腊肉也有,咸鸭子也有。再到东厢、正房,收拾的都还入眼。光景比过年时要好些儿。
莺莺心里算计了一番,问她:“钱都用尽了?”
真真笑道:“大姐放心,妹子换了金子做本钱,收了两回丝,如今也有三百多两在手。再过两个月再贩一次棉花,就够买几顷地取租过活啦。”
莺莺笑道:“你贩丝我也听说过,虽然有赚头,却是太辛苦,你有三百两的本钱,姐姐替你指条路罢,莫家巷巷口的那家杂货店亏了本要出脱,你叫你家相公问问,若是使得,就接手下来,那铺子的管事却是老实人,你买下来不要过问,年底自然有分红。”
真真问道:“那是咱们家的?”
莺莺笑道:“明日就姓李了,再过几日就要跟你姓尚呢。你家相公爱使小性子,休叫他明白底细。”
真真点头道:“他若知道,必不肯受的。今年他去收丝,吃了好些苦头,实不是做生意的的。偏他进了学,越发的讲究起来,倒不好再去收棉花。多谢姐姐替妹子想的周道。”
尚大小姐心里叹息妹子一往情深,姐妹两个久别重逢又说了许多话,吃过中饭尚莺莺才回家,叫个管家把莫家巷口的大杂货铺买下,拣了个忠心能干的管事过去。
却说真真好容易等王慕菲来家,笑语央求他:“今日姐姐寻来,说爹爹病重呢,叫我合你回去看看,也叫老人家喜欢喜欢。”
王慕菲迟疑道:“莫不是你姐姐又施计要赚你回家?”
真真恼了,跺脚道:“你爹爹也不许你娶我,难不成你爹爹病了,我也不许你去看他么?”
王慕菲道:“我爹爹若是生病,自是要去看望。只是你爹爹久有把你另嫁的心思,指着叫你回家看望,一把锁锁你在家,却把我推出来,何如?”
真真道:“怎会如此,若照你这么说,今天白日你不在家,一顶小轿抬了我就去,你又如何?”
第一卷 盛夏 第五章 爱女之心(下)
尚真真本来性子柔顺,相公说一她不说二的。一头是恩爱夫妻,一头是爹爹,哪头她都放不下,也不再和王慕菲再争论,默默走到窗边,借着一点天光给磨烂的袜子打补丁。补了几针,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滴在袜子上。
王慕菲瞧见不忍,走过去替她拭净,搂着她的肩道:“原是我的不是,明日早上我和刘家说一声,中午来家吃过饭,陪你回去罢。”
尚真真拭涕转笑道:“早些说不是好?偏要呕的人家哭了才松口。”手底下就快起来,运针如飞补完了破袜,又取出一双蒲鞋道:“上回你说才买的蒲鞋扎脚,奴家使青夏布重滚了边,又使棒槌捶了几回,你再试试。”就在王慕菲脚边蹲下与他换鞋。
王慕菲伸脚看看,又在地下来回走了几步,笑道:“还是娘子手巧。”对娘子拱手做谢。
尚真真含笑回礼,把他按回桌边,笑道:“今儿炖了只老鸭子,下挂面你吃?”
王慕菲道:“我去我去,叫娘子受气了,原该为夫赔罪。”除下新鞋交到娘子手里,趿着双旧布鞋到厨下。
小梅守着小风炉正在用力煽风,满头汗水混着炭灰在脸上淌成一道道灰黑的印子,嘴边一圈乌青,看到主人进来,越发卖力挥舞手里那把破扇,扇得炉子里的灰都撒出来了。王慕菲忙道:“放下,放下,去洗把脸,抹得跟花猫一样。”
小梅低着头贴着墙角出去。王慕菲寻了条围裙系上,自橱里寻出两把挂面来,又在案板底下寻到姜蒜等物,下了三大碗挂面,搁在桌子上到门口喊:“娘子,吃饭了。”
正房里静悄悄的没动静,王慕菲寻到后院。小梅蹲在井边洗脸,尚真真吃力的从井里提一个柳条筐来,王慕菲忙上前几步拎麻绳,抱怨道:“又呈能,一头跌到井里如何是好?”挤开真真,提出一筐碧绿的西瓜。
真真抱起一个四五斤重的,笑道:“这一筐五个还不到三十斤呢。”
王慕菲把筐又吊下井,接过西瓜,对慢吞吞洗脸的小梅道:“手脚快些儿,面都糊了。”
真真推他道:“小梅叫她老子打怕了的,咱们先去罢。”到厨屋取一大碗面架上筷子摆到门口的板凳上,又从自己碗里拨面给王慕菲。
王慕菲又替她拨回去,笑道:“又不是吃不起这几箸面,何苦如此克己。”挑了几根面吃在嘴里,又伸筷指着外头笑道:“多吃些,明儿回娘家瘦了可不成。”
真真饭量本来不大,教相公说的强撑着又吃了几筷,实在吃不下放下,那半碗王慕菲接过去几口就吃尽了,捞过还晒在衣架上的两件中衣到后院洗澡。尚氏搬了张凉床到阶下,一边吹过堂风,一边折衣裳,手指轻轻抚过王慕菲的每一件衣裳,慢慢笑出声来。小梅丢下碗,凑过来结结巴巴道:“小姐真好看。”
尚氏抚她的头顶,柔声笑道:“真的?”
小梅用力点头道:“比我娘还好看。”
尚氏看看自己老姜一样粗糙的双手,微微叹口气道:“若是遇到你娘,我必将她买下与你团聚。”
小梅感激涕零,爬到地下给尚真真磕了七八个头,真真扶她起来道:“休欢喜的早了。”自此小梅待她极是忠诚。
却说第二日王慕菲果真和刘家说了,中午回家,尚真真早摆出一桌精致小菜和粥饼候他,两口子吃完留小梅看家,王慕菲取了把油伞挡太阳,一手扶着妻子出门。
尚家是松江府里数得着的大布商,尚老爷十数年积蓄,除府城东南二里许有一个几顷地的小庄外,只城里一处花园,占地也有二三十亩,自家住着前边的听松院,一个鹤来院做客舍。大女儿莺莺虽是嫁把李家,其实还是在松萝院住院的时候多。另有一间绿萝院是小女儿真真居所。尚老爷不爱买田置地,最爱的是美酒佳肴,养着七八个有名的厨子,花钱如流水,在两个女儿头上更是极舍得。所以惯得尚家两个小姐都是一副视金珠如粪土的豪侈性子,房里陈设极是奢侈。
尚氏和相公走到大门早有自己绿萝院中的旧人来接,原来的贴身大丫头拾翠领着回房去歇息。真真离家三四年,她房里一草一木都还是旧时样子,妆台上一面大玻璃镜依旧拭得透亮,出走前夜跌成两半的牙梳镶了金拼成一块,还搁在镜边,尚氏一一抚过,无限感慨。
王慕菲却是生平头一遭见识这样富贵华丽的闺房。雪白地毯足有半尺厚,踩一脚软绵绵的。一个花梨木掐牙透雕的架子上摆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大钟。窗前还挂有一个鹦鹉架,架上食水两个小罐子却是白玉的。看得他眼花缭乱,生怕自己出错叫尚家人笑话,拘谨得如木石般坐在桌前不敢动。
少时拾翠捧着一个雕漆海棠式的小盘上来,头一碗茶奉给王慕菲,尚真真随手接了第二碗,吃了一口笑道:“这是今年的松萝?”
王慕菲吃了一口,味极清,咽下去好半日,喉头还有清甜滋味,再吃得几口,入口又微苦,转瞬就化为甘甜。正想问妻子为何一碗茶有两般滋味,却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进来,打千儿道:“老爷请小姐过去说话。”又掉过头来给王慕菲行礼,笑道:“此时不好就见二姑爷的,还请姑爷稍候。”
真真看了看提心吊胆的相公两眼,到底父女天性舍弃不下,微微笑道:“爹爹就住在前边,奴去去就来。”
尚真真一去,房里几个服侍的都低着头悄悄儿退出去。王慕菲在中间客座枯坐了一会,站起来走到西里间,这边本是真真的书房,两张一人多高的书架上磊的满满的俱是诗书,只是此屋与东里间不同,样样都是旧的,墙上挂着一张灰扑扑的旧琴,一个大画案上,摆着极大一个旧磁笔筒,如树林一般插着一大把用过的笔。边上一个镶龙纹的半新不旧盒子,花样极精致,王慕菲以为必是什么好东西,揭开来看是一块旧瓦磨的砚,叫人大失所望。又半截小指头长短一块黑墨横在砚上,喷鼻的香。王慕菲看了半日觉得无趣,偏东里间又奢华太过不敢进去,只在厅前苦候,直候到日影西斜,方才那个拾翠才进来,笑嘻嘻道:“老爷请二姑爷过去说话。”
王慕菲远远随着拾翠穿花分柳,经过一道七折曲尺板桥,一片松林里现出一间小院来,门上挂着“听松”二字的匾额。院子里只摆着几个青瓷大莲纹缸,缸里绿苔生得有寸厚,俱是金鱼在里头嬉游。松荫把日头都挡在外头,虽然外头暑气滚滚,这里却凉风浸人。
一个穿着白夏布小褂,青布裤的小厮候在阶下,撩起帘子笑道:“二姑爷这边请。”
王慕菲的大姐虽是嫁把一个老财主,到底没见识过这样排场,心里发慌,头略低的迟了些,压帘子的缀脚打在他胳膊上,王慕菲定睛一看,却是一块打磨的极光滑的美玉,雕成小狮子滚绣球模样。这样的玉他老子也有一块,命根子一般藏在箱子里,年节时才拿出来擦拭把玩,万想不到尚家竟奢侈至此。
进了屋又一个小厮上来笑道:“二姑爷,我们老爷和二小姐在后边葡萄架下呢。请随我来。”
王慕菲小心随他转过一座大屏风到后院,尚老爷家常穿件雷州葛的袍子坐在一张斑竹凉床上,笑嘻嘻看着他的妻子打谱。
真真侧坐在下手正在一个碧玉棋坪上布子。见相公来了,忙丢下手里的藤盒,站起来笑道:“爹爹,这是您二女婿慕菲。”退后几步拉王慕菲道:“快些儿给我爹爹行礼。”
王慕菲略有些迟疑,尚老爷就有些不快,板着脸道:“老夫受不起他的礼。”
尚真真推相公道:“快些儿。”
王慕菲勉强做了个揖,还不曾起身,尚老爷又不阴不阳道:“老夫娇养了十多年的女儿,他不声不响赚了去,难道当不得他几个头么。”
王慕菲变了脸色,兀自忍受。尚真真看看爹爹,又看看相公,急得都要哭出来。尚老爷咳嗽了两声,不紧不慢道:“我女儿也跟你过了几年苦日子,虽然老夫有几两村银子替她赔嫁,到底不曾明媒正娶。你家去叫亲家老爷择日来行礼下聘罢。”挥袖道:“送二姑爷出去。”
尚真真不由捏紧了相公的手,央求道:“爹爹,相公他为了我不肯和公公婆婆来住久矣。女儿已和他拜过天地,哪消得再行礼下聘?”
尚老爷并不搭理女儿,一双眼只狠狠瞪着王慕菲。王慕菲觉得妻子正在微微发抖,伸手揽她的腰,大声道:“我和真真早已拜过天地,泰山大人又何必再费事。难道要叫全松江府的人都晓得令爱和小生是私奔的么。”
尚老爷挥袖,一个茶碗跌到地下摔成两半。老太爷站起来大声道:“难道你不是拐了我女儿私奔!此时又晓得廉耻了?若无明媒正娶,我女儿算是什么?”
王慕菲朗声道:“小婿和令爱两情相悦,虽然不曾禀明父母,却不是无媒荀合,有天上日头为媒,哪里就丢人了!”气呼呼扯真真道:“令尊不认你呢,咱们回去,休要污了人家地方。”
尚真真扭头看了看盛怒的爹爹,到底教王慕菲拉着出了尚府。两口子才到家,尚家使了一个管家来说:“老爷有话,三日为限,若是二小姐肯回去,二姑爷请媒来说,还是照旧的女儿女婿,自有赠嫁与二小姐。不然,老爷只当少生了一个女儿。”说罢自去了。
王慕菲恼道:“难道我会为了你的赠嫁低头么!分明是晓得我穷人给不起彩礼,要叫我知难而退。”
尚真真坐在床上默默弹泪,小梅捧了一个瓦盆进来,里边浮着两条旧手巾。王慕菲想到方才真真香闺里的富丽繁华,越发的心痛如刀绞,取了手巾替娘子拭泪,跪在她膝边举手发誓道:“我王慕菲总有一天功成名就,替娘子挣凤冠霞帔风光回娘家。”
尚真真哇的哭出声来,抱着王慕菲道:“原是我拖累了你,叫你吃了这几年苦,都不曾和公公婆婆相见,还叫你这样为难。”
王慕菲道:“只怪我没出息,若早些进学中举,你爹爹哪里会看轻我。真真休哭。等我明年中举,再带你风风光光回娘家可使得?”
真真点头。小梅在厨下摆出一碟酱王瓜、一碟咸鱼,又是一小锅稀饭,来请他两口儿吃晚饭。王慕菲看着家里的家什不是粗陶的,就是烂瓦的,叹息良久,喝了几口粥就到书房用功。尚真真想着明日姐姐还要来瞧她,擦了泪收拾了房里动用的家什,叫小梅去厨屋睡了,在灯下缝补旧衣,直到三更王慕菲做完了功课,两个打了井水洗浴睡去。
天才亮王慕菲又起来苦读。候他出门,尚莺莺骑着头小驴,带着那个老仆来寻妹子。进了门除下青纱眼罩,笑道:“昨日爹爹的话,妹子可曾劝转了妹夫?”
尚氏摇头道:“他自和我成亲后再不曾见过爹娘,如何央得公公婆婆去请媒人?这是爹爹故意为难相公呢。”
尚莺莺道:“如今爹爹一让再让,极是不易,叫他低头回去认个错儿,求媒来说又有何难?奔者为妾呢。叫他寻媒来说,也是为你天长地久。”
尚氏发愁道:“平常也听相公提起过,我家公公脾气古怪,他离家时本是赌咒了的,不中举做官必不肯回去,此时一个小小秀才,怎么好见面。那寻媒提亲的话越发说不得了。”
尚莺莺冷笑道:“且再看罢。巷子口那家铺子已替你安排妥当。”从袖里抽出两张契纸和一枚小章给她,又道:“且小心收好。已是和李二叔说定了,一个月支十两银子与你零花,年底分红另算。从此以后你就是瑞记杂货铺的东家。”
真真细看,一张是她出三百两本钱的收契,另一张却是按月支钱和分红的章程。
莺莺又道:“回头你当着人随便送几两银去和掌柜的李二叔说一声便了。”咬了咬唇,在她额头上戳了一下,骂她:“脂油糊了心,诗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偏当他是块宝。”
真真却不恼,提起相公双目发亮,含情脉脉笑道:“就是穷的只有一碗粥,他也分半碗与我,富又如何穷又如何?只要阿菲与我一心一意,就是吃糠咽菜妹子也情愿。姐姐,若是姐夫穷了,你肯和他过穷日子否。”
尚莺莺叹息道:“这却不提,我和他结缡也有五六载,儿花女儿皆无,若不是他们李家畏我们尚家有钱,只怕早替他纳妾。你这几年有动静否?”
真真微微摇头道:“哪里那样容易。”
莺莺越发失望,扶着柱子愣了许久,方道:“我先回去,改日再来望你。”
尚氏送她出门,回来收拾银子,取了一个大食盒装了二百两,合小梅抬到巷子的杂货铺,果然换了她家的老管家李二叔做掌柜,当着许多顾客的面收了她的银子改口称她东家,要叫莫家巷的人都晓得王先生成了瑞记杂货铺的东家。
晚间王慕菲回家,真真把那两张契纸与他看,只说是自己访得瑞记铺子少本钱,去一说就得入股。王慕菲虽有自家使那几百银子做生意的雄心,却晓得论读书识字他娘子不如他,要讲做生意赚银子,十个王慕菲摆在一起比不得半个尚真真,尽都依她安排。
真真其实心里也巴望相公肯向公公婆婆低头,无奈过了三日之限王慕菲都无半点动静,她也只得把心事收拾起。因有铺子按月支银,她就想着办个小作坊,和相公商议,雇人在后院拾了两间披厦另做厨房。把西厢两间空出来,就取出余下的几十两银租了两架织机,叫王慕菲去板桥短工市雇了两个工人来,又托李二叔去买丝。这些营生都是她从小看惯了的,做兴起来一丝也不犯难,哪消两三个月,又添了两张织机。
王慕菲因家中男人出入,不好再叫妻子抛头露面为难,偏他岁考又是四等,索性辞了馆在家中专心读书,有事他也方便出来照管一二。尚氏得相公白日黑夜相守,自然喜欢,何况王慕菲大事小事从不自作主张,和她有商有量,又手中有钞,家事兴旺有望,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
尚莺莺来过一二回,看妹子心宽体胖,也有两三分喜欢他。就是尚老爷赌着一口气拉不下来脸看女儿,听莺莺回家说起,也道二女儿遇到这样的夫婿是傻人有傻福,只等着二女婿中举那一日来家奉茶。
这一天王慕菲静极生动,袖了一两银子要和几个学里朋友去桃花庵里诗会,半道上遇见一个老头,扯他下驴,骂道:“臭小子,逃走这几年,都不肯回家望望你娘老子!”
第一卷 盛夏 第六章 初见公婆(上)
那老爹一头说一头伸手钳住王慕菲的耳朵。王慕菲狼狈下驴,护着拧得通红的左耳告饶道:“爹爹,实是儿子的错。”
路边一个大胡子想是和王老爹认得,拨开看热闹的众人,劝解道:“令郎也是衣冠人物,这样教训不好看相,有什么话家去说不得?”好说歹说,王老爹才松手骂:“不晓得这个小畜生哪里偷来襕衫妆读书人,快与我脱下这件青皮!!”
王慕菲把领口理正,先冲胡子拱手做谢,方慢慢道:“儿子进学也有两年,只是还不曾中举,所以无脸回去探望爹娘。”
王老爹听说儿子真的进了学,心中喜欢,脸上由不得浮出一点笑来,拈着花白胡须道:“若果真是进学了,也算你有些出息。”
那胡子凑趣道:“这样喜事,也要大家做兴来贺,少不得还要叨扰老哥几杯酒吃。”
王老爹好似他自家中举做了官一般,昂然道:“少不得有几钟浊酒请胡兄。”
王慕菲看左右围上来瞧的又多了几人,脸上发烧,轻轻道:“儿子和学里朋友约了今日文会,散了再回芙蓉镇寻爹爹去。”
王老爹年纪虽然大了,腿脚却敏捷,看儿子又有躲的意思,冲上来还要拧耳朵。王慕菲到底是年轻的小伙儿,抬腿上驴,扬鞭甩在驴屁股上,那黑毛驴一蹬后蹄,扬起的灰尘迷住王老爹的两眼。王老爹紧赶几步要上前,黑驴早扬着蹄欢快地跑出半条街,已是追不上了。
却说王慕菲绕了两条街出城,回头看看老子没有追上来,松了一口气照旧去桃花庵。席间学里朋友看他有些魂不守舍,纷纷问他:“王兄有心事?”
王慕菲叹气道:“小生从小顽劣,最不喜读书,常叫家父母教训。前几年离家时赌咒不中举不回家。如今才晓得读书难哪,方才路上遇到老父,却是无脸回去,无奈一别数年,心里又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