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冷的天,你这么穿不冷啊?”一个肤色黝黑,身材壮硕,穿着油迹斑斑的厚羽绒服的年轻女人死盯着我,那种目光足以阻止我吞下那一口炸排骨。
吃饭前,我脱掉外头的黑色羊长大衣,里头只一件长旗袍,缎滑如脂,莲开其上,光泽流转,水色宛然,剪裁刺绣说是巧夺天空也不为过。
千万别当这旗袍中看不中用,此物大有来历,不知看管们可还记得当年打一等一的裁缝乌衣,他与他女友一直寄居在我的屋檐下,不曾想年底时,他家远亲寻到我这儿,将两只燕妖接回了老家,临走时,那燕妖大嫂送了我这件旗袍以作感谢,说这料子非凡物,虽不及月下云锦神奇,可也由海中仙山的琉璃姽蚕吐的丝织成,有此物傍身,冬不冷,夏不热,轻薄柔韧,不易损坏。最神奇的是,它会随穿着者的提醒变化而变化,随时保持贴身合适,言下之意就算将来我肚腹渐大也能穿得毫无压力,实在是居家旅行之必备服装。
我当然是一眼就爱上了这件衣裳,同时也知道,它的精致美丽,能吸引几乎每个女人的目光。
“不冷,我大多时候都在车上,有空调暖着。”我打了个饱嗝。
随后又是不同的妇女扔来更多不同的问题,你结婚了吗,丈夫干什么的,越问越隐私。
敷衍一阵,我问坐在旁边的宋大嫂:“宋大叔还没回来?他们今天可真忙。”
“没一天不忙。”宋大嫂一脸埋怨,“整个村都忙,烧不完的碗盘杯子,牛羊猪马,起早贪黑的忙,就是不见赚多少钱回来。”说着说着,她略显浑浊的目光落在我的左手腕上,那里挂着几个纤秀的实心光圈千足金镯子,敖炽不久前送的,说这是平安镯,多带几个。
“平安健康就好,钱够花就行。”我笑笑。
黑姑娘不屑地哼了一声:“总得是你这样好身段好模样,不缺吃穿不缺钱的人才能讲得这样轻巧。这里的人都苦命,莫说钱,连个平安健康都求不来!”
“这话怎么讲?”我看她的模样,很健硕嘛。
“不就是冯寡妇么。”
黑姑娘白眼一翻,竹筒倒豆子般讲了件匪夷所思的事来。说石尤村那姓冯的寡妇,好不容易养大小名小驴子的儿子,眼见着还考上了北京的大学,那可是村里头一份儿,飞出去的金凤凰呢!可哪知回来过寒假的小驴子,前些天莫名其妙就不见了,遍寻不着,报了警,也没个下文。怪就怪在没过几天,冯寡妇天天夜里都梦见自己儿子坐在石尤桥上哭,说河里真冷想回家,一连七天都做同样的梦。急疯了的冯寡妇将这事与村长一讲,大家一合计,决定去找个高人回来看看。
黑姑娘嘴快,口无遮拦,越说越来劲:“我就说冯寡妇家要出事吧,让她给石尤奶奶上供,她却说那钱要给儿子做学费,把奶奶惹怒了吧,这不就把小驴子收了去么!现在她信了吧!还指望着儿子将来带她去城里过好日子呢……”
“积点口的吧,别瞎说!”宋大嫂打断她,“我跟玉清自小玩到大,比亲姐妹还亲,她儿子等于我儿子,你们以后谁再拿她说事,我第一个不饶他!别让客人笑话了!”
话音刚落,一个看起来二十岁的圆胖男子从里屋蹦出来,扯着自己的裤子,口齿不清地对宋大嫂哭喊:“娘,裤子,尿!”
“哎呦祖宗,咋又尿裤子了!”宋大嫂赶紧将他带到里屋,半晌才拿着脏裤子出来,不大好意思地对我说:“我儿子,小时候被撞了下头。”
“撞啥头呀,天生的傻子。”黑姑娘趁宋大嫂走开的时候,讥笑几声,“谁让他家眼红村长的位置,还把人老何活活气死了。这不现世报嘛。当了村长又咋样。”
在场众人皆是心照不宣,幸灾乐祸。
我不发表任何意见,只看了看她们的右肩,默默吃饭。
很快,宋大嫂从厨房走了出来,边问我吃饱没,边将一大碗热汤端了上来,还没放定,门外进来一个人。
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年,肤色白腻得像我面前这碗汤,宽大厚实的深蓝色工装像要把他压垮似的。五官是真的精致,很不似风吹雨打的山里人,倒像个落了难的公子少爷,不得已才委身于此。只可惜右眼出一片朱红的胎印,像五根碍事的手指,故意要挡住视线一般。好好一个少年郎,白玉微瑕,委实遗憾。
不过,我看见的不止这些,他的身后,似乎还“贴”着一个看不太清的影子。
“宋嫂子,麻烦借些当归,我家的刚好用完了,赶着给我哥熬汤呢。”少年声音清亮,跟众人一一打招呼,很热络。
“呦,春炉啊,你等着,我马上给你拿去。”宋大嫂赶紧去了里屋,抓了一把药味浓重的当归出来给他。
“谢了,回头就还你。”被称为春炉的少年,欢欢喜喜地接过来,忽然吸了吸鼻子,说,“好香的茶味。”
一屋子人里,只有他闻到了我带出来的一小罐“浮生”。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喜欢喝茶?”
“我哥哥喜欢。”春炉打量着我,“你是……”
“我刚好是买茶叶的。”我指指门口,“看见那辆车了吧?那是我的茶叶店。”
“可以给我一些带回去,让我哥哥尝尝么?”他认真问,“如果他喜欢,我就找你买。”
我笑道:“尝尝是没什么问题,不过这茶得由我亲手来沏,才能尽显真味。当然,如果你肯买,我自会教你沏这种茶的独门方法。可是,我这茶不是什么人都卖,得看心情,看缘分。”
春炉微皱着眉头:“没见过你这样的生意人,难道有钱也不赚?我一定要买呢?”
“在我这儿,没什么事是‘一定’的,我不卖,你拿我如何?”我诚心不遂他的意,看见长得不错的人就想逗一逗是我的臭毛病,反正敖炽又不在。
“如果别人有你没有但又很想要的东西,你会如何?”春炉反问我。
我擦擦嘴,说:“能拥有我想要的东西,说明他很厉害嘛。”
春炉眨眨眼睛,花蕾般嫩红的嘴唇向上一翘:“出门往北走,看见一棵大槐树,旁边就是我家。得空你来,替我哥哥沏杯茶,滋味好不好,茶叶卖不卖,到时再讲。”
“啧啧,品茶这种事,我看全村也就只有春炉家有这个雅兴。”送大嫂看着春炉的背影,又对我讲,“你算是来对了,我们都差点忘了,春炉他哥哥是个什么都不喜欢,只爱喝茶的怪人,人又是个残疾。难为春炉这孩子一直照顾他,家里大事小事一把抓,他哥哥想吃什么喝什么,春炉想方设法也要弄回来。”她叹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讲:“也猜你卖的东西不便宜,不过要是那孩子真想要,能不能看在我的老脸上,稍许便宜些给他?”
简单一件事,即刻勾勒出一幅兄弟情深、乡邻友好的图画来,我对着一脸憨直的宋大嫂道:“我有数,就冲您跟宋叔这一顿好饭菜,我也要知恩图报呢。”
得了这面子,宋大嫂十分高兴,连声道:“喝汤喝汤,好姑娘。”
盛情难却,咕噜咕噜,我将那一碗热乎乎、美滋滋的鸡汤一饮而尽,就算它里头,已不知混进了多少蒙汗药。
4
“大师你并没说需要人牲啊!”
“是你夫人主动提出来的,她觉得这样可能更有帮助。”
“这……”
无星无月的夜空下,这条叫妒津的河,流淌得似乎比任何时候都快一些,河上的石桥横跨两岸,灰白的颜色像一把入土已久的枯骨,在黑发般的流水中赫然醒目。
桥头前面的空地上,篝火熊熊,一大群人前,老宋气急败坏地指着自己的老婆:“你都干了什么好事!那是一条人命哪!好心好意送我们回来,却被你们下了药五花大绑扔进河里!说!都是谁想的主意?”
宋大嫂咬紧了牙,死都不吭声。
“你个糊涂婆子!”老宋扬起手,巴掌眼看就要落到她脸上。
“宋哥!你要打便打我,嫂子做着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小驴子!”两只纤瘦苍白的手用力抓住他的胳膊,手的主人,是那个与宋大嫂年纪相仿的妇人。
“玉清……你!”老宋看着这妇人坚决的脸,慢慢放下了手,攥起拳头,狠狠敲了自己脑袋几下,无力回天地看着河水,大声道,“对不起了姑娘,来世投个好人家去!”
他转过身,对那一直默立于人群之外的文艺青年道:“大师,丑时已到,能作法了不?”
青年慢吞吞走过来,蹲下,静静看着流过眼前的河水。
“你肯定你儿子是站在这座桥上,同你讲他在河底?”
“千真万确,一连七日,他夜夜都在我梦里哭诉。”玉清嫂忍不住大哭起来。
青年从脚边拾起一个石子,扔进河里,“最后一次见你儿子,是在哪里?”
“家里,他说要趁着寒假,去买些防水的材料回来把家里的屋顶修一修。那天早上,我送他出家门,便再也没有消息。去问过卖建材的人,都说他根本没来过。”玉清嫂拿出一个寻常的背包,哽咽道,“那天他就背着这个包出了门。去买建材的地方,从石尤桥上过是最快的……这个包,后来发现就漂在妒津的河面上!都说那桥邪门,可从来都是对女人不利,怎么会让我儿子……我只有小驴子一个儿子,一个呀!好不容易上了城里的大学,我不该让他出门的呀!”玉清嫂泣不成声。
见一个女人凄凉至此,在场者都沉默不语,好些人还亦真亦假地擦了擦眼睛。
宋大嫂赶紧扶住她,劝慰道:“都知石尤奶奶是个烈货,大约是年岁越高,脾气越大,这几年咱们上的供奉太微薄,说不定就因此迁怒了咱们,才拿小驴子开到。妹子你先不要急,既然已经请来了高人,若小驴子真是被石尤奶奶给收了,会有下落的。再说,我们刚刚已经向石尤奶奶进献了这么个大活人当祭品,真有什么怒气,也该熄了。”
“那姑娘到底与我们无冤无仇,万一被发现……”玉清嫂捂着心口。
“我们也是被逼无奈。不这样做,如何能帮到你?你以为我的心就好过吗!”宋大嫂红了眼睛,又道,“这里都是自己人。那姑娘孤身一个,又是外来者,不会有人追查到咱们这里。回头每年多烧些纸钱给她就是了。”
文艺青年站起来,转过身,火光在他的墨镜上跳动:“宋大嫂,你与他们母子二人关系如何?”
“我跟嫂子自小就玩在一起,胜似亲姐妹。我丈夫病死后,家计困难,全是靠她与宋哥一路接济,她对小驴子比对自己的亲儿女还好。”玉清嫂主动答道。
“哦。”青年点点头,从挎包里陆续拿出些东西,不过是些石头雕成的男女小人。
宋大嫂见他并不像要开坛作法的样子,揉了揉眼睛,问:“大师,你看了半天,怎么说?”
“不是看我怎么说,是看你们怎么说。”文艺青年拿起一个石人,微微一笑,“这些,是会讲真话的石头。”
宋大嫂一愣。
瘦小的春炉也挤在人群里,看了一会,似乎又觉得没什么看头,转身离开了。
5
石尤村里,除了人住的房子,最多的便是陶窑。路旁,树下,随便一个人家的后院,都可见这些新旧不一、大大小小的陶窑。不开工时,它们便是村子里最沉默冰凉的地方,千万年的灰烬,好似都积在了里头。
什么东西都怕个累积,长久不清理,便会出问题。
从桥头回来,春炉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转去了老宋家。
不多时,老槐树前走来了披着霜露的孤独身影,径直往树旁那间不高不大的房子而去。
“哥哥,我回……”
房门被打开,春炉眉飞色舞地迈进来,一脸笑容在看到他哥哥……旁边的我时,凝固了很久。
“看一个神棍在河边胡来,你我都觉得没什么意思吧。”我笑嘻嘻地看他,指了指面前的茶几。三杯冒着热气的茶,在我特意带来的白瓷杯里微微荡漾,“我等不及明天再来找你们,既然你这么诚意邀请,我又这么期待做成一笔生意,不如早来早了。”
春炉从错愕中恢复过来,几步走到那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身边,摸了摸他的手,又将盖在他膝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十分细心。
如果这男人能站起来,如果他脸上能有一点表情、能开口说一句话,我都能肯定地说,这是一位十分顺眼、十分爷们儿的男人。很少见到这么浓眉大眼端方英俊的人物了,那种气质,无端端让人想起那种经过各种扎实的工序,再自千度烈焰中翻滚烧造出来的陶器,虽不及陶瓷细腻鲜亮,但自有一股难得的沉稳踏实。
可惜,这男人这辈子,不,是生生世世也别想站起来。我已看透他的底细。
将他与春炉放在一起,看不出一丝亲兄弟的痕迹。
“请吧,不是要让令兄试茶么?”我看着春炉,“趁热。”
“好。”春炉镇定地端起一杯,吹了吹放到男人的唇边,低声说,“哥哥,尝尝吧。”
男人听话地张开口,茶水缓缓淌进去,机械地咽下。春炉只给他喝了一口便放下茶杯,小心拭去他嘴边的水渍,轻声问:“如何?”
然后将耳朵贴近他的嘴边,半晌,点点头:“明白了。”
我根本没听到那男人说半个字,他不可能说话。
“你哥哥怎么说?”我很配合春炉的表演。
春炉不答话,将剩下的茶,一股脑倒进了口里,舔了舔嘴。
我笑看着这个家伙,能一口气将整杯浮生都咽下去且没有任何表情的人,要么没有舌头,要么没有味觉,要么,不是人。
“我猜你跟你哥哥都很喜欢这种茶。”我盯着春炉胀鼓鼓的衣兜,“不然你不会去我的车上,顺手牵羊了好几罐。”
春炉微微一怔,慢吞吞地掏出兜里的小瓷罐,放到茶几上,坐下,揉了揉右眼:“老人们总说,眼皮跳,有事到。我说这两天怎么眼皮跳个不住。”他顿了顿,投向我的眼神并不犀利,相反还有些迟钝,问:“你……是妖?”
这个问题倒让我意外了,我笑:“我以为,你一见到我的时候,就该知道你我算是同类。”
春炉摇头,很老实地说:“我没有这种能力。”说完,他眼睛里有光闪过,突然问:“你是很厉害的妖怪?”
该怎么回答呢?我这只在人间混迹了这么久的老妖怪,算是厉害吧。不然,不会对人类提供的任何不怀好意的迷药免疫,也不会在他们将装晕的我五花大绑时,轻轻松松用个障眼法,用一根无辜的筷子做了我的替身。在老宋他们个个念叨着要给我烧纸钱时,隐身旁观的我好几次都差点笑场,想告诉他们,我只收金子不收纸钱。
“厉害不厉害,不都是妖怪么。”我如是道。
“不不,如果你很厉害的话,也许能帮我解答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春炉很认真地往前坐了坐,一副小学生请教师长的摸样,完全不担心被他的乡邻们算计了的我,是不是回来找人算账的,也忘记了他刚刚趁火打劫偷茶叶的不光彩行为。他目不转睛地期待我的回应,专注得像一尊陶俑。
“你问。”
“妖怪可以修炼成人么?”
真是个入门级的问题。
“可以修炼成人身,皮肉血脉、五脏六腑与人无异,修为再高一些,生儿育女也没有问题。不过,‘人身’与人,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比如不会衰老,不会染上人类才有的疾病,只要一路顺风,没遇到什么天灾人祸,这个人身可以千秋万载。”我解释道。
“比如你?”他看着我,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算是吧。”我点头。
春炉想了想,站起来,迎着黯然的灯火,慢慢解开上衣的扣子,毫不羞涩地露出细腻雪白的身体。
我怔了怔。
不该是他,而是她——春炉不是个少年,起码从这躯壳上看去,她是个稚嫩到能掐出水来的少女。假小子般的短发、宽大的衣裳与雌雄莫辨的声音,骗了所有人。
在我想不通这宽衣解带的理由时,春炉自一旁的针线篓里,取了一把剪刀出来,从心口一路划了下去。
我以为会看到十分凶险血腥的场面,可是,什么都没有。那道在春炉身体上豁开的口子里,没有血,没有肉,只有一片凝固的粘土,这灰黄的颜色附着在任何一件东西上,都能瞬间让它失去生气。
春炉放下剪子,默默看着自己的身体……
6
“春炉,又给你哥送饭来啊?”
“是呀,牛哥好,刀哥好,你们都吃啦?”
“吃啦吃啦,你哥还在里头忙呢,快去快去。”
“好嘞!”
蹲在陶窑外头休息的汉子们,一听到那叮叮当当的铃声,便知又是那个小小人儿来了。
炎夏里开炉烧陶,是件苦差事,热啊,热得人恨不得脱去一层皮。毒日头热炉子,想想就要命。唯有这每天中午准时响起的铃铛声,往人心里莫名扇过一阵清凉。工坊里的人都喜欢着孩子,爱笑嘴又甜,一身灰白的粗布裙衫总是干干净净,一蹦一跳像只小兔子,手腕上红线拴住的金铃铛,亮澄澄响当当,一见就欢喜。
“哥哥!哥哥!”
春炉人还未到,声音已传到面前,忙着装窑的宋逸从窑炉里探出汗水涟涟的脸,大声说:“外头等我,这里太热!”
春炉是从来不肯听话的,挽着小篮子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等你出来跟我一起出去,我又不怕热。”
她是从来不出汗的,再热也不会。
宋逸拗不过她,只得加快速度。装窑很关键,陶胚摆放位置大有讲究,稍有差池,受火不匀,便容易出次品。工坊里手艺最好的匠人,自然是宋逸,整个石尤村里找不出第二个更厉害的,他是老宋头的独子,毫无遗漏地继承了亲爹的手艺,有过之而无不及。经宋逸的手出来的陶器,从不愁销路,连宫中的御用匠人都自叹不如,听说最近一批送到宫里的陶器,连李斯大人也赞不绝口。石尤村的工坊,名声越来越响亮,慕名来找宋逸的人,一般分两种,一种找他烧陶,一种找他拜师。
工坊里每个人都可说是宋逸的徒弟,任何问题都会请教他,而他也从不吝啬自己的技术与经验,有问必答,甚至手把手教他们如何烧出完美的作品。有些远道而来求教的人,他不知倾囊相授,遇到生计困难的,还要帮补几个盘缠。
不少人提醒过他,人红遭人妒,自家的独门技艺还是掩藏一点的好,回头被不怀好意的人学了去,将来抢了他的风头,岂不是得不尝失。可他总一笑了之,说如果真有人超过了他,那对方必然有优于自己的地方,他反过来向对方请教学习便是了。于是,有人暗地里说他傻,也有人说他是真正的贤人。
不过,不管傻子还是贤人,春炉都是永远站在宋逸这边的。她是他妹妹,也是个黏糊糊的小跟班,不论冬夏晴雨,她永远准时出现在工坊里。篮子里的饭菜,她亲自做好,趁热端来,还特意编了个盖子,一定要将饭菜盖得严丝合缝才罢休。给哥哥吃的饭,不能有一粒尘土。
众人都知宋逸也极宠这妹妹,她手上的金铃,价值不菲,是他攒了许久的工钱,趁运货去咸阳的机会,千里迢迢买回送她的。他还特意让人往铃铛上刻了四个字,一面是“春炉”,一面是“平安”。
许多个夏夜,春炉都会与宋逸坐在家中的院子前喝茶。同样都是粗生粗养出来的山里汉子,宋逸却天生比他们多了些趣味与风雅。工坊里的汉子一歇了共,最爱做的便是聚在一处大口肉大碗酒,满口浊气地讨论谁家姑娘标志,再不然就是揣了工钱跑去赌坊里大杀四方。宋逸不同,他爱茶,最大的乐趣就是托人自四面八方弄来不同的茶叶,放在他自己特意烧纸出的精致小罐里,风清月朗的时候,逐一拿出来,小心地沏,细细地品。他的生命里,已经有太多烈火高温,对他来说,最大的享受,便是一把躺椅,半弯明月,清茶在手,院落静谧。
春炉也是个与“烈火”无关的存在,她顽皮但不吵闹,爱说话却不聒噪,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给予他最恰当的陪伴,聊天玩笑,总有说不尽的有趣话题。他们的性格并不相似,有时候甚至相反,她像溪水一样活泼但又娴静,永远不会有大江大河的汹涌澎湃,而他本性沉默,行事端方,像极了那些经他出手的陶器,旁人都当它们冰凉沉实,却忘记了它们也是自烈焰高温里浴火而出,纵然冷了外表,内里的温度却从未熄灭。
他常说,陶器也是有生命的,真正的好工匠,能用那一把火烧出一颗心来。
春炉知道,他是真正喜爱着他的职业。
这样相依而坐,谈天说地的夏夜,是兄妹俩最喜欢的时段。
曾有一个夏夜,她看看腕上的金铃,又调皮地摇起来,打宋逸将这个送她到现在,她已经高兴且故意地摇了多次。每次叮铃声一起,宋逸就会无奈地笑,说早知你要这么玩耍它,让我不得清净,还不如不送。
“说谎!”她凑到他面前,挽住他的胳膊,一手指着天上,“就算我想要天上的星星,你也会送我的,对不对?”
“我不可能拿到星星。”宋逸认真地说,“但我会为你试一试。就算最后什么都拿不到,起码你不会太遗憾。”
“别试啦,星星那么高,把你摔死了,我上哪去找个哥哥回来。”春炉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笑眯眯地摇着她的铃铛,“这个就够了。”
这金铃铛,是她十五岁的生辰礼物。十年前的今天,她赤身裸体蜷缩在宋家的门口,那天大雨,她像一条狼狈的小鱼,被抛弃到岸边。
宋逸将她抱进了屋子,举手之劳的救援,让宋逸与他跛脚的老爹从此多了个没有血缘的亲人。收留她的当天,宋逸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村里石桥边上,冒出一座炉火熊熊的陶窑,一个白生生但看不清脸的小丫头自那炉窑里跳出来。那时正值春光三月,阳光照着那自己跑过来的小人儿,奇异的光彩像仙境里的鸟儿在她身后扇动翅膀。
醒来,他便给她起了个名字,春炉。
五岁之前的记忆,空白,宋逸也曾想过有一天她若能回忆起家在何处,便送她回父母身边。可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这念头也渐渐淡了,一来,她说实在想不起来,二来,他已舍不得。
他与他爹都当这女娃是上天赐来的礼物,那么好看,那么聪明,教她识字,一遍足够,她记性太好。最难得的,她对欣赏及制作陶器有一种天生的悟性,她在地上拿树枝画出的图样,经由宋逸烧制出来的器皿,往往是最先被人抢购一空的。有段时间,宋逸总是无法掌握好烧制的温度,也是春炉从旁提议,才解决了问题。当时他十分惊奇于春炉在这方面的天分,问她为何能做到,春炉却说她也不知道,就觉得应该是那样罢了。
好几次,宋逸对渐渐长大的春炉说,若你是男儿身,便能堂而皇之进工坊一展才华,不需多少时间,必然能成一代名匠,成就会在他之上。
可春炉却说,她更喜欢送饭这差事。
“这么热的天,不是说了不用送饭来么。”宋逸做完手里的活计,钻出来,把两手胡乱擦干净,拉着春炉坐到里窑炉最远的树下。
“我又不怕热。”春炉把饭菜摆出来,“快吃。吃饱了才有力气跟虎头村那个舒单一决高下。”
近日最惹人关注的事,便是自皇宫里发出的那道征集令了。奉皇帝之命,李斯大人下令全国征召善于制陶的工坊及匠人,铸造数量浩大的人俑及马俑,无论官营还是私营工坊,皆以手艺论高低,一旦入选为御用工匠,有封赏倒是其次,烧制出的作品能为帝王所用,这才是无上的荣耀与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