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图的尾巴缓缓划动,水纹的波动越来越小。
“每夜无休无止的逃命,你依然不觉得是一种折磨?”玄走过去,严肃而冷峻地打量着眼前厚厚的玻璃:“再留下去,你随时都会死。”
水缸里的动静越来越小,图图无声地游开了去。
玄转到浴缸的另一面,脱去上衣,露出右肩,一道深可露骨的伤口赫然入目。
“你受伤了?!”图图诧异地游过来,速度快得要撞破浴缸。
“它的力量越来越大,我已经没有多少自信再抵挡了。”玄穿上衣服,“你必须走。”
密室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你该去接凯放学了!”图图突然脆生生地喊道,高兴地摇晃着尾巴,目光落在想象中的窗外,眼睛里有笑意。
是的,鱼也会笑的,只要你认真看她的眼睛。
“你有必要这么做?”玄怔怔地看着她,“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这个问题不该问你自己么?”图图顽皮地朝他吐出一串水泡,在水里排成了一个鬼脸的表情。她身上刹那的沉默与压抑,如同破掉的水泡一样无迹可寻。
图图当然不是普通的鱼。她是一只妖怪,一只叫“忘形”的鱼妖。
它们畅游三界,无阻无碍,只要愿意,可以隐去身形,不被任何人发现,包括那些最高深的,不用眼睛也能找出目标的高人。
几乎所有妖怪,甚至某些修行的人类,毕生都抱着吃到一条“忘形”的强烈愿望,就算吃不到,闻一闻都好。一如《西游记》里的妖怪,个个都惦记着那块长生不老的唐僧肉。
“忘形”对他们而言,是获取一切的捷径,是无人阻拦的为所欲为。哪怕只是一只修为低浅的小妖,吃了“忘形”,也可下入冥界上闯天宫,取其至宝如入无人之境。
“忘形”,是他们的神话。
珍贵的东西,总是罕有的。抓一条“忘形”所需要的付出,大多时候是一条性命。“忘形”生于西溟幽海中的最深处。西溟幽海自上古时起,便是盛产妖怪的圣地。有幸到达海边的人,已属不易,再入海中寻鱼,不被海中的妖异暗流吞没,也会被暗藏其中的怪兽当了美食。
至今,只有几千年前一个姓姜的老头,孤身一人到了西溟幽海,用一个直钩成功钓起了一条尚在幼年的“忘形”。不过,返程途中,姜老头却放了它,原因是这条“忘形”开口对他说了一句话。
在曾经的一次闲聊中,玄问过图图,当年她跟那个老头说了一句什么。
图图吐了个水泡,回忆半天,说:“我只是很傻很天真地说,吃一条鱼就能建起一个国家么?那你吃了我吧。”
玄笑了:“然后他就放了你?”
“那老头没说话,然后对着满天星子站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把我放进了一条河里。那会儿的河水真清澈呀,哪像现在,到处都是塑料袋跟饭盒。”图图认真地说。
每每回忆起跟图图闲聊时的场景,玄都会被她那种无辜的神情逗笑,他是一个那么不喜欢笑的人。
但今天,纵是图图表现得百般快乐千般可爱,他也没有笑容。
“新闻上说,今夜是蓝月之日。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玄沉沉说道,也不看图图,径直朝外走去。
“玄…”
在他走出密室前的刹那,图图叫了他的名字。
浮生物语·鱼爱(4)
他不回头,不想看她,更不想看到那双亮亮的眼睛。
“你我都是一样的,包括选择。”
她的身形在水里渐渐隐去。
3.
炫目的跑车在马路上飞驰,玄专注地掌握着方向盘,比任何时候都沉默。
沧瞳凯把手机扔到座位另一边,对着窗外冷冷一笑。
“是先生的短信吧。”玄问。
先生,是沧瞳凯的父亲。
“嗯。”沧瞳凯潦草地应道,平淡得像在描述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那个人说他不回来了,纽约那边的生意出了问题。啊,在前面那家冰淇淋屋停一下。”
回来不回来,又有什么要紧。他不记得母亲的样子,因为她去世在他出生的那天。他也不太记得父亲的样子,因为他总不回来。
一周前,他十七岁生日,父亲没有回来。十六岁生日,父亲没有回来。十五岁生日,十岁生日,七岁生日,有记忆的每一个生日,父亲都没有回来过。准时回来的,只有钱,很多钱,以支票或者附属卡,甚至一整袋钻石的形式,蜂拥到沧瞳凯手里。
有了钱,不就有了一切。想要什么生日礼物,都可以买下。多慷慨的父亲。
香甜漂亮的双球冰淇淋,躺在特制的冰盒里,被沧瞳凯小心地放进车里。
图图最爱吃这家店里每天现制的新鲜冰淇淋,每次吃了之后,就会高兴得在水里翻跟斗,沧瞳凯总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好奇她吃的是冰淇淋还是兴奋剂。
今天的图图,也不例外。密室的空气里,飘散着香草巧克力的美妙味道。
她意犹未尽地咂吧着嘴,一边在水里高兴地游动,一边向沧瞳凯要求明天要吃三球的,不过要换香芋花生加凤梨味的。
沧瞳凯坐在鱼缸前的地上,背靠着厚实的玻璃,把今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比如隔壁班女生给他的情书,比如他只看一遍就背下整篇课文,把认定他一段都不可能背出来的语文老师雷得外焦里嫩,比如中午吃饭时,听到食堂里的大厨们幻想在食堂后面养两头猪之类的八卦。
图图听得哈哈大笑,然后极有兴致地跟他讨论那个写情书的女生,那个外焦里嫩的老师,以及八卦的大厨。一人一鱼,笑得前仰后合。密室里的空气,不仅有甜味,还有真正的轻松,与平实的幸福。
时间指向深夜,图图浮出水面,用尾巴扫出一串水珠,落到沧瞳凯头上。
“喂,你该睡觉了。明天还要上学呢!”
沧瞳凯打了个呵欠,摇头:“最近一段时间,外头不安生。我多留一会儿再走。”
“是那些知道我在这里的入侵者吧。”图图无所谓地吐了个水泡。
“我会保护你。”沧瞳凯起身,鼻尖贴在玻璃上,“相信我,我会一直保护你。”
图图欣喜地游到他面前,亲了亲他的鼻尖:“嗯,我知道的。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
头顶的灯光洒在水面上,粼光点点,把温柔的光线折射到他们身上。连对面的油画,也有了活泛的生气,碧海之下,浪花轻涌,似在传递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愫。
又一个钟头过去,沧瞳凯揉了揉疲倦的眼睛,说:“最近一到晚上就犯困,我去冲杯咖啡。”
走在别墅弯曲回旋的楼梯上,凉凉的夜风拂动着厚厚的窗帘,窗外,传来野猫的叫声,从一声到两声,最后成了一群,此起彼伏。沧瞳凯皱了皱眉,把咖啡杯一放,举步朝大门走去。
客厅里那座巨大的立钟上,时针正向着午夜十二点挪近。
4.
别墅区外的山坡上,种满了密密的梧桐树,错落出交叠的小道。一轮满月悬挂高空,如银光在条条小道上洒下幻乱的阴影。
浮生物语·鱼爱(5)
玄抓着图图的手,在梧桐树之间穿梭奔跑。图图的白色衣裙飘飞起来,像在夜里突然落下的雪。
每到午夜之后,鱼妖“忘形”,会化作人类。玄知道,沧瞳凯也知道。
午夜之后的图图,是个外貌永无变化,娇小美丽的姑娘。
曾经,在无数个冬天的午夜,他们三人舒适地围坐在火光跳跃的壁炉前,从学校里的趣事一直谈论到核武器问题,又或者从白天那个摔到水沟里的毛贼一直谈论到千年之前图图跟姜老头的往事,讨论烦人的交通问题,讨论西溟幽海里到底有多少妖怪。
沧瞳凯喝着咖啡,高谈阔论。不善言辞的玄,总是一杯又一杯喝着清水,专注地听。而图图,大口吃着冰淇淋以及各种糕点,常常被沧瞳凯逗得哈哈大笑。
诺大的别墅里,只有他们几人是真实的存在。这就是幸福的生活,至少沧瞳凯认为这是幸福。天一亮,图图就会变回鱼的本相,悄然回到密室的水缸,等待又一个夜晚的来临。
从什么时候开始,平静如水的日子一去不回?
从入侵者的到来开始。
一周前,越来越多的野猫以及别的物种,在午夜之后汇集到沧瞳家附近。它们自然不是普通的猫或者别的动物,它们是妖,低等但凶恶的小妖。它们知道了图图的存在。这一周的每个午夜,玄都忙于清理这些“入侵者”。
昨天,众多猫妖,以及一只鹰怪,直冲沧瞳家而来。清理它们,一直是玄的职责,身为沧瞳凯的保镖,保护沧瞳凯以及沧瞳家的一切,他义不容辞。何况,还有图图。
图图总是被他放到最高的梧桐树顶,用防御结界护住她。原本,不需玄出手,只要图图隐身,便没有人能发现她的踪迹,因为这是“忘形”的本事。可是,这些冲她而来的小妖,哪怕她隐了身形,却依然能凭着某种指引找到她的下落。如果没有玄的保护,不具备任何攻击性的图图,会被这些贪婪的家伙撕得四分五裂。
玄的本事,远在这些小妖之上,虽然他也是一只猫。但,玄是一只身怀内丹,用最正统的方法修习了十七年的,真正的妖。但是,他终还是受了伤,在昨天夜里。伤到他的,自然不是那只修行不浅的鹰怪。他对沧瞳凯说了谎。
从一周前开始,每一夜,他都要带着图图,从午夜到天明,亡命天涯。直到晨曦初露,噩梦方告结束。
如果,仅仅只是那群贪婪的小妖,他们不需要逃。它们只是卑微的兵勇,为真正的主帅虚张声势。此刻,数十只黑影,闪电般跟随于他们身后,空中回荡着怪异的声音,扑面而来的风,彷佛都被利爪样的物体撕裂开来。
空中的满月,边缘处幻觉般染上了一层蓝晕,妖异地洒下刺眼的光,照亮了身后那群气势汹汹的妖孽。玄一边跑,一边看了看那轮蓝得古怪的月亮,眉间皱成了一个川字。
每两年,会有一个月中出现两次满月的机会,第二次满月,因为月生蓝晕,而被称为蓝月之日。每到这一天,天下所有妖魅,妖力都会成倍增长。
今天,玄没有把图图送到树顶。他念动咒语,在图图的背心一推,将她封进了一棵粗壮梧桐树的树干之中,又咬破了手指,在树干上用血画下了他的封印。
尚不及转身,带着腥味的疾风便从他身后刺来。他一偏头,以指为剑,侧身朝后一点,正中那只飞身扑来的麻灰色大野猫的腹部,数道耀目的红光,箭一般从它背上戳出。惨叫之后,麻灰野猫弹开了去,撞到树干上,落地便没了声息。
面对同伴的惨死,其他的猫妖们没有丝毫退缩,纷纷露出尖牙利齿,暴风般朝玄扑去。玄轻灵纵身,落到梧桐树的枝桠之间,捏诀朝地面划了个一字,大呵道:“起!”密集的泥土,如一匹宽阔的布,被人从地上扯了起来,铺天盖地地朝那些扑了个空的猫妖们砸去。
浮生物语·鱼爱(6)
树下顿时一阵喵呜乱叫,被泥土埋得只剩下头的猫妖们,愤怒不已,胡乱挣扎,几只力气大的,眼看就要从土堆下挣脱出来,大张的猫嘴里,是比普通的猫长出数倍锋利数倍的利齿,森白透心,在月光下尤为显眼。
玄飞身落下,从袖间抽出一柄精巧的短刀,紧紧握住,冲入埋住猫妖的土堆上,手起刀落,利光飞舞中,断了猫妖们的咽喉。
流出的血,将泥土染成了深深的黑色。玄的神经,并没有因为猫妖部队的不堪一击而放松。四下寂静一片,唯有头顶,有一丛树叶在唰唰响动。寒气,透骨的寒气,从树顶上坠落而下,刺进了玄的心里。
他抬起了头…
5.
那只白猫,轻盈地落在斜上方的树枝上,琥珀色的眸子在黑暗里流转着犀利的光,如雪光洁的皮毛,缎一样高贵无双,健硕的身体上,每根线条都具备着子弹般的流畅。
玄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它还只是一只小猫,身上的绒毛尚未褪去,像团滑稽的雪球。它安静地站在一群灰黑混杂的猫妖背后,一身雪白鹤立鸡群,稚气却高傲。任何一只个头大过它的猫妖,似乎都在它面前矮了半寸。
它的确很小,但,比任何妖怪都凶猛。
第一次交手,玄就领教了它的与众不同。它虽败在玄手下,玄也未能全身而退,手背上留下一道深长的伤口。
之后,像所有小说或者电影里描述的高手一样,它总是最后一个出手。在别的猫妖全军覆没之前,它只是安静地站在阴影里,舔着锋利的爪子。对同伴的下场,无动于衷。
玄一连跟它纠斗了七个夜晚,每一次的相遇,它的体格都比前一夜大出许多,力量也是。
仅仅七天,它已经比一只矫健的成年猎豹还要强壮。
此刻,浅蓝的月光穿过树桠,洒在它的背脊上,两块异样的突起,一左一右,在脊柱两旁的皮肉下鼓鼓跳动。白猫停下舔舐前爪的动作,突然抬起头,对着空中那轮已经淹没在海一般蓝的圆月,发出一声比虎豹更竦人的大吼。
不知来向的风,霎时包围了四周,树摇叶飞,狂风之下,脆弱的落叶全变成了硬朗的刀片,打在脸上竟生生地疼。顶上,有火一样的光亮闪过,耀目得令玄不得不伸手挡住眼睛。
那一刹那,混乱的视线里,白猫所在的位置,出现了一片更大的阴影。
风渐渐止住,玄刚放下手,便见一个巨大的白影,悄然落于面前——
白猫的背上,生出了一双巨大的羽翼,每一根白色的羽,都闪烁着金砂一样的光点,哪怕只是轻微的摆动,黑暗里也流过山摇地动的危险。它看着玄背后的梧桐树,它一直要的东西,藏在里头。
玄从它的眼睛里,轻易洞察了杀机,在它躬身跃出的同时,玄猛闭上眼,捏诀的右手戳向自己的心脏,大喝出谁都听不懂的咒语。玄黑色的眸子变得血红,牙齿与耳朵,都在尖锐着拉长,身躯四肢,在一团白雾的包裹下,快速起着变化…
嘭一声巨响,扑过来的白猫,被玄化成的黑猫猛地撞开了去。
这一撞的力量奇大,它朝后飞出,展开的羽翼扫在一棵树干上,竟将坚固的树干切出了一条深深的口子,整棵树摇摇欲坠。
玄晃了晃脑袋,还来不及从地上爬起,便觉头顶一凉,一只利爪从天而降,落在他腰部,继而狠狠一拉。
没有觉得疼,只感到有热热的液体从身体里溢出。玄的背上,被白猫拉出了一个尺把长的口子,豁开着,血肉模糊。他忍痛扭过身子,使出全身力气一爪击向白猫。他也有一副刀锋般的利爪,可是,没有伸出,只用那厚厚的肉垫,击向白猫的脸。
浮生物语·鱼爱(7)
这一击,不致命,但必然是痛的。白猫嗷一声叫,滚落到一旁。
玄迅速起身,化回人形,反手从背部的伤口摸了一把鲜血,在脚下画了个十字,斥了声:“盾起!”一道微红的气流从地上的血十字里窜出,在空中回旋成了一个硕大的圈。
白猫从那一击的眩晕中恢复过来,恼怒地爬起,两只猫眼半眯起来,血红的口里喷出呼呼的热气,头一低,前爪朝下一摁,电光火石般朝玄冲来。
轰一声闷响,白猫以一种滑稽的姿态,被“粘”在了半空中。那道由血铸成的无形盾牌,蛛网般隐匿在空气之下,将它困在了离玄几米之遥的地方。
玄冲到下了封印的梧桐树前,伸手一拉,拖出图图,拽着她朝前一路狂奔而去。血,沿着他们的每一个脚步,落在地上,像那幅油画里的脚印,朝前方延伸。
别墅区在半山,出了山坡,越过一座围墙,是一块工地,据说曾是别墅区的二期工程,刚刚挖好了地基,却因为资金问题被搁置下来,钢筋水泥在里头铺陈一地,杂乱一片。玄牵着图图的手,在凌乱的钢管跟水泥板里快步穿梭。
“穿过这片工地就有一条河,你必须走。河水会最大限度藏住你的气,在它找到你之前,你只要回到西溟幽海就安全了。”玄边跑,边费力地说,“不能再留下了,你看到了,蓝月之夜,它几乎已完全成形了,它的眼里只有杀戮。你们是命定的天敌。吃掉你,是它的本能。”
哗哗的流水声,从不远处传来。玄的眼里,有最后的希望。
“吃掉我…也没什么吧。”图图自言自语地喃喃,“多留一天,也是好的。”
玄的脸色,比最深的夜还要黑沉。
跑到工地中央时,玄突然停下,将图图朝旁一推,喝了声:“小心!”
一根棱角锋利的钢筋从天而降,悬落在他们二人中间,狠狠插进土里三尺有余。背后,那双巨大的白色羽翼,在一堆高高的钢筋堆上,缓缓而动,羽翼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牢牢锁死下头那一男一女。金属的碰撞声中,无数钢筋,箭一般射向玄与图图。
玄将图图推进一旁的水泥管中,自己抽出短刀,闪避开扑面而来的钢筋,踩着脚下层叠的钢材杂物,朝白猫所在的最高点攀了上去。
月冷风起,夜风呜呜呼号。工地最高处那块长长的钢板上,一头站着目露凶光的白猫,一头站着伤痕累累的玄。
四目对视,生死一线。
可是,玄的眼里,没有杀气。
6.
整个世界,似乎突然没了动静。
坚实冰凉的水泥管里,图图攥紧了拳头,正要出去,却听外头砰一声巨响,震得水泥管里的尘土都纷纷落下。
图图飞快地钻出去,继而一声惊呼。
玄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胸口上有深深的抓痕,血,以翻腾的趋势涌出他的身体。远处的空中,白猫的羽翼在月光下舒展,美轮美奂之下,杀气腾腾。
“玄…”图图跪在他身边,想扶起他,又不知手该往哪里放,身子不知所措地微颤着。
“我没事。”玄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也不会让你有事。”
玄一咬牙,盘腿坐起,深吸一口气,右手出掌,自丹田处朝上移动,一道红光自他体内隐隐而现,汇集到咽喉。浑圆的红珠,绕着云雾般的气韵,从玄口中吐出。
“你…”图图突然明白了什么,惊惶地抓住他的手,拼命摇头,“不行!你不能!”
她话音未落,一阵疾风,混着血腥的味道,自空中坠下,那双美丽的白色羽翼,每扇动一次,地狱的入口就敞开一寸。
浮生物语·鱼爱(8)
玄将红珠紧握掌心,一把推开图图。他尚未起身,那只冰凉的羽翼便扫在他的脑袋上,巨大的刺痛下,只觉脑中嗡一声响,身子一轻,魂魄像根稻草般飘落到虚空的某处。腹部有了灼热的感觉,仿佛有一只手伸进来,要将他的血肉跟灵魂全部掏空。
漫天月色不是白的,也不是蓝的,是微微的红,像最后一抹夕阳,夕阳里,有一张脸,模糊但熟悉。
毫发未伤的白猫,王者般从空中疾落而下,右前爪深深没入了他的腹部,以绝对的,胜利者的姿态。在它的羽翼跟利爪下,玄只是生死在它之手的蝼蚁。
红色的珠子,从玄松开的右手中无力滑落出去。筋疲力尽的玄,翕动着嘴唇,望向白猫的目光里,有遗憾,没怨恨。他想再站起来,但是,徒劳。最后的一眼,玄投给了图图,其间的复杂,只有他自己了解。云一般的雾气从玄的身躯里散乱而出,每一寸血肉与骨骼都在渐渐缩小。最终,他成了一只伏地蜷缩的小小黑猫。
“玄…”图图喃喃。
她从地上站起来,直视着白猫的眼睛。
鱼跟猫,是命定的宿敌。鱼能担当的角色,只有猫的食物。这是所有人都认定的事实,遵循的规则。
但是,面对这样一只猫,图图却微笑了。那样的笑容,总让人想起春天里第一滴露水的清透,或者冬夜壁炉里第一簇火苗的温暖。
玄的内丹,悄悄含进了她的口中。
白猫,收回爪子,舔了舔上头鲜活的血液,如蒙冰霜的眸子,看定了对面那个向自己微笑的女子。
猫吃鱼,天经地义。
白猫的四肢,在地上飞驰,扫清了玄这个讨厌的障碍,它想要的东西,就在前方,唾手可得。最难得的是,它的目标根本没有反抗的意思,连逃跑都放弃。
图图只是一条鱼,即便活了数千年,她依然只是一条喜欢吃冰淇淋的鱼而已。她不懂咒法,不懂杀戮,甚至不懂保护自己。她懂的,只有一件事。
白猫利齿密集的口里,残留着玄的味道。当它的利爪深深陷入图图的肩头时,图图比任何时候都笑得灿烂,她纤白的双手温柔地捧住了它的脸,吻向了那张意欲咬断自己咽喉的嘴——
凯,我不会走的。
闭上双眼之前,她对白猫说了最后一句话…
7.
今天,是沧瞳凯十岁的生日。
父亲没有回来,他在伦敦忙着跟一群金融巨头觥筹交错。
家里宽阔的草坪上,有城里最出名的马戏团在露天表演,欢乐的音乐响彻云霄,五光十色的美食堆积如山,小丑们喜笑颜开地向每个人分发漂亮的气球,每个气球上,都规整地印着“生日快乐,凯!”。
沧瞳凯所有的同学,都作为嘉宾被邀请来,到处欢声笑语。
没有谁发现,作为主角的沧瞳凯,早在这场盛大的生日会开始后不久,就没了踪影。
沧瞳凯闷闷不乐地在海滩上走,细腻的沙上留下他一串又一串的足迹。
今天是周末,天气不算太好,没有多少人到海边玩耍。
傍晚时,海滨浴场那边的一家冷饮店后,几个小孩围成了一圈,兴奋地指指点点。
“刚刚我在海边吃甜筒,它居然从水里跳出来,咬掉了整整半支呢!”
“这条鱼好怪!全身都是白的!”
“它会不会很值钱呢?我爸爸的海鲜店里,跟这个差不多的鱼要卖好几十块一斤呢!”
“真的啊?”
沧瞳凯凑上去,孩子们围着的水桶里,有一条白色的鱼儿,鱼鳍鱼尾,像花边儿一样摆动。背脊上的鳞片缺了几块,露出微红的皮肉。一个顽皮的孩子,恶作剧地用手里尖细的树枝,捅着鱼的身子。它忙不迭地躲开,圆圆的眼睛滴溜溜转动着,望向沧瞳凯。
浮生物语·鱼爱(9)
“救我!”
沧瞳凯突然听到了一声细细的呼救。
他有些诧异地看着那条白鱼。
“就是在跟你说话啦,你再不带我走,我就会被人卖了吃掉了!”
鱼儿在水里扑腾,不断吐着水泡。
在那个恶作剧的孩子要拿树枝戳鱼的眼睛时,沧瞳凯一把推开了他。
真正打起架来,沧瞳凯凶得像头小豹子。
几个孩子,落荒而逃。
水桶里的白鱼,有点惊奇地看着那个为自己打架的孩子。
傍晚的天气,居然比白天好。轻轻摇摆的海面上,倒映着淡淡的霞光。
沧瞳凯蹲在海边,涌来的潮水淹过了他的脚背,那只木桶,摆在他面前。
“你怎么会说话呀?”他问那条鱼。
“我生下来就会说话呀!”鱼很无辜地吐了个水泡。
“那那些孩子为什么听不见呢?”
“因为他们是人类。”
“我也是人类啊!”
“可能我们有缘…”
沧瞳凯笑了,这条鱼真有趣。
“你有名字吗?”
“我叫图图。”
“我叫沧瞳凯!”
沧瞳凯把鱼从水桶里捞出来,放进了海水。
“今天是我生日呢,认识你很高兴!”他朝图图扮了个鬼脸,“你走吧,你爸爸妈妈一定等着急了。”
“我没有爸爸妈妈。”图图认真地回答,然后突然嘻嘻一笑,“今天是你生日么?”
沧瞳凯点头。
图图一摇尾巴,没入了海水。天边,最后一缕光线消失了。
它应该是走了吧。沧瞳凯站起身,望着寂静的海面,有一点点失落。呆站了片刻,他转身往回走。突然,身后有个脆脆的声音喊他的名字。
回头,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身白裙,手捧着一枝漂亮的红珊瑚,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是…”沧瞳凯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