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应麟是知道张载了解皇帝的,大道大义对于新皇来说狗屁都不是他也就省的跟太傅说了,老老实实说了那许多,至于内里隐情却是省去了,老先生已经对新皇上位意见极大,若是再说新皇在后宫抢占了母妃还一副誓死不罢休这些,他怕下回老先生真上头写折子骂皇帝去。
韩应麟叙叙说了良久,就算隐去了皇帝所找之人的名姓身份可这件事儿总的来说还是荒唐至极,新皇上位户籍登记极严,甚至各个地方山头的土匪都被强行围剿登记了,各城门出进简直按照战时那样森严,天下人只当新皇是在寻找前太子踪迹,万没想到竟是为了找个女人,他这些隐晦的也说了两句,说完良久,老先生一句话没说。
这个时候已经暮色四合,晚风吹得不远处的竹林一阵”簌簌”作响,韩应麟看一眼老先生脸色,料想的大骂没有,却也看不很分明老先生到底是何神色,良久之后,得了一句“我试着写两句吧。”
韩应麟意外,谢过老先生,临走时候心下一闪本欲再问一句,想了想打住了,再三谢过老先生然后出门。
自古皇帝的家事外人站的越远越好,这是真理,哪怕劳民伤财。韩应麟知道张载在这方面比他懂,他该是绝对不会应这差事的。

第6章 前情

韩应麟是穆清头一个见到的故人,两年来的头一个,太傅府里比想象的大,皇帝也对太傅比想象的放心,挨门挨户查人的时候唯独没有查太傅府。
韩应麟时时会来太傅这里,只是今天是头一回离了那么近,也不知韩应麟看见她没有,就算看见了估计也认不出来,然心头的烦乱还是压不下去。
野夫一进偏院看见屋里黑漆漆的心下一滞,一个翻身到了屋前,一把推开门进屋一看,屋里的人猝然转头,肩膀僵硬眼睛漆黑,仿似刚出生的狗儿被主人支楞了眼皮子看世界一样的看他。
“怎么不点灯。”装作没看见穆清的表情,野夫问了一句之后就去点灯,这屋里的女人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事而露出惊魂未定的表情。
“唔,忘了。”穆清怔怔回答,方才骤然打开的门让她一瞬觉得进来的人会是个夜叉,那夜叉该要长一张她认识的脸,然后将她生吞活剥了去。
“夜风冷,关了吧。”野夫点了灯走过来,探手要关上积案前的窗户。
穆清方才一直坐在积案前,开着的那扇窗户就在积案边儿上,野夫过来关窗户的时候就站在穆清边儿上。野夫身量极高,投下来的影子让穆清无端一个瑟缩,然后看清是野夫的脸,就抿了抿唇垂眼起身,灯下的光影就同个细线一样,风一吹就要断。
“车队什么时候赶回来?”屋里有了灯,多了人,即便无言语可也就有了那许多生气,穆清起身到桌前倒水喝,从怔忡里回神问了句。她时常要喝水,自从嗓子坏了之后就须得时时喝水。
“赶着中秋时候怎么着也要回来了。”野夫来回来去将屋里打开的窗户都关好,丈余的昂藏男子这么着就很有些个生活气息的动人,这是个认真过生活的人。
将门窗关好,野夫也就坐下了,在穆清身后不远处的地方坐下,他鲜少和穆清并肩坐在一起,然后半垂首了回话,只从垂下的眼皮底下漏出一点光去窥背身坐着的人。
“唔,车队这回回来就先将人散了去,等…”
从眼皮底下窥着的人沉吟着说了半句话,野夫低低应一声,不问缘由只回话,看她肩膀窄窄的一手垂在膝上一手端杯子喝茶,身姿纤秀挺直,稍侧头思索的时候很有些个理智冷淡的样子,心里禁不住就有些发涩,然他终究是习惯了不很言语只照着吩咐过活,于是就只自己涩自己。
穆清一口一口抿着水杯,脸上波光未动只脑里一阵阵运转,两年间来她一直是悬崖上走钢丝,稍有不慎就是个尸骨无存,一直能走到今日,也算是天爷垂怜,当初从宫里出来时候也未曾想过她能活这许多日夜,撑了一口气铤而走险,好容易安顿下来现在却是比当时命悬一线时候更加茫然,过了两年了,她依旧被困在这里哪里都不能去,就算能出城,她敢打赌走不出十里,可是一直蜗居在张府,又不是长久之计,她所行之事现在没人过问,等朝堂更替天下大事交接结束自然是有人过问的。
况且,她不信她干的无本生意没人知道,照着越来越严苛的进出城手续和人口登记制度,她觉得那人定然是不知道她的,可是这不代表她干的事情没人知道,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找出到底是谁在替她瞒下这消息,终是一丁点线索都没有,细究起来反而后脊背有些发凉。
能瞒下她干的事情的而且任凭她一点点试探都未曾现身的人得有通天手段,除了坐在皇位上的那位想不出第二个人,可那位是最不可能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替她瞒下消息,她干的事情没一件不是掉脑袋的事情,谁愿意冒着这样的危险帮她?本事这样大的除了最上面那位,难道是先帝四子?
这人选从脑里冒出来的时候穆清连自己都觉得可笑,先帝四子音讯全无两年,怎么可能替她担下这许多事。
两年里她认识的人已经来来回回过了很多遍,可是先前和她有瓜葛的人都断了个干净,连皇商刘家也彻底没有联系过,逐一过滤可能的人,终是找不到,可若真的是先帝四子呢?若真的是,不日就会有人找来,若不是,若不是,那便听天由命,大不了就是一死!人事已尽,天命难测,只可怜她苦心孤诣仍是殁了萧家一门。
一想到死,有那么一瞬穆清竟然生出了一丝豪气来,可是转念也就压住了,她身上还有背负的东西,死了是一了百了,可是活着的人还得指着她,于是重又莫可奈何,只将杯里有些冷掉的水喝尽,裹紧身上的衣服,重新挺起脊背,她从来都知道死生是大事,原先她以为死生是一个人的事情,可现在长了两年了,知道有些人的生死,不由自己。
“喝药吧。”穆清犹自思索间,野夫从门外进来了,将手里端着的碗放在桌上。
黑漆漆的汤药,苦的心肺都能吐出来,穆清已经喝了两年,她原本是个不耐寒热不耐酸苦的人,这会儿接过药碗仰头如寻常那样一饮而尽,只将空碗放在桌上的时候眼底终是带了些湿意,然那湿意也是上下眼皮一揽就没了。
“苦么?”
“唔,不苦。”
于是空碗就被端出去,穆清起身去洗漱收拾,也到了该歇着的时候了,收拾罢,她进里间在床上睡,野夫照旧是睡在外间的榻上。
同往常一样那么躺下,入睡照例是困难,两脚冰凉半天了才回暖,穆清卷着被子将自己缩在一起,大睁着眼睛看着暗里,等绷的眼皮子生疼才闭眼,好一会后胸腹里一股暖意上来,穆清知道是药效起作用了,不一会就沉沉睡去。
外间榻上的人听见里面的人气息规律了方闭眼睡去。
今夜本该同往常那无数个夜晚一般无二,可睡到半夜里间的人却是难得面色潮红震动不安起来,像是睡得极热,这对于睡觉身体经久不回暖的人来说难得极了。
穆清晚上睡觉时候没有做过梦,今夜却是做梦了。
两年前,咸平二十三年,六月初一,那个夜黑的仿佛永没有头,那夜的闷热像是天上的火下到地上一样烧的人要筋骨寸断,那是穆清对于深宫最后的印象。
咸平二十三年,六月初一,咸平帝驾崩,太子登基冠冕都未制好,当夜卯时咸平帝五子起兵血洗太子府,太子手握号令二十万大军燕梁符,未至援军到来便仓皇出走,二日咸平帝五子登基,年号始元。
这些是穆清后来才知道的,先帝驾崩当日,她无意窥见天上太白大亮,心知皇上大限已至,可当是时朝堂更迭她已顾不上那许多,当时从宫外传来的帕子已经说明萧家在皇子纷争中站了太子队,那才是她首要心焦的。
皇上垂危,后宫一干人等皆赶去垂拱殿,只有穆清要回自己寝宫。
然,回宫行至半途便被人劫了去,醒来就是昭阳殿她自己寝宫榻里的隔间里。
闷热逼仄的空间里,穆清张嘴,张嘴却是无声,所有的绝望里来来回回就只有一个名字是希望,那会儿的她始终相信依着缉熙的性子,哪怕将昭阳殿拆了也会找见她的。
及至,及至他来了又走了,穆清终是相信没人能放得她出去了,倘若连缉熙都找不到她,谁还能找见她,偌大皇宫里,朝堂更替时,谁会在意一个后妃去了哪里。
那时候脑里已经发昏,再没有先前处心想着是谁要害她,为什么害她这些了,脑里轰隆作响已经做好跟着先帝去了的打算。
谁知道,弥留之际,头上的天开了,仿佛天空撕裂了个口子,有只手从那口子里伸出来,一把将她拽了起来,刚劲有力极了。
“你是谁?”穆清张嘴,自然没人听到,劫她的人恐她发出声音早已经给她喂了药。
“我是萧家人。”来人低声说话,拖着软成一滩的昭阳殿静妃镇定异常的站着,像是在思索还是发呆,总之在朝堂更替的后宫深夜里站的笔直没动。
穆清言语不能,隔间里关的太久大脑一时也是跟不上,可是萧家没有这样的人,直觉就是抗拒,然她四肢软成面条,推拒不得,加上处在黑暗里,瞬时惊恐欲绝。
正抗拒间,忽然殿外大火四起,借着窗户里投来的火光,穆清瞥见拽她的人蒙面下的眼睛里飘忽着极淡的颜色,借着火光刹那以为是透明的。
不及心里有其它想法,嘴里便被投进了一个丸药,猝不及防间丸药就顺着喉咙滚进肚里去,说不出话,使不上力,这回是真的要跟着皇上走了罢。
对于死穆清已经做了很久的准备,打从她寝宫里进来了个五皇子她就做好了这个准备,当了静妃以后更是,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坦然的走的,可是这会儿禁不住也瞠大了眼睛,也要流泪了。
“为什么要害我?”睁着眼睛这话在心里翻滚,却是说不出来,等眼前发黑时候穆清死了心,只觉得自己命该如此了。
彻底昏过去之前,穆清隐约觉得有只手在自己脸上抹来抹去,散乱的头发也被往耳后别了别,这难道是对死人最后的优待?穆清茫然犹疑,最后坠入黑里去。
托着静妃的人不慎熟练的将静妃脸上的汗泪抹去,重又将人放进隔间里,盖好隔间后出门去,身体转瞬像是矮了几分,然后扯了脸上的布巾躬身顺着回廊走。
宫里火光四起,到处都是哭喊叫嚷,踩着一路的纷杂,回廊里的人往长春宫方向走。
穆清再醒来已经是三天后了。

第7章 遗恨

“你是谁?”穆清睁大眼睛盯着身前的人,想要问清楚他到底是谁,只是她依旧发不出声音,遂眼睛瞪得越发大,额际的冷汗将贴在脸上的东西与皮肤完全黏在了一起,越是出汗,脸上针刺般的感觉越明显,死死咬紧牙关忍着到口的神吟,可是脸上的刺痛仿佛已经要到骨头里了,即便她想要忍住,她怎么能忍得住,她疼,她快疼死了,于是心里要忍着,眼泪却是扑簌簌要掉出来。
“忍着。”从一开始转醒到现在已经有一个时辰了,这人一句话都没有说,这时候乍闻他开口,穆清却是顾不得继续问下去了,她太疼了,脸上所有的肌肤都像是要被绞烂了,手也像是要被绞烂了。
“我叫野夫,是萧大人…嘱我将你从宫里带出来。”野夫眼看静妃要将脸上的药皮用眼泪冲下去,不得已开口。他是萧铎从凉州雪地里捡来的,名字也是萧铎起的,天地四野一丈夫,这是萧铎当时起名时候跟他说的,于是他就叫野夫,无姓无家,跟着萧铎回了萧家。
被捡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六岁了,足以到了记事的年龄,因而直到现在他也能想起萧铎说起自己家里也有几个孩子时候脸上的表情,像个父亲的样子,于是他跟着萧铎回了中原,到了萧家。
三年前,萧铎召他回来,于是他就回来了,萧铎说让他进宫去长春宫,于是他就去了,三年里他每回进宫,必然能看见她。
刚进宫就被封为妃位的人坐在长春宫里端庄娴静的像个夜里独自开放的玉兰花儿,偶尔看见她冰凉的脸色,却是转瞬即逝。每每看见萧铎的时候总就忍不住眼圈发红,却也只是眼圈发红,眼圈红了就只低头,等萧铎临走时候就忍不住跟着也往出走,走几步不能走了就怅然的盯着萧铎的背影良久,再回头的时候就已经是端庄的静妃了,挺着脊背往她自己寝宫走,受着来来往往的太监宫女们的叩礼。
三年里,他看着她在后宫里挺着脊背走了三年。
当萧大人从野夫嘴里说出来的时候穆清被疼懵的脑袋里瞬间有了些清明,张开泪眼模糊的眼睛,看眼前神色淡漠的男人,眼睛里全是仓皇。
即便醒来时间不久,可是她从进客栈时张贴的皇榜里知道现在已经是始元年了,再不是咸平年 ,这也就意味着皇子争夺中五皇子上去了。
看吧,这世上真是没有他干不成的事儿罢,肆意妄为无纲无纪终于还是成事儿了,可是她爹呢,萧家呢?
“…”努力张嘴,伸长了脖子终于从喉咙里滚出了一点呼噜嘶吼声,萧家呢?
穆清先前被疼的眼泪直流,身上还穿了下葬时候的宫服,明黄金凤,银丝缠绕,极尽华美妍丽,尽管现在汗一道土一道,可是依稀能看见之前华服之光彩,兴许还有个贵重极了的头辇,只这会儿她是散乱着头发,脸煞白,噙了眼泪的大眼黑亮黑亮,带着慌乱和希冀直盯着野夫,像是从天上被打下来的凰鸟,张慌惊恐。
她想问,萧家呢?五皇子当上皇帝了,和太子站在一起的萧家呢?
“男丁充军,女眷流放,永世不得踏入中原半步。中宫求情,萧大人昨日携夫人已前往流鬼岛。”野夫站的直直的一字一句将这话说完,他知道她要问什么。
“轰隆”一声,有东西塌了,从最高的地方往最低的地方裂了个口子,然后毫无预兆整块轰然倒下,扬起了万千尘土,眯的人眼疼心裂。
“嘶…啊”穆清张大嘴,只觉得要喘不上气来,耳朵里全是惊天动地的爆裂声。
“不要动。”野夫夺下穆清手里撕扯的大氅,一手掌着她后脑勺一手攥紧她两手,转头看着桌角,任凭手里有东西一点点渗出来,他知道那是静妃方才无意识撕扯大氅用力过猛将指甲劈裂了。
伸长脖子,仰头张嘴,穆清张着眼睛,只觉得五内被扯得生疼,她的身体大概是要裂开了罢。
“放开我…我求你放开我…”她是想这样说的,可是发出来的却是音不成音,调不成调,只余嘶吼,声低的嘶吼,那是从她内里最深处发出来的罢。
她没家了,往后真是要成为这世上的孤儿了。
野夫两手禁锢着穆清,他是转头看着别处的,他不敢将目光放在身边的静妃身上,只是将两支胳膊的肌肉绷紧,他怕他一松力身边的人身上其它处再流出血。
“他怎么能这么狠…这么狠…你放开我…放开我…”两腿使不上力,身体动弹不得,穆清勉力转头,却是只能看见身边自称是萧家人的陌生人后脑勺隔了一点距离对着她,哪怕她将嗓子要说烂了,他还是没能将她放开。
如此就恨极,恨太子,恨皇帝,恨这会抓着她的人,还恨这天下,仿佛一瞬间这世上的所有都是同她作对的,都是要抢走她所有的。
“萧大人让你好好活着,萧家就剩下你了。”野夫有些漠然的说。
“我要怎么活…要怎么活…剩我一个我要怎么活…”穆清嘶吼的喉咙里都要出血,可是谁也听不到她说的,只是弓起后背将身体里的水分要流干。
普天之大,熙熙攘攘的有多少人活着,怎么别人就活的那么轻而易举,她却要难成这样。
“呕…”终是伤心难过极了,张嘴欲呕,呕出一口红。
野夫终于回头看穆清一眼,然后漠然碎成千片万片,瞬时间他的眼睛也惊出了一片红,再是看不得昔日端庄的挺直脊背受众人叩首的人歪在这里呕血,抬手一个手刀。
接住软下来的身体,野夫垂眼,穆清合上的眼睛里方才流出的眼泪也还是往下流,沾在嘴边的红还刺眼的人要目眦俱裂,秀挺的鼻端仿佛也是没了温度,只两只眉头蹙在一起,犹自是个伤心欲绝痛到心里去的样子。
深深的叹口气,抬起手,在空中半天,还是抹去了穆清嘴边的红,伸长胳膊将人抱起来放到床上,然后重新洗手,给穆清洗脸洗手,然后将床底下的包裹重新打开,给昏迷的人脸上手上脖颈上贴上棕色的药皮,看贴上之后昏迷的人呓语不安,知道若是人醒着,该是又要疼的要哭了,兴许现在是不会因为这点疼哭了罢,她有了更伤心的事。
这是东城临街的一个酒楼二层,推开窗就是大街,现在街上还人来人往的,野夫知道不多会儿这里该是要鸡犬不宁了。
新皇登基,今天是新皇祭祖祭天日,现在街上一片太平,该是祭祀还未结束,倘若新皇发现放在昭阳殿的尸体不见了,天下怕是又要大乱。
他是领了一个站着的人走的,皇帝找的是个躺着的人,兴许片刻还是能瞒过去,赶在城门下钥之前出城便是。
果然,午时刚过,街上兵士喝止声响起,野夫看着时间将穆清唤醒,不及解释,房间门从外面被打开。
野夫不动声色吸口气,进来的竟是宫里近卫。
“唔…”适时穆清出声儿,吱吱呀呀张皇失措跟野夫说话,野夫侧身一边招呼进来的近卫一边扶起躺着的人。
躺着的人脸色发棕还是惊慌失措,和屋里的男人和在一起就像是异族的两口子,那女人还是个胆小的不敢看人的哑巴。
“奉命找人,多有得罪。”近卫们不若大营里的兵士,都是世家子弟也是讲礼数的,看这屋里没有自己要找的人,拱了手就要出去。
野夫木木讷讷将人送到门口关门进来,抢了两步走到床跟前,情急之下抬手捂上穆清眼睛“脸上有药,不能掉眼泪。”
穆清醒来之后未及动作,就看见门里进来的人,将脸往床里伸伸一阵叽里咕噜,显然也是知道宫里人找的是她,有那么一瞬是想要回宫里的,可是也就是一个转念,待房门关上又是一阵绝望,眼里就已经带了泪水,家没了,人没了,现在宫里的近卫都追出来了,等眼前一黑鼻端一股干涩的陌生气息却是瞬间清醒过来。
先皇死了,她也是先皇的妃子,亦或,不是,可总也经过人事。
“放开…”声儿出来,勉强有音,野夫放开手,发现只露着眼睛的人眼里带了冷意和从上而下的冽,那是宫里静妃偶尔露出来的,于是不由自主收回手站好。
穆清已是清醒,没有恩准,大白天从宫里将一根针带出来都是极难的,更何况这人带了个人出来,不管是死是活,这么大个东西能带出来不知道多千难万难,况且是父亲着人领她出来的,她就算绝望到死,眼泪流干辜负办事的人,也辜负父亲。
想到萧铎,穆清已是眼泪不受控制,吸口气绷住眼睛,虽不知接下来要怎么办,却也是知道要振作精神。
“受皇子之争牵连,跟随太子众臣,二品武官满门抄斩,五品以上文官下狱充军,太子亲卫谋臣诛连十足,宫里后妃尽数给先皇陪葬,太子一党重臣元老…皆礼遇继续在朝。”
穆清猛地抬头,萧家经历三朝皆是皇恩浩荡一族荣宠,萧铎更是管至一品,更不肖说还有萧贵妃以及先帝所赐圣旨,那圣旨保萧家一代。
“重臣里只有萧家…经中宫请求,萧大人免去充军之罪,发配流鬼岛…暂时性命无忧。”
流鬼岛,极北苦寒之地,荒无人烟,昼长夜短,大片的冻土和荒漠,还有遥远的路途,萧铎已经年俞五十。
发配流鬼岛,也就只是没将人斩在眼前了罢了,迟早也是要死掉了。
为什么,为什么朝中重臣都被礼遇继续为官,只有萧家落了个这样的下场,萧家,萧大人还是他的丈人啊,到底是为什么?
纵使想破脑袋,穆清也想不出萧家到底在哪里惹了五皇子以至于最后竟是家破人亡发配流鬼,以她爹的为人,就算站太子队,万不能将五皇子惹恼成这样。
也是,那人办事常人哪里能想透,也许他就只是看萧家不顺眼呢,无论如何,宫里再是不能回去了,如果被找回去,他以何面目对她,大概也还是那样个夜叉脸罢,可她以何面目对他,两人之间隔了数百口人,生身血肉,她以何面目对他?
“萧大人说,如果皇上驾崩了,后妃们大约是都要陪葬的,如果陪葬的人里没有静妃,他让我一定要将你带出来,他不愿你…为后世诟病…”
野夫欲言又止,穆清忍了半天的眼泪顿时夺眶,眼泪珠子掉在手背上有一股能将人灼伤的热度,先皇宠妃又事新君,看来她在后宫的那点事儿连眼前这个陌生人都知道,难堪、修耻之极,受了最正统的教习长大,干下的却是这样有违人伦的事情。
宫里,终是再也不能踏进半步了。

第8章 长梦

咬牙将脑袋后仰,咽下所有的难堪和修耻,从被窝里将不知何时被脱下的宫服拉出来,别过脸将衣服扔到地上“烧了吧…”她喉咙里勉力在挤声儿,寻常人根本听不懂是何意,可这站着的人却仿佛能听懂,弯腰将地上的布料捡起来包进桌布里。
脸上手上依旧是针扎一样的疼,穆清原本以为这个世上她是最不耐疼的一个了,可是这会儿她再是不能因为这样的疼掉眼泪了。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看一眼站在窗前的人,看一眼自己手。
“这是蟾织,有脱胎换骨之功效,无色无味,合易容散日日使用,三年以后容貌大变判若两人。”野夫主动开口,他是个半侧身站在窗前像是听底下街面上动静的样子,只是说话时候他睫毛微颤,没敢看床榻上的人。
女子的存在本就给这单调僵硬纷乱的世界添了美,美丽的女子合该是给这个美丽的存在填色的,宫里静妃之颜色,世间人少有,可是戴了这蟾织,这颜色终将要褪去。
蟾织是毒药,丝丝密密的将原本的皮肤侵蚀掉,照着人体的多少,要吃骨还是要吃皮,总之终是要骨肉俱换的。
穆清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闻言就只垂下眼睑,她明白,她若是想要离开宫里,顶着这样张脸是寸步难行,于是就只默默感觉针扎着自己。
“戌时城门要下钥,酉时三刻我们出城。”
穆清默然,她的嗓子依旧是说不出话,有音儿叽里咕噜也就省的出那音儿,一时心头有万千滋味思绪纷乱,看眼前人说话沉稳,也就默许,想来若这人真是她爹安排的,那必然是稳妥的。
“你叫什么…”沉默良久,穆清想起自己还不知这人名姓,挣扎开口,竟是有点调,只是依旧嘶哑模糊,像是经久使用的老推磨,呼噜噜乱响。恐是是三日已过,哑她的药效过了些,或者是存心想把她哑掉的人用的药量不够,总之这会儿终是有点调。
“我叫野夫。”野夫说话,隔了一段距离看一眼床榻上的人,床上的人长发半落,仰脸说话时脖颈像是鹄鸟一样修长,只露着双眼沁了湿意黑珠子样晶亮,看他的这会奇迹般的有股稚气。
穆清颔首,一时看这屋里人稳妥稍稍有些慰藉,一时想起萧家一门等同灭门,听见街上来回齐整步伐想起宫里,嘈嘈杂杂的思绪里想不出一丁点往后她要如何生活。身疼心疼,只想逃离这里。
照着野夫的想法,宫里静妃已经死掉,就算新皇亲自守灵三日,可这也到该下葬时候,一个尸体丢失,找是会找,终不到全城戒严的地步,看到宫里近卫的时候他稍觉得棘手,等看见锁儿楼里的人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野夫知道他们是出不去城了。
锁儿楼是五皇子缉熙的起点,五皇子是起于江湖,除了五皇子身边人天下少有人知道,他知道。
果然,申时他去城门周围一转,城门重兵把手早已下钥,森严的戒备仿佛敌军已兵临城下。
“我们出不去了今天。”
穆清听完这话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好像早就料到他们会出不去一样,有种近乎麻木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