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个小平房,但是因着地段和知名度的关系,房租颇高。舒旻想,以后这房子就没存在必要了。
打开房门,一股阴湿气扑面而来,舒旻靠着斑驳的房门站了一会儿,一张静美冷静的脸,一半隐在房间的阴暗里,一半在午后阳光下发着白茫茫的微光。
房间里的双人床上还丢着陆城南的一件格子衬衣,床头柜上,陆城南买的铁艺钟嘀嗒嘀嗒的走着,屋顶上,用绳子穿着的各色光碟没心没肺地晃着。
舒旻不知道该从哪里收拾起,理了理心绪,她想还是从陆城南的打口碟整起。
这几年,他们的生活几乎就全靠两人的演出费维持,再想滋润点,就要靠倒腾些小买卖了。舒旻摆过地摊,去工体卖过荧光棒,这事儿她坚持不让陆城南出面,她觉得陆城南太帅了,不应该干这种事情。后来陆城南通过一个朋友找到了进打口碟的渠道,便做起了卖打口碟的小生意。因着他的眼光,所以拿的都是便宜又好的尖货,上豆瓣、淘宝一转手,翻倍的赚,倒成了一笔不大不小的收入。那以后,他便再不准舒旻出去摆地摊。
舒旻找了一个凳子踩上去,伸手够柜子上的纸箱子,她一时没吃准力道,整个箱子翻了下来,满箱子的打口碟劈头盖脸地朝她身上砸去。她愣愣站在那里,没有闪避,任它们砸。等到一切消停后,她才蹲下身,一本本收拾。
“这不是舒旻吗?”这时,一个没正没经的男声在门口响起。
舒旻头也没回:“帮忙收拾。”
木人晃荡着朝她身边走去,看了眼绑着小刷刷,穿着白背心卡其休闲裤的舒旻:“这小刷刷扎的,乍一看多像早些年的谢霆锋。”
舒旻收拾碟片的手当时就重了些,木人吓得一抖,连忙老老实实地蹲下帮着一块收拾。眼见收拾完了,木人忽然很严肃地说:“舒旻,要不你跟我吧。”
舒旻绷着脸瞪他,一言不发。
“我真不是趁人之危欺负你。以前因为有陆城南,我就强压住了对你的爱意,现在陆城南没了,你就不能考虑我吗?方圆百里内,没有再比我好的了。真的!”
“什么叫没了?你好好说话!”舒旻用一副审犯人的口吻,冷冷说。
“舒旻,我是真喜欢你,你看见对面二楼我的书房了没?我以前都是面着壁写书的,因为你,我都把书桌搬到窗户前了……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能够仰望你的身影。”
“你那是俯视。”
“不,那绝对是一种出自灵魂的仰望姿态。”木人一本正经地说,“舒旻,你千万不要那么俗气,跟大街上那些女人一样喜欢什么爱你在心口不开的闷骚隐忍男,那些都是书里的,你要正视我这种现实的男人。”
舒旻冷笑:“你现实?”
堂堂一美国海归不思进取跑北京租房子写小说为生,他特现实。
木人有些急了:“我一米八,还会做菜,鱼香茄子、回锅肉哪样做得不好?我没陆城南那么帅,但眼睛也是内双的。”
舒旻且由着他在那里插科打诨,找了个编织袋,把柜子的衣服往外倒腾,袋子只有一个,实在倒腾不了的东西,她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收拾完满屋子的东西后,舒旻看着那张床,怎么都下不去手收拾。
收拾完那张床,她和陆城南就算是真的过去了,连点念想都没了。
想到这里,她脱了鞋,兀自靠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幽幽地说:“木人,我们真不是一个世界的。”
木人正准备分辩,舒旻打断他:“你家境好,高中毕业就出了国,现在凭着少年义气来这里体验生活,我和陆城南跟你不同,我们不是在体验生活,我们是在求生活。”
舒旻淡淡说完,头微一歪,指着天花板说:“你看那里——有天晚上半夜了,我和陆城南演出回来,刚躺下,天花板受潮,一块石板擦着我的肩膀砸下来,险一些就砸我头上了。当时陆城南抱着我发抖,一个劲儿跟我说对不起——但也只能是对不起,我们没能力找别的房子了。我能怪他吗?他是个孤儿,给我的,已经是他倾尽全力所能给的全部了。”
木人斜靠在墙壁上,默默看着舒旻。
“在你看来,觉得我们俩牵着手在胡同里遛弯很文艺,他在院子里帮我洗头发很浪漫,我们过的人间烟火的日子就是你想要的。所以,与其说你爱我,不如说你爱的是我的生活,你像在看电影,看入戏了就想踢开男主角自己演。”
木人终于发话了,语气有些沉重:“舒旻,你不好总这么深沉的。”
两人默了良久,木人率先岔开话题:“那些打口碟你怎么处理。”
舒旻说:“卖了。”


第七章

入夜,舒旻轻车熟路地在地铁站附近摆起了摊。北京繁华点的地铁口一到晚上就地摊云集,大多卖的是衣服、包包、化妆品、小玩具、盗版书,偶尔也有像舒旻这样卖打口碟的。摊子摆到八点多,才稀稀拉拉地卖出了三盘带子,其间还来过一次城管,等到躲完城管,已经时近九点。
俗话说春无三日晴,四月份的北京,天气婉转得跟江南似的,总是下雨。刚到九点,人潮涌动的时候,天边上飘来了一朵黑云,眼看又要下雨。摆摊的人骂骂咧咧地开始收摊,舒旻从包里拿出一把大伞撑在头顶,罩住脚下的东西,表情漠然地站在雨地里。
她的顽强样子特像春天里的一朵蘑菇,引得人来人往的人指指点点,好几个摆摊的男生被她的创业精神所鼓舞,也冒着雨撑伞把摊再摆了起来。
这场雨绵绵无绝期地下着,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连路面上的车都少了起来。舒旻暗想,敢情这下的不是雨,是硫酸,把世间众生全都腐蚀了去。
她一动不动地举着伞当街站着,头顶上就是一盏白晃晃的路灯,那路灯朝她身上投下一束白生生的光芒,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在演舞台剧。
本来还陪着舒旻摆摊的两个男生终于熬不住冷收了摊,其中一个朝舒旻喊:“那位姐姐,别摆了,钱是赚不完的。”
舒旻看了他一眼,露齿笑了笑。
整条过道上就剩她一个小摊位了。她无聊地将目光投向对面的“鲜果时间”,那边,两个卖奶茶的男生已经开始收拾准备打烊了。
鲜果时间前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泊了一辆路虎,那辆车还没有熄火,兀自排着热气,两条雨刷来回摆动着,竟成了偌大一条街上,最具动感的摆设。
舒旻盯着那两个雨刷发起呆,不知道过了多久,车门忽然打开了,一个穿着淡紫色套装,长发微卷的年轻女人撑着伞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穿过马路,快步走到舒旻面前朝她一笑:“这些碟怎么卖?”
舒旻打量了她一眼,她化着精致的妆容,头发盘得一丝不乱,整个人打扮简洁优雅,一双眼睛里透着一股子精明强干,颇有些像年轻二十岁的关锦华。
舒旻有些狐疑,这种一看就是精英的OL不像对打口碟有兴趣的,不过她还是报价:“除了Kurt Cobain和山冢爱这两盘五十以外,其他的全都三十一盘。”
那个女人微微一笑:“那除了这两盘五十的,其余的我全要了,你算算钱吧?”
舒旻很一惊,露出个“你想干吗”的表情,那女人被她的样子逗乐了:“我不过是个外行,买去也只是赶个潮流,真正的好东西还是要留给需要它的知音,所以我不买。”
舒旻想,精英就是精英,忒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了。
她弯下腰一盘点:“600块。”
那女人爽利地从钱夹里拿出钱递给舒旻,舒旻找了个盒子将所有打口碟装进去递给了她,便目送着她抱着盒子回了车里。
等那个女人上了车,车子就发动起来了。舒旻收了摊子,继续愣愣地站在原地发呆。
她压根儿就是想发呆。
以前陆城南说北京有一条好,就是无论你站在人来人往的天桥上发呆也好,还是喝醉了躺在马路边儿也好,都不会有人管你,对你指指点点,疑心你要自杀。这个城市太忙碌,行走其间的人对一切怪现状都司空见惯,过目即忘。
这是一个具有互不干扰精神的,真正的国际大城市。哪里像涿城,到处飘着流言蜚语。
那边的车子果断地开离了舒旻的视线,舒旻目送着那辆车离开,心想,刚才那个买碟的人挺有意思的。
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还没转完,远处,那辆车忽然猛地一掉头,朝着舒旻飞驰而来。
舒旻有一瞬间的恍惚,总感觉那辆车一定是奔自己来的。难道刚才买碟的女人后悔了?还是……
车在她面前戛然而停,后排的车门应声洞开,与此同时,副驾的车窗刷地摇下,一张异常清俊的男人的脸浮现于夜色里,那人侧脸看定了舒旻,眉微一蹙:“上车。”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固有的威严,有些命令式的意味,甚至像是嗔怪,却全然不叫人讨厌,仿佛说话的并不是一个陌生人,而是舒旻邻家有些严厉的哥哥,他那一瞬间的面部表情分明是在说:你怎么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舒旻下意识地倒退一步:“林……”
林越诤表情缓和了些:“上车。”
舒旻还愣着,先前那个女人已经从车门里探出头来,笑吟吟地说:“下雨天打车坐车都不方便,既然相识,不妨让林总送你一程。”
见舒旻还一副如坠云雾的样子,那女人伸出手来拉住她:“刚好可以让你跟我讲讲这个Hell Yeah乐队,我觉得这个吉他手长得很像我的前男友。”
一副自来熟的样子。
不知是什么力量驱使,舒旻还是上了车。她和陆城南一样,都是一根糖葫芦就可以骗走的人,别人只要一点半点的好,她就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上了车后,前排的司机师傅大笑着转过头来说:“林总,我就说是上次后海那姑娘吧!”
舒旻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后海那姑娘,难不成这个司机之前见过她还和她打过交道,完全不可能啊?
那司机自顾自地说:“刚我大老远就认出你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对你印象特别深,你信不信,无论你跟哪儿我都能一眼把你从人群里找出来。”
舒旻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这位大叔话说的……
“哦?”前排的林越诤颇有兴味地发声。
“可能是这姑娘扎眼?也不对啊,扎眼的姑娘海了去了。”那个司机特意认真看了看舒旻。
舒旻也有些好奇地看着他,这个司机不到四十的样子,微有些胖,但是一双眼睛长得十分锐利,颇有点与众不同。
那司机看了看后又说:“我想起来了,我年轻时喜欢过一个姑娘,和你长得有点儿像。”
身边的女人率先“扑哧”一笑:“老王,你悠着点,领导可就跟你边儿上坐着呢。”
老王嘟囔了一句“我说的是真的”后,返身开车,嘴里念叨着:“你可是没看见那天这姑娘醉得,吐……”
“老王。”林越诤忽然开口,语气骤然冷了下来,“先把EVA送回去。”
跟惯了领导的人这点察言观色的功力还有,知道林越诤不想他多话,忙噤了声,专注地开车。
*
车里的氛围顿时冷了下来,舒旻一下子有些不自在起来。
林越诤也并不说话,只端坐在前排,仿佛刚才叫她上车的人不是他。
舒旻有些别扭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身旁的EVA,她的腿上还摊着一本文件夹,似乎正在同林越诤汇报工作。而她一来就把一切打破了。想到这个,她越发局促起来。
EVA侧脸瞟向舒旻,眼神里有片刻的揣度。这个女孩子看着草根得厉害,无论从哪里看上去,都不像是能和林总扯上关系的。但是林总却在意她得厉害,刚刚他看见她站在路边,语气紧张地叫老王停了车,却又踟蹰良久,不愿上前打招呼,犹豫再三,才让自己去买光她所有的打口碟。
车子开出了老远,他还是透着后视镜看这个女孩,最终忍不住叫老王回了头。
起初,她只道林总和这个女孩很熟,可是眼下看去,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EVA的眼神试探性地瞟向林越诤,敏锐地发现他放在腿上的左手下意识地曲了起来,这是他内心紧张的惯有表现,她跟着林越诤出出入入多年,从未见过他做事像今天这般犹疑,更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
抛开这些百思不得其解的事,EVA开始和舒旻套近乎,她虽然不长舒旻几岁,可是看舒旻就像是在看心思单纯的孩子,几句话下来,已经把舒旻的由来根本问得清清楚楚。这下,她彻底放了心。
接着,舒旻认真地给她讲解几支乐队的风格,她也单手支颐,听得很认真。此时的EVA和刚才买碟的那个EVA大不同了些,风趣幽默且又爽朗,很快就把车里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前排,林越诤垂下眼帘,心里对EVA又多了几分欣赏。
车子驶过光华桥,老王驾轻就熟地将EVA放在一个高档小区外。少了EVA的车里气氛顿时冷得不行。老王一边倒车一边问:“姑娘,你们学校是在安翔路那块儿吧?”
舒旻忙点头。这时,一直沉默的林越诤忽然发话:“先去趟盘古大观……我有事要和舒旻谈。”
舒旻一凛,暗想,你有事儿要和我谈,我怎么事先不知道?再说,有事儿谈随便找个上岛就成,找什么七星酒店?听说那儿喝碗粥都得上千,她怕在那儿吃了喝了,晚上会睡不着。想到这里,她连忙开口:“林……”一个林字卡在喉咙里,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林学长?林总?
林越诤依旧一副面瘫样子:“林越诤,你就叫我林越诤。”
“林越诤,你要有事儿和我谈就现在说,盘古就不去了吧。”舒旻嗫嚅了一下,看了下自己的打扮,“我……我衣冠不整。”
林越诤淡淡打断她:“我饿了。我饿着就不喜欢谈事情。“
这句话相当简单粗暴有效,舒旻就噤声了。
林越诤透过后视镜打量了她一下:“你这样穿挺好的。”
两人下了车,林越诤交代老王自行回去,晚点他自己开车。老王遂把车钥匙交给林越诤,自己打了个车走了。
林越诤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舒旻还顿在原地,返身上前:“怎么?”
“林越诤,我觉得去那里面谈事儿对我不公平。”舒旻看着他说,“你首先就在气势上压倒我了,万一我喝了你的血燕什么的,你再跟我谈我办不到的事情,我连生气买单自己走的余地都没有。”
林越诤有些失笑:“血燕?你想多了。”
舒旻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你诚心要和我谈事情,又确实想一边吃一边谈,前面就有一家很好的江南私房菜馆,物美价廉,我们去那儿吧。”
见林越诤还在犹疑,她连忙补充:“你放心,他们家很干净,没有地沟油。”


第八章

两人在江南私房菜馆的雅间里坐定,服务员小姐很体贴地上了两杯暖暖的柠檬水。林越诤看了下菜单,点了一道招牌菜清蒸鲥鱼,又点一道鲜菌佛跳墙便把菜单递给舒旻。
舒旻接过菜单,暗想:他真饿吗?怎么点的都是后半夜才上得了的菜?”
舒旻显然不是养身派的,点了一道干锅和几个开胃的小菜,考虑到林越诤肚子饿,她还给他点了盘点心让他好先垫吧垫吧。
点完菜,服务员抱着菜单笑盈盈地问:“请问二位有什么忌口的吗?”
林越诤放下水杯,下意识地说:“她不吃香菜。”
与此同时,舒旻也脱口而出:“不要香菜。”
话音刚落,舒旻一愣,望着林越诤,一头雾水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吃香菜?”
林越诤云淡风轻的眼里有了丝慌乱,只一瞬,那丝慌乱便被一如既往的笃定所取代:“我有位女友素来不喜欢吃香菜,刚才听问起,习惯性地脱口而出了。没想到这么巧,你也忌口。”
舒旻“哦”了一声,一个埋在心里的问题几度欲问:他们是不是之前认识。
舒旻的直觉一向都很准,她父亲过世的那晚,堂哥半夜打电话到学校,她一听见堂哥异常的声音就厉声哭问“是不是我爸爸死了”,很多事情,她仿佛都能提前预料得到,大约,搞艺术的人天生比旁人要敏感些吧。她直觉早在涿城初遇前,她和林越诤就打过交道,而且不是一次两次交道,换句话说,他们之间可能有更深的渊源,只是她不知道。
这个问题几次到了嘴边,舒旻都没有问出来,她知道,除非林越诤自己想说,否则,她绝对不可能从这个人嘴里听到一句真话。对面这个人,深得就像一口无波古井,隔远远的看,叫人觉得深不可测,望而生畏,可是凑近了看,却又有一股吸引人往下跳的邪恶引力。
林越诤似乎感觉到她心里有什么在澎湃,于是率先开口,掐灭了她的好奇心:“过段时间,我们公司有一场商务派对,宴请的是国外的一些年轻创意团队,所以我想在派对的乐队上做一些创意,找一些年轻的,有才华的,有北京味的轻摇滚或者爵士乐队作主打。”
舒旻凝神听着,表现出对此很有兴趣的样子。在这种双方对等的情境下,她的一双眼睛里,所有的戒备与不安全都散去,眼睛里渐渐浮出一片孩子式的安宁和属于艺术工作者的柔软。正兀自说着话的林越诤语声一滞,看着她的眼睛有片刻失神。
“嗯,然后呢?”舒旻坦荡地盯着他的眼睛问。
林越诤垂下头,端起水杯轻抿了一口:“这件事情一直由EVA找公关公司负责,但是那家公关公司的策划案并不是我所预想的那样。前些时候,我也曾亲自去一些特色酒吧寻找乐队,可惜并没有头绪。”
舒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想把这次的活动交给一个懂这块的年轻人负责,刚才在街上看到你,觉得实在是种巧合,所以很冒昧地请你上车。”
林越诤忽然都有些佩服自己,再怎么一时冲动做的荒唐事,事后他都能圆得天衣无缝。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车掉头的电光火石间,他满心满意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可以胜任这个工作?”舒旻目光如炬地看着他,露出了较真的眼神,“你不要告诉我,你直觉相信我可以。”
见林越诤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又说:“你在后海见过我,那天送我回宿舍的人是你,对不对?”
*
舒旻现在可以确定,她与林越诤的初遇是在后海。
一个月前,关锦华在王府井的星巴克里将一个信封推到她面前。她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对面那个款款而笑的女人,因为她已经从她的笑容里判断出信封里有可能是什么了。她单纯觉得这一幕很像电视剧里的狗血剧情,她关锦华不愧是搞传媒公司的。
当时,关锦华姿势优雅地抿了一口咖啡,将一只涂得血滴滴的食指压在白信封上说:“陆城南是我的了。”
饶是有心理准备,但当她看见那一叠床照,看见陆城南在镜头下兴奋至空洞的脸时,整个大脑还是轰的一声炸开了。她的耳朵在瞬间变成了真空的,嚣沸的人声全都被抽离,只余下嗡嗡的鸣叫声以及一个居高临下的、诅咒似的低缓女声:“他再爱你,你再爱他都没用,就算以后你们能回头,当你和他亲热时,你就会想起他在我身体上的表情。你信不信你会恶心?”
如今她已经不愿意回想起当时的情绪了,在那场人生灾难前,她忽然变得格外强大,她没有当场痛哭,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愤怒咆哮,就静静坐着,放在桌子下的手臂阵痛似的痉挛,血管突突地跳着,一股无处可泄的力量在她四肢百骸里急速猛蹿。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控制住那股力量,她唯红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盯得踌躇满志的关锦华脸色发白。
离开星巴克后,她一径走到自己和陆城南长驻的回声酒吧。彼时华灯初上,台上的黑莓乐队还在懒洋洋地弹些暖场的东西,她不管不顾地走上台去,脑充血地抢过鼓手小诺手上的槌杆疯狂地敲起黑莓镇场子《boom!boom!power!》,主唱、吉他手傻了十几秒才跟上她的节奏,各就各位地把场子给救了回来。
那一晚上,整个回声就成了舒旻的架子鼓专场,她始终绷着脸,抿着嘴,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一副要把地球敲爆的至HIGH架势,把底下一群型男索女都引爆了。回声的老板赵勇一直就偏爱舒旻,不但不阻止她,反倒在下边叼着烟大叫起哄,由着她闹。
直到最后手臂敲脱了力,她才虚晃着脚步下了场,坐在一边一瓶接一瓶地灌酒。酒吧里本就没好人,赵勇看见她这么喝不说阻止,反倒凑上去挑着性烈的给她灌。再往后的事情她全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喝到最后跑出去吐得昏天黑地,再醒来就是第二天下午了。
她是在自己宿舍的床上醒来的,醒来时眼前一片刺眼的白光,脑仁子疼得像有什么在里面钻。过了好久,她的身体才从极度的虚弱和麻痹中复苏,她原以为自己醒来的地方会是酒吧的厕所或是谁谁谁的床上,那个晚上她是准备豁出去了的,她的世界随着陆城南的背叛而摧毁,她的一切也应该随着她的世界一起被摧毁。
直到室友马利枫下课回来才告诉她,昨晚有个陌生男人用她的手机打宿舍电话,一路问到学校,把她给送回来了。舒旻恍然问是谁,马利枫说车里的男人始终没有露面,只是打开了车门让她和尹驰烨把人抬下来,便一言不发地开车离开了。
说完这些,马利枫嫌弃地瞟了她一眼,很隐晦地提醒她最好去检查下身体。舒旻知道她的意思,但是她很清楚,送她回来的人没有碰她。
次日她再去回声打听,个个都不敢掠美,老板赵勇无比遗憾地说:“舒旻,你这么怀疑我是对我的侮辱啊,我像是会送女人回家的男人吗?我还上幼儿园吧?那天我差点就上手了,结果一转眼你就不见了。哎呀,送一个喝醉的女人回学校,不是去如家、汉庭,哥哥我得说那人是雷锋呢还是雷锋呢?”
还有人用很猥琐下流的语气说估计送舒旻回去的人得是一性.无.能,这一论点又被众人推翻,说性.无.能才坏呢,最变态的就是这伙人,指不定就把姑娘绑回去做宠物了。
最后还是小诺说他晃到了一眼,看见一个穿黑色衬衣的男人把舒旻抱上了辆宝马,看到的时候,他没往舒旻身上想,只觉得眼熟,如今提起来,才确定是舒旻。
一屋子的男人登时心领神会地“哦”了一声:“开宝马的性.无.能。”
问清楚情况,舒旻撇嘴笑了下就离开了。她笑自己天真,笑自己还有幻想,幻想陆城南会在哪个角落里看着她,等她撒完气,任完性就送她回去,然后像过去那样抱着她说,他知错了,他再也不离开她了。
女人总是有那么多矫情天真的幻想,以为自己足够呼天抢地,足够声嘶力竭就能换得一些转寰余地,抑或一眼悲悯同情,然后不惜以作践自己的方式去验证这些可笑的幻想,最后一错再错,粉身碎骨。她舒旻是运气好,不然白被作践了,还不落一点同情。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她满心的怨怼、不甘、愤怒、绝望仿佛忽然被抽空了一般,徒剩下一种清醒的锐痛在她心底长长久久地砺着,一直砺到现在。
*
包厢门打开了,服务员端来火锅,又端来清蒸好的鲥鱼,桌面上立时腾起袅袅的白雾。
舒旻隔着雾气,不依不饶地问:“林越诤,是不是你?”
林越诤没有回答,拿起乌木筷子,稳稳地夹起一条白嫩的鲥鱼,熟练而细心地剔刺。他好像对舒旻的质问并不怎么上心,只一心专注地做自己的事情,秀着自己那双修长干净的美手。
舒旻看得有些上火,但是语气还是很慢条斯理:“你一没把我怎么样,二又没偷我钱包,为什么就不承认?”
林越诤抬起眼,将剔好刺的鱼递到她面前,不紧不慢地说:“是我。但我不觉得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有提起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