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容脑中嗡地一响,再顾不得这位贵客的身份地位尊贵得足以压死她全家上下,只将一腔的怒意聚到了指掌间,抵住他胸膛的双手奋力一推:“你松手!”
谁料身前的挺拔身躯纹丝不动,两条铁打一般的长臂却捉住了她的双肩,越发将她揽近身前来。
此刻不如往日,他没喝醉,臂膀有力、气势逼人,直略略使力便将她扣住了。
她哪曾让人这么近身过,原先强装出的冷静骤然崩裂,羞恼之下抬起莲足一脚往他穿着厚底皂靴的脚背狠狠跺下。
踩是踩着了,莲城却只是闷哼一声,轻笑道:“哎呀,这性子可真是爆烈。”
一面说着,竟一面将头低下来,伏到了她的颈间。
温暖的鼻息一贴近林微容的面颊,她已倏地面红耳赤,咬紧银牙手脚并用地死命挣扎:“你这下流胚子,快放开我!”
头顶又是一阵轻笑,手却如她所愿,松开了。
“好好好,听你的。”莲城笑吟吟地在她耳旁低声道。
陌生又温润的气息拂过耳旁,她如受惊的小兔儿一般弹跳开几步远,双拳握紧了立到邻近的梅树下去。
“莲城公子,林家园子不欢迎你,请离开。”她满目通红,既羞又恼,恨不能此时天上忽然坠落块大石,将这个斯文败类砸个稀巴烂。
逐客令都下了,莲城却毫不在意地摇头笑了笑,盯着树下的林微容看了半晌,忽地收敛起轻浮促狭的笑,正色道:“林姑娘可愿与我做一桩生意?”
商人的本能让她眼睛一亮,却又狐疑地打量了眼前这神情淡然的俊俏男人一眼。
浪荡不羁的笑都褪去了,重还了从容不迫、气定神闲的莲城公子。
他一刻变一个模样,林微容哪还敢轻易相信,又往后退了一步,才松开握紧的双拳,抬起头来傲然道:“你说来听。”
莲城沉吟半晌,忽地又勾起唇角轻佻地笑道:“刚才靠得近,闻见林姑娘身上的香气,清馨舒缓,可是贴身搽的香粉?”
他这分明就是调戏。
林微容面色一红,刚熄灭的一星小火重又在心间燃起。
“莲城公子若是毫无诚意,那就便罢了。”她冷冷地哼了一声,捉起裙裾转身欲走。
“林姑娘留步,我要与你相商的,本就与它有关。”他这才正经起来,伸长手臂摘了一朵半开的梅在掌心把玩着,眼却不离背向着他立着的林微容,“林姑娘可否将你最新制出的香粉卖与我几盒?”

梅枝俏

“公子要买香粉,只需去城内南街的香粉铺子便是,海棠香、桂花香、茉莉香,要多少有多少。”
她转过身来微微的笑着,目光虽是沉静,却已有了些微的震惊。
铜鸾城内做香粉的有三四家,都是挂着金字招牌的老字号,前些日子城内最受姑娘们喜爱的百合香便是她放在各家铺子代卖的新货。
只是,甚少有人知道这些香粉都是出自她林家园子。
照理说,各家铺子的掌柜的都是守口如瓶的人,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又从何打听得这桩密事?
“我只要林姑娘新制的这种。”莲城也不揭她的底,只是含笑望着她道,“四家店铺的香粉我都细细闻过一遍,唯独林姑娘此刻身上所搽的香粉香味最是独特,想来该是新制的还未来得及送去代售。”
林微容默然不语,这位莲城公子贵为皇子,自然是有门路有法子知道天下所有的密事,她早该料到了。
“既是还未及送去店铺,那全卖给我又何妨?”他负手立在树下,长身玉立、眉眼含笑,不知何时落了满肩的花瓣,头顶舒展的枝干上有雪色的梅在盈盈盛放,他在花海中,花海拢住他,不知是人映衬着花,还是花映衬着人。
她看得有些怔住了,直到他轻声唤她:“林姑娘,你看如何?”
“不成。”她脱口而出。
这一回,改换莲城怔住:“为何?我可以出十倍的银两,若是林姑娘还嫌少,可以再加……”
林微容又是一惊,忙正色道:“不是价钱的问题。”
说着,脸微微沉了下去,眸中泛起的神色不知是懊恼还是别的,隐隐有些不悦。
莲城沉吟片刻,立时收敛了所有的调笑神情,对着林微容躬身一揖,惊得林微容轻呼一声跳开,恼道:“莲城公子行此大礼,愧不敢受!”
即便是寻常的百姓,这般行礼已是吓煞人,更不必说他是堂堂二皇子,只该跪拜祖宗父母的尊贵身份,对着她区区市井小老百姓这么一揖,她吓得魂也散了去。
惊魂初定,却听见他极诚挚地致歉道:“先前莲城轻浮无状,若是有得罪之处,还请林姑娘多多海涵。”
林微容瞠目结舌惊讶不已,素来只听得说皇家子孙眼高于顶、嚣张跋扈,眼前这一位却并非如传言所说那般倨傲,反倒是随和谦逊得异常。
唔,若是随意轻薄女子也算是随和的话。
忽然之间,她倒是将对他的看法略略改了些。
“莲城公子,不是我不愿卖与你,实在是……”她微微的叹了口气,见他神情颇失望,不由得心软了下来,“公子可否告知为何这样急切地想买这槐花香?”
槐花香是她年底才开始尝试的新香粉,这段时日她与铮儿等几位丫鬟正亲自试用着,几日下来,大致情形只能用惨败二字形容。
他在此时寻来,恰好时机不对。
“再过半月是我母……娘亲的五十寿诞,原想寻一日包下林家的梅林请她老人家来赏花,却不曾想嗅到林姑娘身上的槐花香气。”他淡淡一笑,顿了顿,又惋惜道:“我娘亲最爱槐花,因此我便想向姑娘买下这新制的香粉作为寿礼送给她。”
“谁想,竟与它无缘。”
一面说着,一面摇了摇头。
林微容静静听着,半晌后抬起头来瞪着莲城那双分明还带着笑意的凤眼,微恼道:“你以为我是唬你?”
“莫非不是?”佳人含嗔,他竟还能笑出声来。
林微容横他一眼,倏地撩起左臂的衣袖,一点点卷上去,露出一截白雪也似的小臂来。
那一截粉白如雪的藕臂,与她纤细手腕的肤色相差许多,她皱起眉头来拍了拍手臂,竟落下了一层细细的粉末,再捉住衣袖微微一抖,那粉末更是落得欢快。
一阵风过,将这些粉末吹起,蹿过莲城身前时,他鼻尖皱了皱,忽地低呼道:“槐花香!”
蓦地,他白净的面皮上浮起惊讶之色。
“瞧见了?”林微容缓缓放下衣袖,柳眉微蹙起,眼中满是懊恼,“不知缺了什么,这香粉还真成了粉,干得贴不住肌肤,只一吹便散得到处都是。”
香粉最是滑腻,抹到肌肤上几下揉搓便能渗透进肌理中去,她这一回新制的槐花香粉却是大大的败笔。
因此,这单生意她恐怕是无法接下了。
“对不住了,莲城公子。”林微容诚心实意地致歉,见他眸中隐隐地露出了遗憾之意,不由得怔了怔。
“也罢,那我就再做打算罢。”莲城虽是失望,却也没太在意,黑亮的凤眸黯了黯,又换回原先的神彩,抬头向前方那一片略比此处树木高大些的林子望过去。
林微容担心他又起意逗她,忙向前跨了一大步,与他隔了三四步之遥,这才指着他眺望之处道:“那边便是种植墨梅之处。”
说着,领了他往前走,在林中穿梭避让开三四十株盛放的梅树后,到了被大片红白色梅花相拥的浅墨色梅树下。
果真只有七八棵树,一两年的功夫还没能长得多枝繁叶茂,只将枝叶向更高远的天际伸展了少许,倒比藩篱外的寻常梅花又拔高了不少。
这竹编的圆弧形藩篱是用来圈住这几株稀有的墨梅,竹片末端削尖了在地下埋了桩,仿佛是拔地而起的一面竹制院墙,将外头的粉白嫣红同里头的珍贵浅墨色隔开。
实在是突兀得异常。
“画蛇添足。”莲城在竹编藩篱外仰头望了望内外两株树干交叉之处,见那浅墨色融入雪色溶溶内,分外的赏心悦目,不由得摇了摇头低声笑道。
“加一道藩篱,是为了防贼。”林微容耳尖,听见他的话,不免有些不悦。
“防贼?”莲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像是极难懂这话的含义,林微容正待解释,他却挥了挥衣袖,修长挺拔的身躯蓦地拔地而起,只一眨眼的功夫已立到了竹编藩篱的竹尖上。
那是个高处,风比地上略大些,吹起他的袍袖,衣袂飘飘,飒飒作响,倒像是亟欲临风飞升的仙人一般。
林微容看得有些出神,半晌才懊恼地皱起秀眉,跺脚道:“快下来,莫要将竹篱踏坏了!”
伙计们辛辛苦苦砍来竹子,再一点点打桩编篱,才圈起了这一大块地方,若是被他踩坏了,老江可不会管他是不是尊贵的皇子,怕是要抄家伙追着打了。
莲城笑吟吟地俯瞰她,将她焦急的神情看在眼里,也不急着下来,更是玩心大起,踮起一脚来在竹篱上金鸡独立着,塌下眼角蹙起浓眉来作势叹道:“原来林姑娘担忧这竹篱更甚于我……”
林微容再好的耐心也被他忽起的嬉笑磨得一干二净,蓦地便沉下了脸色。
莲城在竹篱上看着,一瞧见佳人满面不悦,也只得飘然跃下地来,收敛了调笑的神情,微微一笑道:“若说是防贼,顶多能防一防孩童罢了,有点功夫底子的要翻进去都是易如反掌。”
这话倒是不错,林微容眼见着他轻轻松松便跃上了竹篱,又悠然地飘落地面,心里琢磨了片刻,叹道:“我果真是画蛇添足。”
莲城听见她低声叹气,微微一笑,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径自走到竹篱下推开半掩着的木门,独自在里面看了多时,才慢慢地踱了出来。
林微容颇有些惊讶:“莲城公子不多瞧瞧?”
自他进去到出来,至多半炷香,既不需要酒食饭菜,又不需要歌舞茶点,这二十两银子她收得有些惭愧。
他挑眉一笑:“不了,瞧过一眼这稀少罕见的墨色梅花,便也就值了,看半日花开……”
“与看一日花落又有何区别?”林微容脱口接道,说罢,也笑了。
风声依稀,梅香满林,两人循着旧路往回走,莲城在前,林微容提着裙裾紧随在后,一路沉默。
待到了林前出口处的石径上,她犹豫迟疑了许久,终究还是“哎”了一声,冲着他挺拔的背影唤道:“莲城公子且先留步。”
他停下了,转过身来看着她,眼中略有疑惑:“林姑娘还有何事?”
她又是一阵迟疑,半晌才抬起头来颇有些犹豫地问道:“若是我说,我前些日子做了些槐花香露,莲城公子可有兴趣?”
香粉与香露所用花瓣材料相差无几,她在碾磨香粉之时顺手尝试着调了些香露,搁在房中几日了,本不打算拿出来卖,今日不知为何被触动了心思,竟告诉了这个她一直提防着的外人。
果不其然的是,莲城凤眸一亮,虽是神情未变,她却在他眉眼间看到了一丝惊喜之色。
“当真?”他略有些急切地问道,见她点头,蓦地笑了:“何时可取?”
林微容也被他稍稍感染了些微的喜悦,只沉吟片刻便笑道:“三日后,请公子遣人来园中取。”
“好,三日后必不失约。”他眉眼亮起,更添了三分神彩,“林大姑娘真爽快人!”

醉劈匾

林姑娘真爽快人。
言犹在耳,便又有人当街指着林家酒坊的红底烫金大招牌破口大骂,从林老爷子骂到林微容,又将林家酒坊、林家酒楼、林家客栈一道骂了个遍,末了,还夺了路人手中的斧子,把那块前任知府大人亲笔题字的金字匾额砍了个稀巴烂。
林微容驾了马车匆匆赶到时,他早已被请进了酒坊内去,街心只留了大群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伸长了脖子往门内瞧。
有几个极相熟的邻居认出那从马车上利索跃下的男装俪人是她,连忙推推身旁挡路的人:“让开让开,林家大姑娘回来了。”
此言一出,十七八个探头探脑的人都凸了眼,谁都知道当年闹得满城沸沸扬扬的林家大姑娘貌丑思春被人画画嘲笑之事,原以为林微容就该如流言所传一般生得丑陋,谁知仔细一瞧这青衣小帽的姑娘,竟却是容貌清丽又英气勃勃,丝毫与丑陋不沾边,不由得均是心中起疑,纷纷低声问道:“先前不是说这林家大姑娘貌比无盐,豁嘴龅牙,一头黄毛稀疏凌乱似稻草?”
有人嘀咕着附和道:“是呀是呀,我可亲眼见着那幅贴在林家酒楼门前的画,果真是那寒碜的长相。”
邻人嗤地一声斜眼看去:“谁家小妞十二三的年纪不是黄毛稀疏生得瘦小?”
林微容长得慢,十三岁时还是瘦弱女童的模样,左右常往来的邻居也都是知道的,只是后来出了那事,她总也躲在书房内不出来,也便极少能见到她。
也就是这三四年,常能见着林微容往返与酒坊与城东花圃间,她做男子打扮,又多是在入夜后才回来,哪里还有人能知道她便是林家大姑娘林微容?
因此,铜鸾城内认不得她的人占多数。
马车停在酒坊门前的街道上,已有候在门前的伙计急急忙忙地迎上去接过缰绳,林微容走了几步,又回身掀开车帘,捧了一盆亭亭立在清水卵石间的水仙来交给另一个伙计,这才沉着脸大步往酒坊的两扇朱漆大门走来。
她顾不得周围惊奇打量她的目光与四起的议论声,足下走得急,步子迈得已是不像个姑娘家。
看热闹的人群自觉地分开条道让她通过,她匆匆朝着几个平日里还算熟络客气的街坊略一点头,便头也不回地踏进门内去。
这一日是梅林开放的第一天,本该是热热闹闹地在城东的园子里放炮庆贺,一早刚将桌椅几凳取了摆到梅林内,还未来得及吩咐丫鬟伙计们开张,酒坊伙计小古便心急火燎地飞奔进了林子。
小古气喘吁吁,只说有人上门踢馆,老爷子被气得不轻,她一心慌,忙将所有杂事交给铮儿与老江处置,连晨起劳作所着青衣小帽也没换掉,便急匆匆地驾车赶了回来。
一脚踏进门来,林微容顿觉气氛不对头,大堂内仅有四人,林老爷子坐在上座,满是皱纹的脸上怒意未消,气得颔下花白长须犹在不住颤抖,老金立在一旁默然叹气,另有一人瘫在墙角内,喷着酒气、烂醉如泥。
她目光打个转,落到最后一人身上。
他背着光坐着,初升的冬日斜照进窗来,将他的轮廓镶上一圈炫目的金边。
桌上的茶犹有余温,热气冉冉地升起,氤氲着他的脸;就在这沉闷的气氛中,他略略抬起头望向她,颔首浅笑:“微容。”
“白少爷。”林微容一点也不惊讶会在此见到白凤起,那缩在墙角的醉鬼她认得,铜鸾城有名的浪荡子,白家二少爷白越桓。
白家是铜鸾城内买卖做得最大的商户,传闻中白家大宅金银满仓、富可敌国,而二少爷白越桓整日里与酒肉朋友聚在厮混,当真是挥金如土,也不见白家二老心疼这点银子,越发宠得他在外胡天胡地地流连花楼妓馆,沉迷酒色。前些日子才听得来林家园子买花的白家伙计说起二少爷,一连叹了三声,才悄悄地对她说:“也就大少爷能制得住二少爷,前些日子才强压他跟着饭庄大掌柜学着管账做生意……”
当时她还稍稍惊讶了片刻,此时看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白越桓若是真改了性子,怕是天都要塌了。
“爹,这是怎么回事?”林微容皱眉看了醉成一滩烂泥的白越桓一眼,鼻中只闻见酒气冲天,不由得替白家二老叹了口气。
林老爷子先是瞪了她一眼,嘀咕了一声:“我不说出事你也就不回来!”
她抿了抿唇,面色沉了沉,账房老金连忙朝她使了个眼色,伸手给老爷子倒了碗热茶:“大姑娘这不是赶回来了么,老爷就消消气,好好同大姑娘说说,也好大家一道商量商量该怎么办。”
林微容一怔,瞥见一旁坐着的白凤起微微点了点头,立时明白了七八分。
“莫非那当街破口大骂我林家上下的人便是白家二少爷?”
老爷子爱面子,若是一般人上门踢馆子,早被伙计捉了扫把追着打骂几条街了,哪还能闹到气得胡子直抖僵坐在堂内不说话。
想必是这闹事的人身份特殊,伙计们不好下手。
白家也算是与林家有几分交情,看这情形,必是白越桓无疑。
果真如她所想——
“正是我那不争气的弟弟越桓。”白凤起接过话去,紧锁的眉宇间露出些歉意,“越桓多喝了几杯,跑来林家酒坊撒泼发酒疯,是我这个做大哥的没管好,很是惭愧。”
说罢,立起身来郑重地向林老爷子躬身一礼道:“宰相肚里能撑船,希望林伯父能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与他计较。”
林老爷子怒气稍减,却仍旧是沉着脸哼一声道:“既是凤起侄儿代为说项,我也就看在白家老哥白家嫂子与你的面子上不再追究。”
“只是他劈了我林家酒坊的金字招牌,又在我门前大骂我林家惟利是图,酒中掺了水高价卖给你白家饭庄,这等莫须有的罪名栽赃下来,我这酒坊以后还怎么做买卖?”
老爷子站起身来拍着桌子低吼,说得急了不免有些气喘,老金连忙扶他坐下,低声劝了好几句才安抚好他。
林微容一句句听得明白,心头倏地有一簇小火腾地烧起,林家酒坊最是实诚,卖酒掺水这等下作黑心的事从未做过,铜鸾城谁不知道林老爷子耿直实在?今天这一盆脏水泼下来,毁了酒坊的名声不说,还污了老爷子的名声。
再者,白越桓还敢将她家的招牌斧劈脚踏,更是让她恼火。做买卖的人,将店铺招牌匾额高高挂起,便是如同亲身,损毁招牌,无异于践踏她林家酒坊的颜面。
“白少爷,同是生意人,孰是孰非,大约你也能辨的清罢?”林微容眼中隐有怒意,却还是强压下满心暴跳的火气,冷冷地看着白凤起。
她等他回话,致歉,赔偿,或是多说几句好听的话,也好先让老爷子消消气。
屋内却忽地安静下来。
温暖的日光透进窗棂,落到白凤起微侧的俊朗面容上,光线有些耀眼,他略略眯起了双眼,眉宇间不知为何竟带了些惆怅之意。
林微容看得心头一跳,他沉沉的目光已转向她,微微沙哑的嗓音有她辨不清的无奈:“微容,你从前从不会这般客套又生硬地与我说话。”
从前?从前她只知春花灿烂、万事美妙,那却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落了尘的旧时岁月,再勉强记起,也不是多么愉快的回忆。
她忽地笑了,抬起头迎接那炫目的日光,任它刺入眼中,微微地疼:“白少爷,都是从前的事了,总也惦记着做什么?”
白凤起轻叹一声,面容依旧沉静,眼中却隐下了笑意。
许久没人吭声,林老爷子按捺不住暴躁的性子,站起身便往后堂走,老金慌忙跟上去,刚替他掀了帘子,他却又停下,转过身来吩咐道:“大闺女,这事你替我处置罢。”
林微容一惊,老爷子疲倦的目光投来,在她眼中仿佛苍老了不少,她蓦地鼻尖一酸,低声道:“知道了,爹。”
林老爷子回身走了几步,又停下,这次却没回头,只是佝偻着身躯向着后堂道:“过几日轻容回娘家来,若是花圃那边没什么要紧事情,你就留下来多陪陪她。”
她又应了一声,望着老父的身影穿过帘子消失在帘后,怔了许久。
“微容。”
白凤起轻声唤她。
“微容。”
声音略大了些,总算是唤得她回神来。
“微容,既然林伯父不在这里,我就与你直说了。”白凤起忽地换了极严肃的神色,如寒星一般的眼锁住她,不容她闪避。
“你恐怕还不知道,林家酒坊前几日送去我白家饭庄的十八坛春酿中,有八坛掺了水。”他缓缓地说道。
“不可能!你胡说!”林微容霍地立起身来,再压不下心头的火气,一巴掌拍向红木八仙桌面,砰地一声闷响。
木头坚硬结实,她这一掌用力极大,只把手掌心拍得通红,火辣辣地疼。
白凤起神情微变,看了看她用力按在桌角的手掌,又缓缓地将目光移回她微怒的脸上。
“微容,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的神情严肃,不见一丝说笑的痕迹。
林微容脑中嗡地一声响,却又听见他低缓而又不容置疑地告诉她:“这八坛酒,至今还锁在库房内,除了饭庄柳掌柜与越桓,仅有我知道。”

半明昧

大堂内寂静了许久,刚倒的茶水也在寒气里凉了个透。
白凤起伸指轻轻抚过白瓷茶碗外的青色花纹,缓缓说道:“若非越桓来此闹事,我原是打算私下知会林伯父……”
“我要去亲自看看这八坛春酿。”林微容忽地打断他的话,双手在桌面上握成拳,咬牙道:“我要亲眼见了才信你。”
她不信白越桓信口雌黄,也不信白凤起舌灿莲花,她只信自己的双眼。
“好。”他沉默片刻,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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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家的饭庄在城北,临湖而建,一面傍山,一面靠水,四周围住着的大多是铜鸾城中富庶的商户,因此生意倒是出奇的好。
林微容驾着马车在饭庄门前停下时,柳掌柜正巧走到门外来张望,遥遥地瞧见她那辆眼熟的马车停在路旁,连忙笑着迎了出来。
“林大姑娘近日可安好?前些日子小莫去城东花圃搬花时得林大姑娘多送了盆小金橘,欢天喜地地回来,跟小老儿炫耀了一整天,哈哈哈哈!”
柳掌柜身量不高,面相生得极和蔼,这一笑,更是将面上的褶子都笑得皱起了,越发的可亲。
林微容跃下车来,淡淡一笑道:“柳叔,许久不见。”
白家饭庄前几日向她订了一批盆养的花,搬花的伙计小莫人又客气嘴又甜,她便多送了那小伙子一盆小金橘,在她而言只是无心之举,不想却是让小莫这般欢喜。
柳掌柜上下打量她数眼,笑嘻嘻地正欲再说些什么,马车内却有了动静。
车帘掀开了,白凤起将烂醉如泥的白越桓扶起,小心翼翼地下了车,顺手将他交给柳掌柜。
柳掌柜叹着气招来伙计一同扶了白越桓进去,又唤了另外的伙计出来替林微容牵马喂草。
待将缰绳递给了小伙计,林微容心事重重地随着白凤起绕过前堂,沿着院中的青石小径往白家饭庄内的僻静处走去。
库房在园子的东北角,开了门进去便闻见扑鼻的酒香。
林微容缓缓打量四周,一眼便在墙角看见了春酿的乌青色小酒坛子。
她大步走过去,取过一旁架上挂着的小瓢,随意挑了一坛子舀了浅浅一瓢凑近鼻下一嗅,顿时脸色大变。
这酒虽也算是醇香爽洌,却并非是春酿!
她心下一沉,将其余几坛都分别舀了来一尝,根本就没有一坛是春酿。
再看这数个酒坛子,分明就是居梁城南宫家专用的酒坛,坛口的“南宫”二字是刀刻的篆字,也是她极熟悉的笔画,绝非以假乱真的赝品。
“咚”地一声,心凉到了底。
眼见为实。
这八坛春酿的坛子里装的并非春酿,而是铜鸾城中酒坊内卖得价最低的春溪曲。
春溪曲味淡香气浅,的确与兑了水的春酿有几分相似,只是,春酿醇厚的酒香中隐隐有清浅的梅香,而春溪曲却没有。
林微容脸色刷地白了,喉头像是有硬块堵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白凤起倚着门看着,半边脸隐在库房的昏暗中,瞧不清楚神情,过了许久才轻声问道:“微容,如何?”
“春溪曲,是春溪曲。”林微容缓缓转过身来,惨白的面上挤出了一丝笑容,“白少爷,你说错了,不是兑了水的春酿,是春溪曲……”
***
十八坛春酿如何将八坛酒换成了廉价易得的春溪曲,谁也查不出来,林微容回了林家酒坊,没敢惊动林老爷子,只与账房老金悄悄说了,老金震惊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