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的床单有五百支纱吗?”
“没有。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奢侈的。”
“那我只好睡这里了。”他闭上眼,“不要吵,让我睡。——我要是睡眠不好,整个狐族都会不安宁的。”
“贺兰觽,你坐起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
“贺兰觽,就算你睡,也要穿点衣服!”
“……”
“贺兰觽,把枕头还给我!”
“……”
祭司大人根本不理她。
这一夜,皮皮像一只猫在祭司大人的怀里找到了一个窝,她安逸地睡了。什么梦也没有做,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4章


四年来,皮皮第一次迎来了一个心满意足的早晨。
上天终于听见了她的祈祷,灵魂终于闻到彼此的味道,祭司大人回来了!这来之不易的缘分,她一定会加倍珍惜。
所以,无论贺兰觽发生了多么不可思议的变化,皮皮都可以理解。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本来就不多,其间夹杂着太多的惊奇和意外,又每每因争吵而中断,祭司大人究竟是什么脾气,一位活了近千年的狐仙——他的阅历、信仰、情感、心智——凡人轻易不可蠡测。皮皮所知道的那些至多算是皮毛。且不说回归北极之后,祭司大人所有的记忆全部消失,修行重新开始,又在异国生活了那么些年,他不可能是原来的那个贺兰。
雪后初晴,窗上还凝结着冰花。皮皮睁开眼,听见浴室里传来水声。
披着睡衣走过去,推开半掩的玻璃门,一团湿气迎面扑来。有人刚刚洗过澡,莲蓬头上还在滴水。洗脸台上的大镜子,水雾还没有散开,朦朦胧胧地印着一个人影,贺兰觽正在刷牙。他的下身围了一条浴巾,上身□□着,上面挂了不少水珠。
多么温馨多么平凡的早晨啊,皮皮倚在门框上,幸福地笑了。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满嘴泡沫地说:“起来了?”
“起来了。”她应了一声,随手将挂在一旁的睡衣递给他,“暖气没开,快穿上,小心着凉。”
这话说完,立即觉得多余。狐族向来不畏惧低温,身体的抵抗力异于常人,生病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但他还是接过来披上了,继续漱口。
水池边放着两管牙膏。贺兰觽只用高露洁,走后牙膏就放在原处,皮皮从没有动过。另外一支是皮皮自己喜欢的两面针。
“这高露洁的味道有点怪。”他擦擦嘴。
“这是四年前的牙膏,你喜欢用的。”
“会不会变质了?”
“很有可能。”
她感到好笑,又觉得安慰。祭司大人变了那么多,喜欢的牙膏没有变,早起的习惯也没有变。也许再相处几日会发现更多的老习惯。不是吗?科学证明,人的很多心理现象其实是生物现象。只要生物特征不变,基因会复制一切。
她拿起牙刷挤上牙膏,贺兰觽盛了一杯水交给她。
“谢谢,放在一边就行了,我手不是很方便。”她笑着说。
“为什么你不试试你的右手呢?”他的眼神是空洞的,凝视她的目光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可是忙了一整夜呢。”
她诧异地举起右臂,惊喜地发现手指已能运用如初了。
“嘿——”皮皮简直是开心到了极点,“谢谢你!”
“小事。”
洗漱完毕,她回到卧室更衣,贺兰觽一按开关,灯亮了。
“嗒哒——”他说,“所有的电灯都修好了。只有一盏是线路问题,其它的不过是灯泡坏了。”
头顶是一盏八角型的老式宫灯,仿绫纸镶的边,大红的绢纱上贴着犀牛望月的图案。灯泡是摸拟烛光的,即使在晚上也显得很暗,皮皮睡前喜欢看书,特地在床头加了一盏台灯。不料这次回来,台灯也坏了。
“你没换一个亮一点的灯泡?”她说。
祭司大人的表情顿时变得很严肃:“这个家要节约用电,这个房间一个灯就够了。”
皮皮这才发现床头的台灯消失了。她不由得吐了吐舌头,促狭地说:“对了,厨房水池的下水管也是坏的,一直漏水。我只得把进水闸关掉了。”
“哦,”他摸到一把椅子,坐下来,“你觉得我哪点看上去像个管道工?”
皮皮被蛰了一下,赶紧换话题:“早饭想吃什么?我来做。”说罢拉着他穿过客厅来到厨房。
他显然不情愿像个孩子一样被她牵着走,到餐桌面前坐下来,立即开始抗议:“皮皮,在屋子里我希望你不要像牵着一个盲人那样牵着我。想去什么地方我自己会去,可以吗?”
“这屋子——我是指所有的摆设和过道——你还不熟悉吧?”她轻声说,“我怕你一不小心撞了。再说——”
由于祭司大人不在,又和爱收拾东西的奶奶住了几个月,屋子里的摆设已完全变了样。简单地说就是不再以盲人的方便为中心。以前从卧室去餐厅,即使是笔直走也是畅通无碍的。如今却被一组沙发和两个落地灯挡住了,必须向左绕行。天花板上吊着几盆吊兰,稍有不慎,高个子的贺兰觽肯定会撞到头。
见祭司大人的脸板得很硬,皮皮只得把“再说”后面的话吞了进去。打开冰箱,拿出一盒速冻的葱油饼,放进锅里慢慢地煎了起来,随手点上茶炉。
“工具在哪里?”贺兰觽忽然问。
“工具?什么工具?”
“你不是说水管坏了吗?”
“晚上再修吧。”皮皮说,“刚洗了澡何必又弄得脏兮兮的?再说——”
再说这时候你什么也看不见。既然祭司大人对这话题敏感,皮皮只得又把“再说”两字吞进肚子。
“修这个还需要眼睛吗?”贺兰觽嗤了一声,“我现在就开始修,等你早饭弄好了我也修好了。”
“漏的地方在这里。”她牵着他的手指,摸了摸管道的接口。
他打开水闸,拧开笼头试了试:“多半是垫圈坏了。”说罢,脱掉睡衣,接过工具箱,拿出一个电钻,一摁开关,电钻“吱”地一声响了起来。
皮皮看着他结实的胸肌,灵敏的手臂,以及奋不顾身地钻进满是蛛网和尘埃的水池底部的样子,脑子里有一点点犯晕,又有一点点陶醉。
看来,并不是所有变化都是消极的。
就在这么一个平凡的早晨,高贵冷艳的祭司大人眨眼间就变成了一个勤劳顾家的无产阶级管道修理工,而且把活干得这么主动又这么卖力,皮皮被感动得天昏地暗。她不记得以前的贺兰觽会修这些东西。他一向都有严重的洁癖,脏一点的东西根本不想碰,如果真的有什么设施坏了,他的第一反应是打电话叫工人来修,从来不屑自己动手。当然这也许只是他的一面,如果他完全不会修理,为什么还要备上一个工具箱呢?且不说这屋了里的暗道和机关肯定是他独自修建的。
对于非人类的狐族,用人类的逻辑去理解是一件很累的事。皮皮决定不再深究。
“你们狐族的男人在家里也这么勤快吗?”皮皮将煎好的葱油饼分到两只碟子里,又泡好了一壶香片,端到他面前,“哎呀,我真是享福了。”
“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这是我们的职责,”活干完了,贺兰觽洗了洗手,回到餐桌上,“至于女人,你们要忠诚于你们的男人。信任他,依赖他,接受他的保护。”
“这是十八世纪的观念。”皮皮忍不住想起了火锅城里的那一幕,忍不住想抬扛,“很多的家暴都打着‘爱护家庭’这个幌子。”
“家暴?”他斯斯文文地用餐巾擦了擦嘴,“我有吗?我是你百年难遇的三好男人。”
皮皮正在喝茶,差点一口呛住:“三好男人?”
“技术好、脾气好、功夫好。”
他的嘴角弯了弯,露出一丝谐谑的笑。仿佛不屑开这种轻薄的玩笑,片刻间笑意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若无其事地拿起刀叉专心地切割着碟子里的葱油饼,再抬头时,他又成了那个清冷高贵、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祭司大人。
皮皮心中一声叹息,这忽冷忽热的毛病不但没改,反而严重了。
吃罢早饭,皮皮建议贺兰觽去后院散步,顺便欣赏一下她种的鲜花。皮皮在富春街花鸟市场开了一家花店,原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摊位,四年下来已经营得有些规模。除了与附近的花农合作,她在自己的温室里也种满了鲜花:月季、百合、玫瑰、康乃馨、海棠、樱草、苍兰、天竹……花店里的常规品种一应俱全。
院中的积雪消散、腊梅芬芳,空气新鲜得像一只刚刚剥开的柠檬。
宁静的山间,微风吹拂着木叶,青石的地板上传来跫跫的足音。
朝思暮想的人回到了人间,皮皮却一下子得了失语症。她有很多话要说,也有很多问题要问,但身边的贺兰觽却紧急皱双眉,摆出一幅苦思的模样。
“从这里到温室,是一百五十七步。”她说。
“你怎么知道?”
“你以前告诉我的。”
“早说啊,省得我又数一次。”
说话间就到了温室的小门,他忽然笑道:“还真是一百五十七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骗你干嘛。”皮皮说,“其实你不用数,地上有专门的盲道,快到的时候有特别的标记。”
“谢谢你的提醒,”他偏头过去冷笑了一声,“我差点忘记了这里有一位盲人。”
皮皮只得闭嘴。
温室的门外有一个花坛,皮皮走到门口,忽然向后一退,猛地站住。
花坛的一角有三只死鸡。
仿佛死前被猛兽撕扯过,那三只鸡看上去羽毛凌乱、血肉模糊,上面还营营地飞着两只苍蝇。
那苍蝇仿佛直接飞进了她的脑子,皮皮身子一僵,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住了贺兰觽:“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院子里会有三只死鸡?”
贺兰觽“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皮皮恍然而悟,深吸一口气:“你……你……”
“你不是说我不能碰活人的肝脏吗?”他轻描淡写地说,“那我只好不得已而求其次——”
皮皮的胃里好像被人放进了一颗炸弹,她冲出去,对着一个垃圾桶狂呕了起来。
把早上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之后,贺兰觽递给她一瓶矿泉水:“喝点水吧。”
瞬时间,两人的距离又拉开了。皮皮绝望地看了他一眼,祭司大人的口味变了,这附近的生灵可要涂炭了。
“这鸡……”她努力镇定下来,“你是怎么找到的?”
“你邻居家的后院。”
“那是……赵奶奶家的鸡。以前我到这里来的时候,你还向她借过鸡蛋呢。”
“是吗?”贺兰觽假兮兮地说,“你觉得她会生气吗?”
“你说呢?”皮皮反问。
“我觉得不会,”他拧了拧她的脸,邪恶地笑了,“这总比吃她的肝要强吧?”
“贺兰觽,我想和你谈一谈!”
“谈什么?”他说,“劝我不要大开杀戒?劝我不要兽性发作?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扪心自问,你吃过的鸡比我少吗?别动不动就拿道德来说事儿,虚伪!天底下最虚伪的就是你们人类。关皮皮你给我听着,以后少提这个。小心我把你先吃了!”
祭司大人咄咄逼人的一通吼,皮皮吓得脑袋一缩,呆呆地看了他半晌,小声说:“我是想告诉你,我在富春街花鸟市场有个花店。市场里有新鲜的鸡肝卖——一般是用来喂猫的。你喜欢的话用不着自己动手,我去买给你……”
“嗯,这态度还差不多。”祭司大人息怒了,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孺子可教也。”

第5章


皮皮的花店叫作“花无缺”,起名字的人是她的同学兼好友辛小菊。皮皮承认这名字有点无厘头,不过又好记又响亮,用久了也产生了一种自豪感。刚入这行的时候皮皮没有很多钱,只在富春街租了一个很小的摊位,不足十平米的小房子,十几种鲜花随便那么一摆就没了插足之地。没过多久小菊的父亲辛志强中风,她急需一份时间灵活的工作,就拿着自己的积蓄入了伙。她那偏瘫的父亲成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胡言乱语,非但吃喝拉撒靠人照顾,稍有不如意还撒泼犯痴,跟女儿吵架,将尿盆乱扔。小菊每天坐两小时的公车奔波于父亲与花店之间,累得精疲力竭。她婆家的公寓倒是近,也有多余的房间,辛志强搬去住了不到一星期就闹得人憎狗嫌,小菊无奈,只得将他送回老屋,请护工看护。
在花店里小菊包揽了所有的重活:进货分货、订制花篮、上门送花。皮皮则负责看店做帐、谈价采购,偶尔也应邀做插花及园艺指导。两人素来情同姐妹,偶有争执也能各自退让,相处得十分默契。
富春街一带是个热闹的所在,被一大片商业中心、高档公寓及写字楼团团包围着。花店虽多,竞争虽大,客源倒是不愁。街对面就是一家大医院,就算淡季也有销路。铺子经营了两三年,赚了些钱,皮皮换了个大一点的门面,除了鲜花还卖盆景和工艺品,生意越做越火。
在皮皮的印象里,从小到大辛小菊绝对是个好人。为人子,懂事;为人友,仗义;为□□,贤惠,就算给人打工都是最勤快的伙计。偏偏这样一个好人,日子过得比谁都闹心。
就在贺兰觽离开皮皮的那一年,小菊嫁给了程少波——某科学院数学所的研究员。两人倒是非常相爱,只是少波的家中还住着他的寡母杨玉英,一位电力设计院的工程师。自从听说了小菊的家境,杨玉英便对这门婚事一万个不答应。倒不是嫌小菊家穷,而是担心她会像她父亲那样有精神方面的遗传病。这边杨玉英千般阻拦,恨不得以死相逼;那边热恋中的程少波却先斩后奏,偷偷打了结婚证。玉英知道后暴跳如雷,差点气出了心脏病。最后还是小菊委屈求全,上门给婆婆下跪认错,又挨了她好几个巴掌,这才磕磕碰碰地进了门。
婚后的日子自然不如意。小菊这一跪,跪掉自己的威风,从此在婆婆面前就硬不起来。这杨玉英更是得理不饶人,对媳妇处处歧视、百般挑剔。程少波虽然心中不满,一来天生口吃讨厌争执,二来生性温和惧怕母亲,加之小菊那疯癫的父亲还动不动地找上门来闹事,一颗偏向妻子的心也渐渐地淡了,遂埋首学问,来了个不闻不问耳根清静。
婆媳两人明枪暗箭地斗了几年,原指望小菊生个孩子能有所好转,偏偏小菊一无所出,父亲又得了偏瘫,愈发增加了婆家的厌恶。在这种时候,于情于理,程家都得拿钱出来给老人看病。小菊于是更加理亏,玉英于是气焰更高。辛志强却是一往无前地越病越重,医疗费成了个大窟窿。小菊好不易有了一份事业,挣来的钱差不多全付给了护工,一年到头入不敷出,更不要谈什么成就感了。多年的折腾和劳累把一个好强爽快的小菊也熬成了超级怨妇。每天一到店里就痛陈革命家史,回到家中就神经紧张,听见父亲唧唧歪歪又忍不住发脾气,一提到婆婆更是火冒三丈。
皮皮带着贺兰觽来到花店时,上午刚刚开始。
店门大开,顾客稀少,小菊正蹲在地上给鲜花剪根,给花桶换水。一旁的小桶里装了半桶剪下的黄叶和枯枝。看见皮皮,惊喜地站起来,给她来了个大大的拥抱。
“你可回来了!”
“是不是生意太忙,累坏你了?”看着小菊脸上大大的黑眼圈和微微肿起有眼泡,皮皮不禁皱起了眉头。几个月不见她显得面黄肌瘦,憔悴不堪,仿佛大病了一场的样子。
“淡季,能忙到哪里去。”小菊苦笑,“一人守店太无聊,人家就是想你啦。”
皮皮心想,小菊一定又卷入到了某种战争或烦恼,当下也不便多提,于是说:“介绍一下,这是贺兰觽——我的先生。贺兰,这是我的好朋友兼生意合伙人辛小菊。”
两人礼貌地握了握手。
“哇!好帅!”小菊惊讶地打量着他,“皮皮,你不是说贺兰去国外公干了吗——”
“刚回来。”
“来来来,坐这边。贺兰,想喝什么茶?我们这里有花茶和绿茶。”小菊擦了擦面前的一张桌子,将几个花盆移开,殷勤地说。
“谢谢,不用。”贺兰觽没有坐,却问了一句题外话,“你父亲的病好些了吗?”
“他……嗯……老样子。”
皮皮低下头,微微纳罕。一路上她都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关于小菊的家事还来不及提起。这贺兰觽怎么会突然想起问候小菊的父亲,又怎么知道他有病?
“那你呢,过得好吗?”贺兰觽又问。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上去像是礼节性的问候,又仿佛话中有话。
偏偏这不咸不淡的问候让小菊一下子不自在了。她不安地看了皮皮一眼,支吾着道:“不好不坏……老样子。”
贺兰觽点点头,不再问了。
皮皮脱下大衣,挽起袖子,将地上的花桶码好,将一排排的鲜花上架,电话响了起来。
“是订花的,我来接吧。”小菊抢着说。
“发现没?我的手已经好了。”皮皮扬了扬自己的手腕,“你歇着,我来接。”
果然是订花,一打玫瑰,周五送到海天大厦1107室。皮皮熟练地记下电话号码。继而又来了两位顾客,订三套花篮,小菊和皮皮连忙向客人询问场合、解释花语、又给他们看各种样品和照片。忙碌间瞥了一眼贺兰觽,见他安静地坐在一旁,双眸凝视远方,仿佛参禅打坐一般,不禁好笑地过去推了推他,“别发呆了。等会儿我陪你到市场里走一走,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东西。”
“你们这里有鱼卖吗?”他问。
“你想吃鱼?那得去中南路的菜市场。”
“我指——观赏性的鱼类。”
“有有!我们这儿可多了,过了花市就是鱼市。”
“我去逛逛,你忙你的。”
“哎——你不熟这里的路,还是我陪你去吧。”皮皮赶紧说。
“不用。”贺兰觽拦住她,掏出折叠的盲杖,“你别跟着我。”
看着祭司大人固执的背影,皮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服务完客人,小菊过来说:“你看,老公回来了,什么都顺了,连你的手都好了。皮皮,我觉得你特好命,真的!”
她一面说,一面用墩布将地板认认真真地拖了一遍。然后去仓库拿出一个饭盒,掏出一只包子认真地啃了起来。啃了两口,忽然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皮皮吓了一跳:“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昨天少波说……要跟我离婚。”
这委屈大发了,小菊一难过,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皮皮连忙递给她一盒纸巾:“不会吧?人家是开玩笑的啦。一定是你们吵架了,少波一动火就说了气话。”
“没吵,好久都没吵了。最近他都不怎么理我,上了床都不碰我。倒是他妈动不动对他使眼色。两人当着我的面说悄悄话儿。”
皮皮跌足道:“我觉得,这事儿是他妈的馊主意。——少波肯定是被逼的。”
“以前又不是没逼过。老太婆寻死觅活地跟我们闹多少回了,不都挺过来了么?是少波一直想要个孩子,我们一直也没有。去医院查了,说我们都正常。”小菊哽咽,“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都不知道看了多少,吃药烧香求仙拜佛都快成迷信了。”
皮皮一听也急了:“你们感情这么好,可不能顶不住压力说散就散啊!”
“我也这么说,可是少波昨天的语气特别坚决。昨晚说完这事儿就去了办公室,生怕我纠缠他。老太婆更闹心,直接把协议书拍在我脸上,行李都给我扔门外了,让我立即滚蛋。”
“恶劣,老夫人太恶劣了!”皮皮本来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这会儿也来气了,见小菊已气红了眼,又怕她不理智,赶紧强调重点,“先别管她!说到底这还是你和少波的事儿,别让她轻易搅和了!”
“是啊,他们母子俩齐了心儿地要离婚,我能不配合吗?昨晚我提着行李回到家,转身就打的到少波的研究所,当着他的面将字一签,给他一个大嘴巴,扬长而去。”
这是小菊的风格,这是肯定的小菊的风格,只是皮皮一下子不能接受。
“你……你这样啊!”皮皮傻掉了,“这不正中了老夫人的计吗?”
“我本来还想给他妈一个大嘴巴,看她年纪大了,实在不好意思动手。”小菊说,“我是冲动了一点,唉,反正也就是这样了,长痛不如短痛罢了!”
说罢,怒犹未尽,猛得一拍桌子:“都这时候了我能不冲动吗?是你你能镇定住?”
“……不能。”皮皮转身去冰箱给她倒了半杯豆奶,“我脾气比你还躁呢。话说当初你就不该去下跪服软,要是我——”
“能不提那事吗?我辛小菊这一辈子就当了这一回琼瑶,还落得这个下场!”小菊一仰头,将豆奶一饮而尽,磨刀霍霍地看着地板,胸口急切地起伏着。
“不提不提,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一切重新开始呗,就是脑子挺乱的。”
皮皮握住她的手,等她镇定下来,劝道:“我觉得你还得争取少波。无论如何他还是爱你的。生孩子的事情,慢慢来。”
“不求他了。和他过就永远少不了有个老太太在中间搅和。一辈子这么短,何必天天和自己过不去?上辈子又不欠他什么!”
“别这么说,少波对你还是挺好的。记不记得他还帮你伺候过你爸,你爸发疯将尿盆扣在他头上,他都没生气。你给你爸买药,他也没少给你钱吧?当初为了和你结婚,不也跟他妈干过几仗吗?再说点实际的,以你现在的情况想重新认识一个男人,让他的父母接受你,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唉……也是。”小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纸巾擦了擦眼睛。皮皮虽然也天天在现实里打滚儿,毕竟历经过神奇,对生对死对人世都换了一种看法。而小菊却仿佛一直挣扎在死海之中,结婚的快乐转瞬即逝,除了发疯的老爸,又添了个找事的婆婆,两座大山压得喘不过气。小菊见这话没法往下说,越说越没个出头之路,便换了一个话题,“你家贺兰眼睛不好啊?”
“严重的青光眼,白天什么也看不见。”
“还有这种病?”小菊讶道。
“有啊,只是少见。”
“瞧,他回来了。这么快,没带钱包吗?”小菊指着远处的一个人影。
“怎么会呢,咦,他手里拿着个什么?”
“大玻璃瓶子,里面有一只……小乌龟?”
“小乌龟?”
皮皮伸长脖子正待细看,小菊忽然拉了拉她的衣服,向她使了个眼色,悄悄用手指了指门外。
一个穿着皮夹克披着长发的青年正向花店走来。他长得一张冬瓜脸,个子不高,五大三粗,乍然看去像个电声乐队的鼓手。
夏天的时候这人喜欢穿着背心在街头乱逛,故意让人看见他发达的胸肌和虎头刺青。
“钱老七又来了,上次的保护费我们不是交了吗?”皮皮低声问道,同时以最快速度锁上钱柜。
“听说涨价了。他月初来过一次,我说我不管财物,得等你回来。他一怒之下就把抽屉里刚收的四百块钱拿走了。”
“那还不够他买□□的吧。垃圾!”皮皮嘀咕了一声,“涨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