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多提的几句,给了皮皮一些蛛丝马迹。
原来贺兰静霆从小跟着宋屺生活在琉璃厂,后来又跟他进了故宫博物院,帮他整理玉器,最后又跟着他住进北大,名为弟子实为养子。被国家表彰为“人民鉴赏家”的宋屺竟是个虔诚的居士,终身未婚,只收过两个学生。大弟子早年车祸故去,二弟子倒是学业有成,可是分配工作不到一年,却因“作风问题”被退了回来。那个年代,作风问题是大事儿。于是,二弟子背着处分被分配到一个穷乡僻壤的中学教书,从此默默无闻直至郁郁而终。此事虽与宋屺无关,宋屺却受了刺激,固执地认为弟子不教师之过也,愧为人师,发誓从此不再收任何学生。贺兰静霆便成了他唯一的衣钵传人。
看完所有的资料后,皮皮终于明白为什么贺兰静霆的资料那么少。
他没有上过学,一天也没有。
C城并不很大,C城博物馆也并不那么有名,专业背景如此显赫的贺兰静霆却悄悄地选择了在这里定居,是韬晦之计吗?
关皮皮灵机一动,拨了一个电话。
那边,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皮皮呀。”
“佩佩,”难得天下第一忙的张小姐有空,皮皮赶紧长话短说,“你认得市博物馆的人吗?”
“等等,好像认得一个,我给你查查看。”不过五秒钟,佩佩报了一个号码,“你找他吧,就说是我叫你来的。他在保安室,叫冯新华。”
“嗯嗯,记下了,谢谢。”
“没时间聊天,我正在采访。再见。”
“哎——”
那边的人风风火火地挂断了电话。
皮皮拔通了那个号码,是手机。
“喂,哪位?”
皮皮报了佩佩的名字,那人口气明显热情了:“您找我有事吗?”
“是这样,您认识贺兰静霆先生吗?”
“认识,不过不熟。他是顾问,白天很少来上班。”
“他通常是什么时候在博物馆?”
“晚上七点之后。”
“怎么,你们这里还有夜班啊?”
“嗯,博物馆的很多藏品白天都在展览,想做研究就只好晚上来咯。这里好些研究员都是晚上上班的。”
“能介绍我和他认识吗?”
“您是新闻单位的吧?”那人果然敏感。
“C城晚报。”
“没戏,他从不接待记者。”
“冯大哥,你帮帮我,好不好?”皮皮嗲声了。这一招她是从卫青檀那里学来的。别看卫青檀人高马大,声如宏钟,发起嗲来照样能腻死人。
那人沉吟片刻,说:“这样吧,今晚七点半你过来,我告诉你他在哪里,你自己想办法认识他吧。千万别说是报社的,说了绝对没戏了。”
“好的好的!谢谢大哥!”
放下电话,皮皮把上午堆积下来的例行工作赶紧做完,下了班,到楼下便利店买了一箱八宝粥,扛着它气喘吁吁地坐地铁、转公汽、坐轮渡、再转公汽,来到陶家麟的寝室。在全体男生愕然的目光中,皮皮像码头工人一样将八宝粥从肩上御下来,掏出书放到桌上,挥汗四顾,对着微微发窘的家麟灿然一笑:
“家麟,书在这儿,我有事,得马上走了。”
“吃了饭再走吧,什么事那么急?”
“我有采访任务。可能已经晚了,得七点半以前赶到博物馆。”皮皮把这话说得很响亮,故意让全寝室的男生都听见。私下里,她总觉得像家麟那样家世好、学业优秀的男生作了她这个走读大专女生的男朋友,有点亏了。在外人眼里,她再怎么努力也是个T湖大学的,跟C城大学不般配。岂知宿舍里的男生根本不在乎这个,大家都在抢着喝八宝粥。
“需要我帮什么忙吗?”家麟问,拾起桌上的自行车钥匙,“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不用,你好好学习,我过几天再来找你。”皮皮连连摆手,急匆匆地要走。
家麟还是执意送皮皮上了汽车。
两人在车站里等了十分钟,家麟忽然问:“皮皮,为什么每次你来,都走得那么急?”
“呃——”
皮皮哑然了。
这大约是第N次找借口逃离C大了。总之,每次一到校门口,看见那个球状的巨型石雕,再看着上面几个隶书大字:“团结、进取、严谨、求实”,森森然就有了恐惧感。好像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好像这里不欢迎她。还有,和家麟熟识的人总是问她是哪个系的,她总得解释,她不是C大的,是T大的。然后她就尽量不提T大。著名的野鸡大学嘛,谁提谁耻辱。
皮皮觉得自己比较惨:她毕业于C城一中,排名第一的省重点。可是她没什么可骄傲的,因为成绩差。到了T湖大学,她成绩好了,又没什么可骄傲的,因为T湖大学太差。毕业到了人人羡慕的C城晚报,还骄傲不起来,因为她不是记者,只是行政人员。
总之,她到哪里都没做过正牌。正牌是什么感觉,她一次也没体会过。
这种怨念家麟是不会理解的。
就像她和家麟的人生,开始都是一样的,渐渐就千差万别了。
从幼儿园一直到初中,皮皮家与家麟家同住一个宿舍楼、门对门,住房面积与家庭收入几乎完全相等。皮皮爸是优秀工人、先进工作者。皮皮妈在幼儿园里当保育员。家麟爸在是厂里的技术员,妈妈是出纳。
后来,家麟的父母因为都有大学文凭,渐渐升职。爸爸变成了厂长,妈妈跳槽进了审计局,不几年功夫,就被提拔成处长。他们搬到与皮皮家一街之隔的“干部楼”里。住房面积顿时比他们大了四倍。皮皮家还在用蹲坑和淋浴的时候,家麟的家里已经开始用抽水马桶和浴缸了。皮皮和奶奶同睡一张破旧的棚子床;家麟则有自己专门的房间,睡席梦思,床单被套每周换两次。再往后,家麟爸调到工业厅当厅长;皮皮爸却下了岗,不得不每天四点半钟起床,扛着一个大包,徒步到两站路外的一条街上抢位置摆地摊卖杂志和盗版书。卖的杂志都不敢拿回来给皮皮看。
可是,两家的交情还是很好。逢年过节,陶家会打发家麟过来给“关叔叔”拜年、送年货。关家也会打发皮皮送一大篮子肉丸子、卤牛肉和豆瓣酱回去。家麟的全家都爱吃关奶奶亲手做的豆瓣酱,年复一年,乐此不疲。有一年家麟爸去俄罗斯考察三个月,知道那里除了鱼罐头和土豆就没什么可吃的了,还特地来央求关奶奶做一瓶豆瓣酱带去。关奶奶因此便一门心思地想用自己的豆瓣酱为皮皮开路,将她送到家麟家做媳妇。皮皮高中一毕业,奶奶就成日地在她耳边唠叨:“家麟这孩子多好啊。性情好,又知礼,能善待女孩子。皮皮呀,你若是做了他的妻子,以后可有享不完福哪!”
皮皮当然喜欢家麟。十几年中,她只和家麟伴过几次嘴,连一场像样的架都没吵过。她们之间没有起伏、没有眼泪、没有分离、没有守候、没有痴迷、也没有激情——一切都是淡淡的。
可是,皮皮觉得,她与家麟的恋爱从三岁合伙偷饼干时就开始了。每次过家家他们都是夫妻。十岁的时候他们甚至讨论过要生几个小孩、看完《射雕》他们又认定在水里淹死是最美的死法。家麟还向皮皮保证,虽然他动不动就挨妈妈的打,这辈子他绝不碰皮皮和他们的孩子一个手指。
四岁时的一天,家麟第一次把皮皮弄哭了。
原来过年的时候他收到很多压岁钱,便向皮皮炫耀。皮皮一分钱也没有,就哭了。为了安慰她,家麟只好把自己的压岁钱交给她。
他还保证以后把每年的压岁钱都交给她。
说话算话,压岁钱一直交到皮皮二十一岁。皮皮不要家麟还不乐意,硬要她拿着,说这是传统。
皮皮憎恨考试。尤其憎恨高考。
因为高考终于将他们分开了。
家麟以本校最高分进了C城大学国际贸易系。一向被认为是考不上大学的皮皮也考出了高于自己估计的成绩,够上三类本科。可是,那年头想上大学的人挤破脑袋了。在C城这个中学密集、竞争激烈的城市里,卡在线上的人多了去了,分数够了,进不进得了大学就全要靠关系。用本地的话说,要找人“递条子”。
皮皮度过了有生以来最为焦虑的一个夏天。
为了能递上条子,父母把所有的亲戚、亲戚的朋友、三姑六婆、七爷八舅的门路都找过了。全家砸锅卖铁地买礼物,一家一家地求,一家一家地送——也就是些水果和烟酒,不名贵,人家也不当回事,点了头,都说不能保证。忙碌了一整个夏天,爸妈的脸全都黑瘦了,一条路也没走通,一张条子也没递到。皮皮的档案还是被三类大学踢了出来,进了专科。早知如此,何必忙碌?皮皮的成绩远高于专科,这回皮皮爸死活也不答应让皮皮读她喜欢的新闻系,逼着她选了看似更实惠、更好找工作的行政管理。皮皮于是进了T湖大学。
T湖大学与C城大学,一个是人人皆知的“野鸡大学”,一个是全国著名的重点大学;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南。一趟车坐下来,要两个半小时。知道录取消息的那天晚上,皮皮独自伤心了一夜,知道自己和家麟不会像以前那样天天见面了。
开学那天,皮皮报完道,提着行李没精打采地往寝室的方向走。走着走着,面前一道阴影。她的肩膀忽然一轻,有人替她提起了双肩包。
抬头一看,是家麟。
皮皮呆住了。
那是一个炎热的秋季,梧桐树上蝉声咶噪。热气一波一波的散发着。家麟背着光站在她面前,一手插着短裤的荷包,一手拎着沉重无比的双肩包。修长的身影带给她一阵短暂的清凉。
见皮皮半天不说话,家麟“嗨”了一声,说:“皮皮,上次那个故事,你还没讲完哪。”
那一刻,家麟真是帅呆了。

4

皮皮一次也没去过C城博物馆,虽然她从小就在这个城市里长大,倒是上学时候天天路过它。也不知道是什么派的设计风格,整个博物馆看上去就像一具棺材,狭长的方形,死气沉沉的银灰色。报纸上说,博物馆曾经过数次翻修,里面的装饰和设施都极其考究,成了C城主要的对外窗口和文化标志。
可是,小时候,皮皮的爸妈却宁肯带她去公园也不去博物馆。还吓唬她说,博物馆里什么也没有,就有几具古代的棺材。后来他们又坦白说不去博物馆的主要原因是那里厕所不好。清一色的坐式马桶,很不习惯。
他们说得不错。
C城博物馆引以为傲的藏品正是战国墓葬和汉代古尸。此外,还有丰富的青铜器和玉器。
天已经完全黑了。轻雪无声,悄悄洒落。皮皮从汽车上下来,狠狠地用围巾将脖子又绕了一圈,看了看手表,八点整。冯新华正在门口的保安值班室里等她。
进了大门,迎面扑来一团暖气,一看旁边的温度计,二十六度。皮皮顿时觉得热了,赶紧脱下围巾和大衣。
不知是为了创收还是为了活跃地方文化,博物馆在晚间开了很多少儿学习班:美术班、陶艺班、书法班、朗诵班、围棋班等等、等等,各种层次的都有。孩子们从另一道门出入,嘻嘻哈哈、人来人往,加上一旁等候着的家长,十分热闹。
越过这道门便是博物管的行政区和库区。幽长的走廊顿时安静下来,淡黄的灯光洒在铮亮的地板上,足音跫跫,带着回声。在路上,冯新华介绍说:
“我们正在走向博物馆的库区。我是保安,希望你以人品担保你不会乱碰馆内的东西。”他指了指路边摆放的一尊佛像说:“别看它没放在展厅里,这个东西是宋代的。”
那是一个残破的头像,鼻子已经不见了,蓦然摆放在红木支架上,有股罕见的沧桑。
“想当年,红卫兵真是干了不少的坏事呢。”冯新华说道。
走廊上有几间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的,明亮的灯光从里面射出来。冯新华说得不错,这里果然有夜间上班的研究人员。
过了一会儿,冯新华忽然站住,说道:“我已经替你打听过了。最近A省博物馆和我们交换展出一批藏品,是明清时期的玉器。贺兰先生这一周都在库房里做研究。——库房马上就到了,进去之后和他怎么说,想好了吗?”
“嗯…我就说我是您的表妹,对古玉非常感兴趣,想请教他几个关于古玉方面的问题。行不?”
“嗯,这个主意不错。”
皮皮接下来的打算是,她以T湖大学中文系学生会的名义邀请贺兰静霆去作一个古玉知识的讲座。由于博物馆与地方文化教育部门有着密切的合作关系,一般不拒绝学校方面来的邀请。讲座结束之后,她会趁机对贺兰静霆说校报想对做一个简单的采访。校报发行量只有几百份,相信贺兰静霆不会介意。至于这个采访会不会“不慎”被外报转载,那就不好说了。
经过几道烦琐的安全检查,冯新华带着皮皮进了库房。
隔着一排巨大的收藏柜,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道人影,低声说:“他就在那里,去吧。”
不知为什么,皮皮突然有点紧张。她没有马上移步,而是躲在柜子后面观察了一下。
从背影上看,贺兰静霆是个年轻人。外面那么冷,他只穿着件质料很薄的亚麻衬衫,露出白皙的皮肤。个子有点瘦,却不纤弱。他比皮皮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干净,好像一块被人摩挲多年的羊脂白玉那样一尘不染。
库房由一组一组的藏柜组成的。空间很大,当中空出一大块地方,摆着古式的方桌和圈椅。四周散放着几组式样典雅、做工考究的螭纹沙发。贺兰静霆坐在一张靠窗的椅子上,手拿铅笔,对着红木茶几上的一只雕花玉杯,在素描本上轻轻地勾勒着。茶几上除了玉杯,还放着一只小号放大镜和一只雪茄烟大小的聚光电筒。
蓦然间,皮皮又闻到了早上那股深山木蕨的气味。她怔了怔,发现贺兰静霆的脊背忽地一凛,迅速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墨镜戴在眼上,转过身来,看着皮皮。
不等他开口,皮皮赶紧说:
“晚上好,贺兰先生。今天的雪真大啊!是不?只怕是这里百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了!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您。忘了介绍我自己,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学生,您的仰慕者,对古玉非常着迷。”
话说得太急,皮皮只觉唇干舌燥,不禁看了看贺兰静霆的反应。
贺兰静霆毫无反应。
关皮皮暗暗地想,如果这人摘掉墨镜,一定很好看,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诡异而阴骘,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半是挖苦,半是嘲弄。
她觉得,她很难把这个人与本年度的“文化十大好新闻”联系起来。至少从采访的角度来说,难度系数成几何状攀升,且不说这人究竟值不值得采访。
可是,皮皮的梦想不能这么快就破碎了!
她双眸一转,俯身去看那只玉杯:“啊!这只玉杯真精致!是汉代的吗?瞧这图案,是云雷纹吧?有这样手柄的玉杯真不多见呢!猛然一看,倒像是爱尔兰的啤酒杯。贺兰先生,我 能请教您几个问题吗?现在有点晚,不是很打扰吧?您能给我详细地解释一下什么是新山玉,什么是老山玉吗?还有,怎么确定一件玉器是古董而不是赝品?哦——您这放大镜真小巧,多少倍的?可以收缩吗?”
虽是热热闹闹的一顿开场白,皮皮却被自己拙劣的演技吓到了,有点怀疑是否真的能当好一个记者。
贺兰静霆半天不发话,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问:“你是——”
“我叫关皮皮,T湖大学毕业生。”她热情地和他握手,“认识您很高兴,请多多关照!”
他们的手刚刚握上,关皮皮猛觉一阵恶心,见旁边正好有只痰盂,便对着那只痰盂呕吐起来。一面吐,一面道歉:“对不起,我想我是吃坏了东西…”
贺兰静霆默默地看着她吐完,二话不说,忽然快步将她拽出库房,一直拽到自己的办公室。
然后递给她一杯水。
“…最近胃有点不舒服。”关皮皮的脸都吐白了,为了完成任务,对着贺兰静霆强笑。
“现在好些了?”他不笑,不为所动。
“好,好些了。”
“你一年挣多少工资?”
“呃?工资?”
“我们得谈谈赔偿的问题。”
“赔偿?”关皮皮莫名其妙,“什么赔偿?”
“你刚才是不是吐了?”
“是啊。”
“你吐哪儿了?”
“一只痰盂。”
“第一,那不是痰盂。第二,就算是痰盂,也是商代的痰盂。”贺兰静霆冷笑,“你知道人的胃液对青铜器的腐蚀力吗?”
“哦…”皮皮机零零地打了一个冷颤。可是她还是觉得反胃,便又低下头来,四处寻找痰盂。果然又从桌旁的地上找到一个,正要吐,见那痰盂是镂花的,底座闪闪发光,两端还刻着两条龙,好像是纯金的,便生生将反胃的东西又咽了回去:“…请问,这个痰盂是什么年代的?”
“唐代的。”
“这…这个呢?”她指着一个青瓷花瓶。
“元代的。”
然后她看见办公桌上有个大碗,大约是洗笔用的,形式朴素,估计不贵,便一把抱在手中。不料一秒之内,那碗又被贺兰静霆夺了回去:“别动这个,这也是唐代的。”
皮皮真的急了,跺跺脚,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对他叫道:“贺兰先生!我要吐了。您得找个东西让我吐!”
贺兰静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你为什么不直接吐在地上?”

5

在光洁铮亮的大理石地板上呕吐,是件令人羞愧的事。
皮皮只得跑出去,到厕所里吐得昏天黑地。吐到最后,两腿发软,竟连站起来都困难了。歇息片刻,她扶墙而出,发现贺兰静霆在门外等着她。
然后,他一把将摇摇欲坠的她从地上拎了起来:“你还能不能走?我带你去医院吧。”
“我…我在流血吗?”她的头一直垂着,很痛,鼻血一滴一滴地滴到地板上。
他将她打横抱起,穿过一道悬着编钟的长廊,从紧急出口下了楼。
皮皮仰头向天,看见楼梯口外有个宣传栏。很明亮的灯光射上玻璃板上。
里面写着:
“C城博物馆本年度先进工作者…”
她看见了贺兰静霆的名字。
皮皮的心里立即跳出若干新华体主题词:乐于助人、加班加点、兢兢业业、又红又专…
见他衣着朴素,她本来还想说“勤俭节约”,贺兰静霆抱着她走向停车场,打开一辆车的后门,将她塞了进去。
她把“勤俭节约”四个字从脑子里删掉了。
汽车在夜间无声地行驶。
皮皮在后座躺了一会儿,觉得好些了,坐起来,看了看车外,忽然一惊,问道:“你不是去医院?”
汽车正向城外行驶。
“不是。”贺兰静霆淡淡地回答。
“那你去哪里?”
“我家。”
“你家?为什么要去你家?”
“你不是要采访我吗?”
“我…我…”皮皮狡辩,“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采访你?”
“撒谎是一种能力,需要练习。”
读过访狼手册的人都知道陌生男人的家绝对去不得,可是,鉴于自己写了三年多的思想汇报都没被党组织接纳,皮皮认为,陌生男人和陌生的先进工作者,是有本质区别的。
过了一会儿,皮皮忽然问:“既然你的睛睛看不见,你靠什么开车?”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的眼睛看不见?”
“早上的时候。”
“早上?早上我没见过你。”
“贺兰先生,虽然你可能是训练有素,撒谎还是撒谎。”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继而无声无息地笑了,“是的,我有日盲症。白天看不见,晚上看得见。”
嗯——皮皮心中微微有些诧异。她觉得一个人如果白天什么也看不见,多少会觉得有点痛苦,或者郁闷。可是她没从贺兰静霆的话音里听出一丝的落寞,好像他天生如此,不必遗憾。
“日盲症?医学上有这种病吗?”
“就是夜盲症倒过来。”
“哦——”
“你觉得好些了吗?”他又问
“没有。”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
雪早已停了。夜很黑,天空却是暗紫色的。清辉中的一轮素月,好像一片悬浮在冰茶中的柠檬。远处的山峦飘着白雾,白雪裹住的树枝闪着珊瑚般的荧光。汽车正在以一种意想不到的高速向城外的山区行驶,速度之快,近乎滑翔。关皮皮对这座城市非常熟悉,熟悉到好像这是自己的第二个身体。城市的中央满布着餐馆、酒吧、舞厅、歌剧院、体育场和名目繁多的娱乐会所,是欲望的中心。越过十几道立交桥,到达城市的边缘,灯光少了,车辆少了,一切迅速安静下来。在那里,有贩毒、有打架、有抢劫、有各式各样的罪恶交易,充满了恐怖。
他们先在一片旷野中穿行,渐渐走入起伏不定的山路,一道道的树影巨兽般地扑过来,仿佛择人而噬。
皮皮知道贺兰静霆正带着她驶向本城最昂贵的住宅区:渌水山庄。里面有五十多座别墅分布在一座大山温暖的南麓——是离城区最近的郊区,山上有温泉、古松、森林、瀑布,山下有地铁、咖啡馆、植物园、高尔夫球场。所谓的人与自然的过渡带,所谓的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都指的是这里。
汽车在环山公路上飞快地爬升,皮皮只觉头脑阵阵昏眩。过了不久,忽然停住。贺兰静霆跳下来,拉开车门,皮皮的脚刚一落地,便看见一地乱雪,上面长满了一丛丛漩涡状的茅草。
贺兰静霆的房子居然是一套老式的四合院,朱漆的大门,屋顶的飞檐挑起来,铁马叮当,风铃微荡,半卷的竹帘,透着一缕微光。贺兰静霆一手掺着皮皮,一手掏出钥匙,打开了一把古老的铜锁。
“吱呀——”一声,木门缓缓张开,里面是一个清静的院落。当中一道假山,两旁种着梅花,被雪埋了一半。皮皮抬头一看,天空是四角的,屋顶上满是飘摇的枯草,说不出的清冷、说不出的萧索。
皮皮打量四周,有点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进了客厅,却又觉得没有走错。
客厅的摆设足以证明贺兰静霆收藏家的身份。
老式的家俱,四角包着铜皮。紫檀木的台桌上摆着青瓷花觚。墙上的字画墨迹莫辨、古意盎然。洁净的橡木地板,打着闪亮的光漆。只有靠窗的一组赤色沙发与整个房间的风格格格不入,像是刚从商场里买来的进口货。
皮皮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发现贺兰静霆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苹果。他很悠闲地坐在皮皮对面的沙发上,隔着花梨木茶几,用一把镶着碧玉的水果刀轻轻地削着苹果。
还满客气的。
削着削着,贺兰静霆的手忽地一抖,手指被刀削出一道小口,血立即涌了出来。在苹果上留下一道鲜红的印迹。
他好像没感觉到痛,继续专心地削苹果,姿势非常优雅。皮皮凝视着他的脸,觉得他的长相非常迷人,可惜戴着墨镜,无端端地添了一脸寒气,像总统的保镖,又像黑社会的杀手。
印迹越沁越深,渐渐变成铜铁般大小。
“你的手流血了。”皮皮说。
“嗯。”
他看了看苹果,没有介意,用刀将那沁了血的苹果切成四半。
递给她的那块,偏偏带着血迹。
可能他没注意到吧。皮皮不想显得太挑剔了,笑了笑,将苹果放到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
她发现贺兰静霆虽一直低着头,却很注意观察她。
“那么说,贺兰先生,您是优秀党员。”皮皮说。
“别客气,叫我贺兰静霆就好。”他很温和地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