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将画卷呈与靖王。
靖王背着光徐徐展开,眉头一挑,画上人确实是澹台云卷,春日里穿着鹅黄色的裙衫扑蝶,神韵倒抓得巧妙。栩栩如生叫人厌烦。
靖王一时没开口,曹佳墨额头豆大的汗直滚,拿眼瞥向其他将领。
这意思很明白,君上回头问罪,靖王是手足,龙颜大怒遭罪的只会是他们这些卒子,你们这会子站干岸看热闹,回头一道吃挂落儿准没跑。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很快陆陆续续又走出数位将领,为国计为自己打算纷纷都跪了下来为德晔帝姬说情,“此女杀不得啊!恳请殿下三思——”
“…”
靖王抬指揉了揉太阳穴,把德晔帝姬的画像卷了起来,眸光慢慢放到了她本人身上。
德晔也正在看他,小嘴抿得紧紧的,鼻尖尖上蒸出细密的汗,两颊热得发红。一对上靖王的目光,她怵了怵,下意识地挪开视线,活像只受惊的小动物。
“果真不认得我么?”
德晔眼睑微扬,眼睫映出两扇忽闪的阴影,徐徐摇头,“与殿下,今次是初见…”
她现在的心情,说是三伏天过火焰山的唐僧师徒都不夸张,脚底下滚烫,头顶滚烫,生死命悬一线,就在脑中的弦绷得快要断裂的时候,忽然手背微微一凉,原来是靖王的手摩擦过去。
“你可以多活一段时日。”他接过了那只甜白瓷酒杯,脸上没有太多情绪,把她鬓角遮了脸颊的一绺长发挽起。从容端详片刻后,薄唇贴近她耳朵凉凉地道:“我很快会让你记起我是谁。”
德晔像被吐着鲜红信子的蛇缠身一样动弹不得,迟愣愣立在当地。
直到两手被捆着拉在行军马车后跌撞走着的时候还在寻思自己究竟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否则靖王缘何一副“你记不得我居然记不得我”的模样,想着她无端快乐起来,大约是悲极生乐,好歹自己没死还好好活着。
德晔有种预感,她一日不说自己记得他,他便一日留她性命。
如此甚好,这一路靖王班师回朝她能保下命来。待到回了殷国,殷帝必然不会站在私人角度处事,自己安然去到外祖母身边指日可待。
曹佳墨骑在马上故意放慢速度靠近德晔帝姬,他还道是自己花了眼,怎的这位帝姬眼下落得这般惨状还能笑得出来?莫不是被靖王吓疯癫了?
他在心里摇头,夹紧马腹催马向前,见了马车里的升平帝姬立时换了副热络的面孔,“帝姬不曾受惊吧?说起来是我的不是,君上嘱咐不能叫帝姬您受半分委屈,嗐!您可千万瞧着我这份儿心,不要怪罪。”说着递过了干粮和水囊,“路上吃食讲究不起来,帝姬将就将就,等天黑进了驿站便好了。”
升平帝姬的眼泪就没停下来过,吧嗒吧嗒哭得泪人儿一般,倒是她的宫女还算有几分机灵,忙伸手接过了吃食,却也不敢同殷人说话。
她们这辆马车后跟着的就是德晔,麻绳越绷越直,被拖着走的人脚步就越是虚浮,每一脚都仿佛踏在了棉花团上。
德晔饿过了头,竟也不觉得饿了,扫见曹副总兵往升平帝姬马车里递吃的喝的,顿时咽了咽干得冒烟的嗓子。
再到日头西斜,德晔已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她在宁宫再不受待见好歹也是帝姬,每日吃食从不曾短过,又何曾吃过这份苦。
从日中走到日将落,脚底不知磨出多少水泡,又疼又酸又烫,柔白细嫩的手腕被麻绳缚出一道道痕迹,整个人歪歪斜斜的,没多时,终究是坚持不住倒了下去,被马车一路拖行向前,像块破布。
有殷兵见状不妥,打马骑至车队正当中靖王的马车,恰逢曹佳墨才从里头灰头土脸地出来,小兵见了一下子亮了眼,如此这般把那德晔帝姬的情况说与曹副总兵知晓。
曹佳墨头大如斗,按说起来,他是很想禀告此事为那可怜的小德晔帝姬说说情的,怎奈靖王脾性阴晴难测,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横竖澹台云卷人死不了就好。
“知道了,你回去吧!”曹佳墨朝那小兵挥挥袖子,一扭头,吓了一大跳,靖王的马车不知何时竟是停了下来——
只见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很快便越过人群往车队中后方去了,红尘滚滚。
天,蓝欲滴。
德晔迷糊里只觉自己从颠簸的小舟回到了平地,天不抖了,手腕也不那么像被吊着一样疼了,更奇怪的是,自己仿佛被人抱着似的,这个人身上凉凉的,她蹭了蹭,贴着舒服极了。

第4章 疤痕

月上中梢,驿站后花园里嗡嗡嗡一丛一丛的蚊子盘旋飞舞,二楼最里间面向花园的窗户“砰”地关了起来。
“什么脏地方,没饿死也要被臭虫咬死!”画红气咻咻地朝窗扇啐了一口,转身在黄铜盆里捞起巾栉绞干。探身望了望木床,可怜的帝姬仍在昏迷里,两只脚丫破了皮,亏得她拿枕头垫着脚踝才没被乱动蹭没了药。
如今是白玉落在泥沼里,谁都敢来踩上一脚,国破家亡的帝姬是真没剩下什么了,连尊严都是稀薄的。
画红越想越是伤心,背过身去抹眼泪。
哭了一阵,衣袖被轻轻扯动,她愣了愣,“帝姬醒了?”
“方才便醒了。”德晔有气无力地瞅了瞅画红,“一醒来就看见你哭的丑样,不知道还以为我死了…真不大吉利。”
画红破涕为笑,这时候还说什么吉利不吉利,扶着帝姬坐起身道:“是是是,您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样够吉利了吧?”可是有什么用呢,那位靖王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来索命的,真是愁死人。
德晔饿坏了,环视了圈自己拿过小几上的汤粥抿了一口,味道怪怪的,也实在没几粒米,但眼下没有她挑三拣四的份,强忍着不适仰脖子全咽下去了,瞥见画红收拾桌子,把一只方形小木匣收进了怀中。
“你偷藏了什么东西?拿来我瞧瞧,”她说着看了看自己的脚,想起晕倒前自己在马车后一路欣赏沿途景致,后来发生了什么却浆糊一般云山雾罩。望着跳动的火烛,德晔心里疑惑越发的多,“还没问你,你怎么会在我身边呢?是谁带我来的这里?”
画红说殷兵夜间休整,正巧这里有家驿站靖王便住了进来,又掏出木匣子,“我哪有私藏什么,这是曹副总兵送过来的膏药,有活血化瘀之效。您此番受了大罪了,伤处不处理来日可是会留下疤痕的。”
德晔的脚确实隐隐作痛,嘴里“嘶”了声,不免忿忿道:“这位靖王委实欺人太甚,我都同他讲清了利害关系,他竟然无动于衷,别人不叫我死,他明面上应下,却故意把我捆在马车后折磨我让我跟着走了一下午,我又不是个牲口…他怎么好如此待我…”
向来自诩乐天派的人也会感到受创,她暗暗是有些欢喜靖王的容貌的,加之靖王替她宰了皇叔,便十分的有好感,哪想到她把人家当恩人一般,人家却憋着坏水要她的命,她真是受伤。
画红也觉得那位靖王过了头了,然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有些话说了也是没意思,况且并不晓得帝姬是什么时候开罪了靖王,瞧着她自己也是毫无头绪,这算是打了个死结。
德晔心思郁结,两眼巴巴地躺下了,盯着破旧床帐上一只被拍死的扁蚊子。慢慢的,她回想起自己昏迷后仿佛被什么人抱了起来,那人身上有股凉气…
“是曹副总兵抱我回来的么?”德晔扭头问画红,画红正在数身上仅有的一点家当,擦擦汗若有所思地说:“想来是曹副总兵了,除了他也没旁人不是,连我都是曹副总兵差人唤来照顾您的。”
所以画红来的时候她已经跟这儿躺尸了,她们都不知道是谁把她放在这里的。德晔摸摸鼻子,她一猜也是曹副总兵救的自己,那这人还不错。
夜深了,略略擦洗一番,德晔躺在床上想接下来的打算,旁边画红也没睡着,主仆都想着心事。
画红翻了个身提议说:“帝姬目前得找一个靠山,我瞧着曹副总兵就很不错,若处好了,将来便是——”
“别瞎说。”
德晔打断她,分析道:“曹副总兵目前看着是挺好,但你细想想,他帮我的目的是什么?自然是为了自己立功啊,何况靖王一出声我看他恨不得就哆嗦,我指望他?明年这会儿你就得给我上坟去了。”
画红一下子噎住了,“那您说怎么办?”
“不怎么办,船到桥头自然直。”德晔说完也不管画红,兀自闭上了眼睛。
人活着,跟谁较劲不是跟自己较劲,也就靖王了,他一个大男人就不该这么恨上了她…
翌日,殷军再次出发上路。
万里无云,清早还不那么热,官道旁树上的蝉儿还没起。
德晔原先都做好了继续走路的准备,没想到曹副总兵把她送上了升平帝姬的马车,德晔一脚踩在脚蹬上,犹豫再三,踅身微微看了曹佳墨一眼。
倒也生得眉目分明,眼睛很亮,腰间挂着长刀,看起来很是英武。
他不知她何意,笑了笑说:“帝姬的伤如何了?药若是不够便使奴婢向我取。”
“我好多了,多谢曹副总兵关心。”侧身福了福,由画红扶上马车。
曹佳墨望着德晔帝姬纤瘦的身影没入帘后,不禁愣在原地发了会呆,其实…怪可惜的,如果可以,哪怕用到手的几位宁国帝姬换这一位他也愿意,偏生她是德晔帝姬,在君上那里挂了号的。还有靖王,昨儿听见人晕了,竟是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抱回了马车里。
猜不透。
此去殷国帝都,少说也有数月的行程,德晔趴在窗前两手交叠着望风景。
她们常日锁在深宫内苑,看到的永远是一尘不变的景色,再美好也会厌烦,哪比得外面的世界天高地广,连炙热的空气都与众不同。
余光里瞧升平帝姬,端庄美丽的人,这会却仿佛一座没有灵魂的雕像。或许所有一夕间失去了荣耀,毫无倚仗的人都是如此吧。
德晔叹了口气,心头逐渐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坐过去挨着升平,压低声音说:“姐姐是不是不原意嫁给那位殷帝?说起来我一直奇怪,那位是怎么认得姐姐的?这样的情形下单保下了你,可见有几分真心。”
升平拿帕子摁了摁眼角,声音有些沙哑,“我也不晓得,想了两日也毫无结果。只是,这样的‘真心’要来何用?殷国灭我宁国是不争的事实,阿卷,还好有你在,不然这一路我一个人…要我怎么面对…”说着又是哭了起来。
德晔无从安慰,国仇家恨,未来的不可预知像一张巨大的密不透气的网把她们笼罩。她因为父母早已亡故,此番死的人又是皇叔故而总能在忧惧里尝出丝丝欢喜,升平却不同了,也许她会嫁给殷帝,这个男人何尝不是她的仇人?
升平抽抽搭搭的,德晔长叹了口气,警惕地看看窗外,蓦然悄声道:“姐姐,我们逃吧——”
“逃?”升平被她异想天开的话惊得连哭都忘了。
“对!这一路这么老长,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有机会?”她想过了,可以带升平一起去晋国,到时候找个好人家,平平安安生活下去。
升平咬着唇,一旁画红飞速捂了帝姬的嘴,“大白天的,可不敢乱说,万一叫人知道了报上去,帝姬想过后果么!”
什么了不起的后果,反正靖王现下也要她死,德晔气呼呼掰开画红的手才要反驳,骤然听见有人在马车外道:“德晔帝姬,殿下有请。”
车厢里霎时无声。
德晔打脑门上冒起一缕凉气,说声知道了,胆战心惊揭开帘子下去。
老远就能够望见靖王的马车,九匹马套着缰绳在前面缓慢地走,连马儿都是神气活现毛色油亮,德晔从未见过这般宽敞的马车,仿佛一间小屋子,真是叹为观止。
“殿下,人带到了。”内侍迈着小碎步边跑边在窗边禀报。
过了一时,无甚起伏的声线传将出来,“进来吧。”
德晔拉开车门,立时有丝丝寒气往外冒,想来里头置了冰块。她矮身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身后门随即被关上了。
车厢里布置得十分简单,一个小榻,一只矮几,书架横在最里面,摆满了书籍,怪道有股淡淡的书香味萦绕鼻尖。
“靖王殿下…”
她声音小得奶猫叫唤一般,耷拉着眼皮尽量降低存在感,很怕他一时兴起再赐自己一杯毒酒。
靖王说了声坐罢,从书案间抬眸,见澹台云卷慢慢蜷起膝盖在软垫上跪坐,动作幅度很小,许是怕牵扯到伤处。他这才看向她的脚,只是穿着鞋子倒也瞧不出什么。
德晔等了一会,不见靖王有动静,她心里直打鼓,略略抬头看过去问:“不知殿下找德晔来所为何事?”
靖王看起来不似先前那般总带着几分阴沉,居然微微莞尔,朝她招了招手,“你来,到案边来,坐那么远是怕我吃了你么。”
德晔抿抿唇,将信将疑膝行着挪了过去。
她一挨近,靖王便将一张宣纸推到她眼前,又把笔墨砚台向着她重新摆正。
“嗯?”德晔拿起毛笔看了看,弄不明白靖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的表情淡了下去,声气里满是不容回绝的冷肃,“我说,你写。乖乖听话。”
她有种不详的预感,靖王一手托腮把她打量着,宽广的袖襕垂了下去,露出精瘦的半截手臂。不知为何,白皙的手臂上竟然缠绕着数道短促的狰狞疤痕,看形状,显然是被人拿鞭子抽打才有的痕迹。
德晔看得呆住了,一瞬间脑海里闪过几个模糊片段——
她想抓住,然而讯息游鱼似的从指尖溜走,只是徒然坐着发起了怔。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眸光骤冷,挑起唇角森然笑道:“看什么,想起来了?”
德晔颤颤的,脑海里涌起更多零碎的画面,他蓦地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嗓音压得低柔,“俱是拜你所赐,澹台云卷,你敢不认得我?”

第5章 你的名字

车厢角落,青瓷缸里的冰面崩裂发出碎响,德晔身子抖得更厉害,颤巍巍说:“眼…眼熟,一直便瞧着殿下面善…”
一面说,一面把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推了开来,心里边翻江倒海的。
长到这么大,头一回遇上这样叫她心虚害怕的人。
她心里模糊把靖王同一个人影对上了号,然而他们是天与地的差别,不仅仅从势力而言。
当年那还是个被自己无能的国家送至别国的质子。一个羸弱美丽的少年,眼神却冷漠倨傲,长成这样实在很难让人不去欺负他,看着倔强和光华逐渐从少年眼中流逝,胸臆里便油然生出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毛笔“啪嗒”掉在宣纸上,墨渍迅速洇黑了一大块。
德晔实在是握不住笔了,她的记性其实不算差,端看自己肯不肯去回忆过去。幼时快乐肆意的岁月太过短暂,她很快失去了父母的庇佑,一夕间从天之娇女坠入万丈深渊,潜意识里回避那段时光。
如今他递了个毛线头给她,关于他的那一角记忆忽然便收不住了,山呼海啸而来。
“你、你是在晋国为质的白衣少年?”德晔跟随母亲往晋国给外祖母贺寿那年还不满十岁,从来都是娇纵任性惯了的,便是晋国的几位帝姬也不在小姑娘眼里,只有太子表哥她还卖几分面子,故而有个诨号“小夜叉”,镇日捣乱使坏,谁也不敢得罪她。
她就记得有一回实在过分了,这段记忆比较深刻,因为她抢表姐的纸鸢和表姐打架,把表姐推河里去了,舅母哭着到母亲面前告状,她就被狠狠训斥了一顿。
顽皮的孩子从来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学好的,被骂了的小云卷反而心里压着火气,可巧,路过瞧见几个小太监欺负人呢,叫人家学狗叫…
也猜到是哪个小国送来的质子,可怜见的,被自己国家抛弃了的人,想来都是懦弱悲切的。
无意扫了眼,小云卷当时就怔住了,心里想世界上原来有这样好看的人,真如神仙哥哥一般呀。
只是眼下被几个小太监摁在地上,眼角青紫了几块,下巴上还有泥,饶是如此,少年的眼神竟很是倨傲。她看着看着,突然就想叫他服气自己,顺手掷了几颗石子过去,她弹弓玩得好,砸人也有十足的准头,那些石子“哗哗哗”全砸在了少年脸上。
小云卷得意非常,那少年便望了过来——
如珠如玉的面容上,眼神清冷至极,她对上他,短短的视线交汇,灵魂却仿佛出窍般被吸了过去。
那年的德晔还是个被宠坏的小帝姬,“怜香惜玉”这种情感太过奢侈累赘。她当即快乐地跑了过去,命令小太监继续按住少年,自己则得意地坐在了少年的腰上骑大马,两条小腿荡阿荡的,银铃清脆,嘴里还唱着歌谣。
“雨打梨花莫闭门,桃花不尽思红尘,小红肚兜解开来,满床尽是雪花白…”
小太监们都听傻了,咱们帝姬小小年纪真了不得,淫词艳调张口就来啊。太监们面色各异,更别提少年,这份耻辱是深入骨髓的。她却仍得意洋洋坐在他身上,仿佛他真是个畜生。
后来的事德晔忽然又很模糊了,只记得自己被翻了出去,一头撞在假山上磕得鲜血淋漓的,事情大约闹得很大,母亲淌满泪水的面容如今回忆起来依旧鲜明。
奇怪的是,直到她养好了伤准备离开晋宫,却再也没能遇见那位白衣少年。
他就那么,人间蒸发了一般。
德晔出神的时候,靖王换下了被她弄脏的宣纸,另放了新的摆在她面前,声音淡淡的,“写吧。我说,你来写。”
毛笔被塞进手里,冰凉的触感使意识猛然回流,德晔忐忑地盯住靖王的脸,如坐针毡,从眼睛看到嘴唇,再从嘴唇看回眼睛。
是了,美丽羸弱的少年长大了,成长得英俊挺拔,风水轮流转,找她索命来了…
德晔心情复杂,忽然很没有底气地嗫嚅说:“靖王殿、殿下,我不是德晔帝姬,我是她的双生,嗯,双生姐姐。”
话罢抬眼微微觑了觑靖王,他无动于衷坐着,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德晔只得偃旗息鼓,抿紧嘴巴不敢编瞎话了。
一时怯生生又问:“后来,后来你去哪里了,为什么我都找不见你呢?”这话问得局促,小几下的手不停扭绞着裙摆。
“帝姬话太多了。”
靖王抻直袖襕,望向她的视线里装满了一整个冬季的冰天雪地,漠然道:“照着我说的写,一个字也不许错。”
德晔很怕他,乖乖说喔,就听见靖王慢条斯理说了一长串咬文嚼字的话。
她理解了下,化为自己的话就是:我如今在殷国一切顺遂安好,靖王待我有如亲妹,为我指了婚事,嫁夫随夫,德晔便不必前往晋国徒增麻烦了…
她有些恍神,不错,她确实畏他惧他有愧于他,但不代表她要任由他宰割,写下这封信和自断退路有什么区别?
德晔清了清嗓子,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殿下怎可如此?我多早晚嫁了人了,什么‘嫁夫随夫’,这里头哪有一句是真话?”
靖王眼光锐利起来,纤长的食指敲击着桌面。
她冤枉极了,在他面前如履薄冰,“我知道您记恨我,然我现下是这样不如意的境况,并不能许诺任何,我早前说起过的,只要殿下送我去晋国,我想我们都会得到自己想要的,难道不好吗?”
说着不自觉前倾身体凑近了他,眼睫抖了抖,秋水明眸里写满了诚恳和希冀。
少女身上特有的甜香一重重飘到了鼻端,靖王垂下眼睑,澹台云卷微抿的唇瓣便映入眼帘,粉粉的色泽,同春日枝头的花瓣很是相似。
“殿下?”
她皱起了鼻子,靖王沉吟起来,德晔燃起希望,下一息却听见他冷冽地说:“你始终是不愿意写。”
她自然不愿意写,又不是傻子!
德晔急得头都要炸开,灵机一动,故意在宣纸上歪歪扭扭写下几个字,她自己都认不出是什么鬼画符。
写完了眼巴巴地看住他,“靖王殿下,我实在不识得几个字,我们宁国同你们殷国不同,对女子是不苛求做学问的,我这样已经算是优秀了呢…”怕他看扁自己,她想了想,扯东扯西说:“不过我擅长别的,我会吹埙呀,弹琵琶弹古筝也不在话下,舞也跳得很好呢,是真的,除了写字我什么都会,我可能干啦!”
抬手比了个起舞的姿势,在他眼前一划而过,指如削葱根,柔白细美,指甲盖上还残着蔻丹,鲜红的颜色愈发衬得皮肤如脂如玉。
靖王仿似认同,含笑道:“帝姬多才多艺,小曲唱得亦是极好,孤王早已领教过。”
是么?
她哪里会记得自己小时候骑在他身上唱了什么,搓搓手指羞赧似的,“我倒是不大唱歌的,殿下喜欢?德晔可以学呀,小时候教习女官总夸我呢,我学什么都快。”
靖王唇畔浮起一缕更深的笑意,“既如此,想必日落前写出一封信不是难事。”
还别说,他笑起来真是好看极了,眸如星海,哪怕这份笑意未及眼底,却仿似也有春风化雪的柔情蜜意。
只是要德晔写信委实强人所难,她瞬间萎了,耷拉着脑袋手指在桌面胡乱划拉。
反正呢,咬死不识字不写信,他再看不惯她也干不掉她。
两厢都寂寂下来,德晔一直拿眼睨着靖王。她打定主意,他要是强迫她写她就从马车上跳下去,正精神紧绷着,马车猝地微微震动起来,从前方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天崩地裂似的。
德晔吓一大跳,靖王瞥瞥她不作声,外间侍官很快前来禀报,“殿下!前方山体滑波——”
出了事,他便不把精力放在她身上了,一撩袍出了马车。
德晔舒了舒气,趴在窗上望着靖王。刺目天光下,男人容光绚烂已极,炙热的山风吹得衣袂纷飞,他翻身策马,渐行渐远,很快隐没在一片浓尘滚滚里。
德晔抵着下巴怅然若失,慢慢关上小窗跌坐回去。
小几的左上角叠着一摞公文,她趴着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挪了过去。也不敢乱翻乱看,靖王何其精明,被他发现她小命就真不保了,只是望着最上面一页纸,粗粗通读一遍,不禁大喜过望——
太子逸居然没死,居然在殷军的围追下逃跑了!
这真是振奋人心的消息,宁国地域广袤,此番殷人虽然占据了中部地区及几个重镇,却总有不能顾及之处,只要太子逸逃出生天,不怕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德晔心跳如鼓,想着要快些把好消息告诉哭包子升平,她一直哭一直哭,太伤眼了。
突然榻上一块凸起的锦缎吸引了德晔的注意,她真是好奇心强烈,天生作死,越怕越要看,把窗开了个缝儿见无人接近,赶忙打开了包起的锦缎。
出人意料,竟是一只翡翠耳坠躺在里面,通体碧绿的颜色,上好的水头,看着是被妥帖收藏的。
可是,这是女人的物件呀…
似靖王这般,原来也会有心爱之人么?她莫名憋闷,恨恨地把翡翠耳坠放了回去,那就祝他永失所爱好了。
闲着也是闲着,德晔又在案前悉悉索索一阵,倒是弄清了靖王的名字,顿时如获至宝起来,“原来你叫裴允啊,字若倾,若倾…裴若倾…”
把他的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心头滑过异样的感觉。

第6章 逃

靖王回来时,德晔帝姬正伏在他的小桌上酣睡。
一条腿蜷着无法伸展,另一条却大剌剌伸到了门边。
他一脚踢过去,吓得她霎那间惊醒,迷蒙睡眼里望见是裴若倾这个活阎王,这才缩手缩脚起来,好像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侍官往车厢内递水盆,由于空间有限不曾进来,便求助地看向德晔帝姬。她于是勤快地接过,亲自绞干了巾栉送到裴若倾眼跟前,他脸上身上都是灰扑扑的,正锁着眉头查看地图。
估计是山体滑坡阻挡了路,大军得绕道而行了,如此又要耽误工夫。德晔心思浮动,暗忖这是不是代表自己有机会趁乱逃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