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三个面面相觑,心中虽有疑问,却不多说什么,忙跟进去伺候着重梳了头,戴了发冠,又寻出衣裳搭配着穿了。
待穿戴齐整,书湘想着大老爷在付姨娘那处,就拿起菱花镜子对着照了照,镜面上映出一张素净的脸庞,她瞧见自己容光焕发的倒很满意,也不同蔓纹她们解释什么,抖擞着精神出了院门。
另一边茗渠听见院门口的动静急忙从书房里出来,快着步子跟了上去。
书湘瞥了小尾巴似的茗渠一眼,扭头问她道:“蔓纹她们说的事儿你晓不晓得,就是那牛婆子。姨娘不过才生下个哥儿,她当真就如此轻狂,竟连我屋里的东西也敢来争抢?”
茗渠直犯嘀咕,她晓得书湘素来只管把自己当个爷们儿,料着姑娘她不晓得的事儿多了去了,这会子怎么就存心来打听了,莫不是开窍了?
当下老实回道:“付姨娘院里那几个惯常是不把旁人瞧在眼里的,一则老爷常往她们那处去,这是付姨娘自己的本事;二则,爷也知道,付姨娘是老太太屋里当年送出来给老爷做通房的,比从咱们太太屋里出来的郑姨娘还要体面几分,她如今有儿有女,腰杆子自是硬,哪有什么惧怕。”
书湘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她脑海里不禁就浮现出妹妹宁馥烟的娇纵样儿来。
书湘是充作男儿养的,付姨娘的女儿馥烟便是国公府的长女,虽是庶出,却因大老爷疼宠,日子比那寻常富贵人家的嫡女还要好过些,依书湘看来,同二妹妹馥瑄一比,馥烟的性子未免就显得浮躁。

付姨娘院里这会子热闹非常,大老爷在哪儿,哪儿便是热闹的。
书湘一脚跨进院里,她是极少踏足这里的,印象里还是年岁小些的时候有次经过这儿,好奇便推开院门进去了,只瞧见个艳丽的人影儿立在树下,透着股脂粉味儿。
她那时到底还小,懂得的不多,哪里晓得这是与大太太不对付的得宠妾室的住处。那年付姨娘瞧见小书湘倒还要上去拉扯她,幸而书湘的奶妈妈张大家的找到她,立时就给抱了出去。
因此上,书湘此时正儿八经进来这里倒还有股新鲜劲儿。院里忙活的小丫头乍然一瞧见书湘都呆住了,片刻后才有那机灵些的高声报与里头大老爷知道。
书湘穿过打理得齐整的庭院,又上了几级台阶站在棉布帘外。门口的丫头立时就福了福身子打起帘子,书湘关照茗渠几句,留她在外头候着,自己掀了袍角跨过门槛走进去。
彼时付姨娘生产完尚卧在床上,大老爷背着手从内室里出来,他往太师椅上坐下,打眼瞧着儿子,眉头便皱紧几分,不悦道:“这会子怎不在学里,是你娘叫你回来?”
书湘晓得父亲对自己向来严苛,这时大老爷虽道出了事实,只她却万不能承认的,行过礼毕恭毕敬地道:“父亲说的不全是,是儿子自己听说姨娘生了个弟弟,我心里高兴呢,也不曾多想便来了。原为的是瞧弟弟,若叫爹爹以为是娘叫我回来从而错怪了娘亲,那便是我的不是了。”
大老爷听后抚了抚胡子,面上神色明显是和缓开来,开口道:“你关心弟弟是好的,只万事当以学业为重,晚些下了学回来亦是能瞧的。”
“爹爹说的是。”书湘低下头,父亲的学识和见解她自小便钦佩向往,只怕在她心目中不论大老爷说什么都是对的。
大老爷本也不曾认真要置气,因瞧见儿子的乖觉样儿,一时又联想到书湘素来是个勤奋好学的孩子,便摆摆手道:“也罢,你出去跟了奶妈子瞧去,瞧完了便自去罢。”
书湘躬身应“是”,返身出去了。
屋里付姨娘却把这一席话全听到了耳朵里,她倒没有往别处联想,只是到底觉着宁书湘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心中便留了意。
书湘出了门寻到奶妈妈跟去房里,她是个姑娘家,抱起小宝宝在手臂上逗弄着,动作温和的紧,瞧得那奶妈子眼中微露诧异,不想二爷有这么细腻的一面。
书湘在小家伙额头上亲了亲,弟弟脸上皱巴巴的一团,瞧着一点儿也不漂亮。
一旁奶妈子看出她在想什么,献殷勤似的道:“二爷别瞧如今小三爷皱巴着脸蛋儿,其实您落生时也是这般儿呢。小三爷再过些日子便好了,二爷可再来瞧的。”
书湘不置可否,思维却有些远,奶妈子见他不说话不免讪讪的,退至一边也不敢搭话了。
“好生照顾着三爷,过些日子我必还来瞧的。”书湘看了那奶妈子一眼,后者连连点头,目送她出去了。
书湘又往大太太处把弟弟的小模样描述了一遭儿,她仍旧希望大太太把这孩子放在自己膝下养着,旁人怎么看便随他们去好了。
且孩子到底是该打小就放在身边带着养大的,否则等过些年再提此事,即便成了,届时孩子同那边有了情谊,便不会与嫡母亲厚。
大太太仍旧有所顾忌,她是盼望自己还能生下个一男半女的,终究抱养的哪里及得上自己亲生的来的贴心。
一晃就过了几日,书湘清晨坐着马车往学里去。除了休沐日,别些时候她是日日不落往学里念书去的。
廊上早早便有三三两两的小厮书童,或坐或站的,茗渠虽是个女子,却不怕生,一屁股就往台阶上一坐,支着脑袋等书湘上完课从里头出来。
不一时一个身着粗绸衣服的小厮挨着她坐下,茗渠动也不动的,她睃了一眼,心中突的一悚,认出坐在边上这人正是赫家三爷赫梓言的贴身小厮,却不知他好端端往自己边儿上坐了做什么。
这小厮名叫来信儿,他笑嘻嘻对茗渠道:“我常见到你的,既我家三爷同你家二爷是同窗好友,我们也不好太生疏,你说是不是?”
茗渠往左边挪了挪,心话儿,怎么到了这厮嘴里,她家二爷就同他家三爷是好友了,合着成心把墨汁弄到二爷脸上的不是赫三爷还是旁人咯?这会子却来套近乎,必是得了授意,且不知是安了什么心呢。
茗渠便充耳不闻,就当自己是个哑巴聋子,任来信儿在耳朵边陪着笑脸说东说西的,她始终也没一句回他。
来信儿就有些挫败,都怪他那三爷,好好儿的不知哪里不对劲儿,偏生要他来套这木疙瘩的近乎,这下好了,别人连个眼神都不与他,他可没法儿打听到那宁二爷什么事儿。
却说屋里头,书湘努力地聚精会神,想要集中注意力在夫子的课堂上,不想眼皮却越来越重,这两日她心中担着心事,夜里便睡不好,到了白日课上便要打瞌睡。
忽的额头上一重,一本书“啪嗒”沿着书湘脸部滑下,直至落在地上。
书湘着实唬了一大跳,她还以为是夫子拿书砸她,赶忙揉揉眼睛端正坐了,围着她脑门飞的瞌睡虫好似一扫而空。
“嗳,夜里做什么去了?”
满带戏谑的声音从左侧传进书湘耳朵里,她瞧见夫子端着书坐在椅子上,连头也没露出来多少,便晓得拿书砸自己的并不是夫子,而是——
书湘咬咬牙侧过头,阳光顺着窗户的缝隙攀爬在书桌上,春光明媚如斯,赫梓言俊挺的侧面好像发着光似的。他认真瞧着窗外的景致,仿佛适才主动同她说话的另有其人。
“是你用书砸我。”书湘是肯定的语气,但是她害怕被夫子听到她在说话,所以话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太小了。
赫梓言把视线转回来,尽管他那双狭长的眼睛微微地眯着,然而她就是知道他在看她。
幸而他听见她说的话了,书湘希望能收到赫梓言的歉意,她再次开口,语调变得婉转,“赫兄拿书砸我了,是不是?”
“怎么会?”赫梓言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就接口了,尽管他看上去懒洋洋的。
“我平白拿书砸你做什么,自然不会是我。宁兄弟也知道,我是从不打谎的。”
“我不知道。”书湘横了赫梓言一眼,往好了想,至少她现在不再昏昏欲睡了。
夫子讲到了令他情绪高涨的地方,他的声调明显拉高了,书湘把视线聚在书页上,脚下碰到一本书,就随意踩了几下。
“…宁兄弟,”赫梓言嘴角扯了扯,“你是不是——能否帮我捡起落在你脚边的书?”
书湘装作没听见,好一会儿,她偷眼觑了赫梓言一眼,发现他依旧维持着支着脸朝她看的姿势。
被人瞧着是不能专心念书的,特别是被赫梓言瞧着。她从而不得已被裹挟进他似笑非笑的眸光里。
书湘挠了挠后颈,莫名感到烦躁。
第四回
书湘怎么不知道,捡书何须站起来,她那么说不过是推托之词,赫梓言就是使的那本书砸的她脑门。
犹豫了一瞬,她终是伸手将脚边那本被她成心踩了好几脚的,有着美观孔雀蓝书皮的诗集捡起来,腕上一用力,丢了过去。
也不管那书发出“砰”的一声砸在赫梓言哪里,书湘心里一阵舒畅,面上却不露痕迹,低头瞧着书,只是精力无法集中。
背后有人点了点她的背,书湘回过头,却是她的堂哥宁书汉。
这宁书汉虽说往日里吃酒赌钱,于学业上也不用功,对这书呆子弟弟却是真心的爱护。他把书湘同赫梓言的互动瞧在眼底,心里敲响了警钟。
宁家长房嫡子,怎么好叫这赫三带弯了去?
“近来我瞧你念书不比往日用功了,仔细我告诉大老爷,好叫他约束约束你。”宁书汉扬了扬眉,他分明说着威胁的话语,然而略略发福的脸看起来却十分的可亲。
书湘撇撇嘴,“大哥什么时候管起我来了,我瞧你就没用心念过书,虽是叔父婶婶不在京里,只他们总有回来的时候,届时叔父问起你的功课,倒要看看大哥怎么着。”
书湘挤挤眼睛,一脸促狭的神气,看得宁书汉气闷,又觉这弟弟实在玉雪机灵,也不能当真生他的气,只得含糊地道:“二弟往后该是少与那赫梓言接触,更不可同他做朋友说笑。”
“这却是为了什么?”书页在莹润的指间卷了卷,轻轻地弹开。书湘丝毫不理解宁书汉的用心。
也是,她怎么能晓得这大哥哥怀疑赫梓言对弟弟起了不该有的心思,防范未然呢。
他们宁家的长房嫡子,怎么好同断袖扯上关系,倘或叫严谨刻板的大老爷知道了,只怕弟弟十条腿也不够打断的。
“你只依了我便是。”宁书汉不打算解释,再者说,断袖龙阳此类的,他二弟那书呆脑子恐也是装不下的。
书湘本就不大喜欢赫梓言,打他把墨水弄到她脸上她就想着有朝一日要能报复回去才是好的,更别提做朋友了。眼下就点点头,扭头认真听夫子讲课了。
边上赫梓言盯着书湘的侧脸凝了好一会儿,他清楚看见他小巧的鼻子,鲜花似的唇瓣,还有不时翕动的卷长眼睫…
赫梓言一点儿也不明白自己无端总去招惹宁书湘是为了什么,正恍惚地想着,忽觉一道视线射在自己身上,瞧过去,不出所料正是宁家大爷宁书汉。
两人对视一眼又错开,心中各自盘算着不同的心思。
却说到了午间众人自家去,书湘有心与大哥书汉一道回府,奈何宁书汉却答她他与赫梓言约了外头酒楼里吃酒去,书湘心中一叹,她想自己若果真是个男人身,这会子便也可出去多走动走动了,细一想,似乎又不一定。
宁书汉是因二老爷不在京里才放肆到这样,书也不知好好儿念,他是庶出,连老太太也不问津,想来也是不指望他来日得什么功名的。
大老爷过去倒是时常顺带会把宁书汉叫去书房问问功课,只是天长日久的,不可避免地放弃了这块不可雕琢的朽木。
书湘打小就被寄予厚望,言传身教,大老爷于治学方面的态度她倒是学了个十成十,她坐在马车上寻思着,便是她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哥儿,恐怕也不能随心所欲,更何况如今身份的秘密还压着她和大太太,真不知真相公诸于众的那刻她该以什么样的面貌见人,又要如何自处。
马车停在国公府正门首,书湘下了车,门上小厮立时出来牵了马绕去马厩。
满园剔透温暖的春意,空气中花香阵阵,满目姹紫嫣红,书湘的心情好起来,过了垂花门径直往自己院里去。
院里几个洒扫的小丫头团团围在一处窃窃私语,扫帚倒是撂开了老远,竹声涛涛,猛一瞅见书湘,小丫头们面上表情都是一收,作鸟兽散了。
书湘正觉纳闷,身后茗渠却手快揪住了巧儿。
这巧儿今年一十有一,才来韶华馆当差不久,也不晓得这里规矩,只是那起子人堆在一处议论长短她便也围着,人家散了她也跟着要溜,这时叫茗渠抓住袖子,急得一张小脸通红,朝着书湘“扑通”就跪了下去。
书湘在眉心处捏了捏,瞅了茗渠一眼,漫不经心问道:“你们适才在这说什么,为何我一来便都跑了?莫不是,说了什么我听不得的?”
巧儿连连摆手,许是太过紧张,连话也说不利索,“奴婢…奴婢晓得的也不清楚,是她们说的…”
“她们都说什么了?”书湘瞥了茗渠一眼,示意拉巧儿起来。
巧儿如蒙大赦,也不敢湘,只管低着头道:“二爷早上上学去了故不知道,上午我们在院里玩儿,不想唐妈妈来了。
我瞧见唐妈妈是自己进了屋里去的,不出一盏茶时间竟赤红着脸孔骂骂咧咧出来,也不知是在同屋里哪位姐姐说话,说是叫她好生想想,万不要妄想攀二爷的高枝儿,什么不识抬举的…”
巧儿说着说着偷偷撩着眼皮瞧二爷,她们小丫头往常是做些粗使活计的,也进不得主屋里去,故此没有哪一日这样近距离同书湘说话。巧儿心中涟漪微漾,心话儿,二爷生得果真如传闻中一般的俊俏。
如此近距离瞧了,才发现他的皮肤比大姑娘的还白嫩,大姑娘那还是擦了香粉呢。似二爷这么样神仙似的人儿,竟是个男子,真真匪夷所思。她又听闻二爷在学里不与别家爷儿们交谈,兀自低头读书,反倒是回了家来与丫头们有说有笑的,倒像是天生爱混在脂粉堆里。
巧儿这样的三等丫头,她也不知自己何日才能升上一等大丫头,到时候好在屋里伺候,大丫头待遇好月钱多,日子过得能比外头小家碧玉人家的小姐还精致。
“你瞧我做什么,继续说,唐妈妈还说什么了。”书湘在袖子里摩挲了一阵,掏出个荷包来,在里头抓了一把银锞子放巧儿手上。
巧儿眼睛一亮,把银锞子揣进怀里,低着头绞尽脑汁说道:“…唐妈妈不曾说什么了,倒是屋子里软帘一掀,一个青花盘子从里头甩出来,洒了一地的樱桃,唐妈妈当时给气得没脸,狠跺了几下脚快步走了。”
书湘听罢,摆摆手放巧儿去了,回身看了茗渠一眼,他毕竟是扮作书童,往常也不好常在院里走动,便叫他回后罩房里去了。
唐妈妈是老太太跟前得力的人,书湘想到自己和祖母一直以来不温不热的关系,老太太倒是对付姨娘生的大姑娘更好些。
她猜着唐妈妈的来意自己打帘进了屋里,一进门倒没提起这事儿,几人面色也是如常,蔓纹倒了茶来放桌上,麝珠慈平两个一个为书湘宽衣,一个把家常的衫子往她身上套。
书湘现在的衣服尽量都做的宽大些,好遮住发育后愈发显得窈窕的身线,她向来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待收拾妥当了,书湘不急着往书房里去,她着意打量了三人几眼,最后定在眼圈微红的麝珠脸上。
“我才都听巧儿说了,老太太跟前的唐妈妈来了是不是,她却来做什么,你们竟要瞒着我只字不提么?”
蔓纹是个心直口快的,她嘴巴一张立时就要说出来,袖子却被斜侧方慈平一扯。
这事儿…
姑娘自己还未出嫁,又是做哥儿养大的,未必能明白。
何况她同老太太的关系也不是怎么亲厚,慈平犹豫着,到底是不希望书湘为了个丫头的事儿和老太太不愉快,况且将来姑娘的身份暴露,老爷还不知会如何,届时只有老太太能镇得住。却不好得罪的。
蔓纹看慈平的眼神就有些变味儿了,慈平这一拉扯她,倒显得只有她是为姑娘着想的人,她就是那欠考虑的了。
书湘不晓得她们眼波流转间都想些什么,就吃了口茶佯怒道:“你们只管瞒着我,当我是个傻的,前些时候还晓得一处挤兑我,说我不谙庶务。这会子姨娘生了个弟弟,太太却只得我一个女儿,我本想着从今往后从咱们屋里开始把大小事儿都留意起来,现下却叫你们扫了兴致。”
“有什么了不得的,还不告诉我,我却不晓得只凭你们三个能解决什么,”她说着站起来作势就要往书房里走,“横竖我去便是了,日后竟别指望我了。”
“二爷又何必使性子,我说便是了。”这出声的却是方才一直闭口不言的麝珠,她起初脸上还有点笑模样,这会子却往边上一坐,窗口上吊着的鸟笼里鹦鹉转动着黑眼珠,慈平便走到窗边伸出头左右看了看,关了窗户。
她回转过来的功夫,麝珠脸上已有眼泪淌下来,抽抽噎噎的,却还不曾开始说。
第五回
慈平张了张口,到底是把即将出口的话咽进肚子里。蔓纹别处都好,就是嘴快,说唐妈妈没脸面向姑娘张这个口,那她真不晓得可着满府里还有谁比在老太太跟前吃得开的唐妈妈说话作数的了。
这唐妈妈当年是跟着老太太嫁进国公府里来的,老太太当年嫁进门来是个填房,国公府家大业大,一个继室初初嫁进来,娘家也不是多么显赫,有多少事情需要料理,不得有几个得力的人帮着周全。
其中唐妈妈就是一个,便是到了这如今,老太太的德容堂里大事小事,都是唐妈妈料理,她因算是府里老人了,便是大老爷过去拜见老太太对这位老妈妈都是给足脸面的。
大老爷给唐妈妈脸面可不就是给老太太脸面。慈平瞧了眼抹着眼泪的麝珠,最终一句话也没说。
蔓纹说完胸口起伏着,显是为麝珠生气,她一抬眼,瞥见坐在椅上的姑娘面色暗沉下去,这时才暗怪自己说得太过直接。这样的事儿直接说与“二爷”听,本该在言语上好生润色些的。
书湘想起大太太同老太太经年不睦的关系,她是不晓得还有谁家似她们家这般,太太一月里能往老太太处请安几回?老太太也不责怪,竟好似权当府里没这么个人物。
书湘打小就知道大老爷因大太太对老太太不恭敬的缘故,一年一年的越发同妻子疏远,倒把老太太屋里出去的,顺风顺水至今的付姨娘捧在手心上,家里也不是只有付姨娘这一个妾室,旁的零星还有几个,没生养的也就不提了。
就譬如大太太昔日身边的郑姨娘,那好歹也生下一个二姑娘了,如今瞧来倒也因了大太太的关系,不受大老爷待见,为人又懦弱不争,端的连带二姑娘也跟着受气。
屋里鲜少静得这样沉闷,麝珠抹干泪水,她不想因自己的事儿叫姑娘为难,船到桥头自然直,兴许过几日唐妈妈自己便打消了这想头也未可知。
就强自笑了笑道:“嗐,你们这都是怎么了,又不是死了人,都闷着脸给谁看呢。横竖这事儿也不是唐妈妈她一个人能做主的,这会子二爷还是去书房里要紧,今儿老爷在家,怕是要问你功课的。”
书湘哪里不知道这是麝珠为宽自己的心才说的话,她平日也听见蔓纹她们三个互相打趣时候说的话儿,想麝珠花样年华的姑娘家,春心萌动时节,怎么甘愿嫁给唐妈妈家那不成器的东西。
大太太有回倒是教导过书湘,女孩儿看夫婿好不好,重要是瞧他为人如何,书湘才听蔓纹说唐家那儿子是个吃喝嫖赌样样皆沾的,当时眉头就皱得不行。因此上,她也不多说什么,果真起身推开门往书房里去了。
心里却寻思着,若唐妈妈当真找上门来,自己却不好应付的,这事儿还得老太太方能解决,怕就怕老太太是知情的。她老人家可不是什么善茬儿,难知不是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唐妈妈找她的麻烦。
屋里书湘去了,又静了一会儿,麝珠坐到窗边炕上在笸箩里拿起针线,想着做做针线分散下注意力,心里或可好受些。
三个丫头里麝珠模样最是俏,便是满府丫头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好颜色,外人嘴上不说,心里都觉得来日麝珠是要给二爷开脸做通房丫头的,再好福气生个一儿半女,好比付姨娘这样儿,那还不是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只是书湘房里这几个大丫头却都晓得二爷实是个姑娘家,她们这几个房里人,有没有攀高枝的想头都不重要了,因为根本攀不了,还不是指望来日到了年纪,姑娘自己做得了主了,念在伺候一场的情分上,帮着寻个妥帖的好人家也就是了。
蔓纹和慈平都是家生子,她两个老子娘都在府里当着差,不比麝珠是外头买进府里来的,在府里没个根基。
她爹娘早死,家中哥哥全靠卖了她进璟国公府里来做丫头才能讨了媳妇,前年家乡发了场大水,又是靠麝珠拿出体己钱贴补才挺过难关,因此是指望不上的。
蔓纹烦恼地扯了扯裙角,一屁股在炕的另一头坐下,她剥了花生米进嘴里,边吃着心里忽的敞亮开来,一拍炕上案几,眼睛里闪过亮光兴奋地道:“这事儿咱们二爷是指望不上的,不若慈平你去同太太说了这事儿,过去你也是太太屋里伺候的妥帖人,要不太太也不至于把你放进姑娘屋里来…”
慈平过去确实是大太太放进女儿屋里的,她也确实三不五时就把书湘房里的一应大小事儿报与大太太知道,蔓纹晓得她是个耳报神,心里不是不介意的,这会儿刻意这样说是为臊她。
她们几个是书湘房里的信得过的人,晓得“二爷”的秘密,怎么会想不到老太太与大太太不和谐的关系。虽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太太迟早会听到风声,然而这事儿暂时不叫大太太知道必定才是好的。
若现下里晓得老太太屋里的人看上了女儿身边得用的大丫头,竟是不欲在她这当家主母跟前求个恩典,也分明是府里的老人了,规矩难道不懂么,这直接就找到韶华馆里头来了,还不明摆着不曾把大太太放在眼里。
只怕闹一场是免不了的,届时老太太和大太太的关系只会更糟糕,大老爷虽不是老太太亲生,可谁都知道他却是个孝子。大太太一闹腾,大老爷没的更加不待见大太太。
慈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起先当真以为蔓纹是叫自己去说与大太太,细一想却明白过来,待要发作,又觉没这必要,蔓纹也就是嘴皮子上占点便宜,自己也不吃亏,为几句话闹个红脸着实不值当。
就顺着她的话道:“你也说是过去了,我如今在咱们二爷屋里头当差这许多年,自问尽心尽力,就这事儿,我瞧着是怎么也不好让太太晓得的。”
“慈平说的是,”麝珠心里念了句佛,她就怕她二人产生口角,一个屋里的姐妹,最重要是和和气气拧成一股绳,麝珠就抢在蔓纹前头道:“能拖一时是一时,若因为我使得老太太同太太不愉快,我竟是万死也难安了。”
蔓纹听罢换了个姿势坐着,腕上两只翠绿镯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到底是真心为麝珠担忧的,伸手握了握慈平放在针线笸箩上的手道:“…倘若老太太要为唐妈妈撑这个腰,发了话,把你许给她家儿子,你待如何?”
麝珠低了低头,她还能如何,难道以死明志么?
她不过一个外买的丫头,家里都指着她的月钱过活,嫂子年初又生下个胖小子,这是家里第三个孩子,如此一来便多了张吃饭的嘴。如果贸然自赎了身回家去迟早也要饿死,只怕还要遭嫂子糟践,然而离了宁府不回家她亦无处可安身。
“我还能如何,这一生已经这样,除了认命别无他路可走了。”至少这样家里还能念着她的好,家中几个孩子大些了也可上私塾里念书去,不求考科举光宗耀祖,只是这年月,识得几个字总是比乡里野汉子体面,挣钱多少也便宜些。
蔓纹和慈平都是晓得麝珠家里情况的,听她这样说都默默无声,麝珠看她们为自己伤心有些过意不去,她揩了揩脸上不知何时又落下的泪珠子,笑道:“瞧你们,又作出这样的表情来,横竖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不到最后谁知道结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