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蛮在很短的时间里,盘算了无数个念头。
首先,这是一个荒谬的错误,她并不是什么小主,但既然已经产生了误会,那就只有将计就计。老沙愿意出一千三百两白银来买她,气都不喘一下,足以证明那什么不归山是个出手大方豪气十足的主。看这个架势,她就是要一万两,他们也不会拒绝。
其次,很显然,她如果不跟着老沙他们走,以后一定会有更多人来追杀所谓的“小主”,她可不想莫名其妙死掉。别看现在家里父慈子孝一派和睦,他们真要发现源头出在她身上,只怕眼皮也不眨一下就会把她赶走。
世上绝无可信任之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与其最后他们来伤害她,不如她先出手。
虽说前途渺茫,不归山到底要拿她这个“小主”怎么办,她也不知道,看起来他们似乎并没伤害她的意思。目前最关键的是,先把一笔横财收进自己的腰包是正经!
如果他们发现她不是小主……呃,那到时候再逃跑就是了!有钱她还怕没办法生活?
老沙咳了两声,小声道:“小主,这钱……是给这两位好心人的。你既到了不归山,还愁吃穿钱财吗?”
小蛮淡道:“给他们的是一回事,给我是另外一回事。一口价三千两银子,不给我,我才不会和你们走。”
她爹小心翼翼地问道:“小蛮?你是吓糊涂了?”
她摇了摇头,淡淡说道:“不,我是想,与其以后真被你们用钱卖掉,不如今天就做个了断。银子嘛,给我就好。被卖的是我,我难道一点好处都不拿?”
二娘急道:“爹娘怎么会卖你!你这孩子乱想什么呢?!你爹刚才不过是……没反应过来!”
“究竟怎么说?”小蛮打断了她的话,回头直直看着老沙。
老沙沉默半晌,终于一挥手:“给小主三千两银子!”
“慢,三千两我可拿不动。麻烦你们替我存到镇上的连锁钱庄里,存两千五百两的大额银票,四百八十两的小额银票,二十两的碎银子。小心,少了一两,我是宁可死了也不会和你们走的。”
老沙连声催促:“还不快去!”
几个白衣人只得急匆匆去镇上找连锁钱庄,这会天都黑了,钱庄早已关门,少不得用点强行的手段逼他们弄出来,最后带着小蛮要求的银票和碎银子赶了回来。
“小主,你清点一下。”老沙把东西推到她面前。
小蛮并不客气,当即细细清点一番,最后一股脑揣进怀里,起身道:“我去收拾一下,马上就可以走。”
说罢转身上楼,二娘他们愣了半天,终于也追上去,小蛮正在一件一件小心叠着衣服,眼睛红通通的,似乎是在哭。
二娘颤声道:“小蛮!你当真要和他们走?你是怪你爹方才的犹豫吗?”
小蛮吸了一口气,揉了揉鼻子,轻道:“爹,娘,说话声音轻点,别让他们听见。你们也看到了……这些人恶霸霸地,我要是不和他们走,这事永远也没完。我也不知为什么他们找上我,要是我继续留下来,根本就是祸水,你们也过不了安生的日子。倒不如我和他们去看看,如果搞清楚我不是那什么小主,估计还会放我回来的。”
她爹哽咽道:“你这傻孩子!怎么能这样做!这些人是江湖上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啊!给他们发现你是假的,你哪里还有命在!爹不许你去!”
小蛮摇了摇头,抽出一千两的银票,塞在二娘手里,柔声道:“那些人想用三百两银子就把我买走,未免太便宜,我给加了十倍。这些钱,你们拿着用,买个大房子,以后给大米娶媳妇。剩下的钱我就留着做应急之用,若天可怜见,我能活着回来,咱们一家人幸福的日子还长着呢。”
二娘含泪把钱塞回去,哽咽道:“爹娘不要你的钱!小蛮,你别去!大不了……大不了一家人死在一处便是了!你不可跟他们走!”
小蛮没说话,硬是把银票塞进大米的怀里。一千两,她已经很大方了,再缠下去,难不成还要她把三千两一起掏出来吗?
她提起轻轻的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小户人家的女儿,没什么花哨的东西可以带,她把墙上挂着的一把旧琵琶摘下,笑道:“我走了。爹,娘,不用为我操心。我一定能回来。”
二娘和爹还有大米一直追到楼下,直到小蛮被人请进一辆华丽的小车里,被驼队拉了很远,他们还舍不得离开。
老沙骑着骆驼走在小车旁,夜风把窗帘吹开,小蛮白皙的脸庞清晰可见。他低笑道:“小主待人真诚,那老板一家人还依依不舍站在门口不肯走呢。”
小蛮没说话。
做任何事都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这是她的原则,千万不要与任何人闹翻,因为说不定以后对方就有可利用的地方。她万一真能逃出来,总还是要回来的,说两句好听的,哄得他们念着自己,以后她还有条退路不是。
不过是福还是祸,眼下暂时不能断定。她摸了摸胸口,里面揣着两千两的银票,荷包里还有二十两碎银子,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心中难免忐忑,抬头去看老沙,他气定神闲,好似三千两白银根本只是九牛一毫的小钱,压根不放在眼里。
“小主可是身上的伤口疼痛?我这里有一些金创药,这里都是男子,不方便替小主医治,要不我马上去叫个婆子来替小主上药?”老沙待她恭恭敬敬。
小蛮笑道:“您老人家何必这么客气,方才不是还说要收我做干女儿的吗?”
老沙有些尴尬,“呃,方才那只是……权宜之计,唐突了小主,我很抱歉。”
“三千两的干爹,怎么是唐突呢?”小蛮勾起嘴角,“这一声干爹,我是一定要叫的。您也算是长辈,我们做小辈的,理当尊敬些。”
她真是一只小狐狸呀……老沙默默拉着骆驼后退。叫了他干爹,那么以后于情于理,他都必须要对她多加照顾。
他听说过很多苍崖城的传说,这一族是武林中神圣的存在,因其血统纯正古老,故而举凡祭司、预言、酬神、诅咒……这些神秘莫测的东西,他们是最擅长的。当然,世上本无鬼神,江湖上的日子,都是舔着刀尖来闯,谁会相信这些怪力乱神?因而苍崖城也一直为武林所忌讳。
人总是恐惧那些莫名的事物,只因无法确切掌握在手中。
苍崖城最奇特之处在于他们的小主。苍崖城的小主必定是由女子来担任,出生时胸口便生有苍蓝火印胎记,以稚龙之角为信物系在身上。小主都活不过四十岁,必是从族中挑选最英勇的战士为其婚配,生下的头胎必定是女孩,这女孩便是下一任小主。等上一任小主满了四十岁归天之后,新的小主便继位。
小主具有能召唤神龙的能力,当然,召唤神龙有什么用,除了苍崖城的人,谁也不知道。至于神龙又是什么样,是否真为天上的龙,更是不为人知。
苍崖城的秘密实在太多,觊觎的人也越来越多,两年前,臭名昭著的天刹十方率先透露出消息,苍崖城已遭遇灭顶之灾,除了一个小主之外,其余的人不分老幼,全部死了。消息一传出来,武林为之震撼,最后经查证,竟然是真的。一时间谣言纷纷,最大的传闻是天刹十方忌讳苍崖城的能力,将其灭族了。
这样一来,剩下的那个苍崖城小主就成了武林中人人欲得之的宝物,武林中几乎是倾巢出动来搜寻那个小主。他们不归山在武林中专门主持公道,这件事自然是要管上一管的,好巧不巧,终于让他们在边陲的梧桐镇找到了小主。
传说中,苍崖城的小主从一出生就被保护得极好,完全不解世事,一派天真烂漫。老沙也没想到,找到的这个“小主”居然是个狡猾透顶的小狐狸,如果她身上没有稚龙之角,谁也不会相信她是小主。
老沙给的金创药还真管用,涂上去之后那种火辣辣的疼立即消失了。方才那帮人不知是干嘛的,居然用钢丝来捆她,害她身上一道道都是血痕,胳膊还被勒出很深的口子,流了好多血。
老沙见她上完药,便吩咐人送了些精致糕点过来,外加一壶清香扑鼻的好茶,小蛮正好饿了,毫不客气,大快朵颐。老沙见她虽然吃得香,但姿态还是在的,确实不像小户人家的女子,便笑道:“不知点心合不合小主的口味?”
小蛮抬眼看着他,柔声道:“干爹未免太见外,如今还叫我小主吗?”
老沙只觉浑身一个冷战,只得顺了她的意思:“……小蛮。”
她嫣然一笑,继续低头吃东西。当然,这些姿态是她亲娘教给她的,从小无论是做什么,亲娘对她的要求都特别严格,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姿态自然是极妙的。老沙并不知她的底细,故而以为还是苍崖城的教育有方,让她露了马脚。
驼队在雨夜中慢行,悄无声息,很快就出了梧桐镇,朝关外行去。
小蛮吃饱喝足,渐渐感到困倦,抱着锦缎织成的枕头,快要睡着。忽听远方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声,驼队立即停了下来,隐约听见老沙在外面吩咐着什么。
小蛮一下惊醒过来,第一件事是赶紧摸摸银票还在不在,第二件事才是揭开窗帘,轻轻问道:“什么事?遇到强盗了吗?”
老沙微笑道:“小蛮不用担心,不过是几个荒野蛮子罢了。”

 

 


角之卷 第七章 出关


车外很快传来喧嚣声,数十个身穿夜行衣的人纵马冲入驼队之中,身法之快,倒也出乎老沙的预料。眼看驼队要被他们冲散,他立即叫道:“将马车围起来!”
呼啦啦,五六匹骆驼将马车围了个结结实实。其余人面对黑衣人的包围圈,纷纷抽出刀剑,准备大干一场。谁知那些黑衣人却并不攻上,只将驼队团团围住,里面突然有人大叫一声:“小蛮!你在里面吗?”
那声音小蛮很熟悉,不由揭开帘子朝外看。老沙急道:“不要看!”
话音刚落,只听“嗖”地一声,有人点了一枚冷烟火高高抛起,一时间四下里大亮,光芒刺人眼。小蛮急忙捂住眼睛,被刺得泪水直流。
恍惚中,似乎是有人朝自己这里冲过来,身形犹如鬼魅,抬手朝肩上一搭,老沙立即出手格开,那人反脚将他跨下骆驼踢得一个趔趄,另一手撕开帘子,就要将小蛮扯出来。老沙当即跳下骆驼,两人拆了十几招,动作快若闪电。
冷烟火的光渐渐暗了下去,两人打斗的动作陡然停下,戒备地站着,需要一点时间来让眼睛适应再次降临的黑暗。
老沙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突然笑道:“阁下好俊的身手,莫非是二十年前叱咤塞北的‘爱财如命’钱自来先生?”
小蛮正在揉刺痛的眼睛,一听钱自来三个字,赶紧探头出去看。不会吧!是武馆里那个色迷迷的老头?怎么又成什么叱咤塞北的人物了?还取个爱财如命的绰号,果然是本性啊!不过改成“爱色如命”应当更合适些。
那人身形佝偻,一双色迷迷的勾魂眼藏在如银的眉毛后面,看着就不像好东西,果然是钱自来老师父。他嘿嘿笑了两声:“老头子已经是快入土的人了,难为你们这些后辈还记着咱的名号。”
外面的黑衣人叫了起来:“师父!小蛮她……”
小蛮这回终于听明白这是谁的声音了,铲子大哥!乖乖不得了,原来黑衣人都是武馆里的人呀!专门为了救她来的吗?
钱自来哼了一声,似是对铲子这种情痴的性子很是不屑,他慢悠悠地说道:“骆驼、象牙长衣、玄色帽——你们是不归山的人。听闻不归山一向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最喜欢主持公道维护秩序,都是一等一的好汉子。老头子我,也是佩服的紧哪!”
老沙笑道:“钱老谬赞了。”
钱自来又道:“那,光明正大的不归山,把镇上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大张旗鼓地掳走,是要做什么呀?可否告诉老头子?”
老沙早知道他有此一问,早已在心中做好答案,当即便道:“钱老言重了,我不过是与小蛮投缘,认了她做干女儿,带她去西域玩两天而已。”
“嘿,玩两天?干女儿?有要花三千两银子买来的干女儿吗?”
老沙没有说话。他在盘算这一关怎么过,爱财如命钱自来二十年前是个厉害角色,如今也不过是龟缩在边陲之地的糟老头罢了。他们要过,当然不难,只是武林前辈的面子不好驳,不归山一向孤立世外,不与人发生冲突,要平安无事地闯过去,还真成了个难题。
钱自来见他不说话,便又道:“老头子虽然退出武林纷争,不问世事,不过一朝身在江湖,就不能全身而退,苍崖城的事,我早已知道了。小蛮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她从小到大都在大伙眼皮子底下,你随便找个镇上的人问问都清楚。认错人不要紧,老头子担心的是你们恼羞成怒杀人灭口。”
老沙淡道:“晚辈不知钱老说的是什么,苍崖城一事不归山虽然也出手,但意不在抢夺小主,何况我等这次出游为的是另外一件事,与苍崖城无关。小蛮乃是我认的干女儿,不信的话,不妨让她出来与各位说几句。”
这只狡猾的老狐狸,扯到她头上来了。三千两白银,果然不是白拿的。
小蛮正考虑怎么说,老沙已经在外面叫了:“小蛮,出来和各位道别吧?这些爷们都十分关心你呐!你不和他们说两句话?”
她想了想,利落地揭开帘子探头出来,彼时又有人点了冷烟火,光芒大作,她白皙娇美的脸庞清晰可见。
小蛮长得有九分像她的亲娘,娇慵楚楚,双眉微蹙,两只眼睛便似要滴出水来一般,看上去十分的无辜,千分的可怜,万分的天真——从小到大,被她这种容貌骗过去的人数也数不清,包括她爹和二娘,还有镇子上那些人。
铲子隔了老远见到她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心都要碎了。他认定小蛮是娇弱无助的公主,被人骗走,他就是那夜闯皇宫的侠客,要将佳人夺回来!
小蛮柔声道:“钱师父,谢谢您一直关心照顾小蛮。这位真的是我干爹,我跟着他去西域玩两天便回来啦,你们不用担心。”
钱自来眉头一皱,铲子早就喊了起来:“小小小小蛮!你别别别听那人的话!他是是是骗你呐!你去了西域,可再也回不来了!”他一见到小蛮就口吃,然而到底心急,说到后面还是流畅起来了。
小蛮嫣然一笑,“铲子大哥,你真的不用担心。干爹怎么会害我呢?他答应带我去玩,还给了我爹银子,我感谢他还来不及。干爹一定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她天真无比地望向老沙,他心中暗骂一句小狐狸,只得点头微笑称是。让她说话也罢了,她偏说这种似是而非的话,以后她若是真的不能回来,岂不是让不归山与这帮人结仇么?小丫头心眼太坏!
铲子急个半死,恨不得把她抢过来,好好敲醒她那颗天真的脑袋。倒是钱自来看出了点端倪,摆手不再让他说下去,只沉声道:“小蛮,你爱玩,可别把自己的命给玩没了。”
小蛮淡淡一笑,眉间顿现凄楚,轻道:“钱师父,你对我真好。我怎么会玩呢?其实,只要爹娘他们过得好,我……我怎么样也无所谓的。”
她避重就轻,把过错都推到她家人身上。本来镇上人对小蛮她爹抛妻弃子到外面另娶的行为就不屑一顾,这里民风朴实,最见不得这等事,暗地里也不知嚼了多少舌头,连带着对小蛮也多了一份怜惜。她这样说,听在旁人耳里,无非是她家人贪图那三千两银子。
钱自来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老沙笑道:“钱老,我这干女儿还小,不太会说话,得罪了您老人家,可别往心里去。”
钱自来冷道:“才认了几个时辰的干女儿,就以爹自称喽?这事我不插手也行,但小蛮从小到大都是在这梧桐镇子上长大的,你若是抓错了人,我可很替你担心呀,沙老弟!”
老沙神色不动,还是笑:“多谢钱老挂心,那……贵弟子们……?”
钱自来转身便走,把手一挥:“都回去!”
铲子一听就急了,“师父!小蛮是被他们抢走……”
“住嘴!蠢货!”钱自来一声吼,吓得他后面半截话吞了回去。
“小蛮,要乖乖的。你是好孩子,知道吗?”钱自来说完,叹了一口气,终于带着弟子们离开了。
他一个外人,也不好插嘴人家的家务事,既然是她爹决定的事,那也是这孩子苦命,除了一声叹息,他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老沙见他们走远,便指挥着驼队重新排好队伍,继续前行。一回头,见两个白衣人守在自己不远的地方,他沉思片刻,招了招手,待那两人过来,便低声道:“你们回梧桐镇,化个妆,再打探一下这丫头的来历,速速回报。”
那两人答应一声,当即弃了骆驼,掉头回梧桐镇。
钱自来的话让老沙起了疑心。按说稚龙之角当世只有一个,他绝不会看错,可难免会存在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以假乱真。此事马虎不得,若是认错了小主,他这错就犯得大了,连带着这丫头,也不能留下。
他心中杀意顿现,转头望了一眼大车,小蛮正从里面探头出来,雪白清秀的一张小脸,笑得犹如春花绽放,纯真可爱之极。他有一瞬间的心软,然而想到她小小年纪,却恁地古灵精怪,花样百出,更兼冷酷无情,心中又不喜起来。
大雨渐渐停了,乌云自天顶消散,露出一弯银钩似的月亮。
前面便是玉门关,出了关,便是西域。唐代王之涣有诗曰: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西域之地的苍凉荒芜,令人感慨万千。
小蛮静静望着月光下静默如铁的玉门关,谁也不知她心里究竟想着什么。
过了这道关,她的命运或许就此不同了吧?茫茫前路,明知一切都是假的,她还是往前走了。
在前面等着她的,究竟是什么呢?

 

 


角之卷 第八章 出关(二)


出了玉门关,行了不到三天,便进入无边无际的大漠。
无论是怎样结实精致的车,在沙漠里都脆弱得不堪一击,小蛮被迫换骑一头高大的骆驼,从头到脚都被斗篷包起来,防止炽烈的阳光灼伤她。
沙漠里的风景千年如一日,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放眼望去,是起伏连迭的沙丘,金色的沙一直铺到了天尽头。
小蛮曾听过路的商人说过,别看沙漠平时里那么文静安详,像个未出阁的大姑娘,一旦发起疯,那可比最悍的婆娘还要癫狂,巨大的沙暴一昼夜就可以让整个沙漠地形发生剧烈变化,若是在沙漠里迷了路,有骆驼还有一丝生存的希望,倘若是单独一人步行,那是非死不可的。
她本来还想记着路线,回头人家发现自己是假的,她也好照着路线逃回来。眼下看起来,是不太可能了。让她单枪匹马穿越沙漠,还不如一刀被人杀了痛快。
此时正值正午,小蛮被太阳烤的浑身发软,头昏眼花,地面上的沙粒好像都沸腾了起来,热气一股股蒸上来,她热得眼前都起了红雾,看什么都不清楚。
只好伸手去捞骆驼身上挂着的水袋,仰头喝上一口,水都是滚烫的。她有些支持不住,在骆驼上摇摇晃晃,眼看是要跌下来了。一旁的老沙赶紧过去扶住她,低声道:“还有两里路便可以休息了。坚持一下。”
她拍了拍滚烫的脸,努力打点精神。老沙扯开水袋,对着她头顶浇下去,连浇了两袋,她才觉得回过神来,俯在骆驼背上不动了。
这孩子一路过来,竟没叫一声苦,倒有点让老沙刮目相看。他原以为按她的性子,必然诸多为难要求,谁想居然这么安静。其实他不知道,小蛮不是不想说话,她只是被太阳烤得说不出来而已。
驼队又行了近两里路,前面的沙地上终于出现一座小小的木棚子,棚子下有一口井,应当就是他们说的什么休息的地方了。
老沙将小蛮抱到木棚子里,立即有人送来井里早已冰着的瓜果,不停有人在周围的沙地上撒水散热气。
小蛮咬了一口冰凉的甜瓜,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眼看外面热气腾腾的沙漠,她只觉腿软,回头问道:“什么时候才能到?”
老沙笑了笑,“不急,先在这里等几个人,估计是快到了,来了之后咱们再说。”
小蛮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不过不是现在就动身赶路就是万幸了,她真是一点都不想再爬上臭烘烘的骆驼背,颠了一天,她的腰都快散架了。
四下里突然起了一阵风,沙粒被吹得拂起一层金浪,像海上的波浪。小蛮从来没见过海,听人说那里是比所有湖泊加在一起还要大的大湖,无边无际,蔚蓝的海水和天际连在一起,令人心旷神怡。沙漠里的浪也十分美丽,只不过那是一种没有生命的、接近死亡的美。
小蛮正看得发呆,突然有两个人走进棚子,低头对老沙说了一句什么。他点了点头,起身道:“我去去就来。”
一直走到外面,那两人突然跪下,低声道:“属下们去梧桐镇细细打探过,这姑娘果然不是苍崖城小主。真实身份乃是镇上一家饭馆老板的女儿,那老板先时抛妻弃子离开镇子三年多,原配死后才赶了回来为她收尸,随后开始做起饭馆生意。这姑娘确实是他的女儿没错。”
老沙心中一沉,心知此事干系极大,认错了苍崖城小主还在小事,最关键是稚龙之角居然在小蛮身上,看来这里面肯定有人捣鬼,分散开他们的注意力,将真正的小主不知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两人见他不说话,自己也不敢说话。他们大张旗鼓地接了小蛮离开梧桐镇,江湖上一定已经传遍了苍崖城小主就落在不归山的谣言,这会突然发现是个假的,不说于不归山的名声有何损,这其中的利益牵扯,责任义务,不归山必须一力承担下来,等于白白被人耍了一道,吃了个巨大的闷亏。
老沙沉吟良久,才道:“此事须得怪我,不够谨慎。若先时便让你们打听一番,也不会犯这种错了。如此说来,那姑娘委实是个普通人?”
那两人道:“说起来,倒也不算普通人。那姑娘的亲娘是苏州郭先生的三小姐,十七年前出门上香为歹人挟持,索要一万两黄金,郭先生没答应。那伙歹人便将她丢在玉门关附近,被那姑娘的爹救起,成就了一段姻缘。”
老沙有点震惊:“郭先生?可是郭宇胜郭先生?”
“没错,正是那位郭先生。”
老沙皱眉不语。那郭宇胜乃是苏杭一代相当有名的豪富,与寻常商人不同,此人精通诗词,喜好风花雪月,乃是个大大有名的雅人,更兼豪爽好客,犹喜与江湖侠客结交,倾心相待,在江湖上也有着不小的好名声。原来小蛮居然是他的外孙女,倒也难怪她举止与小户人家女子不同,她娘便是个真正的千金小姐了……只是郭先生看起来并不像爱财如命的人,当年怎会为了一万金舍弃女儿的性命?
“沙先生?”那两人见他迟迟不说话,不由唤了一声。眼下如何解决这桩尴尬事才是最重要的。
老沙定了定神,低声道:“此事须得保守秘密,都把嘴巴守好,谁也不许说出去!”
他回头,小蛮还在棚子里坐着,手里抓着一块甜瓜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彼时他也想不到什么别的,只觉是这只小狐狸骗了自己,尽管先前她一直说自己不是小主,但他只当是推脱之词,没想到当真是个西贝货!
他心中杀机顿现——都是她,害得他沙某人纵横一生最后栽在一个小丫头手上,此恨不除,何以为人?
“你们带着驼队先走,我随后就到。”老沙淡淡说着。
那两人见到他冷若玄冰的目光,便知道他要开杀戒了。当下谁也不敢多言,默默绕到后面,随便找了个借口,将驼队带着,远远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