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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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洛镇已是戌时,寒冬虽至,但此地仍未下雪,一路上,街道整洁宽敞,两旁店铺林立,镇子虽小,繁华却丝毫不输于天阁。
远远便见一串斗大的灯笼,上书“孔雀楼”三个大字,红底镶金,夜色中看上去抢眼之极。才刚到门口,便有店伙计早早抢门而出,将踏板放于车旁,扶众人下车。轮到万俟兮时,万俟兮身子一侧,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自行走下。
楼高三层,正中墙上雕刻着一幅巨大的孔雀开屏图,端的是富丽堂皇。整个大厅都已被包下,西北首搭了个小台,台上两女子正在弹琵琶,见万俟兮进去,齐齐停了弹奏起身行礼。
待众人入座后,掬影示意伙计上菜,并难得地亲自斟酒道:“公子远来辛苦,这第一杯酒就由婢子代夫人敬公子。请——”
万俟兮刚举起酒杯,街外突然传来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嘶叫声,依稀听出喊的乃是,“从前有个杨美人,兄弟国忠把大唐毁,今有美艳的宓夫人,全家恶霸欺洛镇……”
一时间,厅内的沈府家仆们全变了脸色,沈狐则是滑稽地挑起了嘴角,摆明了事不关己看好戏。唯独掬影,镇定自若道:“人若太出名,就会招来嫉妒,市井疯话,公子听过就罢吧。”说罢朝两个琵琶女拍手,两女会意,一同调高曲调,将那声音掩盖了下去。再过一会儿,外面的嘶喊声彻底消失了,想必是被沈府家仆给拖走了。
万俟兮不禁多看了掬影一眼,姐姐出了那样的事,做妹妹的却能形不于色,真不知她是天性如此淡漠,还是有苦难言隐忍不发。
就在这时,两个琵琶女突然飞身下台,从琵琶中“唰”地拔出匕首,如闪电般刺向万俟兮!
苏姥姥大惊失色,顾不得自己刚解完毒,身体依然虚弱,“砰”地翻起桌子正要护在少爷身前,一道红光飘过,两女子顿时向后栽倒。
那红影不停,出手如电,“喀咔”几声将她们的腕骨尽数折断,然后回过身来,装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地举杯道:“公子受惊了,掬影该死,请公子恕罪。”
明亮的灯光映着她的红衣黄裙、沉沉秋瞳,冰雪般清雅绝俗。
是掬影。
看来这个婢女,不但心思灵敏、处事镇定,便连武功,也相当好。
苏姥姥一个箭步冲上前揪住其中一个琵琶女质问道:“你们是谁?为什么要袭击我家公子?”
琵琶女们断了双手,疼得满头大汗,直咬着牙呻吟不止,就是不吭一个字。苏姥姥厉声道:“我劝你们还是乖乖回答得好,是谁派你们来的?就这样的武功,也敢来刺杀我们公子,真是送死……”犹在喋喋恐吓时,一直坐着没有动的万俟兮以手支颌,开口淡淡道:“姥姥,你太仁慈了。”
苏姥姥怔了一下,很快领悟过来,应声道:“是!”
大厅东侧靠窗有一排栏杆,本是供客人喝酒时凭栏眺望之用,苏姥姥将其中一人拖到那里,用绳子把她的手反过背捆绑在栏杆之上,又将双脚也绑了一并绑上去,如此一来,该名琵琶女只能维持向后仰身的姿势,全身重量等于通通集中在了腰部,再加上她双手腕骨被掬影折断,更加痛苦不堪,当下连眼泪都疼得流了出来。
万俟兮冷冷地看着,缓缓道:“我用刑不喜欢见血,不喜欢在表面留下任何伤口,更不喜欢时间太快,过程拖得越久,越觉得意。若你们自问能承受得住,就慢慢撑着吧。顺带一说,维持这个姿势时间最久的是当年的飞天蚱蜢曲向,他足足熬了四个时辰,我很期待你们表现得好点,能打破这个记录。”
此言一出,不但被绑着的那名琵琶女眼泪流得更多,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同伴受苦的另一名琵琶女更是脸色惨白,浑身都开始瑟缩发抖。
掬影则是直勾勾地望着万俟兮,眼神中有吃惊有悸动又有点点厌恶,异常的复杂。只有沈狐哈哈一笑,拍手道:“了不起,了不起,这样的刑罚,果然比鞭打插针之类要高明得多。真不愧是名闻天下的璇玑公子,连做起这么狠毒的事情时,看起来还是那么优雅高洁,那些惹上你的人,还真是不幸。”
万俟兮抬眉道:“四少有兴趣也试一下么?”
沈狐连忙回绝,“岂敢岂敢,敬谢不敏!喂,我说你们二位,现在知道了吧,别看这位公子看起来温文尔雅脾气很好,却不是什么会怜香惜玉的主,所以有话还是早点说出来的好,免得多受苦。”
地上的琵琶女咬着下唇,闻言颤声道:“其实我们是……”话未说完,被绑着的那名琵琶女一把打断,“住口!水因,如果你敢多说一个字,我绝不原谅你!”
地上的琵琶女水因眼圈发红,哽咽道:“可是……可是我们也是被……”
“住口!住口!住口!”被绑的女子嘶声尖叫,水因见她如此模样,不敢再言,忍不住俯身痛哭起来。
一时间,欢乐场变成了悲惨地,女子的泣声呜呜咽咽回旋其间,听得人人脊背上冒冷汗,只觉真是作孽。
然而,万俟兮依旧丝毫不为所动,就那么冷冷地看着,提高声音道:“姥姥,再降一格。”
苏姥姥遵命将被绑的那名琵琶女的双手绳结挪到了栏杆的下一格,只听她发出一声凄叫,整个人弯得弧度更大了,衣服全被汗水浸透,湿湿地贴在身体上,曲线毕露。
要知这种折磨是双重的,不仅来自于身体,还有心理上——被看见自己挣扎的模样,被听见自己痛苦的呻吟,还有身上虽然穿着衣服,却跟没穿似的曝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巨大的羞辱使那名琵琶女的脸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最后呈现出死灰色。
于是水因哭得更加绝望,连沈狐都有点承受不了地缩缩肩膀,有些想叹息,但最终没有叹出来。
万俟兮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递出一片阴影,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时快时慢,便是那么随意的动作,落到旁人眼中,都多了几分恐怖意味——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等他手中的酒杯停止旋转时,是否代表会有更残酷的刑罚又将开始?
就在众人都心有戚戚焉时,被绑着的琵琶女突然发出凄厉的惨叫,“杀了我吧!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吧……”
沈狐眯起眼睛,看样子,她快坚持不住了。
苏姥姥柔声道:“只要你说出是谁指派你来的,痛苦就可以立刻停止。乖,说吧,是谁?是谁吩咐你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苍老的声音,却有着极其温婉的语调,像个黑色漩涡,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溺进去。
沈狐以指轻叩桌面,呣……这声音有点古怪,似乎能够迷人意识。
果然,那女子的瞳孔一下子扩散了,像是陷入了梦魇之中,喃喃道:“什、什么?是、是谁……”
“对,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他、他……他……”眼看答案就要呼之欲出时,她突然全身一个痉挛,剧烈地颤抖起来,“不!不!不能说!”
苏姥姥回头为难地看向万俟兮,万俟兮皱了皱眉,拂袖站起。见他终于亲自出马,沈狐弯起唇角,又颇有深意地笑了起来。
万俟兮走到栏杆旁,先是看了水因一眼,再去看被绑着的那个琵琶女,只见她脸色灰败,头发散乱,汗水不停地沿着衣角滴落在地,已呈油尽灯枯之态。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肯说出幕后之人,除了畏惧,只怕还有其他东西,才会让一个女人如此死心塌地地咬着秘密不松口。
一念至此,他伸出手在她的腰上轻弹一记,顿时发出骨头错位的喀咔声,琵琶女尖叫一声,痛昏过去。
在场者看见这一幕,彼此交换了个惶恐的眼神,有的人甚至开始双腿打颤……这本不是什么血腥场面,却远比血肉模糊更令人胆战心惊!
谁知万俟兮的下一个举动却又出乎他们的意料——
只见他解去绑着的绳子,以一种非常温柔的姿态轻轻抱住那名琵琶女,垂头低声道:“疼吗?”他的声音本就惑人,再被温柔一熏陶,更加恍如天籁,所向披靡。
琵琶女点点头,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但是……很值得吧?没有说出他的名字,保护了自己珍爱的东西,这一切的疼痛,都是值得的,是么?”
琵琶女再次点头。
万俟兮微微一笑,慢吞吞地说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所受的这些痛苦,他都不知道;即便是你为他死了,他也不会有所察觉;你这么全心全意的付出与牺牲,却得不到任何回报……不觉得委屈么?”
琵琶女的眼神茫然,许久后,摇了摇头。
“也对,感情本就是单个人的事,只要他能好,只要他安全,无论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你就这样死去,身体一点点地变冷、腐烂,你从肉身里升起,回到原先住过的地方……”万俟兮的声音冰凉如水,带着几分鬼气森森,随着他的描述,众人仿佛也亲眼看见了那一幕,厅中灯光摇曳,他突然拔高声音道:“啊,那是谁?那个陪在他身边的人,是谁?!他在对她微笑,他握着她的手,他们很亲密,那个人是谁?那不是你,他变心了!他不但没有记住你,没有记住为他做了那么多牺牲的你,反而和其他女子开心地生活在一起,他撒谎,他负了你!他……”
琵琶女“啊”的一声开始挣扎,自他手上滑脱,重重地掉到地上——这一回,在场每个人都听见了骨骼碎裂的声音。
她自己却仿若不觉,拼命地往门口爬去,由于手断完全使不上力,她就用胳膊支着地面,拖带自己向前挪动。
一旁的水因再也看不下去,上前一把抱住她哭道:“阿娣,别爬了!别爬了,他骗你的,那些都不是真的,不是的!”
名叫阿娣的女子已经完全崩溃,根本没把她的话听入耳中,只是一股劲地往前爬,沈府家仆中有心软的,早已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万俟兮仍不罢休,继续道:“甜言蜜语不过是过眼云烟,海誓山盟从来都是虚幻一场,天下薄幸人那么多,你凭什么认为你会如此幸运,认定他爱比金坚?他根本是在利用你!你看看自己的手,琵琶匕首,长年练习伤痕累累,再看自己的脸,红颜蹉跎至今没有归宿……痴心,女子的痴心算什么!卓文君何等才貌,为了一曲凤求凰舍弃一切甘愿当街沽酒,但司马相如官拜中郎将后却想另娶名门千金;秦湘莲领儿女进京寻夫,陈世美却派家将追杀她;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又等到了什么呢?薛平贵已另娶公主,纵然后来接她回家,两女一夫,真的有所谓幸福么?”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我不要听!我不要听——”阿娣死命摇头,爆发出野兽般的哀嚎声来。
万俟兮快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捧起她的头,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道:“他是谁?”
阿娣紧紧咬着自己的唇,咬到一直流出血来。水因狠下决心,开口道:“别逼她了!我告诉你他是谁,我告诉你,他就是宓允风!宓允风啊——-”
大堂中的灯光,仿佛也随着这个名字的喊出而颤动,万俟兮扭过头,清晰地看见沈狐的脸上,一派愕然。

笑在人前

苍平将军沈沐,京都人士,自幼随父出征,英勇善战,屡立战功,三十岁上,帝亲赐封号“苍平”,命驻守边关重镇陌城。
与发妻屈锦,乃青梅竹马,感情颇深,奈何屈氏体弱,无法生子,从母命另娶一妻云氏,诞下一子,取名狐。
云氏早亡,屈氏待沈狐如己出,溺爱异常,因而造就其自小性情顽劣,虽聪明绝顶却不思进取,整日游手好闲,声色犬马,被评为浪荡四少之首。
后有宓氏妃色,乃盐商宓九金之女,素以貌美能干闻名,十七岁时嫁入将军府为妾,虽无所出,但因容貌与屈锦有三分相似,自屈氏病逝后,渐受重视,府内琐事皆交于伊一手打理,渐有当家主母之态。
而宓允风,就是宓妃色的弟弟!
万俟兮的双眸随灯光沉了下去,表情异常冷肃,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说话。倒是沈狐,很快自惊愕中回过神来,咧嘴一笑道:“这下可麻烦了,小妈本就为失镯之事烦心着,若是再得知此事,不知会头疼成什么样子呢……”
万俟兮的目光一闪,沉声道:“姥姥,把人带下去。”停一停,又道:“替她疗伤。”
“是。”几个沈府家仆上前帮忙,苏姥姥带两人离开。
万俟兮转身,对从头到尾静立一旁冷眼旁观的掬影道:“其他事宜就有劳姑娘处理,我累了,想进房休息。”
掬影很快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领路。沈狐跳起来道:“等等,还有我,我也累了,也要去房间休息!”
三人一同上楼,客房都在三楼,掬影推开其中一间房门,一股奇异的香气顿时袭面而来。沈狐深嗅了几口,赞道:“天竺葵!还有如意橙!果然不愧是掬影好姐姐,连选择的熏香都如此有品位。”
掬影听到夸奖,还是没什么表情,道:“公子请。”
万俟兮谢过,转身正要关门,沈狐连忙伸腿进去道:“呀!小弟极喜此类熏香,又跟万俟兄一见如故,甚是投缘,今夜不如我们就秉烛谈心,抵足同眠吧!”
万俟兮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缓缓伸指对着他的膝盖处虚弹两记,只听“哎哟”一声,沈狐体内的银丝发作,“砰”地倒了下去,鼻子狠狠撞在门槛上,疼得他哇哇直叫。
“迦蓝,姥姥那有药。”说完这句话后,万俟兮非常冷静非常干脆非常不给情面“啪”地关上了房门。
*** ***
那里永远朦朦胧胧。
青涔涔的石壁上插着一排火把,火光摇曳着,时明时暗。他看见自己走过冗长的通道,鞋子踏在青石地板上,发出脆得让人心颤的声响。路的尽头是道门,血般猩红,半开半掩。
心底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要过去,可是双腿却像是拥有了自己的意识般向前挪动,哒、哒、哒……一下一下,仿佛踩在跳动着的心脏上。
透过半开着的门,他看见两人站在屋中,四四方方的一间屋子,一大一小两个人。由于朦胧,他们的脸看不清楚。
“去捡起来。从现在起,你所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保护自己。”大人如此吩咐孩子。孩子瑟缩着,迟迟没移动。
“做不到吗?那么就待在里面吧!”大人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后转身,与他擦肩而过,砰地将门锁上,下一瞬间,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起站在了孩子身后,同他一起被锁在屋里。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他会来到这里?
刚那么想,一阵机关启动的咔咔声响起,前方石壁上突然出现一个大洞,无数条毒蛇涌了进来。
快跑!他对那颤立着的孩子喊,快跑!快跑!
房间里很安静,声音像被什么东西屏蔽掉了,只能看见蛇群疯狂地游窜进来,齐齐向那孩子包拢,而那孩子依旧一动不动。
快跑啊!会被咬死的!会被咬死的啊!
正在着急时,孩子的哽咽声轻轻响起,怯怯的,充满迟疑,满是委屈。
孩子的脸瞬间在他眼前放大,小小的、苍白的脸上,全是眼泪。一颗颗,像珠子一样迅急地滚下来,砸在地上,碎开,噼噼啪啪。
他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什么利器刺中一样,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然后场景开始旋转,孩子扑过去捡起墙边的一把长剑,疯狂地将蛇群砍成两截,鲜血飞溅,最后绽化成晕红的一片……
等漫天的红雾散开后,眼前的景象变了。
冬天,一条异常冷清的长街,地面上厚厚一层雪,那个孩子身穿白衣快步行走,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不知从哪冒出个卖糖膏的老头,挑着担子走到孩子面前,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模样显得很慈祥,但下一瞬,老头就从担子里抽出把刀,狠狠地朝孩子砍下去!
孩子抬手拍掉了那把刀,正要反击时,老头突然跪下磕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异常凄惨。看见他那个样子,孩子开始犹豫,最后松手转身。而在那时,跪着的老头从鞋子里又抽出一把匕首,狠狠一刺,匕首正中孩子的腰,鲜血顿时染红了白衣!
孩子这回不再心软,弹指击碎了老头的喉咙,但自己也虚脱倒下,血越流越多,将雪地染成了红色。街的那头,两个女人走过来。一人急忙想去救,另一人却拉着她道:“不许救他。”
“可是他受了重伤啊,不救会死的!”
“那就让他死!”女子的声音冷得不沾丝毫情绪,“他对敌人心软,所以活该挨此一刀,如果他熬不过这一关的话,留着也没有用!我们万俟家不要这样的废物!”
万俟家!
三字如雷电,不偏不倚地击在他身上!一时间冷汗迸出,痛得浑身打滚,感觉便是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了!
眼前的场景再度转换,等静止下来时,一切又已变得完全不同。
三月,春光明媚,百花盛开,煦暖的阳光淡淡照过来,那个倚坐在窗边的少年,温静如美玉。
“骗术分为三乘,表现出十二分的老实可怜以博取对方的同情,是为下等;表现出十二分的可靠强大,使对方安心信任,是为中等。”
“那么上等是什么?”
“上等则时实时虚,令人无法辨析的同时,又忍不住抱有幻想,与其说是他在骗你,不如说是你自己骗了自己。你对某种东西的渴望,对未知状态的狐疑,和对成败几率的侥幸,都促使你说服自己去倚仗对方。明知不可靠,仍无法拒绝那种诱惑。”少年说这番话时,抬起头,眉眼清柔,笑得云淡风轻,缥缈不可捉摸。
他望着那人的侧面,就那样呆呆地望着,景物仿佛穿越了千年时光,在他眼前交织,又如投递在水中的倒影,渐渐隐没。他张开嘴巴,想叫那少年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身形变得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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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俟兮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天还未亮,仍是夜半时分,虽有月光,但很黯淡,室内的摆设如同笼罩了层薄薄的雾,模糊不清,这令他想起刚才的梦境,伸手探额,果然摸到了湿湿的汗。
他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再睁开来时,目光变得又清又亮,不再混沌。只是心坎深处,依旧有那么个地方酸酸的,隐隐地抽痛,像在提醒他某些事情无法忘记,亦,不能忘记。
入鼻处,依旧是如意橙与天竺葵的淡淡香气,这两样本都是促进安眠的良药,却将他已经许多年不做的噩梦再次催发出来,真是失策,不该要它的。
这时屋顶上传来喀哒一声轻响,在普通人听来不过是雨点落在瓦上的声音,但万俟兮却目光一闪,眉头皱了起来:会是沈狐么?那个不安分的家伙……
但下一刻他又否定了这个判断:不,不是沈狐。沈狐的腿被他射入了独门暗器银丝,虽不会有大碍,但轻功多少会受影响……那么,会是第三拨杀手么?
窗户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黑紫色人影如鱼般滑入室内,蹑手蹑脚地朝床榻走过来。万俟兮躺着没有动,静等他走到床边掀起帐帘的一刹那,突然出手,一把扣住对方的双手道:“如此深夜,阁下不请自来,不觉无礼么?”
他对自己的武功一向很有信心,这一抓手到擒来,本是毫无差错的,但不知怎的,对方却一个振臂,硬生生地挣脱了,然后毫不停滞,立刻破窗而逃!
万俟兮暗叫一句“可恶”,抄起外套一边穿一边追上前去,谁知才刚追到屋顶上,就听二楼发出一声尖叫,一人大喊道:“糟啦糟啦!两名女刺客都死掉啦!”
万俟兮心中一惊,只这么一疏忽间,那人便闪得不知所终,他只得作罢,返回孔雀楼,直奔二楼声音来源处。原本关押两名琵琶女的房间里点起了很多盏灯,好几个家仆衣衫不整地围在门口旁观,都是被那叫声给吵醒的,见他到了,纷纷让出道来。
万俟兮进去,只看得一眼,便别开了脸。
一家仆道:“她们两个全都被人一刀割断了喉咙,手脚都还是暖的,刚死没多久。”
方才那人果然是冲着这件事来的。
就在这时,楼上某房间里又传来一声惊呼——是沈狐!
万俟兮想也没想,立刻扭身在走廊栏杆上一拍,整个人腾空飞起,瞬间跃至三楼,撞开沈狐的房门,冲到床边掀起帘子急问道:“你怎么样——”
他没来得及把话说完。
一只手巧妙地自帘下钻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点了他的穴道。就在那没说完的半句话中,万俟兮软软向前瘫倒,被一人接住,平放在了床上。
而那个人,笑得眼睛弯弯,唇角弯弯,像只阴谋得逞十分满足的小狐狸——正是刚才发出惊呼声的始作俑者——沈狐。
万俟兮在心中叹息,饶他谨慎一世,却疏忽一时,竟然上了这家伙的当!
沈狐冲他眨了眨眼睛,“我真是好感动,万俟兄果然关心小弟,听见小弟的声音,什么都不顾地冲进来了。”他在说“什么都不顾”这五个字时,目光还刻意在万俟兮临时披上的外套上转了一圈。
纵然并未衣衫不整,但被那样刻意的目光瞧着,总归令人不舒服。万俟兮抿紧唇角,沉声道:“那两名琵琶女死了,你知道么?”
“哦,我听见了。”回答相当漫不经心。
“发生了那种事情,你居然还有心思胡闹?”
沈狐嘻嘻笑道:“为什么不呢?那两女人已经招供,如果她们所说的是真的,她们背叛了宓允风,非死不可;如果她们说的是假的,为了防止真相泄露,真正的幕后黑手也会来杀人灭口,所以无论是哪种情形,她们都必死无疑。既然人都已经死了,杀手自然有多远跑多远,你现在再发动全员去追踪也没用,还不如安安稳稳睡个好觉,有什么事都等明天起来后再说呢。”
万俟兮真是哭笑不得,这家伙居然就能厚脸皮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半点难为情的样子都没有。半晌,他隐忍怒气,低声道:“放开我。迦蓝,叫你家少爷……”
沈狐一把打断他道:“呀,你不说我倒忘了,还有第三人在旁边!迦蓝,这里没你的事了,等我叫你了你再过来。”
窗外静了一段时间后,有风声一掠,看来沈迦蓝真的听话离开了。万俟兮暗叫一句“糟糕”,那边沈狐已涎着脸靠近他道:“你身上有如意橙和天竺葵的味道,是我最喜欢的呢,好香……”说罢干脆将脑袋凑到他颈旁,枕着他的肩膀卧倒。
万俟兮的瞳孔在瞬间收缩,眼中怒色一闪而过,声音不自禁地逼紧了,“不要太过分。”
沈狐侧过脑袋,眼睛晶晶亮,温热的气息吹拂而过,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问:“如果我非要过分……又如何?”
万俟兮冷冷回答:“那么我保证,除了你今天在那名琵琶女身上见识过的以外,我还有足足九十种酷刑,会一一让你尝试。”
“呀!我好害怕!”沈狐一边说着,一边在他脖子上像只猫咪般蹭来蹭去,憋笑道,“我真的好好害怕呀……”
万俟兮轻叹口气,此无赖真是劝说无效,恐吓也无效。沈将军一世英名,怎会生出这么一个宝贝?
沈狐见他不说话,便抬起头来,对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忽道:“我刚发现,你的眼珠并不是纯黑色,瞳孔中央泛着明黄,就像琥珀一样……”
“是么?”万俟兮一改常态,扬唇笑道,“你要不要再看点其他东西?也许还有新发现。”
沈狐的眼珠一下子转成了深色,有点惊讶,又有点兴奋,他伸手去解万俟兮的衣带,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