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用这个!”小小急忙地递上一方丝帕,却还是迟了——她已在自己的裙子上擦干净了。
“三小姐,”小小呻吟了一声,“婢子求你了,下回千万记得带条手绢在身上好不好呢?”
“嗯嗯,好。”万俟菀答得又快又轻,连敷衍都谈不上,充其量也就是用一句比“少啰唆”更好听些的话让小小闭嘴罢了。
小小当然也只有闭嘴。
却说万俟菀的脾气,素来是瞬息万变的,前一刻还气得要摔东西,此刻只不过被小小打了个岔,满腹火气眨眼间就散了个干干净净,等她再把脸转向沈迦蓝时,居然已跟个没事人似的了,撇撇嘴道:“好吧,既然你这么死心眼,非要等到答不出题、颜面扫地时才肯走人,我也只好成全你。我这就出题了,你可听仔细了,我只说一遍——”
她顿了顿,见园内众人俱都屏息以待,不禁很满意,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架势,摇头晃脑地道:“话说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你独自驾车行驶于荒郊野外,遇见三个迷失了方向的路人,一为年逾古稀的老者,一为美若天仙的少女,这两个人与你均是素不相识,但那第三个人却是你的知交旧友,而且还曾经救你于危难之中。雨下得这么大,你有心救助这三人,怎奈马车太小,仅能再搭载一人。于是问题来了:那位老人年事已高,如若继续把他留在旷野,极有可能令他命丧黄泉,而你的旧友曾有恩于你,难道你忍心把他丢下?更要命的是,你对那名少女一见倾心,你清楚地知道如若放弃此次机会,你与她再也无缘相见……我要问的就是:你究竟会作出何种选择呢?”
话音刚落,就听人群中一个声音喊道:“救老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嘛!”
另一人立刻反驳道:“大丈夫应该知恩图报,难道弃自己的恩人于不顾么?”
“报恩的机会多了,不见得非得选择在此时,可不救老人的话,他就要死啦!人命关天,应当救老人!”
“假慈悲!老人虽可怜,但毕竟与你素不相识。朋友就不同了,既是知交,又是恩人,我就不信如若当真是你遇上此类情况,你会舍亲择远?”
“什么什么?说我假慈悲?我看是你假仁义还差不多!”
“哎呀!你敢骂我假仁义……”
不过是一眨眼功夫,各持己见的两派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开了,正不可开交时,忽听一人慢悠悠地道:“都别争啦,大家都是男人,还是摸着自己的心说话吧——人生在世,佳人难求,此事若真发生在你们身上,你们难道真舍得丢下那位娇滴滴的大美人在荒野中、以后再无机会相见?”
众人遽然闭上了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稍顷——“轰”!展开一轮较之方才更激烈的争论。
万俟菀施施然坐在椅中,任周遭如同炸了锅似的喧嚣闹腾,她只微笑不语,目中隐隐闪着狡黠和得意。等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众人的争论非但没有趋于缓和,反有愈演愈烈之势,而她却已听得无趣,便抬眼看向沈迦蓝,彬彬有礼地道:“沈兄,如何?考虑了这么久,你可有答案了?”
园内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每个人都拿眼睛看着沈迦蓝。
而沈迦蓝,却在看着万俟菀。
——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看着。
灿阳映着他的双瞳,精光四射,摄人心魄,原本一直挂在他脸上的那副淡漠、隐忍、平静的神色,一点点地褪却,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语言难以形容的冷峻、凌厉和精干。
也许直到此刻,他才显露出真我的冰山一角;也许直到此刻,他才发现——万俟菀,这个有着百年历史的古老家族中唯一的反叛者,这个笼罩在先辈和亲姊金色光环下的十六岁少女,并非真如传言中的那样顽劣颓惰、一无是处。
他就这样凝视了她好久好久,才终于缓缓地开口道:“选老人者,虽具恻隐之心,但舍情弃义,充其量也只是妇人之仁,难当重任;选友人者,为偿还所欠便把老弱妇孺弃于旷野不顾,心肠冷硬,不值得信任;选佳人者,重儿女私情,却无半点仁义道德,更是不可取……三小姐此题,不仅考量答题者的急智,还能试出答题之人的人格品行,令其性格中的弱点缺点一并无所遁形,实在高招,在下佩服。”
“咦,你也这么觉得吗?嘻嘻,我也觉得自己很厉害诶!”万俟菀笑得毫无自谦之意,“但你千万不要以为夸我几句就可以不答题了。题,你是一定要答的,而且正如你所说,无论你选哪一个,我都有可能觉得不满意。不过你也不用太难过,毕竟能做到两全其美已是不易,何况这道题要你做到的是三全其美……啊呀!”
她忽地发出一声轻喊,脸上露出一副非常抱歉的表情,看着沈迦蓝道:“瞧我,居然忘了你根本就不在乎我满不满意,又怎会难过呢,是吧?”
沈迦蓝知她小姑娘家气性大,自然不会跟她做口舌之争,淡淡一笑道:“三小姐满意与否,在下不知,不过那三全其美之法嘛,在下倒是已经有了。”
“了”字出口,小小顿时“啊”了出来,园内众人惊诧的抽气声更是响成了一片。
他们越在心里琢磨越觉得此题刁钻难解,好像无论怎么选择都会留下遗憾,因此听见沈迦蓝这样说,都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议,忍不住再度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反倒是万俟菀,在听见沈迦蓝说他已经想出那个三全其美的法子后,便突然安静下来,一动不动地坐在椅中,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那种眼神,既非讶异,亦非恼怒,更非气馁,而是一种惋惜,一种深深的惋惜。
——就像一个孩子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玩具被别人损毁了。
“你想到了?”她忽然低声问道,声音很轻,仿佛带着说不出的失望,然而又抱有一线希望。
这一瞬的她,再不见张扬和放肆,满脸都是孩子气的天真,令浮于表面的美丽陡然间化为虚无,只剩下孩童般的纯真。
恍惚间,沈迦蓝仿佛看见一个小女孩绞着衣角站在自己面前,仰着脸耍赖哀求道:“你别想到了好不好?被你想到就不好玩啦……”
“你真的想到了?”
耳边听得万俟菀又问了一遍,沈迦蓝悚然惊觉,明知应当回话的,然而望着那双黑琉璃似的眼睛,那一声“是的”,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万俟菀倒没在意他一时的失态,又瞬也不瞬地盯了他半晌,失望之极地一点头,低声说:“你真的想到了。”
这一句,不再是问,而是肯定。
端起茶杯,她“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了已经凉透了的茶,然后“砰”地把茶杯放回几案上,目不斜视地瞧着正前方,冷冷地道:“这一关,你也过了。这么多人眼巴巴地等着呢,怎么,不打算满足一下他们的好奇心么?”
她连看都没看沈迦蓝一眼,可这话,偏偏就是对他说的。

节外生枝

花园内鸦雀无声。
人人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沈迦蓝,等他说出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答案。
但是谁也没想到,他们等来的居然是一句——“在下似乎没那个责任。”
什么意思?众人摸不着头脑,而万俟菀的眼睛却倏地亮了!
斜睨着沈迦蓝,她的眼底明明已经开始流转起笑意,嘴上却偏要故作不解地问:“没那个责任?”
“是。”沈迦蓝不露声色地道,“请问三小姐,这第二关,在下是否已过了?”
“嗯啊。”
“那就请三小姐继续出题。在下的任务是答题闯关,满足别人的好奇心,并非在下份内之事。”
“嗯……”万俟菀眼珠一转,眉开眼笑,“嗯啊!嗯啊!”
园内众人一听,哪里肯依,有的哀嚎道:“天呐,怎么可以这样?明明知道却不说,莫非想急死人不成?”
有的人见哀求无用,索性以言语相激:“三小姐,公子不说出答案,你如何知道他的选择就是正确的?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个三全其美之法呢?也许他根本就是唬你的呢?”
然而,无论众人如何哀求、如何使用激将法,沈迦蓝只静默不语,万俟菀更是笑嘻嘻地左顾右盼,就是不肯发话。
要知天下出题之人,无不爱看别人为自己所出之题难倒的模样,若是久思无解、急得抓耳挠腮,则更是完美。想当初,万俟菀苦思良久才造出这道题,自觉妙不可言,好容易等到今天这样的大场合才终于舍得拿出来秀一秀,岂料还没等她吊足大家的胃口,沈迦蓝便已想出了破题之法,着实无趣——她露出那般惋惜的神色,不是因为沈迦蓝想出了答案,也不是因为他接连过了两关,而是因为:她还没玩够!
不过现在好啦,沈迦蓝居然主动放弃在众人前露脸的机会,居然不肯说出答案。这便意味着,她可以继续用这道题“折磨”大家了。
厨房的李大妈,门房王大叔,你们很想知道答案吧?嘻嘻,就不告诉你们!谁叫你们一个不让我吃辣,一个总是把门看得牢牢的,害我半夜想出去只有跳墙……哦对了,还有小小!这丫头最是可恶,整天被她念得耳朵都起茧,这次非急死她不可!
万俟菀越想越快活,越想越得意,简直连眉毛都要飞起来了。
沈迦蓝静静地看着她,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叫——眉飞色舞。
可是下一瞬,万俟菀的脸便板了起来。
沈迦蓝看在眼里,立刻明白她想到了什么。
说来也奇,他和她相识明明尚不足一个时辰,可不知怎的,她的心思变化在他眼里就像写在白纸上的黑字般清晰明了。他为人精明,城府又极深,说起审时度势、察言观色的本事,天下恐怕无人能及,只轻易不会显露出来而已。然而,以前他揣摩别人的心思,至少还得去“揣摩”,去“猜度”,可对象若是换成她,他连猜都不用猜,只一眼,心底便跟明镜似的。
那种感觉,就像漆黑的午夜,天空中骤然打下一个闪电,太过清楚明白,你根本不用去考虑那是什么,脑中自然而然就知道:打闪了。
拿现在来说吧,万俟菀这边刚一板起脸,那边沈迦蓝的心中便像条件反射般地冒出一个认知:她肯定是忽然想起他已连过两关,自己已胜算无多了,所以大为光火起来。
果然,心念转处,万俟菀刀子般的目光已经飞到他脸上——
“喂,你这家伙!”
沈迦蓝无声地抬起眼。
他的眼神并不凌厉,万俟菀却陡然心头一凛,勉强与他对视片刻便调转开目光,嘀咕道:“你这家伙……算你这家伙还有点本事,居然连闯我两关。不过……”
她忽又把眼睛转了回来,大声道:“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还有最后一题呢!你可留神,这次我决不跟你客气啦!”
她什么时候跟他客气过?沈迦蓝淡淡一颔首,道:“好。”
万俟菀就看不得他这副“你要怎样都行”的德性,忍不住轻哼了一声,又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才清了清嗓子道:“世人皆知,我万俟家世代均以断案为业,先帝亲赐金匾:布衣神判。风光可谓一时无二。可又有谁知道,为了维系这块金字招牌,我万俟家的历代接任者都是从幼时便开始接受训练的,到十六岁时,再由当时的族长为其进行一场为期三天的接印大试,通过了,始能接过族印,正式成为布衣神判的继承人……我二姐就是这么过来的,我父亲也是,还有我父亲的父亲——万俟家的历代继承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迄今为止,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人就是我。”
说到这里,她顿住了,神情也变得怔怔的,从怀里掏出一块玉扳指放在掌心,对着阳光眯着眼看了许久,轻声道:“就是这个东西,就是它。为了能把它像我现在这样捧在自己的掌心里,有人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吃了多少苦——从几岁开始,便被逼着忍受孤独、承受痛苦;别人家的小孩在外面玩耍,他们却被关在殓房里验尸;别人家的小孩在吃糖,他们却在试毒;别人家的小孩走路摔一跤都会大哭大喊,他们却连身上挨了一刀,嘴巴都不许咧一下……嗤,图什么!”
她倏地合拢手掌,反手一丢,随随便便地便将那玉扳指丢到了茶案上,转头瞧向沈迦蓝淡淡地道:“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万俟菀,是万俟家有史以来最不合格的继承人,没有自幼受训,没有通过考试,对断案一窍不通。最重要的是,我对这一切都烦透了!说不定哪天我一高兴,或一不高兴,甩手就离开这个家了。我二姐只怕是一想到这些就头疼,这才把你派了来。我理解她的用心,她都远嫁边城了,还在为我挂心,我也觉得有些抱歉。所以我尊重她一次。她既要你来辅助我,那我便给你出一道当年她接印时曾答过的题。你若答对了,自可留下;若答错了,请你回去告诉我二姐:她曾闯过去的关,你没闯过,她走了,却派了个不如她的人来——我,不,接,受。”
要知,为保盛名不衰,万俟家世世代代均在族长接印大试上下足了功夫,几乎是每五年便改良一次:去芜存菁,并不断添加新的测试内容……如此数百年下来,才把一个最初只有二十四道题目的考试拓展扩大成为如今这个涵盖了九大项、共计一百六十二道试题的接印大试。所以,与其说它是一套试题,还不如说它是凝结着万俟家历代精英的智慧和经验的结晶。毫不夸张地说,它所包含的每一道题都难得超乎常人想象,不但难,而且博杂精深、思路刁钻,没有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根本无从下手。
而现在,万俟菀竟要用它来考沈迦蓝,那可是下狠心抛出杀手锏,誓要将他驱逐出门了!
且不说沈迦蓝是万俟唯派来的人,于情于理都不该这样不留情面,单说他举止稳重、言词有礼,便很能让人心生好感。所以这满园子的人,倒有一大半都希望他能一鼓作气闯过三关顺利留在万俟府,此刻听见万俟菀作出这样的决定,不禁在心里替沈迦蓝抱不平起来。
尤其是小小,简直吃惊、紧张、气愤得连脸都扭成一团了!
看看万俟菀,又看看沈迦蓝,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三小姐!你真的要用接印大试里的题去考沈公子?”
“是啊,”万俟菀斜斜地一抬眼,“你有意见?”
小小顿时一呆。
没错,她是有意见,而且也下定决心要据理力争、替沈迦蓝抱不平了。可此时此刻,看着万俟菀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她心头忽然就发起毛来,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也倏地消失无踪。
她不是怕万俟菀——万俟府上下,没有一个下人会怕万俟菀。
她只是觉得无计可施——每个认识万俟菀的人,都对她无计可施。
无数事实已经证明,只要是万俟菀认定的事情,除了让她去做,别无他法。如果有谁想去劝说,想去阻拦——对不起,你的劝说哪怕再有说服力,你的道理哪怕再有道理,她也只当你是空气,丝毫不会加以理会。
那是一种真正的束手无策,是井蛙不可语海的无奈,是夏虫不可语冰的悲哀,是你气得要抽筋了,她还一边笑嘻嘻地劝你别难过、一边继续顾我的致命打击!
小小几乎可以预见那一幕:自己把嘴都说破了、累得只差没吐血身亡了,万俟菀的心意却还是没有丝毫的改变。
可是……可是……
小小看着阳光下沈迦蓝沉静的面容、孤独的身影,本已凉透的心重又火热起来:这位公子奉二小姐之命,不远千里从陌城赶到京里,难道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三小姐这样作弄刁难吗?我这样,对得起远嫁他乡的二小姐吗?不,不可以!无论如何,我也该努力一下,就算是在做无用功,至少也能让沈公子知道,他在万俟府,不是孤军奋战!
拿定了主意,小小转过头去,一脸诚恳地对万俟菀道:“三小姐,请你再考虑考虑好吗?沈公子不是我们家的人,又没有经过专门训练,你却要拿我们家的接印试题去考他,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万俟菀闻言,立刻就像发现什么有趣的事物一般转眸看向她,半天,连眼都不眨一下。
小小被她看得心头发毛,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身子,吃吃道:“三、三小姐,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噢,没什么,就是有点奇怪……”万俟菀伸出手去,摸了摸她手臂,眨着眼道,“你这胳膊肘,怎么和别人生得不一样吖?怎么是朝外拐的呢?”
小小又惊又愧,急忙解释道:“不不不!不是的!婢子只是……”
“哎,好了好了……”万俟菀懒洋洋地抬手示意她莫再说下去,“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知道我是个不得人心的主子,我不介意,真的。别人的心我要来干嘛,根本就没有用嘛……对吧?”
最后两个字,是问沈迦蓝的,因为她确信所有人里唯有他会懂。
果然,只见沈迦蓝略一颔首,道:“对。”顿了顿,又补充了两个字:“很对。”
小小傻掉。
万俟菀则快活地笑了起来。
她就知道,在某些方面,他和她是一样的,一样的没心没肺,一样的以自我为中心——她的感觉,何曾出过错?
似乎看出她因何而笑,沈迦蓝唇角亦扬起一弯弧度,然而很快便敛了去,道:“三小姐刚才的话,在下记下了。还请三小姐继续出题。”
名震天下的万俟家族族长接印大试啊,今日终于能得一见了。但愿,别让他失望……
“好!”万俟菀精神一振,一拍手道,“你可听仔细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花园外由远及近地传来:
“三小姐——”
音犹在耳,一名青衣家丁已奔进园来,气喘吁吁地朝万俟菀一揖道:“三小姐,快!快!定南王府来人啦!”
万俟菀怪异地瞧着他道:“璟鸾来了吗?她隔三差五就会来一趟我们家的,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家丁尚未答话,就听一把柔和得不得了、好听得不得了的女性嗓音接口道:“若是我,他自然不会如此紧张。可这次,找你的却另有其人,我,只是陪同罢了。”
一阵微风倏忽掠过,一位美貌少女就像被风吹来似的出现在花园的月门边。
澄澈的天空下,透明的阳光中,她浅笑盈盈地立在那儿,一身鹅黄色的锦袍勾勒出她亭亭的身姿,那么娇俏的颜色,偏生被她穿出一股素雅清远的韵味来,她的眼波那么轻轻一横,连空气都仿佛清冽了几分。
“参见嘉婥公主。”
前一刻还站着的人,轰然跪了一地。
万俟菀坐在椅中,轻蹙起眉。


【第三章 王府告急】


如意算盘

据典籍记载,公主一词最早出现于周朝。
彼时天子嫁女,并不亲自主婚,而是命同姓诸侯来主持婚事,所以叫作“公主”。
——公,指的是主婚诸侯之爵位;主,则是主婚的意思。
直到汉代,公主一词才开始专指天子之女,至若亲王之女,则称郡主,再往下,是郡王的女儿郡君、县君等等。
璟鸾的父亲“定南王”朱怀胜,乃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胎的兄弟,论理,她只是位郡主,只因她性情敦敏、兰心惠质,自幼便被接进深宫承欢祖母膝下,深得老太后宠爱,当今圣上重孝道,为博母亲欢心,所以在璟鸾十二岁生日那天册封她为公主,并赐封号“嘉婥”,这在本朝宗室贵族数百名郡主中,可是绝无仅有的殊荣。
而现在,这位身份尊贵的嘉婥公主,却口口声声称自己只是名“陪同”,那么那个真正有事前来造访的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了。
这也正是那名家丁会那么紧张,以及万俟菀会皱眉的原因。
万俟家在京城地位殊高,与定南王府世代交好,万俟菀更是在六岁上便认了平南王妃为义母,与璟鸾情同姐妹,彼此相见,自是无须客套。
从椅中站起身,她径自走到璟鸾身边,张口便问:“可是义母亲自来了?”
璟鸾点点头,明眸中掠过一抹阴翳。
万俟菀眉头皱得更紧,还待再问,忽又闭上了嘴巴,瞥了园内众人一眼,吩咐道:“我与公主有话说,你们都下去罢。”
众人齐声应“是”,自花园另一侧的角门鱼贯而出,唯独一人卓然而立,一动不动,一领蓝衫在阳光下透出股隽永的风神——却是沈迦蓝。
“喂!”万俟菀俏脸一板,“你还站着做什么?出去啊!”
沈迦蓝眼也不眨地回道:“在下临来之前,令姊有命:非特殊情况,务必不离三小姐左右,如影随形,以护周全。”
不离左右、如影随形——那和监视有什么两样?万俟菀气得一愕,抬手指住沈迦蓝,直欲将他骂个狗血淋头方解气。但转念一想,这人整个就是块石头,刀枪不入,水火不侵,除非让他彻底死心回陌城,否则只怕她骂哑了喉咙,他也不会有所动。
她长这么大,也不知用这法子气死过多少人,没想到如今却被别人“以彼之道,还制彼身”,心下真是郁闷非常,连连拿手点了他十来下,方恨恨地别过脸去,见璟鸾满眼问询之意,便撇撇嘴道:“这家伙叫沈迦蓝,是我二姐从陌城派来的,你别理他,只当他是空气好了。”
“哦?”
璟鸾的目光不断逡巡在沈迦蓝静静而立的身影上,沉吟片刻,略微扬声道:“久闻苍平将军府有一批影子死士,其中尤以一姓沈者最为出色,若是阁下,请上前一步说话。”
沈迦蓝镇定自若地走过来,不卑不亢地略略躬身道:“沈迦蓝见过公主。”
他在鞠躬时,左手也一样插在口袋里未曾拿出,活像是在行什么异邦礼节似的,不但不伦不类,而且不敬。
万俟菀当即看得一怔,初见面时,他二话不说便给她跪下了,现下面对堂堂一位国之公主,他怎么反倒只是鞠躬了事?
心念转处,她仿佛已明白了什么,脸色当即一变,动动嘴唇,刚想说话,璟鸾的声音却已先行传来——
“阁下能得璇玑公子青眼,特意遣你上京辅助菀儿,想来必有过人之处。实不相瞒,日前我王府发生了一些怪事,我与母妃今日前来,正是为寻求解决之法,阁下在此,真是再好不过……”
她的目光又在沈迦蓝脸上转了一圈,看向万俟菀低声道:“事不宜迟,快随我去前厅,母妃怕是已等急了。”
万俟菀见她面色凝重,神情不由一肃,一边与她并肩而行,一边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义母要见我,派人喊我过府便是,怎么亲自来了?”
“隔墙有耳,还是你这里说话方便些。”璟鸾叹了口气,“你知道的,皇上最不喜欢那些怪力乱神之说,倘若传到他耳中,我父王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
定南王战绩彪炳,为民所敬,当今圣上与他虽是亲兄弟,仍不免担心他功高盖主,对他颇为猜忌,在定南王府安插下了不少眼线。因而,对璟鸾所说的“隔墙有耳”,万俟菀是能够理解的,她不能理解的是后面那句话——
“怪力乱神?什么意思?”
璟鸾幽幽地望了她一眼,犹豫着问:“菀儿,你……信这世上有鬼吗?”
“信啊。人乃万物之灵,能写出那么好的文章,画出那么美的画儿,还能移山填海……人这么伟大这么特别,不可能像那些牛啊马啊的死了就是死了吧?在人身上,肯定有什么东西是不会随着死亡的降临而消逝的,那不就是鬼魂咯?所以,我绝对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