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便是三月初六,小姐用一把火烧了嫁衣,烧了闺楼,以及……她自己。

我的名字叫小朝。
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
我住在这片断壁残垣里,给小姐守灵。
她死了整整一年了,西园已成废墟,被所有人遗忘。
我扫着庭中落叶,外面春雨凄绵,天渐渐的暗下去,没有人来点灯,西园一片昏黑。
在那样的昏黑中,前方却出现了一点光亮,走近了,原来是有人提着灯笼,从断墙处进来。
我定定地看着来人,他的面容在阴影中看不清晰,只有掌灯的一只手,修美如玉。他身上传来一种久违了的熟悉的味道,那味道让人很安心。
他走到我面前,吃了一惊,似乎也没想到,此地还会有人。然后问我:“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小朝。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
“你是柳家的丫鬟?”来人更为震惊,一把将我攥到灯前,细细打量。我抬头,看见他的一双眸子,在黯淡的阴影里亮如晨星。
“你怎么会在这里?”
“给小姐守灵。”
“怎么可能……”那人喃喃,复咄咄,“柳家一年前就举家迁往杭州了,连带着夕……的棺木一起,怎么可能还留下一人在这里守什么所谓的灵?”
我大吃一惊,大脑顷刻空白,眼前的一切就像荡漾在水里的影子,巨石落下,涟漪骤起,紊乱成一片——
难怪这么久来,我一个人都看不见……
难怪没有人给我送饭送水,没有人对我嘘寒问暖……
难怪廊前尘灰,怎么扫也扫不完……
我再转身,看着破败残缺的屋梁,看着野蔓横生的庭院,看着这个没有烛火也没有食物的废墟,怔怔地想着我这么久来都是如何生活的,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住人?
那人再攥我手,逼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的名字叫小朝,我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我在这给小姐守灵……”我想我就快哭出来了,也许已经哭出来了,因为我的声音抖的那么厉害,连自己听了都害怕。身体再也承受不了那种撕心裂肺般的压力,我一把推开来人,将他的灯笼打翻在地,然后冲出去。
我开始拼命奔跑。
想着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对小姐的事情如此清晰。身后脚步声紧随而至,那人不肯放过我,跟了上来。
最后,湿漉漉的双手将我紧紧扣在身前,有一个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底升起来,念着一个我听了千万回、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字——
“柳夕……”
混沌世界,仿佛因这两个字而逐渐清明,朗朗乾坤因这两个字而重归正位,我在一双亮的能照出世间万物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
梳的很整齐很细致的头发,上面簪满了红色珠花,身上,衣裙鲜红,用金线绣着龙凤呈详,我的眼睛很大,鼻子很高,嘴巴很小……却是,一片焦黑。
我伸出颤抖的手指,抚摩自己的脸,摸的很轻也很慢。
眼睛的主人低低一笑,恍若叹息,“丑丫头,真的是你。”
“你是谁……”
这个藏在暗影里看不清楚的人究竟是谁?
这个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的人究竟是谁?
这个用我最忌讳的称呼在呼唤我的人,究竟是谁?
是谁?是谁?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真的不认识我了?”他重新点起灯笼,将灯举到脸旁,明黄色的光映着他的脸,他的眉太浓,他的眼太厉,他的鼻太高,他的唇太薄,他的轮廓太过深邃他的气质太过狂野——
他从来都不及沈言美。
可是,可是,可是啊……
我怔怔地望着这张脸,却泪流满面。
我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
那个名字,在三月初六那天,从另一人口中说出来,用一种绝对执著的语气。
那个人说:“我怀了沈诺的孩子,所以,柳小姐,请你行行好,把沈诺让给我。求你了……”
名动京都的绝色名妓,跪在我面前,揪住我的裙摆泣道:“柳小姐,你和沈二公子才是般配的一对璧人,为什么你不嫁他,偏偏要嫁沈诺?难道你不知道吗,沈诺不愿娶你……”
沈诺不愿娶你。
六个字,透心之凉。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根本是从齿缝间逼出去的:“你如何知道他不愿娶我?”
小月亮笑,笑容里有刮骨剔刀般的残忍,“他若喜欢你,又怎会与我相交,并让我有了孩子?”
我看见那把刀将我的血肉割开,看见鲜血淋漓,看见满目疮痍,看见我和他的一十七年……并最终,看见了我的结局。
那一夜,我看见满室鲜红。


我的名字叫柳夕。
是船王世家柳家的小姐。
一年前我在出嫁的前一晚用大火烧死自己,一如我娘的结局。
一年里我流连生前住所,徘徊不去,不知自己已成孤魂野鬼。
一年后我再遇沈诺,看着灯下的他,想起前尘旧事,恍如梦境。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沈诺为什么要来这片荒废了一年的园子?
“你为什么看的见我?”凡眼肉胎,他为何会看得见我?
他凝望着我,眼中浮翠流丹,明明灭灭,最后,化为一笑:“我来找你。”
“找我?”我身体僵直,目光呆滞,有太多太多的不明白。
他将灯笼缓缓落下,灯光亦摇曳而下,滑下他的脸,掠上他的衣,长袍随风展开,衬得他仿佛随时都会离去。
雪白色的衣袍上,点点黄,点点红。
我终于知道那种我所熟悉的味道是什么了。
是酒。
他身上永远有酒的芬芳。
而此刻,酒滓染在襟上,连带鲜血一起,点点黄,点点红。
“你喝死算了!”多少年前的诅咒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他穿着吉服在灵堂前饮酒咳血的模样,也依旧历历在目。
“你也……死了?”我的手指划过衣上的那些黄点红点。
“嗯。”
“为什么?”
“知道你寂寞,所以来陪你。”
“为什么?”我悸颤,哽咽难抑,明明不喜欢我的,明明有了小月亮,明明还有了孩子,为什么,又为什么要为我身亡,为我寻觅,为我……来到了这里?
“小月亮说谎,我与她清清白白,始终以礼相待。”
“那你为何一直宿醉在外?”
“因为……”他的眼中,有非常深沉的一种痛苦,“言儿喜欢你。”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夫子出了卷子,两人同时写完,夫子先看沈言的,夸他写的好,沈诺就在一旁将卷子揉烂,笑笑答道,哎呀呀,真是抱歉,我什么都没写呢;
左相出上联,沈言先答,左相赏他物什,再问沈诺,他总是说自己不会;
皇上召见两人,沈诺表现愚钝,更显沈言聪慧……
一直一直以来,他在沈言身边有若遁形,永远没有光彩。
一直一直以来,他什么都让给了弟弟。
“我小时淘气,在井边玩耍,一头掉下去。当时二娘怀着言儿,大腹便便,正巧路过,连忙甩绳救我。最后,我虽然得救,但她却动到胎气,不但婴儿提前出世,她更是虚脱而死。”
“言儿的娘是为了救我死的,所以我对自己发过誓,终其一生,都要保护弟弟,不让他再遭遇不幸,再受丝毫委屈。”
“我知道言儿喜欢你,所以我就一直对你坏,避着你。我想我是那么糟糕,我夜夜留宿青楼,喝的烂醉,我这么一个无可救药的大烂人,你是不会喜欢我的。”
“可是,一时情动,在马车上却吻了你。我吻了你,我非常非常后悔,于是我选择继续逃。”
“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最后爹和你爹,在你的婚事上竟然都选了我而没有选言儿。看着言儿痛苦的样子,我对自己说,我不能抢他心爱的东西。”
“所以我请小月亮帮我演了一出戏,我想让你对我死心。”
“只是我没想到,反而害死了你。”
“对不起,我害了你。所以,我把命抵给你。”
他屈膝,在我面前缓缓跪下,将脸埋入我手中,“对不起,夕,但我活着一日,就不能忘记二娘对我的恩情,是我害言儿失去母亲,是我害他早产出世从小体弱多病,所以,我根本没有办法娶他所喜欢的你。对不起,请原谅我,原谅我……”
杜鹃泣血,病蚀一年。这一年,他是怎么过的,我已不敢想象。
“现在,”他抬起头,望着我,一字一字道,“请让我陪你。生前不愿看你,不能唤你,不舍怜你,不敢爱你,现在,请让我一一补回来。”
我静静地站了很久很久,最后,伸出手,抚上他发,“傻瓜。”
我和他,原来都是傻瓜。


我生前的名字叫柳夕,死后叫小朝。
我和另一只鬼,一起住在西园里。
如此,年年岁岁,朝朝夕夕。

二《破城》


我在城门前久久徘徊。
太阳一点点地沉了下去,黄昏的余晖映得五丈高的城门呈现出破败的暗红,残痕累累,而把守的士兵也大多神情麻木、满面倦容。
这座坐落在边关重镇的燕城,在被氏国大军围困了整整两个月后,终被击破。
氏国三皇子颜烁接手此地,以安抚为主,下令休养生息。
而我却在城门前,望着一墙之隔的故土,泪湿衣襟。
城破了,家毁了,我,回不去了……
我看见父亲的头颅,在城墙上挂了七天七夜,因为他率领将士拼死抵抗,因为他誓死不肯投降,因此,氏军在破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割下他的头颅,以儆效尤。
我看见母亲的鲜血在城门上流淌,将原本木色的大门染成猩红,父亲一死,她便以身殉节,追随夫君仙去。
我还看见我的哥哥,颤抖地举着降书跪在颜烁马前,他的懦弱毁了他自己也毁了全家,百年童氏,成了国之罪人。
宛大的天地,而今,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徘徊在城门之外,想着怎么才能进去,在此过程中,我问了一个又一个路人:“可不可以带我进城?”
他们大多都没有理睬我,径自从我身边走过。偶有两三个停下脚步,却是看着我摇头轻叹。
世情冷暖如斯。
我正在黯然神伤,有一道影子覆了过来,抬眸,看见一个男人。
白衣,黑发,黑瞳。
无比简单的色彩,却在他身上构筑成难言的一种优雅。
他望着我所在的方向,眼眸中有淡淡的唏嘘,然后看见我,微微一愕。
我问,可不可以带我进城。
他沉吟片刻,点头道:“跟我来。”
于是我便跟着他进了城。
他背着一把竖琴,琴弦在黯淡的夜幕中散发着浅浅银辉,像月光一样。
守城的士兵本欲拦阻,但在看见这把竖琴后面色顿变,恭敬而拘谨地让路放行。
我抢在他前,踉跄先行,一路过去,满目疮痍。
这座原本地属西国、素有明珠之称的燕城,被战火摧毁了的,不仅仅只是城墙,殉难了的,不仅仅只是六千名士兵,还有千年文化,百年富足,和廿年祥宁。
且看家家挂白纱,户户添新坟,多少妻离子散,多少家破人亡……就为了成全几个人的权力野心、千秋霸业。
氏国,不报此仇,我不为人!

长街的尽头是我家。
白玉石阶层层叠上,两具铜制人首司晨灵兽屹立在朱门前,门上匾额更是以整块的琉璃雕刻而成,由先帝亲笔御书,恩赐定国之名。
我的父亲,便是定国将军童靖,受封燕城。
童氏满族风光一时无人可及,又有谁知,最后竟落得这般下场……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门上牌匾已焕然一新,金漆大字在华灯初起中格外分明——颜府。
我怔怔地望着那个颜字,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
身后,白衣人道:“你……要找的地方就是这里?”
我点头,复又摇头。
他打量着我若有所思。便在这时,府门突开,一管家匆匆奔出,对着他躬身行礼,“先生可算来了,快请进!”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的目的地也是这里,他是谁?
管家边领路边道:“三殿下已经等了很久,吩咐说只要先生一到,就立刻去见他。”
“殿下现在如何了?”
“殿下的伤始终不见好转,这几日更是咳嗽不止,请了好些个大夫来,全都束手无策。”
“饮食如何?”
“每日仅能喝三两白粥,已经瘦的不成人形,把我们都给担心坏了……先生,这边请。”管家绕进拱门,我的心顿时为之收紧。
临湖水榭,掩映在碧树琼花间,红栏绿板,曲廊回旋,好一派神仙住所。
扶栏上挂着八十一颗铃铛,窗棂上绣着七十二朵卷心莲……我对此地是如此熟悉,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香闺变成了敌主的行宫!
管家打开房门,通禀道:“殿下,先生到了。”
一阵咳嗽声回应了他的话,管家连忙转身请我们入内。
进得门去,但见屋内摆设如旧,丝毫未有变动,我不禁微微诧异。而描龙绣凤的象牙榻上,静静地坐躺着一个人。
虽是初见,但我知道,他便是颜烁。
以骁勇善战、铁血无情名扬四国的颜烁。
被认为是氏国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三皇子颜烁。
以及……害我父亲战死害我母亲自尽害我兄长成了众人笑柄的颜烁!
此刻,他离我只有五步之遥,脸色苍白,气息荏弱。若我扑将上前,是否能在护卫赶到前掐死他?
我想我的表情肯定变得很可怕,因为白衣人突然转过头来,惊诧地看了我一眼。
我连忙垂下眉睫,时机未到,不可轻举妄动,机会只有一次,须一击必中才行。
白衣人走至榻前,为颜烁搭脉,又翻起他的眼皮看了片刻。管家道:“先生,如何?”
白衣人沉吟半晌,起身道:“我虽有心相救,奈何殿下不肯配合。”
管家大惊,“什么?先生的意思是,是殿下自己不想好起来?”
“我开一方子,你先让他服下,静观几天,再做打算。”白衣人走到书案旁,不见纸笔,我忍不住道:“在第三个抽屉中。”
他打开抽屉,鸡矩笔、无心散卓笔与竹丝笔排放地整整齐齐,更有象牙莲藕笔舔,乍一取出,映得整张书桌都为之一亮。
白衣人赞道:“好笔!好砚!”
“童家的小姐自小才名远扬,写得一手好字,童靖宠她有如至宝,什么好的都搜来给她。”管家说的轻巧,我却心中一酸。
白衣人未加置评,提笔开了药方。管家唤进几名家仆,命她们去煎药,又为他安置客房。不知为何,他们对于我的出现只字不提,似乎完全将我看成了白衣人的家眷,也不为我另辟房间。
“先生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请跟我来。”管家开门带路,我跟着白衣人走出去,刚跨过门槛,忽听一声音自后传来:“童童……”
我大骇,转身惊望,却是颜烁在梦中呓语。

我的名字叫童童。
母亲说,意喻她和父亲同年同月同日死之愿。
一语成谶。
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破城那日的情形:父亲身中数箭,自马上坠落,被敌军一杆长枪穿透了身躯;而眼睁睁地目睹父亲殉难的母亲,也趁人不备一头撞上了城墙……
而今,我站在曲廊前,望着庭院中一株已经枯死的婆娑梅,回想起过往种种,不甚哀伤。
“你究竟是谁?”白衣人靠在门旁,如此问我,“你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那么你呢,你又是谁?”
他沉默。
“我不问你的身份来历,你也莫问我的好么?”
他转身离去。
我顺着曲廊一路往前,看到了仙龟潭。母亲一度病危,梦中见乌龟驼了杯酒给她,她喝下酒后,醒来果然好转,再在屋子里一找,竟真被她找到一只乌龟,自那以后饲养潭中,日日喂以对虾金鲤,好不矜贵。
我走到潭边,那只乌龟仍在。乌龟啊乌龟,你救得了我母亲一次,为何不救她第二次?正在伤感,一连串脚步声由远而近,我连忙躲于树后,见几名婢女拥着一位珠环翠绕的妇人朝这边走来。
妇人的脸在夜色中看不清晰,只觉衣饰华贵,想必是颜烁的家眷。
一婢女道:“夫人,这只乌龟真有那么神吗?听说以前的童夫人把它当镇府之宝供奉,是不是真的?”
另一名婢女掩嘴嗤笑,“若真那么灵验,怎么不见它保佑童家呢?”
妇人轻叱道:“住口,不得胡言。”声音极为熟悉,似乎是在哪里听过,我凝眸相望,却只看见她的一截衣袖,袖口绣着兰花,颇是雅致。
婢女们自食盒中取出金鲤,妇人亲自用足踩至半死,才投下湖去。一婢女拍手道:“吃了吃了,真的吃了耶!原来要这样喂啊,难怪前几天怎么喂都不吃。”
我却心头暗惊——这是母亲喂龟的不二之法,此人究竟是谁,为何会知道?
仿佛是为了开解我的疑惑,一阵风来,妇人的长发为风吹乱,她侧过脸来挽了一挽,灯笼里的灯光正好映着她的眉眼,我吃惊的差点叫出声。
这个人!这个丰容盛饰看起来好不高贵的贵妇人,竟是我以前的贴身丫鬟小兰!
她没有死?她竟还留在这府里?而且摇身一变,竟成了主子?她是谁的主子?又是谁的夫人?
婢女道:“夫人,既然已经喂好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你有了身孕,最怕吹风着凉。”
“是啊是啊,三殿下交代过一定要好生照看夫人,若您有个什么闪失,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就要遭殃啦。”
“放心,三殿下最宠夫人啦,到时候只要夫人在三殿下面前替我们说几句好话,殿下就舍不得罚了……”
笑声中,一行人渐行渐远,而我,立在树后,失魂落魄。只觉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
我的丫鬟,我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的小兰,竟成了颜烁的妾室!
城破不过一个月,她这会就有了身孕,可见早在破城前就与颜烁有染,这个——贱人!
枉我一直那么疼她,但凡我有都分她一半,没想到她不但委身仇敌,还早就暗通款曲,没准城里的情报都是她给泄露出去的,她背叛了我,也背叛了童家,贱人!
怒火蹿天而起,当即什么都不顾地冲过去,一心只想抓住那个贱人痛打一顿,不料半途伸出了一只手,拖住我臂道:“你做什么?”
我回头,从琉璃般剔透的黑眸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双目赤红,形似疯癫。
这个认知犹如一盆冷水,哗啦啦地浇下来,将我从头冷却到脚,我捂住双眼,忍不住痛哭出声。
为什么要让我看见这一切?
为什么要继父亲惨死,母亲自刎,哥哥屈降之后,又看见小兰倒戈?为什么?为什么?
白衣人走过来,轻轻抚摸着我的头,“你太累了,我弹只曲子给你听。”
他席地而坐,立起竖琴开始弹奏。
清丽空灵的旋律像跳跃在玉器上的水珠一样自他指尖流淌,我听着那样的曲子,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朦胧,万物仿佛离我越来越是遥远,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我叫童童。
是定国将军童靖的独女,自小父母珍爱如明珠。我在深闺中养到十二岁,有次踏青时误将诗稿落下,被太学府的先生捡到,惊为天人,自那以后才名远扬。
十五岁时我认识了青子,他是马夫从外面拣来的孤儿,跟着马夫帮我喂马,他很聪明,知道很多外面的事情,一边教我骑马一边说给我听。
风轻轻的吹,马慢慢的走,阳光洒在他浅茶色的头发上,像缎子一样柔软。
我爱上那个头发柔软的少年,为此父亲大发雷霆,母亲看着我抹泪,“门不当户不对的,怎么行呢?”
我不管。我对母亲说,若是你们不肯,我就跟他私奔去,到时候传了出去,你们说说看,究竟是招个穷小子当入门女婿难听,还是女儿跟个野小子私奔了难听?
我是从小娇宠惯了的公主,说一不二,而且父母向来对我百依百顺,我以为闹一闹,吓一吓,这次也会有求必应的……
我一直一直那么坚信着,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再也看不见青子。
他去哪了?
为什么不见了?
马厮内,红马依旧,但那个帮我牵马喂马的少年,去哪了?
我找啊找,怎么找都找不到,直到无意中路过嫂嫂的房间,听见她对哥哥说:“公公把青子给打死了,若是童童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啊。”
哥哥不以为然,“她也就是一时的小姐脾性,不让她要,她非要,放心吧,童童不可能真喜欢那小子的,等时间过去了,兴趣也就淡了。”
我在门外犹如五雷轰顶,一时间天旋地转,看不清风景。后面的话就再也没听到。我呆呆的走回自己房间,呆呆的躺到床上,又呆呆的闭上眼睛。
整个过程里,没有声音,没有想法,更没有眼泪。
我以为我会大哭大闹,冲到父亲面前问他为什么要那么残忍,我以为我会痛不欲生,后来才知道,原来,我也可以那么麻木,麻木到,装作从来不知道那件事情,也从没认识过一个叫青子的少年,继续行尸走肉般的活下去。
而此刻,青子的脸在半空中浮现,丰润的嘴唇开开合合,一声声,唤的都是——
童童。

等我再醒过来时,人已在客房的床上。
淡淡的阳光从窗棂外照进来,原来我昏迷了一夜。
白衣人背对着我,坐在窗下,依旧弹着竖琴,琴音非常非常好听,宁静又温暖。
他道:“你醒了?”
我嗯了一声。
他道:“我要去为三殿下诊脉了,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点头。
去,当然去,我为什么不去?
我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回到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报仇,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可能错过?
他收起竖琴,打开房门先我而行,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好像听见了他在轻轻地叹息,叹息里,有着浓浓的惋惜。
到得水榭,颜烁依旧气息荏弱。白衣人亲自取过一旁的药碗喂他,他的睫毛颤了几下,忽然抓住白衣人的手喊:“我看见了!”
“冷静。”
“我真的看见了!”
“我知道,但是,请你冷静!”白衣人的袖子在颜烁面上轻轻一拂,他便重新陷入昏迷,在昏迷中喃喃喊着一个名字。
白衣人转身对我道:“我们回去吧。”
我见旁边站着四名婢女,看来这次也没希望杀掉颜烁,因此只得作罢,跟着白衣人离开。
屋外鸟语花香,人间三月,湖面波光粼粼,像是要把人一生的记忆都闪烁出来。白衣人凝望着碧蓝色的湖水,忽道:“你知不知道三殿下为什么要执意住在这里?”
因为这里的风景最美。
“你知不知道他为何久留燕城不肯回国?”
因为他要巩固疆土收买人心。
“你知不知道他为何一病不起命在旦夕?”
因为他在战役中受了伤。
白衣人回过头来,目光复杂,让人觉得哀伤。他一字字道:“那你总该听见,他刚才呼唤的,是谁的名字。”
我浑身一震,仿佛再次看见先前梦中那朝我张张合合的嘴唇,以及烙印在记忆深处的少年的脸。一股悲伤自脚底伸起,潮水般将我浸没。
“童童……童童……”
颜烁喊的,也是这两个字。
可他为什么要喊我?为什么要住在我的住所?为什么不回他的氏国?又为什么久病不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