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光美眸微垂,忽然越过他肩膀,看到玉阶前迎面而来一个白袍少年。雪色白得刺目,那少年朱红的风氅火光般自她眸心一掠而过,带出笑意如丝。她轻轻侧首,在从祁耳边柔声道:“先前我觉着有趣,现在却又不稀罕了,你看谁喜欢,便赏了她吧。”
从祁放声大笑,转身指了那些珍宝对侍女们道:“都起来,这些统统赏了你们!你们说,哪个想要做皇后,朕便让她做!”
“皇兄!”
话音未落,身后蓦地响起不满的声音。从祁闻声侧首,只见从祤站在雪中,正愤然地看着他和凝光。从祤与他目光一触,伸手一指凝光,道:“皇兄!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好?你对她这般言听计从,皇嫂不过为父请命,便被打入冷宫,举族抄家……”
“我的小祖宗,您可别在陛下面前乱说话!”梅稷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打断。从祁突然挥了挥手,他便不敢多言,低头带着内侍们向后退去。
从祁向前走了两步,站在了从祤面前,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弟弟。这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和每一个夜氏王朝的君王一样,拥有一双清冽的修眸,近乎完美的五官,亦有着一身傲骨,以及与生俱来的高华气度。从祁唇角微微上扬,仿佛看到了一件美好的艺术品,每当他完成一首好曲,或是欣赏一件喜爱的乐器时,便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从祤,你也已年过弱冠,到了可以拥有封地的时候了。”他忽然转身,对凝光道,“你说,朕该将哪一处封地指给从祤?”
凝光倚在雕栏之侧,从他身边少年锋利的眼神中感觉到了憎恨、愤懑、甚至危险的气息。随郡王从祤,除皇长子惠素之外,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皇族宗亲。一个人心中的恨意,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凝光轻笑,懒懒收回目光,“万里江山,江左为最,江左七州,无出司、云二州者,陛下何不封随郡王于此?”
从祤冷哼一声,侧头扫了她一眼道:“皇兄莫非没看今早的廷报吗?始安王起兵了!他们打着‘诛妖孽,正朝纲’的旗号,连下了青、封二州,十八万大军于蜀中誓师请命,恳求皇兄废此妖妃!”
从祁眼梢一挑,倏然而笑,“反得好!十八万大军,莫非这天下只有这十八万人想反?”
从祤上前一步急道:“皇兄你好糊涂!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若不杀这女人,我天o朝大好江山早晚葬送在她手上……”
“放肆!”从祁忽然发作,骇得众人跪了满地。从祤被他目光扫过,亦是心头惊凛,低头连退两步,跪在了雪中。
从祁负手看他半晌,眼底光色变幻。“朕不想杀你。”片刻后他以冰冷的语气掷出此言,仿佛瞬间换了一人,全然不似方才谈笑风流的模样,说罢将手一挥,指间玉笛噗地插入了从祤身旁的雪地中,跟着拂袖而去。
“梅稷!宣朕旨意,随郡王从祤领江左布政使衔,晋南康王,督司云吴湖白江鹤七州军事,即日离京,未经传召不得擅离封地……”
随着他高扬的声音,宽大的白衣若雪飘飞,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雪光映得天地一色,从祤抬头目送他远去,猛地以手捶地,面露不甘之色。
天o朝昭成三年冬,皇长子立。
昭成四年正月初一,御医院医令肖文骋击登闻鼓,上书怀帝,跪谏于道,将怀帝御驾拦在了通往仙华宫的御道上。肖文骋将皇太子一年来的脉案呈至御前,请求怀帝收回立储之成命,并在奏疏之中具千言死谏,针砭时政,措辞异常锋利。
肖文骋击鼓上书之时,贵妃出宫礼佛的銮轿早已到了伊歌城南的西山寺。此前凝光没有告诉任何人,亦没有铺张仪仗,通知寺中接驾。直到暖轿入了山门,西山寺方丈才得闻消息,带着僧众匆匆赶来迎接。
一身白衣,斜挽素鬓的贵妃娘娘移步下轿,在两名侍女的陪伴下进入寺内,却在青石古道的尽头突然停住了脚步。
西山寺方丈沿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前方白雪匝地,梅林萧疏,一个布衣僧人醉卧其中,一任落红覆面,恍若未觉。凝光眉心微微一动,方丈以为她恼那僧人冒犯,急忙解释道:“此人乃是江左而来的云游僧人,今日不知娘娘驾临寒寺,未曾告知众人循礼回避,还望娘娘见谅。”见凝光凝目不语,复又补充道,“此人文雅多才,善诗善饮,且精通医术,听说江左之人皆称之为医僧九幻,连日来医好了不少病人,是以寺中才留他在此。”
“他精医道?”待他说完许久,凝光才自那梅林收回目光,轻声问了一句。
“是。”方丈合十答道。
“劳烦方丈,着人请他来此一见。”凝光吩咐一句,循阶入殿。一名知客僧领了方丈法旨,去林中请九幻前来。却直到殿中三炷香尽,那知客僧才独自一人匆匆而回,面对方丈问询,回道:“那九幻说……说他从不移步就人,贵贱贫富,概无例外。”
方丈蹙眉不悦,待要派人再去,忽听凝光柔声一叹,“罢了,他不就我,我就他便是。”说罢遣开所有人,独自往林中行去。
林下雪光如烟,梅香如缕,那九幻此时酒过人醒,正于梅林之畔援手折花。凝光在他身后驻足,注目片刻,柔声问道:“这一树寒梅点缀风雪,尚未绽放,师父何故采摘其蕾,毫不怜香惜玉?”
九幻回眸,目光于她眉目间略作停留,笑道:“梅花清寒芬芳,入药活血解毒,于此立春之际取其三分香骨七分实花,以金甑玉盎为器,佐以秋露冬雪缓蒸七日,可得梅露精华。以之调和东珠玉粉,制作凝脂香膏,敷面月余,则令颜色如玉,身具幽香,是为人间至美,又有何等香玉能够代之?”
凝光微微敛眉,“奴家日前偶得东珠十八颗,并西海羊脂美玉一双,不知可佐师父梅露否?”
九幻微笑,将数点花蕊置于掌心,答道:“夫人可于七日后遣人入寺,届时吾亲手调配凝脂相赠。”
凝光闻言喜形于色,笑容纤柔于她眉目间平添妩媚,轻衣素颜亦是风情。九幻衣袖轻挥,指尖花影散于雪中。凝光便在这一地落红中轻敛衣襟,“奴家听闻师父医术精妙,今日特来相求。”
两人转身对坐于梅树下的一张低案前,九幻并无意诊脉,只是袖手细观她容色,稍后道:“夫人不施脂粉而面若敷、唇似染,神清气雅,不似身染疾患。”
凝光道:“奴家此来,并不为自身问医。”
“哦?”九幻只是淡淡一声,静待下文。
不知为何,凝光似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垂眸轻道:“奴有一子,方值周岁,正是玉雪可爱年纪,奈何先天遭祸,胎中受毒,以至生来便心智全无,痴愚几如废人。奴家此来,是想请问师父,此症……可医否?”
“啪嗒”一声轻响,数朵落梅坠散在案上,仿若溅开血滴一片。凝光自开口说话,十指便交叠袖内,紧紧攥着一串月白清莲佛珠,此时指间不期一震,线断珠落,悄然滑入冰凉的罗绮深处。
“天下百病可医,唯独此症难医。”当九幻的声音如冰雪般融开在幽香流潋的微风之中,凝光终于抬头看他,几乎是带着哀求的语气再问,“师父未见病人,当真断定此症无救?师父若肯救我儿一命,奴愿以举家荣华,终生供奉师父。”
九幻依稀一笑,“我说难医,是因夫人此来非是问病,乃是问命。”
“师父知命?”
“夫人命中该无此子。”
“天命果不可逆,何以令师父至此?”
“医僧医病,不医命。”
风吹雪起,落梅如血在九幻宽大的僧衣之间飘舞,掠起凝光颈畔青丝,红得分明,亦美得残忍。凝光望着花幕背后隽冷的容颜,渐渐地,眼底便多了些许浮沉的光阴。在得到确切的答复后她低低一笑,道:“奴生而失母,自幼无父,七岁上六亲丧尽,唯余此身,孑然无依。多年之前,曾有一人为奴占算,言奴命带凤煞,若逢灾劫,必伤至亲。奴此一生,早已了无牵挂,只一恩人在心,今日若以此子全他心愿,奴,百死而无怨。”
说着她螓首轻低,对名满江左的医者敛眉一拜。九幻目光倏然轻波,片刻后,柔声道:“夫人佛缘深厚,自有贵人护佑。凤煞之命,若遇帝煞则成日月竞天之象,三百年相逢,生世相依,如金穿玉,水融雪,缘生几度,再难分离。夫人若能顺天应命,日后自将福报无穷。”
“多承师父吉言,奴家先行告辞了。”凝光自林下起身,复又倾身拜谢。娉婷间,一袭白衣婉转流潋,于她转身移步时遗下莲珠点点,缀入冷雪深处,而她却似浑然未觉,只身离寺而去。
九幻弯腰,自雪中拈起一粒散落的佛珠。佛珠以清莹冰玉雕琢成妙莲盛放之态,凝结于他修长的指端。他将其收入掌心,转而目送凝光远去,面上神情莫名,颇含深味。
凝光出寺之时,方丈率众僧恭送直至山门。内侍将轿帘打起,躬身相待,凝光却忽然驻足,转身对方丈道:“明日我遣人舍十万金入寺,三日后,有劳方丈亲自主持,做七七四十九天水陆斋仪。”
方丈神色一怔,谨慎地问道:“不知娘娘作此大功德,所为何事?”
凝光抬眼遥望白雪掩映之下庄严的佛寺,淡淡道:“待到那时,天下皆知。”

  第五章

  御医令肖文骋跪在琉璃铺就的宫道之上。
对面九龙御辇停伫雪中,隔着内侍掀起的暖帘,唯能见到一角铺陈的白裘,却无人看得清金纱背后年轻君王的脸色。
五百金甲侍卫带剑执戈,不知于何时列队道旁。登闻鼓响彻九宫时,朝中三品以上重臣似乎不约而同,于一刻钟之内先后赶至,如今依序跪在御辇之前,白雪地里紫袍朱冠,声势甚是壮观。
金幔后哗啦一声轻响,似是怀帝将手中奏疏翻了一页,随着这轻微的声响,群臣心里都是微微地颤了一颤。
“好一篇千言谏疏,肖爱卿如此好文采,掌管御医院似是委屈你了。”过了片刻,御辇中传出怀帝漫不经心的声音。
肖文骋深深吸了口气,向前叩首道:“臣本是神启十二年进士出身,因祖、父两代皆为本朝医令,陛下恩典,令臣兼管御医院。臣虽谨小慎微,侍奉天颜,却仍有亏职守,恳请陛下降罪!”
怀帝蓦地一声轻笑,但见纱帘一扬,他随手将那份奏疏掷出了窗外,“梅稷,给朕大声念,让众爱卿都听听,我夜氏天o朝该当如何亡国!”
梅稷匆忙接了奏疏,才打眼看了两行,便噗通跪下道:“陛下,打死老奴也不敢念这大逆不道的东西!”
话音未落,忽听怀帝朗声道:“臣闻恋色伐性,尚气戕生,靡音丧志,任情生狂。今天子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膏脂在是也,而侈兴土木。君父威仪群臣,逐忠谋,轻启幸门,溺后宫,靡言不听。政事不亲,纵性藏怒于直臣,久辍朝堂,庙祀上罪于列宗。纲纪废弛,天下吏贪将弱,水旱靡时,九州赋役常增。良相弃市,中宫入罪,艳彼妖姬,寝兴在侧,复信其言,以痴愚稚子继承大统,此非天祸也?人祸也?国祸也?”
雪中百官人人听得汗流浃背,肖文骋不料怀帝竟过目不忘,随口将他奏疏中的言词一字不差地道来,不由蓦地抬头,看向数年来众人眼中恣肆荒唐的帝王。
“‘立诛臣身,虽死犹生’,爱卿当真是忠心可嘉,感天动地。”
末了怀帝轻轻掷出一句话,肖文骋似是恍然惊醒,叩首道:“臣具此谏之前已将遗书写好,只要陛下能够另行考虑国本之事,臣这条性命百死也值。”
“你这奏疏当真跟朕议的是国本吗?”怀帝似笑非笑的语气令人听着像是冷风袭面,接下来的话更是在众臣心里生生塞了一把凉雪,“一个御医令,竟能在奏疏之内将我朝国库开支、工部耗银、北境军费、官吏俸禄说得清清楚楚,朕倒不知,什么时候我天o朝官员都这般精明干练了。”
一阵风起,扬得微雪如芒,御前金纱轻舞,一张俊冷的面容自轿中倏闪即逝。肖文骋举目之间,只觉那金纱背后若含笑意的目光带有某种无形的压力,而更多却是一种冷峭的讥讽,那是他从未有过,亦不甚明了的感受。
正当他再想开口说话,年轻的君王拂帘而起,漫然步下御辇,行走间将手一扬,“好一片如画江山,好一个忠臣良相,朕这个昏君跟你们相比,当真望尘莫及。”
一叠白笺随风而起,顿时纷纷扬扬飞了满天,在他修长的白袍和零星的雪花间如蝶飘舞。从祁沿着洁白的冷雪走向匍匐满地的群臣,肖文骋匆忙抓住一张飞笺,满纸赤字赫然入目,竟是苏氏一族抄家的清单:
“黄金一百八十柜,白银两千六百柜。天都良田九百四十六顷,各州四千八百五十顷,房产一千七百二十处,古玩珍宝共计一万三千余件……”
众臣之前,凤毓眉心微微收拢,非是因苏氏一门富可敌国的家产,而是他这宰相竟不知道这些清单是何时查获,又是何人送入宫中的。
御道当中,肖文骋手中攥着这张记录了天o朝第一清高名门举族财产的单子,满目震惊。
“卿可知,一柜黄金,折银几何?一柜白银,所存几何?”
“黄金每柜一千五百两,约折银两万,白银每柜两千两……”
“卿可知,我朝国库一年所入几何?”
“去年八百万,今年,今年仅七百余万……”
“苏氏冤否?”寒风中龙纹广袖一掠而过,那双清光流离的眼睛生生将人钉在冰雪地里。肖文骋双手发颤,闭目跪叩道:“臣虽官小人微,不敢妄议朝政,但众所周知,苏相……苏相确实尽心为国,只是家族子侄众多,难以一一约束,此非一人之罪。”
从祁面若含笑,“你错了,此乃朕躬之罪!如此贤臣,以痴愚稚子为君,不才正当合适?待朕死后,你们便可为所欲为,文臣武将,各得其所!朕这般遂你们心愿,你们还有什么不满?”
肖文骋抬头道:“陛下春秋正盛,何愁再无子嗣,立储之事无需操之过急。再者,皇后乃一国之母,轻言废黜不祥,苏家纵然有罪,不应牵连中宫。倘若陛下定要立那妖妃为后,其子为储,日后必将女祸乱国,祸患无穷啊!”
从祁倏然沉下了目光,片刻后一字一句地道:“朕早便说过,不杀你们,天下难安。”
众臣无不闻言色变,眼见龙颜一怒,非但肖文骋难逃一死,株连之下,不知还将有多少人头落地。凤毓略一斟酌,当即徐声道:“陛下,臣听肖文骋之奏,皆是闻风附会、沽名钓誉之辞。他今日击鼓上疏,意在求名,陛下若因此杀之,反而成全他千古诤臣的美誉,天下人亦将以为他所言尽实,恐怕有损陛下盛德。”
从祁修眸微微一眯,“他求名,朕成全他。今日文武诸臣凡有敢替他辩言者,朕即令刑部会同御史台、大理寺,当朝清算其家产,你们谁要留名青史,不妨一试。”
近百朝臣,瞬间鸦雀无声。
雪地里静得死寂,静得骇人,满朝文武仿佛全都变成了冰雕泥塑,竟无一人敢再出一言。梅稷侧头微一示意,两列金甲侍卫执戟上前。肖文骋自知生路已绝,俯首待死,突然,却听一个妩媚的声音响起在耳边,“陛下,暂且留人。”
他诧异抬头,只见一顶鎏金软轿稳稳落在身前。
狐皮脚踏素白的衣,紫缎珠履纤柔的足,贵妃凝光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曼然步下了软轿。
一缕柔香,随着珠裙云袖袅袅而过的影痕逶迤飘雪。媚视烟行的女子越过群臣,来到白衣君王面前,星眸如水半含情,“下雪了,你答应我趁着雪景一起试那张古琴,宫里备了两瓶三十年的玉髓酒等着你呢。”她站在那里,伸手替他轻理衣襟,像是一位温柔的妻子于深闺春院之中同自己丈夫私叙情话。从祁看着她的目光渐渐转柔,鼻腔里冷冷哼了一声,沉着脸不说话,方才骇人气氛却自缓和了下来。
凝光娇媚一笑,转身看了看跪在雪中的肖文骋,“这人我求一句情,你且饶了他吧。杀人见血,扰了琴心雅兴,更何况,祖孙三代家传的御医,惠儿的病还着落在他身上呢,你杀了他,岂不伤我的心?”
温言媚语绕指柔,普天之下唯此一人,能够轻描淡写便息龙颜震怒。就连最是正直的臣子都不得不承认此女言行颦笑勾魂摄魄,只要一步近身,便叫人心神俱惑,却也正是如此,才对她畏到了极致,亦恨到了心底。此时从祁早已怒意尽消,爱怜地环了凝光香肩,道:“罢了,你要怎样便怎样,这些事朕懒得管了。”
凝光眸光稍转,柔声道:“我懂什么,朝中自有凤相维持,该当如何处置,便请凤相做主吧。”
香如缕,盈于雪,柔媚的话音,似歌,亦如刃。凤毓眉目稍抬,有意无意向肖文骋瞥了一眼,“肖御医,陛下开恩宽宥,你可还有话要说?”
肖文骋沉默片刻,突然道:“臣尚有一事禀奏,请陛下听完之后,再做立储之决断。”他停了一停,似乎下定决心,于从祁颇不耐烦的扫视之中抬头大声道,“臣御医令肖文骋冒死启奏陛下,承平宫废后苏寐衣,有孕!”
寥寥数字,似是一块重石落入湖心,激起轩然大波。从祁霍然转身,“你说什么!”
肖文骋垂眸道:“此事乃是昨日承平宫来报苏氏不豫,御医院遣医正诊断所知,为防有误,臣复又亲自入宫诊脉,可以确定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凤毓接着缓声道:“陛下,苏氏虽废,腹中所怀却亦是龙种。皇长子年幼病重,恐将不寿,陛下为我朝千古基业着想,亦为皇族血脉延续,何不待苏氏产子,再行考虑储君人选?”
徐徐进言,缓争国本。承平宫中的废后,倘若一举得男,则天o朝有何道理立一个痴傻太子,而不以中宫嫡子为储?届时苏寐衣母凭子贵,至少可免罪罚,原本举族获罪的苏家,便存下了一隙回转的余地。
身系朝纲的病弱太子,跪道死谏的当朝御医,举族获罪的冷宫废后……
从祁目光阴沉地站在雪中,刹那震惊之后,脸上再无任何表情。御道前的风雪卷起千百微漩,打着转儿迎面扑来。隔了一重雪幕,凝光冶艳的目光与凤毓深沉的双眸倏然一触,冰刃样的光影。群臣窃议之声忽止,雪声窸窸窣窣,仿佛打在所有人的心头,激起阵阵莫名的寒意。不知过了多久,凝光终于开口,声音在大雪中有些飘忽的意味,叫人听着不那么真实,“凤相何故咒我皇儿夭寿?”
凤毓抬头道:“娘娘,皇长子病势沉重,臣等皆是日夜忧心,但天意莫测,非是人力可逆,臣据实之言,还望娘娘莫要太过在意。”
凝光盯着他幽然一笑,道:“看来凤家是定要取了我儿性命,方才痛快。也罢,肖御医,你便去宝合殿伺候着吧,医不好太子,谁也赦不了你。”
凤毓眉梢微微一动,似是觉出她话中有话。这时,从祁环着凝光的手臂猛地一紧,沉声道:“梅稷,起驾回宫!”说着将袖一拂,转身登辇而去,就这么将满朝文武撂在了雪中。
梅稷回头瞥了一眼,跟随御辇而去,一路揣测君心,不敢轻易妄言。待到仙华宫前停车,他小心翼翼地躬身,近前请道:“主子。”
车帘纹丝不动,片刻后,内中传来从祁冷冽的声音,“承平宫,赐白绫三尺酒一杯,她若不从,便将西域进贡来的那柄短剑赏了她。”
梅稷心头一震,跟着便面无波澜地低头道:“老奴明白。”

  第六章

  风雪紧,吹动雕檐下的九子金铃响作一片。梅稷领了圣命,这时却不敢抽身离开,只招来两名青衣内侍低声吩咐几句,便伺候着怀帝往殿中去了,匆忙之下,却未看见殿门背后一个轻盈的身影。
待众人走后,从禋手捧一方经盒自长幔深处转出,满脸惊骇之色。呆立片刻,她似是恍然惊醒,也忘了要将手中的经书送给皇兄,匆匆忙忙冒雪而去。
从祁入殿,两列侍女上前迎驾,被他森冷的目光一扫,复又骇得跪避一旁。梅稷在后摆了摆手,一众侍女并四周伺候着的宫人们如释重负地退了出去。发生了这般变故,从祁回宫之后,却鲜见地没有发怒,只是沉着脸站在案前,盯着一叠未开封的卷书。
梅稷遣开所有人,亲自斟了热茶奉上,垂手站在一旁。过了会儿,忽听从祁问道:“哪里又遭灾了?”
梅稷垂眸道:“年前沧浪江决口,江左仍是重灾,尤其司州、云州最为艰难。青州去年便是蝗灾,今年跟着闹起了饥荒,连着封、贺两境都见了灾情。本月衡、岳二州又遭大旱,颗粒无收,也饿死了不少人。”
从祁手指在案前古琴上轻轻一掠,琴弦发出一丝极轻的鸣颤,“接着说。”
梅稷道:“北境巽国一直不甚安稳,听说东州府年前截了他们一批军粮,朝中本打算从中调一部分给江左赈灾,但不知为何,这批军粮半路不见了踪影。迫不得已,他们从华、梅几州调了粮应急,算是勉强能够应付。现如今七州境内洪水倒是退了,只是今年寒冬雪大,恐怕百姓的日子有些难熬。青州饥荒的赈济不足,始安王鼓动民心,借机反了,凤相已然调兵镇压。蜀中的府兵自圣武年间便已收归朝廷管带,凭始安王素日行事威望,想必不足为惧。岳州那边流民作乱,杀了两名命官,但未成气候。”眼见从祁眉心紧了一紧,梅稷停顿一瞬,再道,“还有件事,贵妃娘娘将前些时候陛下赏赐的三十万金舍给了司州的佛寺。”
“凝光?”从祁似是有些意外,转头道,“那些东西她本也不稀罕,舍给哪里不是舍。”
梅稷继续道:“那佛寺名作‘重山’,原本乃是昊帝年间天后赐资而建的凤氏家庙。”
从祁指下弦声微微一动,没有说话,稍后道:“这几年了,你见贵妃是个什么样的人?”
梅稷抬了抬眼,片刻斟酌,“贵妃娘娘乃是性情中人,亦是主子心头之人。”
“哈!”从祁一声轻笑,“你是想说她跟朕一样,行事但从己心,为所欲为。”
梅稷道:“老奴不敢。老奴只是觉得奇怪,贵妃娘娘为何要舍重金于凤氏家庙,赈灾。”末尾二字微微加重,带出些不明所以的深味。
窗下白衣君王听在耳中,却也不知是否听进了心。弦走琴动,商音生羽,一双修指数点金声起伏,从祁拂手送出,似有暗力自指下戛然而止,五弦余音将绝未绝,“赈灾,自三年前七州水患,朕曾经拨了多少银子出去?”
梅稷道:“历年追加,少说也有五百多万。”
“有多少银子真正做了江左百姓的衣食?”
梅稷不语,不敢,亦不知如何作答。
“北境连年战事,朕前后又拨了多少银子?”
梅稷低了头,“北境的军费,除了今年,往时每年都是三百余万。”
“粮草军饷,又有多少真正到了将士手中?堂堂天军,收回了多少城池?”
梅稷忍不住叹了口气,“影奴的回报,朝中大将几乎人人在北境都有田宅外室,就连负责粮草押运的八品押运官,一夜宴饮都以百金计算,更不用说前去督战的官员。至于战况……”
话音未落,从祁猛地抬手,案上价值连城的古琴凌空飞起,哐当落地,琴毁弦断。“朕对他们一忍再忍,念的不过是君臣情分,他们却不肯罢休,竟还闹出今日之事!”
梅稷见他终于发作,倒还略微松了口气,低声道:“都是仗着陛下宽容,此事确实过分了些,不过承平宫那边,是否要影奴先去查个明白?”
“查什么查?苏寐衣若当真有孕,便是该死,若与他们串谋欺君,便更加该死!”从祁霍然起身,踱到窗前,一抬眸,忽闻苑中丝缕笛音幽幽,凝风回雪,若有若无地萦绕殿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