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吟雾:“…”
果然是吃多了,这还吃出心得了。
先前靠着还没什么,她一坐起来吃,外头搭的袍子就往下掉,十分伤眼,玄吟雾上前,把她快滑下肩膀的外袍往上提了提,又不好动手给她穿上,只问道:“既然塑了十几次,那之前你不是刚入炼气期吧?”
法锈没否认,直接承认了:“跟你说实话,我修得最高的一次,是个金丹。”
“然后呢?”
“我那个丹修得太难看,捏碎了,重修个成色好的。”
玄吟雾沉默了,想起当初吞丹期被追杀到妖丹破碎,那时的自己心如死灰;如今看来,自己一千多年的见识,还是太孤陋寡闻。
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一个炼气期也敢那么硬气了,因为她比皇帝老子还任性。
都修到金丹了,居然还能把自己给撸下来,不止一次,就这么上上下下跟爬楼似的,少说也炼了七八回气,筑了五六次基,丹药串成糖葫芦吃,钱多没处使,这么糟蹋!
玄吟雾服了。
不过紧接着,玄吟雾倒是对金丹期上了心,这个境界符合一流大宗门弟子出门游历的门槛,也许宗门只是不知道这个弟子在外头这么作死,否则早拎回去打她八百大板。
法锈刚吃完衡筋元丹,甜得齁,嘴巴发干:“你把——你把那个花汁递给我。”
玄吟雾两只手正捏着布外袍,防止她一动又抖落下来,问道:“令师是何方大能?”
“没有。”
“真话?”
不知是不是那些丹药过于立竿见影,早先因为伤势还有些神色萎靡,如今一横眉一扫眼又是那种沉淀下来的玩世不恭,话也说得带了三分戏意:“统统没有,无父无母无师门,天地君亲师,裁去了那后三字,也就天地还在。你可以去问仙庭问地府呀,问我生从何来,问我死往何去!”
她说话的时候,空气都似乎稠起来,像是舀了一勺蜜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刚刚吃的是撒了厚糖霜的糕丸。玄吟雾受不了这甜味,终于拾起无相花汁,递与她:“既无宗门,怎么腰缠万贯?”
法锈言简意赅:“赚的,我在六合堂里有挂名。”
玄吟雾信么?不信。
信她有鬼。
不谈她先前那可怜的炼气八层,就算曾经也是金丹期修士,放在人才济济的六合堂,那也是个皮薄肉嫩的,报酬高的雇事儿,谁肯带她?
而且六合堂是散修的支柱,除非上了封煞榜,否则周全万分,她是怎么来来回回掉修为的,这掉着跟玩儿一样。
总不会全是自己作的,猪都没这么作啊。
法锈没再说话,谁肚子里没揣着点秘密,她正忙着漱口,没空抖落出来。
等祛了那股腻人的甜味,她往后一靠,玄吟雾正在她身后提着外袍边角,像手里包了个蛹,这只狐狸的法衣色调又冷又沉,却掩不住天生丽质,美如冠玉。
法锈仰头,眉梢眼角尽是倜傥:“还要不要我接着拿钱买命?活囚起来,隔段时日就让我拿出手券去提灵币?是有人这么做过,是个人修,元婴期,活了六百来年,随便丢出一个零头就够我活到现在。”
玄吟雾一双眼瞳,像猫一样慢慢凝成竖线:“你还活着。”
法锈说:“瞧这话说的——抓不住重心,我活着显而易见,重要的是他死了呀。”


饲祖


这活脱脱是一个充斥着腥风血雨的威胁,却叫人听不出半分狠意,她的神情与语气都给人一种截然相反的意思——“我见你姿容,心生怜意,学那拂尘轻点,破你迷津。”
而玄吟雾压根没想要留这么个来路不明的人,他的意思很明确,有多远滚多远。
不过在滚之前,他有一个要求:“衣服穿好。”
法锈反抗:“不,我不穿修士的法衣。”
玄吟雾总不能一天到晚给她拎着,直接把两边袍角一拎,在她颈后系了个结,送她个大口水兜。
法锈又坐在门槛上休养了半晌,然后拿起最后一个白玉瓶,那里装着调息元丹,她放到洞府墙角,说:“衣服钱也结了。”
她站起身,踏出一步,之前服食的珍品像是一齐顿醒,灵气砰然炸开,凝成千丝万缕,汇入丹田。此刻最为关键,寻常子弟必然要师门护法,端坐浴桶汗如雨下,痛得神志不清,怎敢形单影只、站立行走。
法锈走得肆无忌惮,正如她初来此地,就敢出言相戏一位化形期的妖修。
暴涨的灵气吸引了山林间的飞禽走兽,一时间龙腾虎啸此起彼伏,她背着手,身上挂着那件形似口水巾的布袍,踩着自己身上掉落的血痂,沿着小道消失在山林深处。
玄吟雾靠在洞府里,知道她是真走了。
她留下的痕迹也渐淡,如果不是门槛那里一地的灵币和白玉瓶,就像他南柯一梦,臆想出了这么一个诞谩不经的人,唤作一声法锈,不像个修士,倒像个散财童子。
仿佛从无她留恋之事,不论恩仇,这尘世繁华万里,不足以拌她一步。
… …
如果戛然而止到这一面之缘,可以说恰到好处,日后提起,这厢可以说在山林偶遇一美人狐妖,那厢也能在记忆中残存一道虚妄身影。
可惜,世上总有那么多画蛇添足,非要再添上一棍子才算个头。
玄吟雾居于迁荷峰,僻静又人迹罕至,险峻山涧层峦叠嶂,山下零散几户凡俗人家。这个地方再向西南四百里,是个略微繁荣些的修行小城,城名松啼。
要评头论足一个城究竟如何繁荣,就是看城内设了几处长生钱庄。松啼城南北各有一个,虽说是同出一庄,但大宗门内还分师门隔阂呢,一个偌大钱庄初期是必须同心协力,等屁股底下的座儿安定下来,内部自然也划分出了流派。
北边的那个近宗门,南边的这个亲散修。大道朝天,进城的修士,有缓带轻裘鲜衣怒马,也有蓬头垢面不修边幅,但很快各走一边,奔在不同派别钱庄的路上。朝南的方向,就找不出几个穿着得体的,男修士像是卖鱼的樵夫,女修士也如赶集的村妇。
比起北边的衣香髻影,南边的则叫一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各大店铺众星捧月在长生钱庄周围坐落,散修们眉藏戾气,拎着兽类的脖颈直接摔在砧板上,要活的要死的这就给办了,掌柜快手拨算盘,秤砣一抬,算账结钱,两不相欠。
仇家头颅高挂,兽类哀鸣不绝于耳,快修成妖的天灵地宝也哭哭唧唧,混着喧闹的叫卖与讨价,配着路边一把凄切胡琴音,用手一抹满是俗世味,哪儿还有半分仙气儿在。
华灯初上,天却还未完全黯下来,颜色如丹青,远处是朱砂,近处又青蓝,衬得一个个屋檐下面的金黄灯笼亮得惹眼。
松啼酒楼门口的灯笼尤其硕大。
法锈手边是刚上的一壶温酒,半碟牛肉小炒,淋了一道酱汁,香滑酥嫩。她这桌上是独一份儿的,因为全是凡俗吃食,不含半丝灵气,只图一个口腹之欲。
有刚入道的小修士意志不坚,巴巴地瞧着咽口水,刚拉了几下师长的袖子,却被师长粗暴地塞下一颗祛食丹,吞到肚子里片刻功夫,胃不饿嘴还馋,嚷着要吃肉。
师长转身一巴掌:“吵个屁!吃不死你!”
法锈看得一笑,挟了一筷子肉片,众人皆醒我独醉的细嚼慢咽。
这种对修行毫无益处的吃食,修士们是不大沾的。金丹期以上就可辟谷,炼气期及筑基期还需服食助人饱腹的丹药,毕竟修行福祸难料,一旦遇上出生入死的事,断没有时间让人吃喝拉撒;宗门弟子还仗着师门庇护,抽个空打打牙祭,散修就只能顿顿辟谷。
法锈反其道而行之,她吃要吃有味的,穿也要穿光鲜的,人生在世,如戏一场,没有委屈自己的道理。不比当今修士执着于强者,别的什么都不顾,只求比试切磋,恨不得将对方撸下一层皮,自证俯仰天下再无敌手——既无道心,又无享乐,就这么自夸地强着,直至寿尽将死。
“饲祖。”
正嚼着牛肉,突然有人在她身后轻轻俯身,说话的气流吹到她耳边,仿佛是一把蠢蠢欲动的利剑。
法锈睁眼侧身,一道凌厉剑气顺着她耳廓劈过去,差点割下半只耳朵。
唤她一声“饲祖”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六合堂的雇主,二是死仇。
那人又啼笑皆非开了口:“饲祖呀,上次我见你是炼气八层,上上回是筑基五层,要论头次,不得了,还是个金丹呢——别人都是削尖了脑袋往上走,怎么您倒是反过来了,哟,炼气三层?”
法锈也笑:“按这个说法,你遇我这么几次,差点命都赔了来。一个用剑的修士,本命灵剑被分尸的滋味,比之修为掉落如何呀?别人遇着我这么个祖宗,都是避之不及,你也是反了!”
“难怪都说对上饲祖,万不能开口,一刀杀了最好。”
“这话既然能传开,那意思就是没法一刀杀了,拿夸我的话讲,确是嘴拙。”
那人面皮又青又冷:“炼气三层,你还觉得死不了?”
法锈笑他脸色:“左右不是为了你掉的,你怎么抓耳挠腮,像是瞧了一支红杏出墙去?”
那人被逼的终于卸了客套,直起了身子叉着手:“是,我是没本事,没法子让饲祖一刀毙命,所以只是来传个话。松啼城内,碍着六合堂长生钱庄,我们这等人,不太敢进来,就算进来了,也千方百计低着头,不敢杀人,可饲祖就不会出去?”
“你们还真是皮,不暗中伏击我,偏偏要知会一声,想吓我不得安生。”法锈一点筷子,“作,你们就作吧。”
那人冷冷道:“只是让饲祖记着!好好想一想,当初多少死里逃生的前辈,找上门杀你了!别死到临头,连仇家名字都记不住!”
“那要是我还活过来了呢?”
“…不杀了。”他沉默良久,忽然颓废倦怠,“如果你真的死不了,那就一笔勾销,不知道你一个人修怎么那么像个鬼,不想再沾了,太累了。”
此刻,松啼城外,默默对坐着一圈修士,人修当中最低也是金丹期,更有甚者是出窍期;妖修较少,最强也只是一个化形期;魔修眼神阴沉望着城内,嘴中满是血腥味。
这样的阵势,是用来杀一个大能的,但却浪费在一个区区炼气期身上。
因为杀不死。
一路追杀,杀到后来所有人妖魔都绝望了,有人问:“要不要找个鬼修来问问?地府的生死薄上是不是没她名字?”
没人知道,杀来杀去,他们都累了。
不是没尝试过各种方法,碎丹田废修为都是轻的了,断手断脚断头司空见惯,火烧水淹雷劈土埋…就没哪一个是奏效的,而一旦一击不死,六合堂就有本事派高阶修士找到他们开打,顺带长生钱庄就送来了丹药,让人恨不得啐一口:“她跟六合堂什么关系?难不成还是哪个堂主的私生女儿?”
不能啊,哪个老子能看着女儿这么玩命?
譬如现下,重塑丹田之后,仅仅过了十天,她就把炼气三层的修为给催回来了——放在别人身上是天赋异禀,她这叫熟能生巧。
有人划掉了所有没用的死法,唉声叹气:“最后试一次吧,将她剁成肉泥,如果她还死不了,我去死。”
魔修凉凉道:“这么惨啊,小心她怨气太盛,成了个鬼修,再来找你算账。”
众人听了,想起还有这茬,一口血都要被憋出来。
对,还要让她死得心平气和…娘的,这还让不让人好好杀了!
… …
上弦月高挂,松啼城内人声渐歇,前来带话的仇家也离去,法锈闭眼假寐,桌上小半壶酒凉得辣喉,索性不要了。
人都是会死的,她是个人,自然不能免俗,只是这关窍之处,怎教旁人知道。
夜深人静,城外刀剑凛冽肃杀,严阵以待,法锈安之若素,坐松啼酒楼,合着眼皮,手指顺着路边胡琴声打着拍子,独和一段三生咒。
喧嚣不过耳,只闻道无疆。


青琐


天光大亮,法锈还没出城挨宰,她在逛铺子。
白日一升上来,松啼城仿佛就活了,人声鼎沸,各种店铺热热腾腾。有胡作非为的,仗着一身修为逼得店家再三降价;有店大欺客的,非塞你一手没用的东西还让人掏钱。
路边拉胡琴的老伯,不知昨儿晚上是不是曲子太凄凉得罪了哪路神仙,被打折了一条腿,两只手便不敢再弄起调儿,将琴抱在怀里,稀薄松香沾了一袖子。
法锈掷下几块灵币,叮叮当当落到他碗中,老伯头也不敢抬,叠声谢过:“仙子好心,仙子好心…”
法锈又瞥过一眼,知晓这老伯也是个修士,只是资质低劣,修到老了都跨不出筑基那一步,要在炼气期生生耗死上百年的寿命。
这世道不公呀,想她法锈,百日筑基,没等二八就造成了金丹,何等天资!何等气运!反倒让她觉得可笑了,说:“我没爹没娘,大概是因为生我的是老天吧?瞧它把我给宠的!”笑过后觉得无趣,一切都唾手可得,修炼何用?
都道是修仙好,腾云驾雾峨冠博带,端的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场面。可听这松啼城,半城富贵半城贫穷,恃强凌弱,与世上其他又有何区别?
法锈逛完了南边,又北上,去了宗门子弟的那半边城,一进去就觉得香气陶陶,各路师兄师姐领队,挂着宗门的腰牌,带着小弟子买东买西。
法锈走入一家器玉店,柜台的左侧是一窝妖修,光是台子上就挤了三四只,毛绒绒堆在一起,紧贴着唯一还像个人的师兄。
领着他们的师兄是只大鳄,道袍后面鼓出一截,粗壮坚硬的长尾巴甩在地上。不怪他不收尾巴,妖修要完全化作人身,必须是化形期。除外,他们的锻体期大圆满又被称作“伪化形”,也就是说部分化形:化了耳朵,尾巴就没处藏,化了手,下面就得是一双蹄子。
师兄是个“伪化形”,放到人修这就是筑基期大圆满,实力不俗。
掌柜本来还在招待那一窝叽叽喳喳的妖修,一见法锈进来,连忙指了个伙计先应付这边,然后拿着册子就过来招呼:“锈主儿,又来惠顾啦?”
能在这店里撒钱几千几万不手软的,当得掌柜叫一声主儿。
法锈含笑:“想挑个流苏坠子,缀玉的,跟上次那个一样的也可以,上次那个丢了。”
“哎,上次那个可是龙髓玉的呢,瞧我,替锈主儿心疼上了。”掌柜打开册子,“来,这是新供过来的珍品图,伙计还没背熟,先给您过过目。”
法锈随手翻着册子,却听那边妖修们还在吵,最终师兄忍无可忍,粗尾巴一甩,彻底让那几只小团子闭了嘴,戳着他们的头呵斥:“都在怕个什么啊?师叔还能吃了我们啊?送份礼也是回去给师父一个交代,就会在我跟前吵,师父一怪罪下来就全是我担着!师兄也不容易啊!”
这回谁都不吱声了,大鳄师兄写了一份手券给伙计,定下了一块玉冠。
法锈一笑,指了指那边低声问:“闹什么呢?难不成师叔是个饕餮,瞧那些毛团子,一个个吓得毛都炸了。”
掌柜叹气笑道:“我听了几耳朵,也没怎么,就是只狐狸,不过是上了封煞榜的。”
法锈道:“难怪。”
翻了几页册子,信手指了个九尾狐雕纹的玉佩流苏,等掌柜喜笑颜开拿货时,她靠在柜台上,忽然灵光一闪,心想,哎,该不会就是我前几日撞见的那只狐狸吧?
这念头起得巧,去得也快。等掌柜拿来了玉流苏,亲手给法锈佩上,她就没再想这回事。自觉梳洗妥当,一表人才,可以出城了。
… …
法锈临危不惧地出了城,然而杵在那里等了好久,没半个人妖魔来打她。
她最不耐等人,想着那些仇家也不是特别憎恨她嘛,恨一个人必然恨得寝食难安,他们怎么恨得都睡过头了。
本来想一劳永逸,结果一方不应战,她也没法。撇下身后的松啼城,沿着路走了几里,看到了一户人家炊烟袅袅升起,貌似正准备午饭,她上下打量一番,笑了,上前叩开了门。
这人家里有个小娘子,闺名里有个络,叫络娘。中午男人打猎未归,她一人给自己煮些吃食,见来人是个姑娘,放心开了门。菜都上完了,突然哎呀一声,想起米忘记煮了,急急忙忙赔了礼,去溪边淘米。
法锈吃了几口菜,筷子一放,就顺着路走去溪边,折了支花,不声不响往络娘头上一插。
络娘吓了一跳,差点踩进水里,回头一看,才松了口气,一口抱怨的软侬语:“客人来这儿做什么呀?差点害我跌水里。”
“瞧你人面桃花相映红,比饭菜更有滋味。”
法锈惯爱贴着他人耳朵说话,尤其好看的人,对迁荷峰的那只狐狸是,对这个小娘子也是,吹得人耳垂发酥。
络娘撩水泼她:“一个仙子,一点也不正经。”
“怎敢称仙子,那是修士狂妄,凡子敬仰,我充其量也就是身价贵点儿。”
“那改口贵人好了,贵人从哪里来的?”
法锈却反戏道:“怎么着,问我家底,是想淘回个田螺姑娘煮饭为伴?可不巧,我手一抬有千丈余,攀仙官摘帽花,顺带撑炸了那万锁磐石——不是不愿,我也犯难,缩不进一螺壳呀。”
“说得好厉害。”络娘嗔道,“那你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弱处?”
法锈端详她:“倒是有几个,就像你这样的娇姑娘,眼泪一滚,仿佛就要哭到我心坎上去。”
络娘一笑之下娇羞明媚:“那要是你伤心之时揽镜自照,岂不是越哭越心疼。”
法锈唉了一声:“摸爬滚打太多年,娇不起来了,我呀,真是白长了这么一张漂亮面皮。”
络娘被逗得伸手一点她的脸:“还厚!”
这一顿饭吃得主宾皆欢,络娘起身收拾碗筷,法锈擦了桌面,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当下七月处暑,这处却偏生清净,蝉鸣都没一声,只听风响。
法锈忽而笑起来,一掌拍在桌上,道:“承各位的情了,原来是在这儿候着,等我吃个囫囵饱再上路!”
一语道破的刹那,天色都仿佛沉沉坠下,只静了半息功夫,飞沙走石蓦然呼啸,兵荒马乱中只听络娘惊叫一声,桌椅折断,茅屋坍塌,草木根茎随飓风拔地而起。
… …
玄吟雾是睡觉时被吵醒的。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被吵醒是多少年前,困倦地单手撑头,还没缓过神,等起身披衣,才意识到是有人在迁荷峰斗法,凭空作弄出那么大动静。
这胆子可真是喂了猪饲。
刚出洞府,一道凛然剑气突倏而至,玄吟雾偏头闪过,左手捏出倥相诀,指尖连转十二轮,挥掷而去,震塌了山涧瀑布,碎石乱滚,水珠迸溅。
那汹涌直下的水瀑砸了那人一头一脸,好不容易等那人稳住了身形,踏空而立,面色青白,手中一把断刃,凛凛寒光。
他盯着玄吟雾半天,道:“在下青琐剑,正欲杀一仇家,望道友袖手。”
十几年前,“封煞榜”上排一十七位之人,道号青琐,自从入榜后去真人二字,直呼青琐剑。修为巅峰那几年,他碧衣负剑笑春风,每日剁十人脊骨以试剑锋,出剑移山倒海,收鞘风云俱静。
当年风光,那是入榜前二十的当年,在被正道围剿后,“青琐剑”的排位便掉到了五十名开外,连本命灵剑也被截成两段,另一段下落不明。受此重创,没支撑到五年,他便从元婴落到了金丹,若不是靠丹药稳住修为,险些掉到筑基。
青琐剑牙根都要被自己咬断,数十个封煞榜修士都要置法锈于死地,出窍期的人修都应邀而来。不是没考虑她是饲祖,也不是没排除对她无用的道法,偏偏还是没能快刀斩乱麻。六合堂那狗娘养的跟捕鸟似的,抛出了法锈这粒谷子,一旦谁啄上了,立刻就有大批正道修士扑来剿杀他们,剿得他们鸟作兽散,剿得最后只剩他一人拼死追杀。
他也是穷途末路,金丹已经破碎,就算同归于尽,也务必要将此人杀于剑下。
玄吟雾转头,看向了青琐剑口中恨到不死不休的仇家。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像画一样的人,仿佛几日前的那寥寥数笔,由神笔一绘,破了幻,入了世。她靠着一棵弯弯扭扭的松树,笑得可恨,脚下漫不经心踢着石子。
一道淋漓伤口贯穿她的肩胛,斜拉到肋下,几乎要卸下一条胳膊,血珠自她袖口滴落,一下又一下,没入湿润泥土,颜色暗沉。
玄吟雾只觉得气息慢慢凝固,他一直都觉得法锈不像个道人,只是一个俗子,带上了一两分拿捏红尘的味道,就像一缕香,燃出了朱砂的颜色,却又沉如铁黑。
他不想沾上这缕香,却也不想她被吹熄,毕竟难得。
然而玄吟雾没有举动,并不能让青琐剑也止步,他心中怒炎翻滚,再不能忍,手中断刃嗡鸣,剑气霎时纵横,整个人都如一把出锋剑,直扑法锈而去!
玄吟雾瞳仁竖起,反手一道诀印,劈筋断骨般抽在了青琐剑背上,然而青琐剑咬紧牙关,利刃笔直劈向法锈,这等距离,除非破虚空的大能,否则谁也救不走一个炼气期的人修。
剑啸近在咫尺,法锈手中忽然白光一现,挥之而上,双刃撞击那一刻气浪翻滚,二人长发衣袍猎猎狂卷!
待退后再战,她与青琐剑杀得不分上下,法器交接处如同割金裂石,火花迸出。难以想象一个炼气期居然能和一个金丹期打成胜负难断,这两者之间本来是天堑之差、云泥之别,这交战本只需后者吹口气就可鸣金收兵,但此刻却硬生生对峙住了。
玄吟雾目不转睛看着法锈的一招一式,眼中忽然明悟,轻声说:“道法…”
银光闪动间,他总算看清了法锈手中拿的是什么,她拿的是青琐剑手中本命剑的另一半,每一次剑刃相撞,震荡气尘涌动,对于青琐剑来说,都如针刺脑髓。
“道法天规…”青琐剑咬齿,血却从牙缝漏出,双目刚烈如金刚,“法锈!你果真无法无天!就不怕雷殛…”
一声殛字还未落,却见乌云滚滚,雷光电闪呼啸而至,法锈沐浴电光之中,握剑的手上皮肤寸寸撕裂。这奇观万年难遇,因为绝不会有人敢狂到挨着雷劫斗法,这与玉石俱焚没什么两样。她不知灼痛,屹立于天罚,手中断剑再度横切,那是天道,是规则。
天规之下,藐视苍生。
玄吟雾不再看,青琐剑的道已崩溃,纵然剑诀凌厉,终及不上道法自然。
仅数十回合,法锈一连串的劈切砍刺,迅速转身接上一招反手杀,断剑在她手心飞速旋开,又猛地一针定乾坤,狠狠刺入地下,一并刺穿的,还有青琐剑的胸腹。
行云流水,杀伐果决。
此刻招停剑止,天劫也湮灭消散,被吞没于长空。青琐剑口鼻流血,像是被烹了的鱼,徒劳得拱着身体,试图挣脱开来。
“你们杀不了我,所以不杀了。我也是,仇太多,记不过来,那就不记了。”法锈长发垂落,遮住了侧脸,“但你们这么追着我杀,就真以为你们吃荤,我吃素?杀生么,谁不会!”
话音掷落,断剑抽离!绞出一串血珠,淅淅沥沥的淋下去,这一手又绝又狠,彻底捣碎了他的丹田,那一颗碎裂的金丹也被碾成了扁丹,便是想爆,挣断了胸腹,也只能擦出点火星子。
法锈撩开衣袍,避开了冒出的一股血泉,腥不沾衣。
曾经惊绝一方的“青琐剑”挣了几下,终是消了声息,死在了自己的本命剑之下,法锈望着那具尸体,表情不咸不淡。夜色慢慢笼罩山林,她抬头看了一眼玄吟雾,对方也在看她,安静的,风吹过他的袍角,面如堆琼,唇若涂朱,赛过志异里的那些妖狐传说。
花前月下,本是一个报恩还愿的吉时,但此刻过节未了,玄吟雾沉默许久,说:“我,与你也有一仇。”
法锈笑了笑:“有么?记不得了。”
记不记得,也只有她说了算,她想要人命时没人拦得住,想坐下来好好说话,一句记性不好就能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