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那规律的声音,再次响起。
窗外风雪声,依旧不小。
只是在掺杂进这捣药声之后,就变得不那么凄厉,不那么孤冷,多了一点活在尘世间的俗气。
僧人的影子,便在身后拉长、摇晃。
再好看,一会儿还好,看久了便有些无趣。
到底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沈独悄然地拧着眉头,就这么注视着僧人的动作,也辨认了一下摆在桌上的那些药草,忽然问道:“这些草药,都是采来给我治伤的吗?”
僧人停下动作,回看他一眼,点头。
接着又将另一块不大的生葛根放进了药盅,继续捣着药杵。清苦的药味儿,伴着那淡淡的白旃檀香息,飘满了这简单的竹舍……
白旃檀乃是礼佛常用的香。
其香息本该很浓烈,乃是檀香之中最厚重的一种,可僧人身上的香息却很淡。
隐隐的,透着种安定感。
沈独本是有很多话要问的。
但大约是吃饱了有些犯困,也可能是人在伤病之中精力不比以往,又或许是这捣杵声和香息太催眠,没多一会儿,他瞌睡就上来了。
眼睛闭了闭,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只感觉有谁走了过来,放他躺回了罗汉床上,又小心将他里衣褪了。
有什么东西敷在了他肩部和腹部的伤口上。
凉凉的,有一股生涩的药草香,浸得他伤口有些发疼。
于是睡梦里,微微皱了眉头。
只是毕竟是在睡梦中,那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淡淡的戾气,比起他醒着的时候,到底消减去不少。
看上去,有种疏风朗月味道。
竟很干净。
为他换好药后,僧人在他旁边站了有一会儿,就这么看着,目中倒是露出几许先前并未在沈独面前露出的思量。
似乎是有些犹豫和迟疑。
但最终还是无声地垂了眼眸,眉眼间隐约的慈悲透了出来,打了个稽首,转过身去。
他把这小小的竹舍收拾了一遍。
临墙放着的书架,摆满了药草的桌案,还有用过的粥碗和药碗,甚至是还燃着的、红红的火炉……
一应琐碎打理妥当,才轻轻地推了门。
“呼啦……”
外面呼啸的风顿时涌了进来,吹起僧人月白的袍角,连着屋子里那唯一的一盏油灯都剧烈地闪烁摇晃起来。
黑漆漆的竹林里,只有靠近竹舍的雪地上有着一层淡淡的、莹白的光。
凄风,冷夜!
僧人回身将门合上,抬首向着竹林外望去。
是一座不特别高的山岳。
竹林所在的位置便在山脚下,有一条长长的、逶迤的山道,盘旋通向山的高处。
在这样的黑夜里,一眼就能看到高处寺庙零星的灯火。
他放轻脚步走下去,僧鞋踩在雪地里,浑无半点声音。
没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在竹林尽头。
大雪下了一夜方停。
次日。
沈独醒过来睁开眼的时候,窗缝里已经有隆冬里冷清的日光照了进来,屋内火炉里还留着暖暖的余温,整个屋子里干干净净。
他眨了眨眼,才一下反应过来:这里并不是间天崖。
身上的伤,经此一夜,似乎又好了许多。
他咳嗽了一声,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将自己衣襟拉开一看,就知道那药已经被人换上了新的。
是昨天他捣过的药汁?
“这秃驴……”
仔细感受了一下,沈独不由得自己嘀咕了一声,一时想起昨夜那僧人捣药时候熟练的手法,还有那案上某些自己不认得的药草。
“医术倒好像可以?没比倪千千差多少啊……”
他的伤势有多重,自己知道。
顾昭那时下手是没留情的,更不用说背后还有一把刀,前后夹击,没死都是命大。
算算,顶多昏迷了一整天,不会太长。
可伤势……
这复原的速度,可不是他本来应该有的,即便是换了一个名医来,也未必有这么快。
除非是倪千千。
间天崖是有药庐的。
但里面住的不是和尚,而是脾气很臭的白骨药医倪千千,一个不修边幅但医术惊人的臭婆娘。
沈独还记得,当年在斜风山庄初见,她是去给陆飞婵看伤。她年纪虽不大,却已经是名满江湖的神医。
他与陆飞婵有些交情。
可没想到,才进了门,倪千千那一双桃花眼就转了过来,打量打量他面色之后,竟叹:“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到底多行不义必自毙!六合神诀本就是逆天之法,你修也就罢了,还修岔了。怕是这十年内就要死了……”
他知道自己练的是什么东西,没作声。
裴无寂却因此大怒。
他那时已经是他的左膀右臂,练得满腹深沉心机,当场没表现出什么,待一行人离开斜风山庄后,竟立刻派了人把倪千千抓了来,囚在间天崖下的深谷里。
裴无寂素来听不得谁说他要死。
就算是白骨药医倪千千也一样。
倪千千何曾料到自己会遭到如此待遇?
才到避天谷就闹了个天翻地覆。
裴无寂只提着那把刀跟她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掌管间天崖的药庐,负责给我们道主看病。你说他活不过十年,我偏要你治好他。他若不能长命百岁,我就在你面前屠了苏氏满门。”
从此以后,倪千千就没能走出过间天崖一步。
她脾性越来越怪。
给沈独开的药,也越来越难吃。
所以渐渐地,沈独就不爱吃那些药,也不爱让倪千千帮自己看病了。
掐指一算,倪千千已经在避天谷住了八年,距离她说的那个“十年”,也就剩下不到两年。
“说不准没等到反噬到心脉就死了,哪里需要十年那么久?”
沈独从这药联想到了倪千千,联想到了她说的话,联想到了自己修炼的六合神诀,却是冷笑着嘲了一句。
人都说他练六合神诀是找死。
殊不知——
若是不练,他这一条性命早就在当初妖魔道大变的那一日就没了,哪里能活到现在?
如今在世上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他从阎王老爷的生死簿缝里抠出来、夺出来的。
多活上一天,便是多赚上一天。
旁人战战兢兢,他只笑老天爷斗不过他,至今还收不走他这一条轻狂恶毒的贱命!
眼底那几分深重的戾气,又浮了出来。
“咳……”
沈独又咳嗽了一声。
他看了一眼放在不远处桌案上的茶壶,干脆强忍着痛,掀了厚厚的棉被起身,蹒跚走了过去。
壶里有水。
他端起来,也没准备用茶杯,就直接对着壶嘴喝了几大口,才将其放下。
这一刻,便正好看到了案前的窗。
于是微微一皱眉。
昨夜他问过,那僧人也点了头,这里就是天机禅院。
但到底是天机禅院什么地方?
记忆中,天机禅院鲜少插手俗务。
所有逃到止戈碑的江湖人,基本都是在那一条界限之内自生自灭,禅院里面是不管外面的生死的。
可自己,竟被人救了?
沈独不是多疑的性情,但妖魔道上十年见过的阴谋诡计太多了,以至于他此刻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安全的处境。
“吱呀”一声。
手指搭在了冰冷的窗沿上,他略略用力,一下就将这一扇窗给拉开了。
外头雪停了,风还不小。
封冻的严寒立刻扑面而来。
沈独穿得实在很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这才凝神往外看去。
一片竹林。
大雪埋了林间幽径。
远山雪白,却能看见山上雪松层层,叠在顶上禅院的檐角边。隐隐约约地,能看到几片金色的琉璃瓦。
天蓝蓝的。
云都不怎么能看到。
隆冬里一轮难得的朗日高挂着,向那山顶一照,云雾蒸腾,钟鼓楼高耸,仿若佛国。
“天机禅院……”
天下武学的至高境,整个江湖最超然的所在!
饶是沈独已是一方霸主,此刻得见,竟也不由得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与惊叹。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重重的顾虑。
第一,那秃驴今早不见了,干什么去了?
第二,天机禅院若是知道自己的弟子救了他这么个大魔头,会如何处置?
第三,眼下这个困局,他要怎样才能走出?
试着一运功,全身气脉简直跟针扎一样疼痛!
沈独差点就直接跪到了地上。
忽然之间,就生出了问候顾昭和那背后捅刀人十八代祖宗的心!
六合神诀他已经练了十多年。
即便是在间天崖,这也是传说中的禁法,在许多年前就被人沉入了崖下,不允许妖魔道中人修炼。
可沈独却练了。
至今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的。
在所有人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杀了自己的父母,逐出了自己的大师兄,练成了六合神诀。
而且,就在当上妖魔道主的这一年,他练功时出了岔子——
心有邪念,走火入魔。
一下就坏了几条经脉。
从此以后每过四十九日,就要忍受一次来自六合神诀蕴蓄功力本身的反噬。
而且,这反噬之力并不因为他修为的增长而减弱。相反,功力越深,修为越强,反噬也越狠。
痛苦倒在其次。
对沈独而言,更多的、更让他耿耿于怀的,大抵还是“屈辱”。
除了裴无寂,他没有让任何人见过自己发作时的样子。
当年,裴无寂才十六。
还是个因为父母之仇而对他怀有一腔恨意的少年。
沈独觉得用完了,再杀了他,也不过是杀了个对自己有杀心的潜在复仇者,怎么都不会引人怀疑。
可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最终竟会留下他的性命,且还看他一步步爬到了仅次于自己的位置……
是因为什么?
因为事后他彷徨的眼神,还是那强作镇定时泄露的一丝怯懦?
沈独不记得了。
也不想记得了。
他只知道,如果不能尽快脱困,只怕即便保住了一时的性命,再过二十七日,也是死路一条!
是的。
距离下一次六合神诀的反噬,只有二十七天了。
如今的他可不是当初的他。
六合神诀已经大成,反噬之力本来已经足够恐怖,更不用说经过那一场“鸿门宴”之后,他周身经脉都破碎零落!
一旦发作,后果不堪设想!
摆在眼前的,只有两条路 :
要么在天机禅院发现之前,尽快想办法搞定这一身严重的伤势,离开此处,回到间天崖,找裴无寂,或者其他人;
要么……
“砰!”
心情陡然恶劣到了极点,忽然就觉得眼前那还算美妙的雪景,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恶心。
沈独抬手就将窗给摔上了。
他撑着自己身子,回到了罗汉床上。
也不知那秃驴用的什么药,肩部和腹部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他便艰难地盘坐了下来,想要重新静心,再试一试。
可情况并没有比先前好多少。
经脉破碎的情况下,丹田里蕴蓄了多少浑厚的内力,都是白搭!
在尝试过第三次之后,那本就因受伤而脆弱的经脉,终于承受不住,“啪”地又碎了一条!
体内一阵剧痛!
沈独只觉得眼前一黑,心口一痛,竟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按住自己胸膛,勉力撑着没倒下去。
可到底没忍住,这一瞬间,咬牙切齿地爆了一句粗口:“六合神诀,神?神你麻痹!”
关键时刻,屁用没有!
沈独满肚子都是火气,浑身上下提不起半点力,只觉得整个人从来没有过的虚弱。
他连坐都不怎么坐得稳了。
于是躺回了床上,扯过被子来将自己裹上,闭上眼睛,思考起下一步的计划来。
就这么不知躺了多久。
约莫是中午。
外头传来了脚步声,很细碎,是踩在雪里,有种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
沈独一下就睁开了眼。
目光正对着门口。
是那僧人回来了,依旧是昨夜见过的那一身月白色的僧袍,或许是因为从山上下来,僧袍的袍角上沾了不少的泥水,脏污了一片。
于是沈独看着,又皱了眉。
他没说话。
僧人见他醒了,也没惊讶,提着手中简单的食盒就走了进来,又返身将门合上,免得冷风吹进来。
接着便走到桌旁,打开了食盒,端出了一碗白粥。
白粥……
吃这玩意儿,他要什么时候才能好?
“喂,我说……”
沈独向他一挑眉,一手枕在自己脑后,一张有些冰冷邪气的面容上浮出了一点似笑非笑的神态。
“和尚,我好歹是个病患,能给点肉吃吗?”


第4章 二十七日┃不瞒你说,我刚在壶里下了毒。
“……”
在一个出家人面前要肉吃。
僧人才将白粥朝他床边端来,可在听见这一句话的瞬间,整个人的动作都随之一顿。
他掀了眼帘来看他。
在旁人的脸上,他从未看见过这样的眼神。
戏谑的,微微的恶意,像是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阐明自己的需要,但莫名又有一种调笑不正经的味道。
与他睡着的时候,判若两人。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虽然天机禅院鲜少涉足江湖,可外面又不是没有寺庙,沈独对佛门的事情不感兴趣,但和尚们遵守清规戒律不食荤腥这一点,他不可能不知道。
他就是故意的。
眼见这和尚看自己,眼底似乎有点不认同的感觉,他反而有些来劲儿,越发拿话招惹他。
“我身上有伤,光吃你这粥是不够的。再说了,你出家我可不出家。那话怎么说来着?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虽不是什么慈悲的神佛,但出家人慈悲为怀,你总不能看我伤势老不好吧?”
事实上,已经有力气说这么多话,还能勉强摆出这一副潇洒的姿态来,他的伤势比起昨夜已经又好了不少。
喝白粥,固然难以忍受。
但若与吃肉比较,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
对沈独而言,最棘手的还是六合神诀。
可这些话他是不会说的。
人无聊,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无疑,眼前这哑巴僧人,便是一个绝好的乐子。
也不只是因为他这一番话,还是这含着点无端端恶意的姿态,僧人微微地蹙了眉。
他的眉也是很好看的。
没有沈独那般锋锐冰冷,只有一种菩萨低眉时的平和与怜悯,即便蹙眉也生不出半分戾气。
沈独难免有些着迷。
他有点想拿一管湖笔,将这两道眉细细描摹在纸面上,好清清楚楚地看看,怎么就能这么好看?
可手指这么一抬,又才发现,单独画下来,就没了那味道。
就好像,这样的两道眉,只有在这僧人的面容上,只有与他这一双眼一起,才会有这样的好看。
只是僧人没搭理他。
也没搭理他的眼神。
他只是慢慢地松开了眉头,依旧端着粥走了过来,将碗递向了沈独。
沈独下意识就抬手接过了。
可在执了那木勺子在散发着热气的碗里搅动时,他才忽地一挑眉,心底生出无限的微妙来。
“你知道我伤势又好了不少?”
昨夜他可还抬不起手臂来,所以连粥都是这和尚给喂的。但刚才他却直接将粥碗递给了自己。
是确定他能接?
还是……
“啧,难道是生气了,所以懒得喂我喝粥?”
递过粥碗之后,那僧人本已经转过了身,听见他这两句,便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里,带着点冰雪。
但转瞬就不见了,沈独险些觉得那是自己的错觉,因为下一刻他就发现这一双眼还是先前的那一双眼,古井不波。
僧人本就是哑巴,即便是心里有些想法,只怕也不能说上什么,更何况沈独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大问题。
唯一有问题的,只是他压不住的恶意。
有的人,天生就很坏。
比如他。
旁人的命都是草芥,只有自己的命金贵;坐在高位上久了,旧日的苦痛便被忘却,且视他人的苦痛为乐趣。
江湖上总有人咒他,总有一日会死无全尸。
可沈独从不在乎。
活着的时候开心就是了,死也不过痛苦一时,没全尸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他邪气,也恣睢。
对人的态度,一如对这和尚的态度。
越知道他是个哑巴,越知道对方慈悲为怀,他就越想跟他说话,越要找点事情来欺负他。
眼见得和尚不搭理自己,沈独笑了一声,抬起胳膊,好整以暇的盛了两口粥来喝,目光却没收回。
还是看着那僧人。
“你是天机禅院管什么丹房药庐的吗?我看你医术可以啊。你应该是在止戈碑那边救我的吧?万一我要是个大奸大恶的坏人,醒了就杀了你,你怎么办……”
这话说得很有心机。
好像他本来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只是为僧人的安危担心,做这么一个假设罢了。
但事实上,他本来就是江湖上大部分人想弄死的大魔头。
若是熟知他本性的顾昭在此,只怕已经冷笑了一声,轻飘飘骂一声“虚伪透顶”。
可这秃驴不知道啊。
沈独一面说着,一面眯起了眼,有那么两分惬意。
他说的话,那僧人自然是都听见了。
只是却没反应。
也不知是真生气了,还是根本不在乎沈独说什么,只是平静地走了过去,在桌案前坐下来。
旁边就立着简单的书架,里面零散地摆着一些经卷。
僧人只在案上铺了一层宣纸,又挽起了袖袍,倒水磨墨,竟是在案上摊开了一卷经文,提笔开始抄写。
沈独顿时就愣住了。
这竹舍之内,除了那浅浅弥漫的白旃檀香息还有这一身月白僧袍的僧人本身,其实半点看不出有佛门、与天机禅院有什么关系。
可在他坐下来抄写经文的这一刻……
窗缝里的光,一条一条的。
屋内其实有些暗,但僧人正好就坐在窗前,那冬日里的阳光就透过缝隙,落在他的肩上,落在他的脖颈上,也落在他执着那一管羊毫小笔的手上。
竟有一种慵懒的禅意。
那样专注的神态……
低眉敛目。
会让心理阴暗如沈独之流者,忍不住去嫉妒为他这般注视着的经卷与经文。
这一刻,沈独无比清楚地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这僧人都不会在抄完之前搭理自己了。
于是他也不白费力气继续说话了。
粥喝完,便随手将空碗置在了床边空出来的地方。
然后开始思考吃肉……
不,思考自己的伤势。
六合神诀乃是一门非常霸道的功法。
即便沈独痛恨它反噬发作时带给他的难堪,可也不得不承认,它真的有让他忍受这一切的资格。
只是,如今他是一条经脉都不通。
但凡能重新打通一条经脉,便能打开一个缺口,凭借六合神诀的奇效,他便有办法慢慢将其余的经脉一起打通。
如此,即便修为不能尽复,也差之不远。
经脉,经脉……
真的是想起来就头疼。
而且除此之外更让他头疼的事情不是没有:出了那么大的事情,现在妖魔道是什么情况?有多少人作乱?又有多少人等着杀他?
即便能修复一部分经脉,恢复一部分实力,从这消息闭塞的竹舍之中出去,可天机禅院外面,未必没有人埋伏着。
毕竟,他逃开的路线太明确了。
求助妖魔道,重新与间天崖取得联系,倒是个不错的办法。可……
今时不同往日。
沈独到底还是记着那一把背后捅来的刀,还有刀上的赤红色云雷纹……
刀名“无伤”。
是他送给裴无寂的刀。
是裴无寂从不离身的刀。
暗算他的到底是谁?
是裴无寂吗?
如果不是裴无寂,那刀又怎么会到别人的手里,裴无寂自己又怎么样了?
昔日呼风唤雨,一朝落难,才会发现这江湖虽大,可值得他信任的人几乎没有。
除了自己。
此刻他唯一能信任的只有自己,只有这让天下人闻风丧胆、救过他无数次性命、也带给他十年屈辱的六合神诀了。
“二十七日……”
沈独幽幽地念了一声,只觉得心里备受熬煎。
“咕嘟嘟……”
有一点细微的水声传来。
他转头去看,便见桌案旁那正在抄写经卷的僧人,已经搁下了笔,却将放在一旁的茶壶提了起来,向干净的杯中倒水。
七分满。
然后端了起来要喝。
沈独一下喊了一声:“别喝!”
“……”
僧人动作一顿,似乎有些意外,抬眸看向他。
平和的,清润的眼神。
连脖颈都像是玉雕的。
沈独的目光在他喉结上停留片刻,又不知怎么移到了他唇上,想起这秃驴方才不搭理他要吃肉的要求,到底还是没压住心里那一点隐隐的不爽快。
于是原本要阻止的话,被吞回了肚子里。
他半真半假地笑着,只抬手一指桌案上那茶壶,凉凉道:“不瞒你说,我刚在这壶里下了毒。”
……下毒?
僧人垂眸,看了一眼杯中这虽然冷了,却依旧清透的水,并没有什么被下毒的迹象。
他只当这从止戈碑、菩提溪救回来的人,性情恶劣爱开玩笑,所以并未搭理。
杯盏凑到唇边,便慢慢地将水给喝了。
沈独看他的目光顿时变得古怪了起来,到底没忍住,窝在那一床暖和的棉被里,一下就笑出了声来。
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
都叫他不要喝了!
“哈哈哈,你、你们天机禅院的和尚,真的是都不知道人心险恶吗?我告诉你有毒了,你这秃驴,竟然还敢喝!笑、笑死我了……”
“……”
僧人喝过了水,也没觉出有什么异常。
所以对沈独这一番反应,他着实没有明白其中的根由,更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去想了。
他只放下了杯盏,仔细地、一丝不苟地收拾起桌案来,方才翻出来的经卷放回了书架,铺开的抄好经文的宣纸,也都被收拢了起来。
似乎是要走。
沈独还在笑。
甚至有一种莫名的难以控制。
直到那僧人抬步,从他床榻旁经过的时候,他才拽住了对方袖袍的袍角,因为笑得厉害,身子依旧在颤抖,就连脸上那古怪的笑容都没能收回去。
“喂。”
僧人不由停步,抱着抄好的经文,垂眸看他。
沈独微仰着视线看他,眼底是一派的戏谑与戏弄,略略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你知道你刚才喝了什么吗?”
“……”
僧人沉默片刻,微微摇了摇头。
沈独于是眯了眼,一本正经地道了歉:“真的是很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也要喝壶里的水,所以今早醒来喝水的时候——是直接对着壶嘴喝的……”
话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故意放慢了语速。
“直接对着壶嘴喝”这七个字,在这种缓慢之中,就变得尤为清晰,让人想忽略都不成!
洞彻的目光,则毫不避讳地落在僧人身上。
然后,便轻而易举地注意到了——
在他话出口的这一瞬间,一直平和镇定的僧人,那颀长的身躯,竟出现了片刻的僵硬。
沈独顿感快意,先前才憋回去的笑,立刻又出来了。
甚至比刚才更大声。
若是往常,谁要用他用过的杯盏喝水,他都会觉得恶心。
所以每每六合神诀反噬发作的时候,裴无寂总想凑上来亲近他,他都没准。
可此刻,大约是因为这恶心转嫁到了旁人的身上,他竟不觉得有那么恶心了。
反正喝了旁人口水的,又不是自己。
想笑。
特别想笑!
就是笑得身上伤口都跟着疼了起来,他也没能停下来,毕竟刚才这秃驴一瞬间的僵硬……
真实,太真实了。
“我这可是提醒过的啊……”
一面笑,他还一面为自己开脱,浑然没有半点诚意。
僧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他床榻边,先前那僵硬与尴尬,都在沈独憋不住的笑声里,慢慢地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