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本身不是不讲道理也不懂得变通之人,从他为黛姐儿请先生读书识字开始,林钰便觉得这人不迂腐。这也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仕,与士。
差别很小,可真细究起来天差地别。
科举为的是入仕,而入仕不等于入士。
林钰成功将林如海绕了进去——这样的问题,对清正廉洁有余的林如海来说,想必不是第一次出现。身在官场,却基本廉洁,林如海不可能想不到这样的问题。可如今这话,被他十二岁的钰哥儿说出来,便有了不一般的味道。
世人有几个,敢有这样的胆魄,以先贤之言反驳先贤呢?
黛姐儿读的是四书五经,只当做男儿养,如今他才发现,钰哥儿也是不一般的。
“你与我说道如此说的东西,怕还是为了你自己。”
林如海不愿跟他斗智下去,只一句话戳穿了他。
林钰暗叹了一声,只道林如海果然不是个好搞定的,棘手啊——
他想起当初父亲对林如海的评价来,此人探花及第,三十几岁金榜题名,一朝平步青云。此人眼界定然开阔,心思定然敏捷,更不会过于死板,否则康熙不会点他当这巡盐御史。
扬州自来官商合流,盐商也会被保举了当盐政这边的官员,错综复杂得厉害。
来扬州,便是皇帝特派,证明皇帝对他的宠信。这一职,历来是肥缺,多少人望都望不来,皇帝二话不说给了林如海,没点本事能接住?
更何况,卢冲当总商,乃是林如海保举的,可转眼卢家便倒了,林如海却只受到轻微的影响,定不是什么简单人。
“父亲果然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过您。儿实在无心科举治学,倒对那盐事颇感兴趣。父亲也知道,儿资质鲁钝,先生多次敲打儿依旧不能开化,您是参加过科举的人,当知道儿这学识和头脑……”
林钰说的是大实话,他这身体的原主人在世时候,当真鲁钝至极,先生每日都要说他一顿。后来先生们纷纷表示教不了,林如海那会儿还急着呢。
穿过来之后,林钰也维持着现状,没敢表现出多少本事来,毕竟他若是本事了,怕是这辈子都别想当回盐商了。
盐商,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是个名字。
那是一种奇怪的抱负,说不尽的展望。
从小听着盐的故事长大,跟着父亲从大运河到嘉陵江,见识过长芦盐场的繁华,品尝过自流井小卓筒井的艰辛,吟过那盐诗,吃过那盐帮菜……
一个盐字已经刻进了骨头,哪里忘得了?
不仅是个名字,而是一种……
一种什么呢?
林钰忽然也说不清了。
这一刻,多少复杂的心思涌上心头,最终却是埋头一磕:“终是孩儿不孝,让父亲累心了。”
林如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之前那郁闷与烦躁,竟然在跟林钰说话这一会子消失了个干净。
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初见卢瑾泓父子时候的事儿,卢冲乃是个豪爽人,又识得几分文墨,初见便与他相谈甚欢,他那独子卢瑾泓更是人中龙凤,彬彬有礼又温文尔雅,当真将“儒商”二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只恨他保举了卢冲,最后倒害得对方家破人亡……
卢冲在狱中曾含泪求他,定要保下他独子,可林如海终究没能做到。
他怀疑卢家含冤,可上上下下找不到半分证据,只能忍气吞声——法场行刑那一日他未去,是知府大人监斩……
目光转向林钰,林如海忽然生出一种荒唐的感觉。
他只道一声:“兴许都是命……”
林钰不知他为何有此感叹,只看林如海仰了头,坐在书案后面,许久没说话。他也不敢说话,只直挺挺跪在那里,安安静静的。
过了许久,林如海才道:“人各有志,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说得很对,时易世变,如今看我朝,士农工商之变,尤以扬州、苏州为盛。我不开化,不会允了你走那歪门邪道——只一点,若你能有半个卢瑾泓的本事,让你行商又何妨?”
林钰忽然怔住,那一瞬间的感觉太过奇妙了。
若非此刻是在林如海的面前,他几乎要大笑三声来表达自己内心之中那骤然腾起的荒唐感……
兜兜转转,竟然有回到起点的错觉。
半个卢瑾泓的本事?
半个卢瑾泓的本事!
林钰抬手,直视林如海,眼底那些光芒都敛尽了:“父亲此话当真?”
“卢家子文能成状元,商能成巨贾——你若想行商,先考个进士吧。”
林如海只摇头一笑,似乎方才自己是说了梦话,不过这比起他之前的那些话,已经松了许多了。
手指缓缓地收紧,又放开,那一块阴暗着的地方,忽地便亮堂了。
林钰心底当真亮堂堂的一片,“儿知道父亲苦心。卢家那卢瑾泓若能考个功名,非属白身,即便抄斩也有个问责,不至于零落一片。黛姐儿年纪小,若有我这么个从商的哥哥,面子上不好看。”
这正是林如海的考量,他起身来,将林钰扶起,只道:“时有徽商,亦贾亦儒。又闻先红顶,后行商。我朝亦有先从商后入仕之例,盐商家族捐官不在少数。今日我累了,你也下去吧……既有了这一点,日后莫要贪忘了功课。”
“是。”
林钰退出去,腿有些发麻。
只是背后林如海背着手,又转回身,忽地一笑——考中进士,而后入仕,乃是顺理成章事,他先哄着这小子把书读了再说。
林钰自不知林如海打算,可即便知道怕也不当一回事。
林如海乃君子,话既出口,便是驷马难追。他只要这么一个由头,成全了他那些还未竞的梦,便可满足了。
那些还没走完的路,尝完的盐。
从走廊上过去的时候,他脚步很慢。
飒飒秋风,潇潇秋雨,青瓦碧树,红叶朱檐……
站在那廊下,台阶前,林钰仰了头看那高远辽阔的天空,青衫落拓。万点雨飘洒落下,他只伸出手去,五指自然微曲,掌心向上,接了些雨,又缓缓地收拢手指,虚握半分。
他握住的不是雨——
作者有话要说:重写完毕=3=
Ps:红顶商人胡雪岩,徽商。
文里林如海只说“先红顶,后行商”,只是借指官员顶戴花翎的意思。

☆、第六章 揭破
最大的问题解决,林钰现在能很坦然地面对整个林府上下。
毕竟不是真正的林钰,之前心里老是有疙瘩,即便现在这疙瘩也解不开。只是林如海当真算得上是个好人,又与他父亲有故交,林钰只想着努力读书学成,考个功名,再去行商——兴许那时候世人得惊得落了满地下巴吧?
近日来,林钰很努力。
因为不必再用鲁钝当借口,林钰便逐渐地开始将自己的锋芒显露出来,一点一点,也不至于让人怀疑。
外面的人都说林家公子是慢慢地开了窍,读书能耐,人也听话,能夸的都夸进去了。
——不过在林钰看来,那多半是基于他即将成嗣子的事实。
薛蟠在府上小住三日,他那叔叔倒跑得不见了人影,放心将薛蟠放在林府。
林钰听说了薛瓒这行径,对他仇恨倒是深了一层。
借着这几日的机会,薛瓒又正好不在,林钰可从薛蟠的嘴里套出了不少的消息。
薛蟠是呆头鹅,只看到许多事情,却从不去想这些事情为什么发生,又有什么意义,所以他眼底的世界当真单纯,甚至是单蠢。
卢家家事暂按下不提,只说薛家乃是皇商,办着内务府采买,油水颇丰。薛蟠父亲去世,整个家族由薛瓒打理,薛家太太不大管事,又是个女流,不好插手。反正薛家管家大权全在薛瓒的手里,原本林钰是不曾想过一件事的——人的野心。
从这两天林钰探知的情况来说,薛瓒乃是薛蟠的叔叔,却不管教薛蟠,反而纵容着,薛蟠受伤之后竟然还能将薛蟠留在林家,这本身便不合理。这人不大重视薛蟠,薛蟠又说薛瓒处处为他着想云云……原话是“我叔叔说了,我爱怎么玩怎么玩,有他给我兜着呢”。
这样的薛蟠,简直像是被刻意娇惯的孩子。
薛蟠父亲那里才是长房,他去世之后,家业当由薛蟠继承,可现在薛蟠年纪还小,只能由薛瓒代理。这一来,兴许就让有的人有了念想了,若薛蟠一直这么无能下去,薛家实际的掌家权永远回不到薛蟠手里。
林钰也只是这么偶然地一分析,可提点薛蟠之后他却半点没察觉,林钰遂歇了心思,暂时不管了。
今日人说薛蟠要走了,表面上林钰跟他关系还算是不错,这时候便去找他。
薛蟠这边是下午要走,他的伤都是皮外伤,现在也好得差不多了。
林钰看了他一眼,只道:“这是要走了?”
薛蟠回头见他来,点了点头:“确是要走了。你这是来送我?”
之前被林钰塞了一嘴巴的杏仁他还没寻仇呢,可这些天下来倒也只发生过那一场的冲突,偏生薛蟠缺心眼,还不敢说。那事儿说出去也是他没道理,只能忍气吞声了。林钰这人还算是温文尔雅,跟人相处起来也是颇为温和,不大容易得罪人。薛蟠只纳闷,那天自己怎么就惹了他了?
往后日子,薛蟠是再不敢在林钰面前吐出个市井里污言秽语。
他生怕林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发疯,塞他一嘴巴的东西。
“原本这秋来闲适,你身上的伤也没好全,怎的忽然说走就走?”林钰坐下来,薛蟠也坐在他对面。
薛蟠撇了撇嘴,这两日他跟林钰之间也算是打好了关系,在听说林钰想从商这件事之后还挺高兴,现在听林钰问,他只哼声道:“也不知叔叔从哪里知道了消息,说那四川什么自流……自流井,什么出黑卤……反正他挺急的,只将我送回金陵去住一阵,回头再往京城里去。”
自流井——
正戳到林钰养处。
只是……
“四川那边自流井乃是盐场,莫不成你家还想涉足此行?”
林钰看似随意地问着,一点也不会让人生出警惕心来。
薛蟠道:“叔叔是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他的日子也没意思。”
话音刚落,里面的丫鬟便出来说东西已经收拾好了。
贾敏那边有人过来传话,说是叫林钰给薛蟠摆上一桌送行的酒席,只他们两个小辈吃了便是。
薛蟠前日冲撞了贾敏,这胖子一见他家黛姐儿就支支吾吾说不出个话来,贾敏那时候见了,只说他登徒子一样,心里已经厌恶了他。今日竟然能叫人给薛蟠摆送行酒,已经是很识大体了。
他走的时候是下午,别过林钰,便乘着马车去。
林钰只站在府门口,瞧着那马车消失,这才由人陪着重新进了府。
送走这呆霸王,林钰看着这已经开始变得熟悉的林府,觉得格外地复杂。
从内院走廊下过的时候,恰看到黛姐儿被丫鬟领着走,见了他便叫了一声“哥哥好”,林钰点点头,也知道黛姐儿是贾敏命根子,不轻易跟黛姐儿说话。
那丫鬟看了林钰,却是笑了。
“太太叫您去呢。”
太太叫他?
林钰思索了一下,兴许是为那嗣子之事。
刚走到屋门口,还没靠近,便听里面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顿时皱了眉。
“张妈,黛姐儿哪儿去了?”
“丫鬟领着逛园子去了。”
“李郎中,您看我家太太这病——”
“太太身子虚寒,又暗火未消。秋时入了寒气,又有头风,心虚之症,现在进冬更不好除了病根。我为夫人开个药方,赶明儿还按照这上面开的吃药。今冬,太太与小姐,还是食淡,勿要进盐……”
方走进门,林钰便瞅了那装模作样的郎中一眼,只觉得这人满口的胡说八道。
卖盐的,听不得别人说吃淡。林钰就这么个怪癖,都改不了。
他爹说他满身都是怪癖,规矩古怪,林钰自己也知道,可没了怪癖的他便不是他了。
哪个盐商没点子怪癖?只是林钰比旁人多罢了。
“给太太请安。”林钰请了礼,抬眼便看贾敏用绣了秋海棠的帕子捂住了嘴咳嗽,可那帕子一放开,便见了绣帕边角上沾着的血。
他心中一凛,未想贾敏病重如斯,这看着哪里还像是要长寿的模样?
贾敏说话都没多大力气了,只让人为郎中准备笔墨,叹道:“钰哥儿近日也少来,只等我身子略好一些,便与老爷为你操办嗣子一事。郎中还在,今日无事你便回吧,可多照看着你妹妹。”
想来也是辛酸,林钰只觉得贾敏那面庞上全是暮气沉沉,已经有一种油尽灯枯之感了。
看一旁那眼底含泪,还不敢哭出声来的黛姐儿一眼,林钰沉默点了点头,要退走的时候,却忽然问了一句:“郎中先生,这是在开药方吗?”
那郎中点点头,“公子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林钰侧过身子,眼神见冷几分,沉着道,“方才进门时候,听您说太太有头风心虚之症,却又为何要太太吃淡?”
淡食于此病哪里有什么帮助?这人怕是庸医胡言乱语吧?
郎中没料想竟然有人质疑自己,便将眼一瞪:“公子慎言!”
慎言?
林钰终于被这郎中激怒了,沉声回道:“盐为百病只主,百病无不用之。李时珍言:补心药用炒盐者,心苦虚,以咸补之。太太食淡尚可,黛姐儿若食淡不进盐,人小体弱,好好一个小姑娘指不定被你折腾成什么样!”
他走南闯北,见到不少地方缺盐,有大脖子病。
贾敏这病本跟吃淡没什么关系,这郎中张口就来,却是让林钰怀疑了起来。
贾敏不曾想,林钰有这样大的反应,回看那郎中目光闪烁,竟然像是有几分心虚,也是心惊了起来。
她没说话,只坐起来,给递了个眼神,林钰便朝旁边人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将这庸医撵出去!”
众人一拥而上,便将这人架走了。
屋里安静极了,贾敏又缓缓地靠了回去,苍白的手指搭在那精致的铜制手炉上,只道:“这郎中是前一阵请来的。原本延请的是杏林圣手郑旭大夫,可郑大夫被那宋清家的清走了,说是给他家老爷治病。不得已,我这才换了个郎中的……”
林钰忽地一皱眉,他看了看贾敏那神情,似乎也在盘算什么,便道:“不是说,宋清前一阵建了个园子,还大摆流水席庆祝吗?他身子骨哪里像是有什么病?”
贾敏冷笑一声:“不过可以刁难罢了,老爷今岁盐课保举了卢冲,宋清与卢家一向不和,哪儿能不记恨老爷?罢,再新请个郎中吧。”
扬州盐商势大,商比官强,当官憋屈的不在少数。原本卢冲在,在扬州这里是说话一言九鼎,林如海点了他,处理事情起来也方便,可现在卢冲去了,这里也就隐隐约约有散沙之态了。
原本卢家贩盐,手下控制的那些盐场,握着的盐引,都成为了新空出来的利益,这扬州谁人不想趁着这个机会得了卢家覆灭让出来的空子,趁机上位呢?
宋清此人狼子野心,怕不会放弃的。
贾敏又道:“后日便是个吉日,老爷会为你入了嗣子。从此以后,你便是府里正经的主子了……”
说完这话,她看向了林钰,又久久不言。
林钰表情纹丝不动,却觉得有些奇怪,可抬起头来,见贾敏望着她,“太太?”
贾敏思虑了许久,眼一搭,又摊开那帕子一眼,终于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重写完毕_(:з」∠)_继续写下一章……OJL

☆、第七章 论吃
第七章说吃
林钰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此刻被人揭破。
他到底是谁?
他自然不是真正的林钰,可贾敏从何得知?或者她是有怀疑,所以诈他吗?
贾敏道:“钰哥儿亲娘早便去了,他是我一手养大的。我格外宠着他些,可你从落水被捞起来那一天便开始有些变化,旁人都只当你开了窍,我却不然……”
只因为贾敏知道,世间有玄奇之事,迷魂难招。她自己便是前世怨念倒回,如今只为黛姐儿留出一线生机来。
人不与天斗,可她为了自己的女儿,却不得不与天斗。
之前还不觉得,可得知钰哥儿竟然有从商的念头之后,贾敏便觉得不对劲了。
从小受书香熏陶,即便是资质鲁钝,也不会改变太多。
可一觉醒来,这人表面上没变,可却已经于贾敏所知大相径庭了。
林如海不知道,乃是因为他实在不大关心这嗣子,反而是贾敏以前时时刻刻为他看顾着,所以了解得多些。
再过两日,这人便要成为林家的嗣子,贾敏有些话,当真不吐不快。
林钰望着贾敏,从不曾想过自己会被揭破。
正常人哪里会有这样的思维?毕竟那是常人不能想象的——即便身边有什么人忽然性情大变,跟变了个人一样,也不会有人觉得他成了旁人,只说这人忽然开了窍或是变了样,可贾敏……着实不简单,能察觉此事,本身也是一种古怪。
他笑了一声,忽然完全是松快了。
“终究是被太太发现了。只是这等精怪之事,太太说出去,也没人肯信的。”
他言语之间含着嘲讽,又有几分辛酸。
贾敏一瞬间倒不怜惜那不知去了何处的嗣子,又一想到这一世什么都没有改变,唯一有区别的只有这一个上一世根本没有的嗣子——
林钰的存在,乃是两世唯一的差别,可原来的钰哥儿不见了,这新来的倒更本事。
不是贾敏无情,她一开始养林钰,便并非出于对这庶子的喜爱,更何况林钰资质鲁钝,当不得大事,为着黛姐儿,她也只能忍了。说她冷血,也并无不可……人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她为着的不过一个黛姐儿。
这世间不会有人知道她一番盘算为哪般,现在竟然看到一个可能跟自己有同样遭遇的人,平白生出一股子同病相怜的感觉来。
林钰说得对,精怪之事,无人肯信的。
贾敏让外面的婆子站得更远一些,这屋里就剩下“母子”二人,只进行了一番长谈。
待得从贾敏屋里出来,林钰也只能叹一句“谁怜天下父母心”。
林钰自幼丧母,虽无法评判贾敏对身体原主如何,可到底念她对黛姐儿慈母情深。
他跟贾敏,转眼之间就已经摊了牌,把一切给说明了。
贾敏也转瞬明白了为什么林钰会忽然之间想要从商,原本是还担心的,可若这人是卢瑾泓,哪里不能护得黛姐儿周全?老爷已经与他约法三章,有个进士出身,后面的事儿怎么谋也有个退路。
从此以后,林钰的日子便开始好过了起来。
他读书,练字,初一十五向贾敏问安,成了嗣子之后,也时常看望黛姐儿。
之前不曾亲近,如今才知道黛姐儿天生一段风流文才,难怪先生们赞不绝口了。他如今心结已经打开,只有那仇不曾消减,林钰已死,他成林家血脉,卢家覆灭,早已不复往昔……
见着黛姐儿开始跟林钰亲近,身子日渐不好的贾敏也终于放了心。
十一月中旬,扬州盐商宋清的园子终于竣工,原先开流水席是因为园子大体修完了,现在却广发请帖,邀请这扬州名流们过府一叙,共赏那清寒梅花,吟诗作对,也好附庸一下风雅。
毫无疑问地,林如海接了这请帖。
他叫了林钰来,将此事交代过,却是要带林钰一起赴宴。
林钰想起了当初贾敏求医之事,于是与林如海一说,林如海却道他已经知晓。
这时候,林钰瞧见林如海那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被交代完了事儿,林钰便退了出来,眼看着天气冷了,便对跟在身边的张宝儿道:“之前那厨子你可还记得?”
张宝儿知道林钰说的之前那从卢家来的厨子,便道:“记得,爷您是想吃点什么?”
“喝碗老鸭汤,炒盘绿豆芽,要拿针挑了芯儿灌肉泥再炒的那种。另做吴一山炒豆腐、没骨鱼……”
他报了几道菜名,都是讲究的吃法,精细极了,又将这些菜的做法说与了张宝儿,只听得张宝儿咋舌不已。
“乖乖,掏空豆芽儿给鱼去骨,这多折腾人的功夫,爷您这哪儿看来的吃法?”
“这吃的倒是地道,一半儿是扬州盐商家庖里的做法,一半儿却是四川盐商的精细吃饭——真真儿没料到,到了林老爷的府上,也能遇上个同道中人!”
忽有一笑声从门口处传来,林钰循声望去。
只见一头戴貂皮暖帽、身上却穿着二品锦鸡补服的官员走进来,说话的却是站在他身边那青衣便服的青年。
二品,巡抚职?
林钰一瞧这人面容,才吃了一惊,来人年纪不小,已经显老,不过双目炯然,精神矍铄,不是江苏巡抚宋荦又是何人?巡抚衙门在林如海祖籍苏州,他怎的来了扬州?
心里疑惑按下去,林钰只装作不认识这一位大人,先躬身行了个礼:“不知二位……”
宋荦只望了自己身边方才说话的人一眼,笑道:“你便是林大人家那一位钰哥儿吧?老夫是你父亲同僚,打苏州来。方才接话的是我幕僚,他平素好吃能吃会吃,怕只是听哥儿说吃,一时忘了形。”
那幕僚一摸自己鼻子:“老大人惯会取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正是能吃是福。一会子办完事儿出来,属下是要厚着脸皮来林公子这里蹭吃蹭喝的。”
这人打趣自己,倒是用力。林钰心里对宋荦没恶感,毕竟这人清廉,是个难得的好官。父亲在世时还曾夸赞他,只是卢家蒙冤,宋荦是出不上力的。至于这来的幕僚,却也风趣幽默。
林钰只道:“先生说话带着绍兴口音,大人又是苏州来的——想必,您便是宋荦大人身边的谋士邬先生吧?您看得上小子,倒是小子的荣幸了。”
邬思道真没想到,竟然被人一眼识破了身份!
他眼底带了些惊讶,转而却抚掌而笑,“林大人是个心思聪敏的人物,有其父必有其子,倒是邬某人小看了。公子不嫌弃,那中午在下还真要来了。”
宋荦摇头,只叹邬思道好吃果然不假。
而今还有正事要办,他道:“先拜会过林大人再说吧,一会子你出来好歹跟林大人讨个人情,也好在这府中蹭一顿吃喝。”
邬思道不以为耻,反而十分认同,赞一声“还是大人思虑周全”,便告别了林钰,往堂屋去了。
林钰只觉得这是奇遇了。
平白遇见邬思道,这人乃是远近闻名,“绍兴师爷”之中的佼佼者,不想如今竟然到了江苏巡抚宋荦这里。
只是不知道,宋荦原道苏州而来,是为了什么事儿。
他想着没个所以然,又挂念着隔几日去盐商宋清新修的宜春院赴宴的事儿,一路便进了家学,读书空闲时间里,跟新请的先生许慎言说遇见了邬思道——
许慎言,不是之前那严先生,现在林钰可是个难得的好学生,许慎言这先生当得可舒服着。听林钰说这话,他一下坐起来,“邬思道?”
这人可是个有能耐的,只不过考取功名几次,就是不中,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这人一怒之下去当了师爷,现在名声倒更响了。
今儿林钰备下了好些吃食,干脆邀了先生许慎言并黛姐儿先生贾雨村,回头又请了邬思道来,几人齐聚一堂,叫丫鬟摆了菜,上了酒。
邬思道看得眼前雪亮,许慎言也是个讲究吃的,这二人乃是臭味相投,又相互慕名许久,当真一见如故。只是那贾雨村乃是被贬谪之人,当初因贪酷而被黜落,现在却跟众人有些格格不入。
这里林钰是主人,菜上完,众人起筷,林钰也坐在一桌吃。
“这一道菜瞧着古怪,像是豇豆,吃着却不像……”
贾雨村夹了一筷子炒绿豆芽,问了这么一嘴。
林钰道:“这不过是普通的小碟子菜,不过按照四川盐商的吃法做得精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