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年关到了,傅府发家未到三代,尚没有家生子,下人们在外面均有爹娘亲人,过年这几天却是不得回家的,年前年后事儿太多,过完年才轮流着给众下人休假。

虽是过年不得与家人团聚,下人们却没有不高兴,过年有赏钱拿,据说初一那天去给府里的主子拜年,主子的赏赐加起来一人能得约一两银子呢。

因有两个少爷在牢里关着,傅家这个年不是很铺陈,不过,也是喜气洋洋的,普通下人新做了一身衣裳,一件棉袄一双棉鞋,女婢还另有一套银头面。一等丫鬟翻倍,头面道饰更精致。

沈梅君在一等丫鬟的基础上又再加厚一倍,得的是四身衣裳四件棉袄四双棉鞋,料子比秋梦等人的还好,是主子才穿得到的流彩暗纹云锦和撒花烟罗,头面首饰是一套银饰和一套珠饰。

以前在侯府比这好的衣物多的是,如今得了却是天大的恩典,沈梅君又喜又悲伤,四套衣裳留了两套颜色沉稳的,一套给母亲,一套自已,另两套包了起来去找青意,打算让青意拿到外面当铺当了银子给她贴补家用。

第九回



骆青意呆呆痴痴倒在床上,见了沈梅君,眼睛再转到她手上的包袱,泪水倏地流了出来。

沈梅君跟她同病相怜,也有些伤情,低声道:“太太和老太太赏我的那两件值钱,只不便拿出去当,这两套你拿到外面去,如果你娘合身,就留一套给她,另一套拿去当了。”

又摸出二两银子一起递给青意,这是这个月刚领的月银,谢氏身体好了许多,听说过年有赏银,她估摸着用赏银买药足够,便全部拿来给青意。

“梅君,谢谢你。”骆青意抹泪。

“说来说去,还是我要谢你。”沈梅君笑道,拉了青意下床,拿起梳子给她梳头,道:“快些向高大娘告假,把东西给你娘他们送回去。”

骆青意哭道:“我跟高大娘告了假要出府片时了,只是,仅得这一件衣裳和五百文,家里和我爹牢里两头要用钱,怎得周全,正不知如何是好。”

沈梅君低叹,傅府宴席上贵的菜式一个菜得十几两银子,下人们却为家计一文两文钱省着愁着。

陪着骆青意出府门,跟门房说明包袱里的衣裳是自己给骆青意的,沈梅君方回了流觞轩,进门后径自进了自己西厢,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发呆。

傅老爷已经回府了,跟骆青意好的那个主子若是傅老爷,骆青意不会只有月例。

那个男人是尚在牢里的傅望平或是傅望声。

沈梅君想起骆青意伤痕密布的身体,想起她的困境,又想起那日街上所见清隽秀致的少年骆展鹏,再摸摸自己腰间的香囊,在心中惋惜叹息不已。

沈梅君愣想着,忽想起骆青意言语间对傅望舒颇为倾慕,脑子里一亮,霎地站了起来,双手攥成拳头,在房中来回踱步,咬了咬牙往傅望舒正房而去。

这日是年的最后一天,商号里放假了,傅望舒没出去应酬,到上房陪傅老太爷说话去了。沈梅君在暖阁里和众人人说话一直等着,傅望舒却一直没有回来。

团年晚膳沈梅君吃得心不在焉,扒了几口便搁下饭碗,急匆匆回暖阁等傅望舒。

往日在家的经验,明日初一起,男人要迎来送远拜访招待亲友,更不得空。

秋梦侍候着傅望舒去大膳厅用膳又一起回来的,挑起门帘看到在炕边坐着的沈梅君愣了一下,笑了笑退了出去,顺手把门关上了。

门板吱呀闭合,烛火被房门闭合的微风吹得飘忽,傅望舒一身大红织锦绣金束身锦袍,身材颀长,英挺贵气,许是喝了酒,双眸似睁非睁,脸上有微醺之色,神态慵懒,睇凝之间,冷漠的目光里竟似有春水流淌。

屋里的气氛有些暖昧,傅望舒伸手去解大氅,沈梅君脸孔发红,咬了咬唇走过去伸手帮他。

两人离得太近,傅望舒鼻息里有淡淡的酒意,热意轻拂到沈梅君额上,带起莫名的醺然。

沈梅君双手发抖,手指一个失措,带子给她弄成死结,沈梅君急了,越急越解不开,纤指更加抖颤。

傅望舒居高临下看着纤长洁白的手指在自己脖颈边忙活。

她要勾引自己,坐实姨娘的名份吗?”

自己要不要顺水推舟得了她,她很聪明,长得也不错。

傅望舒看向沈梅君的脸,从下视的角度看去,沈梅君睫毛纤长浓密,像扑扇着的蝴蝶翅膀,软软的挠着人心,洁白的额头上因着急急露汗意,在烛光里泛着莹润的水光。

好白腻粉嫩的肌肤,摸上去不知是什么感觉,傅望舒突然觉得自己身体有些热。

傅望舒推开沈梅君,大步进了内室。

他拿出一把剪子,咔嚓一下剪断带子,也剪断了刚起的那一点绮念。

沈梅君没有跟进来,傅望舒无声地笑了,心道算你聪明,若跟进来,傅府里便不会再有你容身之地。

将身上的团花箭袖大红束身锦袍脱掉,换了雪青广袖休闲松身袍子,傅望舒走了出去。

“大少爷,梅君有一事相求。”沈梅君小声道。

“什么事?”不会是想求自己收她为姨娘吧?她难道就这点儿出息?傅望舒心中暗感失望。

“大少爷,我有一个好姐妹样貌不俗性情极好,不知大少爷能否……能否收她做姨娘?”

自己误会了,她刚才的讨好之举,是为了帮她的好姐妹,她不只对自己无意,还想往自己身边塞女人。

如果刚才是失望,这一会则是滔天的愤怒。

失落将隐隐约约的窍喜和期盼冲得无影无踪,愤怒里夹杂着委屈,还有不被理解的伤心,不被尊重的怨恼,种种情绪不可抑制地翻腾喷发。

傅望舒阴恻恻问道:“你想求我收你的姐妹做姨娘?”

沈梅君,你若敢说一声是,我就把你办了。

烛火闪烁了一下,像是给傅望舒浑身的寒气吓得瑟索,沈梅君知道自己说错了,不敢再说下去,话锋一转,道:“老太太赏我东西时问了一些大少爷房里的事,奴婢故有刚才那话。”

见机得倒是很快,傅望舒怒火略淡,冷冰冰道:“我的女人必得是我的妻,也只会是我的妻,以后莫再提刚才那样的话题。”

沈梅君有些讪然,小心地退了出去,傅望舒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进屋又换了衣裳出门。

街道上小儿穿着新衣裳高兴地跳着唱着,爆竹声声,傅望舒觉得前所未有的孤寂清冷,走了几个街道,不知不觉竟转到冀国公府外。

“大过年的,你不在家中围炉烤火膝下承欢?”曾凡惊呼,拍拍傅望舒肩膀,问道:“脸臭成这样,谁给你气受了?”

“沈梅君蹬鼻子上脸的,竟想给我塞姨娘。”

“她是聪明人,怎会做这样的蠢事?”曾凡沉思,除夕里他还得到父亲祖父兄弟们面前应景,没空陪傅望舒,唤来一个小厮领傅望舒到自己房中喝酒,他要去后堂彩衣娱亲。

傅望舒更加郁闷,不去了,转身就走。

两人多年相交,不用客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曾凡耸耸肩膀,在他背后叫道:“望舒,你若郁闷,把她办了就舒畅了,再不然,到寻芳阁里找一个干净的未破身的姐儿乐一乐。”

傅望舒嗤之以鼻,心里却更加烦躁,他方才那一刻,是真的想按倒沈梅君的。

曾凡在傅望舒走后,明知不是什么大事,却止不住得闲时便去想,正月初四这日上午稍得闲些,忙往傅府而来。

傅望舒不在府里,沈梅君仆不仆妾不妾的,见有外男到来自是回避了,曾凡坐得一坐,欲待离开,却有些心不甘。

略一思索,曾凡对秋梦道:“望舒托我买砚台送沈姑娘,你把沈姑娘请来,我问问她喜欢什么样的。”

秋梦觉得不妥,然曾凡与傅望舒交情匪浅,便点头应下,使春云去请沈梅君。

沈梅君听过曾凡的名字,也知他和傅望舒好得可以共穿一条裤子,骤见了他,暗暗惊奇,这样一个人,怎么与傅望舒成为好友的。

曾凡穿着亮丽的绛色锦袍,锦袍上绣着光彩鲜艳的花纹,腰间束着一条镶满各色宝石钉着黄金扣的带子,脸上带着痞子样的调笑,配着好样貌好身材,十足的纨绔公子一个。

曾凡见了她,不急着说话,对秋梦道:“这茶有些涩口,给我换一种。”

给他上的茶是新毛尖,他往日来了最爱喝的,秋梦知曾凡是欲支开自己,犹豫了一下应了声好,走了出去。

秋梦的身影看不见了,曾凡压低声音对沈梅君道:“你看着聪明,怎地却做糊涂事,望舒房中的事,哪是你能过问的,以后那样的傻话切莫说了。”

他的言语很熟络,关切爱护之意甚明,沈梅君愣住,明明不认识他是第一次相见,他怎么这么关心自己?

曾凡见她呆怔,想那日街上初见,她分明睿敏精干,怎地这会又一副傻样儿,忍不住又嘱了句,道:“望舒有些左性,不想纳妾,你嫁给他作正室大约有些难度,目前虽生活安定,还宜想想长久之计。”

沈梅君嗯了一声,看曾凡,曾凡关切地看她,双眸明澈,哪分半分纨绔之色,只是一个稳重亲切的大哥哥。

曾凡见她应下,安抚地笑了笑,道:“回去吧。”

这人看来不错,一身价值不菲的衣袍表明了,他家非富即贵,富贵人家互送丫鬟美人的不少,沈梅君想求他收了青意,又不知他家里妻妾几个,妻妾是否易与之人,况没和青意说过,也不知青意愿不愿意,一时愣愣看曾凡,脚步不动。

“怎么啦?”曾凡不自觉放柔了声音。

“我那个姐妹家里很穷,日子过得很苦。”沈梅君涩声道。

原来是为了帮人才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曾凡失笑,探手入怀摸了摸,正月里应酬交际多,身上带的银子不少,把钱袋拿了出来递给沈梅君,道:“这个你拿给她,有路子走还是不要想什么作妾当姨娘,嫁个老实忠厚的汉子,苦些累些一夫一妻,总好过大宅里勾心斗角。”

是这个理儿,有路子走谁愿作贱自己,沈梅君感激不已再三道谢,饶是曾凡厚脸皮,也听得脸孔有些发红。

沈梅君拿着钱袋,高高兴兴去找骆青意。

第十回



“这不大好吧,我与他素昧平生。”骆青意听沈梅君说了来意后,既高兴又不安。

“没什么,等你弟弟有出息了入仕了,再把钱加倍还人家就是。”沈梅君笑道。有句话她没说,这银子对骆家是生存救命钱,对曾凡来说,不过青楼里一顿花酒。

只能如此了,骆青意点头,拉开钱袋带子。

钱袋里有大约八两碎银子,还有一张银票,骆青意展开看,脸上变了颜色。”梅君,你看。”

那是一张面值二百两的银票,沈梅君接过钱袋子时心中掂量过,估摸着不出十两银子,方道谢接过的,眼下见竟这么多,一时间也愣住了。

即便世家公子,不是傅望舒那样当家作主的,手上也不会很从容,这二百两银子大约是曾凡的全副身家。

“梅君,咱们还给曾公子吧。”骆青意道。

沈梅君赞同,把碎银递给青意,银票放回钱袋子,道:“等曾公子过来找大少爷时,我拿还给他,这几两银子咱们留下。”

沈梅君等了许多日,曾凡一直没来,她不知曾凡有没有和傅望舒说过,亦不便托傅望舒转交,只能慢慢等着。

元宵过后,傅府里的下人陆续得到出府家去的机会,骆青意也得了一天回家的假,晚上回来后到流觞轩来找沈梅君。

她带了她母亲自做的两块山楂糕来给沈梅君吃,还有骆展鹏自已画的一幅画。

“我弟弟很感激你,家里穷买不起礼物,画一幅画聊表谢意。”

沈梅君笑着打开画卷,一时间愣住了。

画上是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站在青石板街道上,背后是商品琳琅的商铺,身侧走着华衣丽装的行人,女子如繁华喧闹的尘世里一抹透明洁白的初雪,锦绣千帆过,遗世人独立。

这是与骆展鹏相遇那一日的自己,沈梅君愣看了许久,赞道:“你弟弟画得真好,以后定有出息的。”

“那是。”骆青意骄傲地昂头,道:“我弟弟说,明年十三岁能下场就要下场参加秀才考试。”

“好样的。”沈梅君由衷地佩服。

两人聊起骆展鹏,骆青意滔滔不绝,沈梅君想起那个瘦弱刚毅的与青年人争抢钱袋子不放手的少年,不自觉地笑了,用心听着骆青意说骆展鹏的一切。

骆青意走后,沈梅君看着画中的自己,为骆展鹏的才华叹息。

骆展鹏要从科举上谋出路,只怕不易。

谢氏的身体越来越好,精神足了,侯府夫人的架子更重了,双莺眉眼恭色稍差一些便挨她训斥,给骂得悄悄哭了好几回,沈梅君只得让双莺做洒扫洗衣煮饭等事,贴身服侍吃食盥漱等事全部自己做。

偏傅望舒这阵子在家时间比较多,经常唤沈梅君进书房,或是给她看帐册,或是讲营商之道给她听,有时也考问她一些问题,两人时常说得浑然忘我,未免侍候不周,谢氏便发脾气,滴泪诉说以前在侯府的风光。

沈梅君五内郁结,这日从书房回西厢,见谢氏又在训双莺,把双莺骂得泪水涟涟,忙挥手让双莺退下,小声劝道:“娘,双莺是傅家的人,连大少爷这个正经主子都鲜少骂她,咱们对她客气些好。”

“我对她够客气了。”谢氏拔高嗓子,道:“你看,给我布菜夹得那么慢,漱口水偏凉了,膳后我洗手后,她半天才递上来毛巾……往日家里的人这么样,早给我打发出府了。”

往日吃一餐饭四个大丫鬟服侍,廊下还一堆婆子听命,如今却只得双莺一个怎相比?沈梅君忍无可忍,沉着脸道:“娘,咱们如今寄人篱下,与双莺是一样的身份。”

女儿一惯的低眉顺眼小心着意奉承,谢氏突遭冷脸,怔住了,呆看沈梅君一会,啊地一声捧着头晕倒过去。

“娘。”沈梅君急得哭起来,摇了半晌,又是灌水又是掐人中,许久谢氏方醒过来,醒来后却又不清醒了,怔怔忡忡坐着,眼珠子木呆呆的动也不动。

沈梅君悔之不迭,双莺在外面听到沈梅君的哭声进来,也难受不已,哭道:“沈姑娘,我照看着,你快去请大夫。”

谢氏原先被赶出侯府受打击过重就有怔忡之症,这是旧病复发了,大夫诊过脉,叹道:“以后不能再给病人受刺激了,经常复发,只怕更难治愈。”

以后再不敢了,沈梅君悔青了肠子,送了大夫出去急忙到医馆抓药,这一番折腾,过年得到的二两银子的打赏只剩了五百文。

提着药包,沈梅君恍恍惚惚走着,想着娘以前居于锦绣丛中,呼奴使婢,自己真没用,若是能给娘风光的生活,多几个丫鬟服侍,或者双莺是自己家的婢仆,自己也不会觉得内疚为她出头与娘致气,惹得娘旧病复发。

“梅君姐姐,梅君姐姐,是你吗?”路边有人喊了几声,朝沈梅君跑过来。

来人身上穿着一件绣福字底淡蓝布袍,腰带挂着香囊和压袍坠角,身姿挺拔如小白杨,容貌俊秀气韵清朗,虽然年少,无双风采已微露。

沈梅君愣了一下,笑道:“展鹏,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这里卖画。”骆展鹏有些赧然,渴切地看着沈梅君。

那日沈梅君机智地帮他夺回钱袋,他心中念念不忘,后来听姐姐说在傅府里遇到沈梅君了,沈梅君还送衣裳送银子相助,更觉得沈梅君千好万好。

他在街头卖画!才多大的孩子就懂得分担责任了,沈梅君看着一边的画摊,眼眶不觉红了。

骆展鹏搓着手,难为情地道:“梅君姐姐,我娘和我姐姐不知我摆画摊卖画,你别和我姐姐说。”

读书人最是讲究风骨,骆太太和骆青意那是宁愿饿死也不愿他做这般不入流的事的,沈梅君晓得,点了点头,感慨地道:“你能看得开,甚好。”

“梅君姐姐,你不会看不起我?”骆展鹏高兴不已,看着沈梅君的一双眸子清亮如水,瞳孔深处两点明亮的星星似的光芒在闪烁。

当然不会,架子面子那是虚的,没有活下去重要,沈梅君从骆青意那里听过骆展鹏很多事,心里只觉得他十分亲切,笑着用空着的一只手帮他理了理腰间略歪的香囊,鼓励道:“好好干,姐姐相信你会让你娘和你姐姐过上好日子的。”

骆展鹏坚定地点头,一面伸手去摩挲沈梅君腰间的香囊,高兴地道:“梅君姐姐,这香囊你一直带着?”

沈梅君笑着嗯了一声,开始进傅府是没有其他饰物,后来知道青意看到这香囊冒险帮的自己,心中觉得是这香囊给自己带来好运,便是有别的好饰物,也不舍得换下它。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沈梅君记挂着谢氏要回去,骆展鹏恋恋不舍问道:“梅君姐姐,以后还能看到你吗?”

他话里粘粘乎乎的,沈梅君没有兄弟姐妹,见骆展鹏依恋自己,不只不生气,还很开心,笑道:“你都是在这儿摆摊吗?我以后出府就走这条街道过来看你。”

“我一直在这里,梅君姐姐,那咱们说定了,你得空就来看我。”骆展鹏伸手指要沈梅君和他拉勾。

“好。”沈梅君笑着应下,伸了手和他拉勾盖手戳,看着骆展鹏盈满喜悦的眼睛,心情不自觉也好了起来。

第十一回



谢氏此番发病比以前更重,汤药不断,只十几日,沈梅君手里便只剩一百文了。

沈梅君每日强作平静,夜里却泪珠暗弹,温暖舒适的被褥也掩挡不住如影随形的凄凉。

二月初五是傅望超生日,正日子还没到,他便命府里的戏班子在后园戏台上唱戏娱乐,咿咿呀呀的曲调还有咚咚锵锵的鼓乐声远远地传到流觞轩,谢氏的眼睛亮亮的,数次看向沈梅君,显然很想去听戏。

沈梅君想着傅老太爷很慈祥,不知他有没有在那边,若在,求个恩典,让母亲过去听一听戏,许心情舒畅病情便会好转,遂唤来双莺叮嘱了几句,往后园而去。

戏台挨着水榭而搭,水榭围了透明鲛绢挡寒风,傅老太爷傅老太太和傅太太都不在,中间空着四把椅子,右侧坐着两位少奶奶和两位姑娘,左侧则是傅望超和他的美人,莺莺燕燕粉紫娇黄好不热闹。

沈梅君见傅老太爷不在其中,正想悄悄离开,傅望超在水榭里看到她了,使了人过来唤她。

人这么多,料想他不能怎么样,沈梅君迟疑了一下走了过去。

水榭里烧了炭盆,暖融融的,沈梅君一一见礼,傅明慧待她热络些,两位傅少奶奶都是淡淡的,傅望超等得她行礼毕,笑咪咪道:“梅君,这是我的爱姬小月、如雪……”

他珍重地介绍,沈梅君只得执礼请安,傅望超介绍完还不作罢,问道:“梅君,你说,你比之她们如何?”

这些女人-妻不妻妾不妾的,傅望超拿她相比,却是把她置于那些女人的同等地位,沈梅君有些羞恼,只发作不得,她现在也是妻不妻妾不妾的尴尬存在。

沈梅君强忍不适回道:“众位姑娘是天上皎月,梅君不敢相提并论。”

“我却觉得她们都比不上你,你说呢?”傅望超皮笑肉不笑道。

好几记眼刀射向沈梅君,沈梅君不欲与傅望超纠緾下去,行了一礼便欲告退。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话。”傅望超一闪身拦住她的去路,眉眼含情幽怨地看着沈梅君。

身边美人如云还不满足,沈梅君着恼,忍无可忍正想反唇相讥,傅望超的小厮寿儿从外面进来。

“少爷,鹤洲先生不来,说不得空。”

“好大的架子,看来今天是画不成了。”傅望超看向身后的美人,满眼遗憾。

鹤洲先生是京城有名的仕女画画师,宫里的娘娘都请他去画过像,商户人家哪请得动他,沈梅君暗暗嗤笑,趁傅望超不注意,也不行礼告辞,悄悄往外面退。

傅望超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沈梅君刚退得两步,他便转头过来了,“梅君,你应该琴棋书画都精通吧?给我的美人们画一下画像如何?”

沈梅君不想与傅望超一起多呆片刻,遂摇头道:“梅君只是粗略懂一些,四少爷还是请画师吧。”

“我也是主子,你用不着这么退避三舍吧?”傅望超笑得很开心,说话却已带了撕掳破脸的尖锐,身形一闪又堵住沈梅君的去路。

“四哥,梅君她娘身体不适,她还得回去侍候她娘。”傅明慧走了过来劝道。

“怎么?明慧,大哥是你哥,我就不是啦?”傅望超笑容更灿烂了,眼神却更阴狠。

今日看来不如傅望超愿很难脱身,沈梅君不欲傅明慧为了自己和傅望超起争执,遂笑道:“四少爷不嫌梅君画的难看,那梅君就献丑了。”

傅望超原来要请鹤洲先生作画的,颜料都备着。

沈梅君站在案前,思索了一下,决定就按自己的水平作画,不故意画得难看也不太认真。

看了看妙娘,沈眉君执笔醮墨。

傅望超就站在旁边,眼都看直了。

“真美。”傅明慧和傅明媛也过来了,齐声惊叹。

“要不要点染上色?”傅明媛问道。

沈梅君摇头,妙娘眉笼弯月眼含清愁,白描最能烘托出她楚楚可怜的风韵,背景乌云半遮清月冷辉,皎洁如月宫仙子下凡,这样子足矣。

沈梅君接着又画,人物或浓烈或清冷,表情各异,背景皆不相同,她画一张,傅明慧和傅明媛便惊叹一声。

美人图画完了,沈梅君连忙告退。

傅望超没拦她,只是满眼宠溺热烈地看她。

那视线炙热扎人,如影随形久久不散,好不容易回到流觞轩,沈梅君遍身冷汗,暗责自己今日去后园太莽撞。

傅望超能设连环局害傅望舒,要整治自己一个下人太容易了。

傅望超在沈梅君走后,拿起沈梅君画的画像出了亭子,朝傅太太的上房而去。

“好漂亮。”傅太太拿着画像赞不绝口。

“这画像是沈梅君画的。”傅望超阴阴-道,半点不见人前的笑模样。

“这是沈梅君画的?”傅太太惊叫,看了又看,叹道:“沈梅君容颜已是出色之极,想不到画工也这么好,能及上沈梅君的女子还真不多,你大哥平时看着不近女色,出手却真准。”

傅望超拧眉磨牙,傅太太小心翼翼道:“小四,沈梅君已经给你大哥得了,你就别再打她的主意了。”

“我先看中的人,我费心弄进府来了,凭什么他却一句话就要走了?“傅望超目光里恨意幽深,“娘,大哥还没动沈梅君,你帮帮我,我一定要得到她。”

“你胡说什么。”傅太太面上一红,迟滞了一下,道:“你看准了?”

“看准了,我女人那么多,这点眼光还是有的。”傅望超自得地笑了笑,拢手握成拳,道:“不只是她,还有商号我都要。”

“让你进商号管事你又不去。”傅太太埋怨。

“进商号?”傅望超冷笑,“大哥比我大了三岁先进了商号抢得先机,商号目前尽在他掌握之中,我进商号能做什么?施展出我的能力只会招来他的疑忌剪除,还不如不进。”

有道理,那怎么做才能夺得家产?傅太太想不出办法,道:“你说吧,要娘怎么做。”

“娘先助我夺得沈梅君。”傅望超小声道:“我刚才在她作画时悄悄放了一支水晶簪子进她袖袋里,那簪子是老太太心爱之物,我前几日请安时偷偷拿的,想栽赃嫁祸给她,一直找不到机会,今日她送上门来……”

傅望超水榭里一直拦着沈梅君不让走,就是为了窥机栽赃。

“这不好吧?公然上你大哥的院子搜赃物?”傅太太惊叫:“你大哥会生气的。”

“你是嫡母长辈,他生气又能怎样?他要是公然包庇沈梅君就在人前落了面子失了规矩,要是不包庇,沈梅君给赶出府去,我转身就把她弄进娇红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