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孟大人发了话,这亲事也就算是有了眉目,然后开始三媒六聘的一步步走下去就是了。孟谦眼看着府里的人开始为此事着手准备,而母亲的脸上也日日带着喜气,心里知道这亲事算是板上开始钉上钉子了。
他除了冷眼旁观,竟也找不出什么借口来回绝,很是烦郁。索性镇日里呆在酒坊怏怏地打发日子。
小根儿的爹前几日终于找着了。说起来,这酒楼的名字醉仙楼实在是太过寻常,京城里就有十几个,好在齐要是个勤快人,酒坊又素来与各大酒楼有生意上的来往,齐要领着几个伙计不过打听了两天,就找着了刘贵根,将小根儿交到了他的手上。父子相见哭得天昏地黑,连齐要等人走了都没发觉。
第二日,天色刚昏黄,父子俩儿来了。这一次,小根洗的干干净净的倒是眉清目秀的很斯文。
刘贵根见了孟夫人就是几个响头,然后哽咽着说:“夫人,如此大恩无以回报,小人只有一点做饭的手艺还勉强可以见人。今日来一是感谢夫人的恩情,二是想给夫人做一桌饭菜,聊表谢意。”
谢意孟夫人领了,做饭却有些难以应承。家里的厨子也是御厨的弟子,在孟府做了七年,手艺极好。孟家又颇为富足,平日里什么珍肴孟夫人没见过,没尝过?但是刘贵根一脸真诚,巴不得将心肺都掏出来的恳切,却让孟夫人拒绝的话生生堵在嗓子眼儿,半天吐不出来。孟谦回旋了一下,说道:“刘师傅,你在醉仙楼也是主厨,想必也忙的很,此事不急。等小根儿学到了手艺,再来做给我们尝尝。”
小根儿点头恩了一声,感激地看着孟谦,也是一脸的恳切。孟谦看了一眼刘师傅,果然是做厨师的,一个身子足有小根儿三个圆,不由笑道:“小根儿你日后可要多吃些,跟着你爹若还是这么瘦,可不像是刘师傅的儿子。”刘师傅嘿嘿笑了两声,果然是身子胖声音也格外混厚。他感激了半天孟夫人与孟谦的恩情,然后领着小根告辞了。
孟夫人对身边的丫头说道:“问春,你去看看饭菜准备好了没,老爷也快回来了”。问春应了一声,去了后厨。
孟夫人见眼前没人了,这才喜滋滋的告诉孟谦,婚事已经定下,十月二十六是个良辰吉日,正式迎娶康小姐进门。
孟谦麻木地点点头,低头叹一口气,牙缝里漏进些秋风,忽然想起来,染香山的枫叶已经开始红了,不如,去登高望远,赏叶观云,再与方一鸣喝喝小酒叙一叙话,总强过在家里郁郁度日。
他走过回廊,黄莺一啼,耳边响起那句话“若是必须的事就高兴些”,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么个理儿,高兴劲却如何也提不起来。
院子里的桂花树,枝杈上的叶子碧绿如翠玉。那一年,他画了个地图的褥子竟被刚进府的云朵晒在那里竟人皆知,成了孟府的笑话,他又羞又恼有半个月未理会她,她镇日委委屈屈地苦着小脸跟在他身后,可怜的小模样倒真是象极了小根儿。时光很快,转眼这事也过了六七年了,谁想到那个黄毛小丫头长成现在的模样。
孟谦回到房里,看着屋子里的物件,想了想,拿了一只双耳盘龙小金壶,又拿了几件衣服,打好一个包袱,放在桌上。明日再带上一坛十年的春风醉,这就齐了,到时方一鸣的凤眼只怕要成缝眼。
孟谦想起方一鸣,心里舒坦了许多,有半年多未去骚扰他,实在是有些想念。
“少爷,请去用饭。” 问春在门口轻轻叫了一声。
孟谦见来的是问春,有些奇怪,怎么这一日都未见云朵。
“云朵呢?”
“她去绣坊挑丝线去了。”
“挑丝线做什么?”
“夫人说她绣的活好,让她给康小姐绣一件云肩。”
孟谦刚刚舒坦的心又被堵上,那一件云肩要绣上许久,不知道多费神费眼,偏偏还应了那句,为别人做嫁衣裳。云朵飞针走线的时候,是个什么心境,孟谦不忍去想。
吃了晚饭,孟谦闲坐窗前,手里拿着一本书翻着,秋风乍起,带着一股股的凉意从窗棂间透入,烛影一摇一摇,更叫他想起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方一鸣。
明日就去染香山。他打定了主意,放下书打算歇息。忽然听见窗外细碎的声音:“吃过饭了么?”
“吃过了,你怎么还没睡。”
“等你呀。”
是云朵和飞霞。两人同住在孟谦的西侧,正从窗前轻轻走过。
孟谦站起身,推开窗户:“云朵,你过来。”
云朵一惊停了脚步,飞霞笑着推她一把,然后急步走了。孟谦有些懊恼,怎么这府里的丫头一个个都不把自己这个少爷放在眼里,可见平日里和蔼可亲地有些过了,以后定要板着脸才行。
云朵走进屋子,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包裹,估计是丝线彩锦。孟谦看着那个小包裹,才想起来叫她进来竟也没有什么事要说。
云朵见他有些发愣的看着自己的包裹,遂笑着展开,果然是五彩丝线和彩锦。
“少爷,你看我选的这些丝线颜色可好?等绣上四方四合云纹,一定光彩夺目。”云朵喜滋滋地看着手里的东西,再抬头时脸上还带着笑纹。孟谦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色,却没找出自己想看到的神色,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放心。
“这云肩你慢慢绣,不急,别瞅坏了眼睛。早些睡吧。”孟谦只得怅然地说了一句,然后看着她的身影隐在夜色中,似一股轻烟从窗前袅袅淡去。
明日就去染香山,他一赌气,心意更坚。
翌日清晨,他留了一封书信给孟夫人,就去了酒坊,交代了齐要一众事宜……然后去酒窖里提了一坛春风醉,悠然地坐上马车,往染香山而去,烦恼先放一边,且去探友观景,闲情逸趣一番。
方一鸣自号“野趣老人”。刘时听说时,飞快地“呸”了一声,然后省去两字,从此称他“野人”。也是,年纪不过二十七,竟敢称老人,着实该“呸”。孟谦心里嘿嘿乐着,到底还是留了口德,没跟着刘时称呼他为野人,但他那字号却从来不叫,直呼“一鸣”。
方一鸣与孟谦的结识源于一壶酒。
那日风和日丽,出游的人甚多。郊外的一个小酒摊生意兴隆。很快便酒肉告罄,刘时要找个地方去方便,匆匆跑了。孟谦从怀里摸出个小酒壶,坐在瓜棚子下眯着眼慢慢品着。面前只有一小碟牛肉,也是该酒摊的最后一份。
方一鸣就那么直着眼瞪着孟谦的小酒壶,神情很庄重。孟谦眯着的眼不得不睁开些,看他有何指教。他却是一言不发地坐着,目光炯炯,一双丹凤眼很是撩人地看着孟谦。孟谦眼睛睁的更大些,开始怀疑他的居心。莫非是个断袖花痴?他一哆嗦,将酒壶放进怀里,起身要走。
“这位兄台,请留步!”
他也起了身,拦住孟谦,孟谦戒备地看着他,后悔没带着齐要。
“我闻着兄台这酒,明明是春风醉,却又有一丝丝的不同,实在是好奇,敢问是什么酒?”
孟谦放松了肩膀,一颗心放回了原地,原来是个好酒之人。他暗地里佩服,这人怪是怪,鼻子确实了得。这酒的确是春风醉。早上出门时,他灌了一小壶春风醉打算带着,被云朵看见,鼻子微微一皱,低声说了一句:“夫人让你少饮酒呢。”孟谦没吭,心说,开酒坊的还能不饮酒?然后扭身去拿丝巾擦手。
再一转身,只见云朵低头笑着,手里拿着装醋的小壶正欲离开。孟谦抓住她的袖子,低声威胁:“快说,干什么了?”
云朵一扬头,抿住嘴角不说,笑意却掩饰不住。孟谦拿起酒壶闻了闻:“放醋了?”
“就放了一滴,难喝你就可以少喝点。”她倒是一副好心好意的模样,大言不惭地说道。孟谦叹着气放开她的袖子,自己果然是没一点威信可言,小丫头变着法子地欺负他,还打着孟夫人的旗号。他尝了一口,并未怎么难喝,也舍不得倒了,就揣在怀里。
没想到,眼前这位,不仅闻出了春风醉还闻出了一丝异味。看来,喝的酒要比喝的水多得多了。
孟谦起了结交之心,因为酒。
他把方一鸣请到酒坊,放开了与他拼一场酒,醉得稀里哗拉却畅快无比。
后来,就成了朋友。
方一鸣住在染香山,并不时常过来,却常常让人秋捎一片红叶,冬捎一枝腊梅,极是文雅。也有不文雅的一次,捎来一只母鸡,说是给孟谦补气。
孟谦也是逢秋必去染香山,带一坛春风醉。

世外桃源

染香山的秋色刚刚好,如一副浓淡合宜的水墨画。
孟谦提着包袱上了山,不急不缓,且行且歇,晃晃悠悠到了一处山涧,青山碧水间矗着几间竹棚子,四周围着一圈篱笆,缠着凌霄。正是方一鸣的野趣居。院子里养着几只肥肥的老母鸡,悠闲地在秋阳里跺步,那步子倒是很有主人的风范。
孟谦站在门外喊了一声:“一鸣兄!”
门里应了一声,出来一个蓬头散发的人物,正是方一鸣。
“你做什么呢?”孟谦惊异地打量着他的如此打扮,即便是山间人迹罕至,也不至于不修边幅至此。
方一鸣惊喜地窜到篱笆前,打开门,嘿嘿笑道:“我正在捉鹌鹑。”
孟谦愣了愣,见他并无玩笑的意思,只得在心里闷想:屋子里有鹌鹑么?进了屋子,并没见到一只鹌鹑影。孟谦放下包袱,取出春风醉。果然,方一鸣的丹凤眼立刻眯成一条逢,嘿嘿笑着一拍孟谦的肩膀:“老弟,我猜你近日就要来,特地备了几只鹌鹑要与你下酒。不想,刚才从笼子里窜出来放风,还没捉住。”
孟谦只得也嘿嘿笑着:“要我与你一起捉,是么?”
“是,是。”方一鸣并不客气,将孟谦拉到床前,一张大木床上低垂着帐子,方一鸣将帐子揭了一条缝,飞快地钻进去,然后又露出个头:“孟老弟,快上来。”
孟谦硬着头皮也钻进去,一肚子的纳闷:“这鹌鹑怎么进了他的帐子?”
果然,帐子里靠着床角边五六只鹌鹑如惊弓之鸟,瞪着两个不速之客。
床上铺着一大块灰色破布,方一鸣开始在帐子里施展拳脚,如猛虎下山,饿狼扑羊,半天扑腾住了一只,递给孟谦:“快,装到那个笼子里!”孟谦望床上一瞅,方一鸣的枕头边的确有个小笼子,他拿起来将鹌鹑放进去。方一鸣在帐子里腾挪扑抓,身手矫健,不多时,六只鹌鹑悉数落网。
待从帐子里出来,方一鸣如一骂过街的泼妇,披头散发,衣衫不整。面目却不可憎,丹凤眼水亮,脸上泛着得意的红晕,堪称妩媚。
孟谦终于忍不得,问道:“一鸣兄,这鹌鹑怎会到了你的帐子里。”
方一鸣紧紧抓住笼子:“嘿嘿,我虽然抓了它们准备大快朵颐,款待好友。可是却不知你究竟何时才来,是以每日里给它们好吃好喝地养着,还要放风自由,让它们过好这最后的时日。虽说,床帐子里放风地方不大,却也好过这个小笼子,聊胜与无嘛。你说,我对它们是不是很仁义?”他一本正经地说完,又对布袋里的鹌鹑念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孟谦哭笑不得,很想替这些鹌鹑们说一句:若是真仁义不如将我们都放了。不过看方一鸣念着阿弥陀佛时的认真投入,已是铁了心要善哉这几只鹌鹑了。
两人坐定,方一鸣先是煮水烹茶,又在院子里支了矮几,摆好茶具,然后胡乱一揽乱发,坐在席子上与孟谦开始叙旧。
孟谦心中正是烦恼,三杯茶水下来,已经将近况说的七七八八。
方一鸣听罢丹凤眼一挑,嬉笑着瞥了瞥孟谦:“我看你是心里另有了人,才对那康小姐不满吧?”
孟谦赶紧摇头,心里却委实晃过一个身影。他张口分辨:“只是觉得自己年纪尚幼,并不想急着成家,我甚是羡慕一鸣兄的逍遥快活。”
“并没有什么好羡慕的,我这样的日子举手就得来,你那样的日子却是多少人都盼不来。”方一鸣看一眼远山,淡淡地笑着,眉目也甚是淡远。
孟谦也看着远山,黛青色象是晕开的墨渍,山风一吹,心里渐渐明朗起来。
入了夜,方一鸣又念过几声阿弥陀佛之后,将几只鹌鹑架火烤了,配上春风醉,围坐在篝火边,醉意熏熏地有如仙人。竟然还说起了他的家事。孟谦从未问过他,却也好奇。好不容易他主动提起来,颇想凝神细听,可是酒意上涌,看不清也听不清,只寥寥听到了几个字,睡一觉又将那几个字忘得极是干净。
翌日天色未明,孟谦就被方一鸣提拎起来,去看日出。
看完日出,去看枫叶,看完枫叶,去看瀑布,看完瀑布,去泡温泉。行程紧凑如同赶集。
温泉里热气冉冉,水温舒适。不过有一个缺憾,是在野地里。四周除了几棵老树枯藤,无甚遮掩。孟谦浸在水里提心吊胆,生怕有人前来。即便没人来,来个野物,泡在水里的二位也是不着寸缕,赤条条地吃起来甚是干净利落。
方一鸣半眯双眼,悠哉的躺在水里,头枕在乱石上,看着孟谦一脸的担忧,不由叹息:“操心多了,易老。”孟谦呵呵笑着,突然被一声老鸹叫惊了一跳,他不甚放心地东张西望,前后顾盼,又将衣裳放在手边,随时打算一跃而去,或是一沉到底。
方一鸣微惺双目,扫了一眼孟谦:“人生苦短,只管随意尽兴,想那么多,顾虑那么多,有什么意思。”说着,闭上眼睛往水下更沉些。
孟谦被这话激起一股豪气,终于心一横,放开了沉在水里,闭上眼睛,果然,一会工夫就身心舒畅无比。
半晌,孟谦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只见方一鸣慵懒地似一只蜷成一团过冬的松鼠,一脸的滋腻惬意,眉宇间还带着丝霸气。叹道:“这染香山倒象是你家的。”
方一鸣闭着眼睛微微一笑:“你就当成是我家的。”
孟谦大笑:“那我索性当成是我家的。”方一鸣睁开眼睛,双眸被水气蒸的亮晶晶的。
“你这么说,才算是心境开了。”
孟谦笑道:“莫说心境,我一来你这里连心花都开了。”
方一鸣懒懒地偎在石头上,打量着泉边的野花秋菊,朦胧着眼,说道:“此处堪比桃花源。”
“桃花源”三字映入孟谦耳中,让他一激灵,冲口而出:“你也去过桃花源?”
“我说的是陶公的桃花源,你说的想必是采莲河畔的桃花源?看来你已经去过了。”方一鸣贼贼地笑着一指孟谦的鼻头。
孟谦讪讪一笑:“的确是去过了,不过只看了一场舞而已,那里的景致的确是绝佳。”
“人也绝佳。”方一鸣一眯眼,继续贼笑。
孟谦脸皮薄,被他贼笑了几次后顿时脸上发热。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愣了半天,突然想起来反击:“你没去过怎么知道?”
“我又没说,我没去过。”方一鸣一摊手,面不改色,还稍稍带些委屈。
孟谦也想贼笑他几声,却做不出来,只得悻悻地哼道:“看来倒比我去得多呢。”
“的确不少,常去。”方一鸣悠悠接道。
“你还有钱去那里?”孟谦在水里坐直了身子,惊诧不已。
“我带着老母鸡去的。一只母鸡就进去了。”方一鸣正正经经老老实实地回答。
“呸!”孟谦实在忍不住发出一声素来不肯出口的呸字,实在是忍无可忍,涵养也顾不上了。
“嘿嘿,不信?有机会叫你看看我骗你了没有。”方一鸣继续正正经经地回答,眼中一闪一亮。
孟谦恨恨地咬牙,明知道方一鸣说的是瞎话哄他,却也拿他滴水不漏的一脸正经没策。
“好,若是骗了我,看我不把你的老母鸡吃光。”只能如此威胁,他那破棚子里最值钱的就是那几只鸡了。
方一鸣又嘿嘿了几声,潜到水里,养着神。
孟谦虽然好奇他身无分文如何进得桃花源,见他不肯明说,到底忍住没继续问下去。方一鸣虽然清贫如洗却气度不凡,独身一人隐居深山,到底有何故事,孟谦一直没问。他结交的是这个人,并不是他的身世与过往。
与方一鸣在染香山,日子过的惬意闲适,不觉已是半月有余。孟谦想起留信上所写的出外半月,已经到期,就收拾收拾打算回家。
方一鸣并不留他,抱着胳膊偎在门口,象是有话说,又犹豫着没有开口,他踌躇了一会终于还是说道:“令尊大人最近可好?” 这话让孟谦稍稍有些愣,相识几年方一鸣突然提起他的父亲,倒是头一遭。他笑道:“他老人家也要辞官回家卖酒了。我巴不得到时候更闲一些。可以没事就来唠叨你。”
方一鸣似是舒了一口气,笑道:“我也巴不得,下次来只怕要多带一个人吧,嘿嘿。”
孟谦半个月的小神仙日子养出的滋润快活被方一鸣的两个嘿嘿,嘿掉了大半。他讪笑着告辞了方一鸣,一路下山。
秋色比来时更浓,一路上的枫叶如火,有些灼眼,也许是的确有些思家,他下山的脚步少了悠然,显得匆匆。
孟谦在山脚处寻了个马车,半日行程到了城里,已是黄昏。
街上路人渐稀,秋日的黄昏更短,仿佛瞬间工夫四周就开始晕染夜色。

晴天霹雳

马车停在孟府大门口,孟谦付了银子,跳下马车,立在石狮前,脚步却抬不上台阶。
大门紧闭,叉着两道封条。院子里昏沉一片,死般寂静。
孟谦初时以为走错 ,但那门前的两只石狮,在他门前立了二十年,他不会看错。围墙门匾也绝不会看错。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慌的如同擂鼓,手有些抖。
突然,石狮后闪出一个人,包着头巾,飞奔过来,站在他的面前,泪如雨下:“少爷,你终于回来了。”孟谦心里抽了一下,低头看着,云朵的眼泪如细细的水流从眼眶里不断地往外涌,嘴唇微微颤抖。
孟谦勉强稳住心神,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嘶声问道:“云朵,究竟是怎么回事?”
“少爷,家里出事了。你走的第七日,老爷带了一坛春风醉,说是皇上要尝一尝。没想到当天夜晚,家里就突然来了许多人,为首的一位大人对夫人说,老爷带的酒,皇上喝得上吐下泻,龙颜大怒,老爷被关在刑部,自尽了。夫人听说,当时就昏了过去。”
孟谦听着只觉得象是梦话一般,他死死地看着云朵,她的眼泪一颗一颗的,伴着她的声音往下掉,真实真切,并不是梦。
“夫人让我去酒坊找齐要,我去了之后,酒坊也被封了。我再跑回来,却发现,夫人已经……”云朵突然大放悲声,说不下去。孟谦只觉心要炸开了,血开始往头上身上乱涌。
“夫人怎么样了?”
“夫人,也自尽了。”云朵说完,低泣不止。
孟谦的头顶轰然一声,如同雷鸣。他哆嗦着,眼睛血红,死死看着门上的封条。
云朵忍着眼泪,轻轻地摇了摇孟谦,他木木地站着,耳朵里哄哄的一片,仿佛听见那夜孟府里的嘈杂与慌乱,还有母亲脸上的绝望与害怕。她是个养在深闺,又嫁入富贵的女人,除了过门的前几年,一辈子都没有一丝的烦恼与担忧。突然的噩耗,她该是如何的害怕,而她唯一的儿子竟也不在身边与她分担一分一毫。孟谦想了想只觉得心被剜了一刀,血淋淋地痛。
“那些人将家里的东西都查抄了。”
风势渐起,地上的落叶卷上台阶,枯黄的叶子,落寞的石狮,破败的门头,定在孟谦的眼中,他死死的看着,眼框疼的似要裂开,却没有一滴眼泪出来。
“少爷!”孟谦的神情让云朵有些怕,她以为他会痛哭一场,发疯一场,他却是平静地象是傻了。秋风卷着落叶,在他的脚下盘旋,他立在风里象块石头,直到夜色将他团团裹住。黑暗中的孟府漆黑一片,静的只余风声。
“少爷!”云朵再次轻轻碰碰他的胳臂,声音有些抖。孟谦略动了动,看着她,声音嘶哑:“云朵,你说的都是真的么?”
云朵抓住他的手,心疼地不忍说出个“是”字。
“少爷,你跟我去雷公巷,先歇息一下,好么?”她低声央求,对他反常的静默有些怕。
孟谦动了动脚步,虚浮得象是三日没有吃饭,周身都没有一丝的力气。云朵扶着他的胳臂,慢慢走着。
秋意更浓,似乎已经到了寒冬。
雷公巷的小院子里微微透着一点亮光。
云朵上前叩门,开门的齐妈一见到孟谦,顾不得身份,就一把抱住他哭起来。孟谦的眼眶终于热了,泪开始往外涌出来,黑暗中的那一点亮光也被他的眼泪糊住,眼前一片漆黑。
许久,三人进了屋子,小小的屋子里点着一盏桐油灯,昏黄的灯光照着几把椅子还有一张方桌。上面扣着两只碗。齐妈抹着眼泪说道:“少爷,我去给你做点吃的。”然后走到外间,云朵红着眼睛,端过一杯凉茶放到他的嘴边。黑色的茶汤进到口中,涩苦得舌头都有些麻木。
“老爷夫人葬在那里?”他声音飘忽,吐出这几个字似已抽掉全身力气。
“当夜府里的人都被赶出来了,我与齐妈远远地守在门口,第二日上,夫人被葬在孟家的坟地,我在那里见到了老爷的墓碑,夫人是与老爷合葬的。”
“你知道是谁葬的么?”
“我不知道,只听人叫他吕大人。”
孟谦钝钝地想不出来是那位吕大人。应该不是父亲的友人。
云朵从怀里掏出一只钗,递到孟谦眼前:“这是夫人让我交给少爷的。她什么话也没顾得交代。”
孟谦接过那只钗,无比熟悉,日日插在母亲的发髻上。银制的钗头雕着一朵莲花,因为孟夫人小字里有个“莲”。她有许多的首饰,却一直带着这只不起眼的银钗,因为是孟大人当年送她的。
孟谦紧紧握住银钗,硌的手心刺痛。
齐妈下了两碗面条,端到孟谦和云朵面前。
“多亏云朵日日在门口守着,不然少爷还不知道去那里落脚呢?”齐妈哽咽着将碗递到孟谦手里。孟谦愣愣的接过,却又放下,云朵也是哽咽难以下咽。两碗面在桌子上散着热气,渐渐越来越淡,越来越稀。屋子里的三人沉默无言,窗外的风声呼呼从窗纸上刮过,越发衬着屋子里的死寂。良久,齐妈走过来扶着孟谦:“少爷节哀,身子要紧,日子总是要过。”孟谦神色呆痴,毫无反应。她想继续劝说却又打住,其实劝什么都是无用,她经历过老齐的丧事,明白其中的滋味,外人的劝说根本是水米难进,唯有时间是治疗创伤的唯一良药。孟谦站起身,就着齐妈的扶持,走到院子,夜色浓密,星月全无。
云朵在隔壁的屋子点了一盏灯,和齐妈一起扶着孟谦躺在床上,孟谦恍恍惚惚已经痛的毫无知觉,任由她们摆布,只是心里一刻都不停歇地回想父母的音容笑貌。
他很想快快睡去,醒来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场噩梦罢了。
但是一丝睡意也无,脑子疼的似要炸开,渐渐全身都开始痛起来。云朵依偎在他的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他也紧紧握住她的,似是一根救命的稻草,让他还残留一丝丝的希望。
他闭上眼睛,又涩又疼,心里翻来覆去是父亲面带疲倦地一句话,过了年,我就辞官回家卖酒。
春风醉卖了几十年,从没听说过有人喝过出事。为何偏偏皇上会上吐下泻?这怎么可能?孟谦此刻麻木痛楚的心只能想到这里,再难继续。
他僵硬地躺了半夜,突然昏沉起来,渐渐失了知觉。
再醒来,已是黄昏,屋子里一股草药味道。
云朵守在床前,双眼红肿,面带憔悴,显然是久未成眠。
“少爷,你喝点药吧,烧还没退呢。”她端起床头小炉上温着的一碗药,送到孟谦嘴边。孟谦打量着屋子,心里彻底绝望了。这一切仍是真的。再不会有错。
他突然坐起身,接过云朵手中的碗,一饮而尽。然后起身下床,他踉跄了一下,有些头晕,云朵扶着他,问道:“少爷,你要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