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的头忽然剧烈地痛了起来,手指骨节挣得惨白。垂额握住婚书,额上红印似一滴血珠,映着婚书上的金印,格外红艳狰狞。
奚山凝视她许久,才含笑道:“你看来很痛。”
妾停滞了许久,几乎喘不过气来,许久,才抬起头,逼近奚山的眼眸,黑黑的眼珠中空荡荡的,似乎化出胸中的最后一口热气,冷漠地问他:“此时不宜成婚,敢问山君,还需何礼,才算重诺?”
奚山君脚勾着树枝,肩窄而身长,身子晃晃荡荡的,显得有些凄凉孤独。他轻轻抱住妾的颈,许久,才轻轻笑道:“盖上指印吧。你死了,我找谁呢?”
五月初十,是个好日子。这日子好在它明明没什么好的,朝中人人却偏偏能欢喜得像过年。这一天,是郑贵妃的父亲郑国公的生辰。而郑国公也是个妙人,生了个能生儿子的美貌女儿固然很妙,但更妙的是他生了个权倾朝野的贤臣郑祁。
那一天,今朝都开花了,一大片一大片地缀在枝头,俏生生的,蔚若云霞。传说昭王还是皇子的时候求娶先后秦氏,秦老将军曾刁难说:“若园中今朝花都开了,吾当嫁女。您生下来的时候虽是冬日,但臣听说宫中所有的花都齐齐绽放,连已枯死数年的金昙也连开八日不败。想来小女是个平凡人,出生时毫无异象,只有无名野树开花,何德何能辅助天命之人。”
求亲的那一日初初立春,金贵的花都不肯开,只有将军府园子内的野树开得肆意,满满的枝头,无香,好似打了这位金贵皇子的脸。可皇子偏偏不肯走,喝了三泡茶,依旧坐在园中看着野花肆虐灿烂,旁的名树枝头凋零。
老将军预备下逐客令,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却抱着杆长耙低头跑了过来,也不顾皇子坐在树下,拿着耙子踮脚捣花,似是撵人。老将军心中得意,面子上却喝骂她道:“没看到贵客吗?无礼至此!”
当年的三皇子微微一笑,道无妨,轻轻站起了身。谁料那丫鬟却轻声道:“小姐方才也骂奴婢,说今朝花都开了,怎么还不给她制新胭脂添妆!”
老将军冷哼道:“只开了野花,何时都开了?”
丫鬟义正词严道:“老爷请看,此树别名‘昨昔’,此花正叫‘今朝’。”
老将军脸气得通红,咬牙问婢女:“几时改的名?”
丫鬟捧起脚下的野花,微微抬头笑道:“昨昔还是今朝,您问哪一个?”
老将军看到婢女的模样,忽然目瞪口呆,“你你你怎么在…你给我滚回去…滚回去伺候…小姐!昨昔今朝都不许妄想!”
小婢女小脸莹白,还带着微微的绒毛,稚气地问他:“那奴婢替贵客问一句,若此花结果,便叫‘明日’,可好?”
老将军气得差点仰翻过去,点着婢女的额头,喷了她一脸口水,“明日也不可!”
小婢女用袖子抹掉脸上的唾沫星子,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后日呢?”
三皇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被众人怂恿着来娶大将军的幼女,原只是为了一个赌注。他的弟弟穆王道,若他能娶到将军之女,穆王便娶了内城东街太常家的丑女。
老将军是出了名的飞扬跋扈不怕权贵,他战功显赫,平定四国,全靠一双手,一支枪,除了效忠主子,从不与权贵结交,并许下狂言:“若秦氏门前十里长红,必是老子又得了封赏。”如此还有谁敢轻易求娶他家女儿?如今圣上是封无可封,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儿子们打起了赌。
三皇子转眼看着小婢女,含笑脉脉,小婢女却如临大敌,对他道:“您这样笑,让旁的女孩看到,十分不好。”
三皇子便又笑了,正想拱拱手告辞,回宫认输,老将军却板着脸,咬牙切齿道:“吾家无嫁妆,殿下若不嫌弃,便将这等厚脸皮的今朝移到宫中吧!”说完,拂袖而去。
三皇子娶亲当日,将军府前江山万顷,十里红妆,平吉殿中却只移植了百棵今朝。
如今,今朝在民间家家户户都有一两株,不因它花瓣如何奥妙,只是它落地便生根,伸手便可触到。
昭后去世,城中的今朝便再没开放。如今成了太子宫的昔日三皇子殿的百棵今朝,也全被一场大火烧死。今年五月,是时隔两年,今朝第一次开放。街道两旁,灿然明丽,许多这样淡色的花瓣,攒到一起,才显妖娆,须知它原先如何不起眼。
奉娘日日用绸缎练舞,似乎益发不顺手,于国公生日之前病了,那一场舞却是跳不得了。郑祁素来是个追求无瑕之人,心中便宛如有了一个疙瘩,十分不悦。阮氏却道,妾与奉娘形影不离,兴许也会呢。郑祁又想起年少时白孔雀的一曲舞,心中一动,便去问妾。妾看着郑祁拿来的白绸,那质地十分柔软,她点点头,算是应了。
昨夜刚下过雨,抬眼时,今朝的花枝已探入窗内书桌,柔软而带着潮凉。妾把书放好,若有所思地盯着花枝瞧,郑祁却把花折了,扔出窗外,冷笑道:“这等贱物,也配长在我府中!我竟不知,还有漏网之鱼。”
国公府上的今朝,早年都刨去了,如今只此一株。
妾声似冰坠泉水,“今朝花死,公子功劳。明日人亡,可是天命?”
郑祁却朗声笑了,“他若不死,天命不灭,我又何来天命!”
妾也笑,只是笑意浅淡,如冬日阶前白霜,吹一吹便要散了似的。
第二日,便是五月初十。妾依旧一袭白衣,袖上却是泛蓝的云纹,束玉冠而男装装扮,秀美清贵,逼人魂魄。
郑祁看看她的模样,皱眉道:“你今日跳舞,缘何男子装扮?父亲从未见过你,何不盛装环佩,予他一个好印象。”
妾眸子黑黑的,含笑道:“世人重色,公子亦不例外。我色足矣,男女又有何区别。”
郑祁从未见妾这样笑过,只觉头晕目眩,又隐约在何处见过。他想起父亲国公亦不是十分收敛庄重之人,温声道:“此言不差,便如此吧。”
国公生日,到的第一位客人是平王世子。他与郑祁情谊还算深厚,世子嬉笑道:“莫嫌我赖皮蹭饭,只是听说府上今日请了内城最有名的歌姬演好戏,你是知道我最爱凑热闹的,因此便早早来占座。”
郑祁拍拍他的肩,笑道:“早早备了世子的席座,祁岂敢怠慢贵客?”
平王世子随他入了席,水榭上搭了戏台,戏台四面清澈幽碧,倒是十足的好风景,只是离宾主有些远,歌姬唱时众人也就听个模糊罢了。郑祁是个多疑的人,想必如此摆设,是出于爱惜自己的命,怕伶人行刺罢了。
朝中人来得不少,除了当今主上亲弟穆王,重臣们个个都露了脸。待到戏子们登台,酒席就要开了,却听门人大嗓门惊惶道:“清阳长公主到。”
顿时,鸦雀无声。众人头疼了起来。提起这位长公主,真让人不知如何是好。倒不是她何等骄纵、何等任性、何等有脾气,单单她是皇后教养长大,又深受帝宠两条,浑身不自在的大有人在。
郑祁皱眉,今日皇亲是有赏赐,皇子们十分不愿在主上面前落个勾结外戚的名声,连三皇子也没有到场,这个未出嫁的公主倒无声无息地来了。他与清阳素来没什么接触,此番恐怕来者不善。
然而众臣只能跪着迎驾,抬眼没有内侍宫女,亦无摆驾起鸾,正疑惑间,却见一身玄衣的清瘦少年缓缓迈步而来,他提着剑,剑尖明晃晃的,还未染血。
玄衣在大昭,只有太子穿得。
众臣颤抖起来,四顾惶惶而汗流浃背。那少年走来,剑尖指着郑祁的喉,怒道:“抬起头来!”
郑祁缓缓抬起头,唇角带着温和的笑,“不知长公主有何见教?”
这羸弱玄衣少年分明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姣姣眉发,眼中的恨像一团火,要把所有下跪的人一个个烧死。
清阳冷笑道:“你不怕吗?郑大人。”
水榭上的歌姬正唱得莺莺侬侬,距离太远,她们仿佛不知发生了什么,郑祁也从未下令让她们停。
“这样一个艳阳天,小娘子独个儿行桥边,桥上路人纷肆看,谁家娘子恁大胆?”
戏词声声传来,郑祁微微一笑,“臣怕什么,臣有何可怕?”
清阳手中的剑,刺破了郑祁颈上的肌肤,她握紧剑柄,冷冷地问他:“深夜入梦时,皇兄可曾向大人索过命?”
那歌姬又唱道:“明月曾经锁阑干,垂柳闲话过夕阳。行人垂首看春花,三寸绣鞋灰扑满。女儿自古见识短,有智饶是大过天,漫漫寻寻,觅觅难难,只当一首女儿赞。好女孩儿忠义全,生时为父死为夫。儿郎活过重阳天,想必又弹这首赞。曲儿弹得一年年,哪个饶她活过天!”
郑祁手握住剑身,朝后一顿,便将清阳甩开,口中惊讶道:“微臣惶恐,失了分寸,切莫伤了金枝玉叶。”
清阳一个弱质女孩,被他甩到了地上,手掌蹭破了皮。她眼中噙泪,撑着剑,起身冷笑道:“你有何不敢?众人均看出皇兄仍有暖息,只是假死,你却进谗言于父皇,生生把皇兄活埋在母后的陵寝,让母后在天之灵,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惨死,好狠毒的心肠!你亦有父母,既知道父母生辰,盼父母长命百岁,想必也知道父母何事皆无谓,但求儿女平安。大将军死时交还全部兵权,母后已经偏居一隅,皇兄更是恬淡品格,从不见外臣,退无可退,尔等依旧步步紧逼,毒死母后,害死皇兄,狼子野心至此,只恨天,怎么不劈尽你们这帮毒蛇禽兽?”
群臣脸上结了密密的汗,听到这样诛心的话,吓得魂魄俱散。
郑祁眯眼,一字一句道:“自古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公主当真不清楚吗?我既是臣,何时能决君命?”
清阳怔怔地呆在原地,发髻垂下一缕,有些散乱。那女子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良辰美景这般天,浩荡洪水何时泛。小娘子这般到桥头,只为看,看那航船哪个同她还。女儿各个皆苦楚,生时为谁死为谁,这么个人生,也么个长生,气断魂消方知晓,大世间轻薄不过夫妻,淡薄不过骨肉!”
她茫然地看着戏台,就那么看着,眼泪却滚落下来,似潮水来袭,手指摸到脸颊时已经猝不及防,哽咽,而后大声悲鸣。
众臣望着小公主似乎疯了的模样,均一脸冷漠嘲弄。风过时,今朝花似一道屏障,花瓣稠密而淡雅,自远方旋卷而来,隔开了清阳和郑祁的视线。
郑祁恍神间,一道冰冷的剑光已经再次指到他的颈间。清阳眸子直直地瞪着他,歇斯底里道:“既是如此,我也想让郑大夫死,你可肯死?”
郑祁的头发纹丝不乱,冷笑道:“臣从来只事一君,便是天子。公主他日若嫁乞丐,生得娼妓奴婢之流,也要臣三跪三叩吗?”
清阳咽下泪,哑声笑道:“你不必威胁我!你刨我母兄根基,我日日煎熬,今日肯来,便知再没有活路。只是杀了你,报了仇,此生才不枉为人女、为人妹!”
众臣抬眼,看着郑祁,目带哀求,亦有阴狠的共鸣。
郑祁却仰头大笑,面带杀机,“祁自幼便只愿做君子,奈何君等咄咄逼人,好让祁为难。”
那些歌女唱完,鱼贯而出,其中一个梳着包包头,苍白脸,黑眼圈特别显眼。她混在其中,看着远处的清阳,长长叹了一口气。
清阳眸子一暗,握剑正欲使力,却被不远处一样东西弹中手背,瞬间失去力道。“咣当”,随着剑一齐落地的是一把山河扇。墨色染朱,分外妖娆。
平王世子起身,微笑地伸手道:“公主妹妹又在顽皮些什么,随臣一起入席吃酒,可好?臣明日便要回封地,下次再见妹妹,不知要到何时了。我们兄妹,正是要好好联络感情。”
清阳愣了,平王世子的眸光含笑,水泽熠熠,满是怜惜。他走近清阳,握住她的手,温柔道:“妹妹今日有眼福了,听闻郑大人有爱妾善舞,你不妨一观。”
随后,细长的手指揩掉清阳眼中的眼泪,他啧啧道:“可怜见的,明明是你胡闹,旁的人不知道,还以为国公府怎么欺负长公主了呢。”
不理众人的目光,他拉着清阳的手,便回到席上,弄得众人摸不着头脑。唯郑祁眸光闪动,和父亲郑国公交换了眼神,领着众人,回席吃喝,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又过少时,沉闷鼓声如雨点,水榭上出现了一道白色屏风。从远及近,缓步走来一道修长人影,如云亦如雾。他手中似乎抱着一把古琴,席地而坐,鼓声渐消。
屏风外走出一个黑衣素颜的女子,不绾妇人发,而面如润玉。她手中握着长剑,一飞身而如花跃枝头,珠玉溅瓷。颈中肌肤白皙,木钗在黑发飞扬中淹没,唯余风声。几个剑花翻转,恰似鱼入龙门,水生翻滚。
郑祁有些不悦,他已严令禁止舞时用剑,此时奉娘却拎着剑跑出来,着实不懂分寸。
屏风后隐约响起裂帛之声,而后琴声如山寺钟声,悠然渐起,起初低沉似兽鼓,压至最低处,而拔然如雀鸣,婉转滴沥,撩人心扉。
士大夫中有懂音律之人,郑祁亦是个中翘楚,听闻乐中变故,面色皆陡然一变。这分明不是古琴能发出之声,可那屏风后之人,确实似在弹古琴。
黑衣女子闻听鸟声而又跃高,她挑剑提膝飞襦裙,伸臂刺入身旁参天古树。女子眸子妩媚而带挑逗,唇角梨涡闪动,众人皆看得痴痴迷迷,而她手中的剑已剖树三寸,不见如何使力,而枝叶已离树身,颤颤巍巍飞向水榭对面的众人。众人提防不及,皆被绿叶打中,落个狼狈不堪。郑祁侧身,手指接过从眼前飞过的树叶,朝黑衣女子一笑,那黑衣女子也笑开了,剑掩红颜,半遮半露,却冠绝四方。
“好个奉娘,不知她竟有如此手段。”郑祁转着手中的玉扳指,笑着对平王世子开口。
“还不是探花郎调教得好?剑虽厉,于你,却是无牙虎,岂能伤人?”平王世子眼中含着笑意,手中握着白玉酒杯,似醉似醒。他身旁的清阳却把目光移向屏风,只看着那道人影,如坠梦中。
屏风后的鸟声渐渐从婉转变得尖锐,而后凄厉,似被扼住了咽喉。郑祁想起了幼时被自己溺死的雀王,朦胧的夜色中,它的眸子分明还带着对自己的喜爱和信任,却渐渐变成了泪光。当内侍亮起宫灯时,他松开了手,看着那身白羽蓝翎沉入水中,鸟儿的泪光也被芙蓉塘淹没,只剩下掌心灼热滚烫。太监见他神色有异,问他怎么了,他却几乎要哭了。他道:“我的雀儿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那时手攥住胸口,只有痛是真的,其他的统统是假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
他知道屏风后的人就是雀儿,他知道,她还在恨他。可是,这种恨却让他心中涌出异样的满足。从没有什么该是他的,却得不到的。异类如何,死物如何!郑祁虽非皇室,却是天命之人。求全得全,求仁得仁。
鸟声渐渐消止,奉娘一式流雪回,哪处的白色花苞整只垂落在剑尖,她顺着剑的方向缓缓抬起头,水的对岸坐着郑祁。
众人拍案叫绝,哪知琴声又起,纷扰悠扬而杀气四溢,屏风后响起清冷淡漠之声:“尔等,皆要长命百岁,等着孤。”
曾在太子宫中侍奉过的洗马听闻此言,却蓦地从座位上跌坐下来。东宫素来门禁森严,除了太子师和一众配臣,从未有其他外臣见过太子,更遑论听太子只言片语。在座的,只剩他,还识得。
郑祁听到琴音,便陷入了迷思。他仿佛走到纵横捭阖的朝中局势,畅快淋漓,逼得对方无招架之力,雄心壮志,正难以自拔,却蓦地听见裂帛之音,从屏风后传来,只是瞬间,屏风内的那把古琴已碎锦而出,如剑一般飞向郑祁。他猝不及防,却被一段白绸缠住了脖颈。
原来,屏风后的本就不是一把琴,而是一段绸。
屏风裂口处,隐约是平淡的眉眼和一点嫣红。人影握住白帛的另一端,收紧使力,望着郑祁,淡道:“不用剑,焉知孤便不能杀你?”
郑祁想要用手挣脱,那绸缎却益发紧起来。他伸手打翻酒杯,想用残杯割断白绸,却手脚弹动,如泥淖中鱼,只是垂死挣扎。
这厢,清阳却已然跪下,泪如雨下,“臣给太子请安。”而太子冼马则瘫倒在地上,如泥。
郑祁不敢置信地望着屏风内的那一点胭脂玉颜,绸缎上还带着妾身上特有的冷香。他脑海中匆匆闪过一些画面,却定格在送葬当日。
那时,他奉旨走到太子棺木前,假作安抚太子,实则用三根铁针插入太子头颅内死穴时,嗅到的,也是这等香。
“公子对孤的恩情,孤日日铭感,不曾忘怀。”少年声冷,寒气逼人。
郑国公跪在地上,不断磕头道:“太子英灵饶命!”众臣如丧考妣,连滚带爬往外逃。那屏风后的少年却低低地笑开,“众卿急着去何处?何不一同送郑大人一程?”
语毕,手一收,郑祁轰然倒地,头颅恰恰没入池塘中,一声脆响,血水四溅,落湖而生巨响。
众人哭着求饶,屏风后的少年已经收回染血的绸布,在屏风上缓缓书下一段话:“鸠兮佞兮,何占鹊巢。凤兮飞兮,无处归乡。明日兮,已无明日。岂无太平,扶苏已亡。”
那少年扔下白绸,吐出人世间最后一口浊气,口中却含着血腥之气。他从屏风后走出,白衣蓝袖,玉冠冰凉。
众臣跪在那里瑟瑟发抖,他却如睥睨万里江山,平淡地笑道:“原来,你们怕的不是人,而是鬼。”
风吹过时,白色的袍角也缓缓扬起,他道:“从今日起,孤唤扶苏。如有一日扶苏来取卿等性命,那才是鬼。”
他单单凭着最后一口气忍到如今,而后,口中吐出一口鲜血,黑眸缓缓闭上,风却又起。众人被这阵怪风迷了眼,再睁开眼睛时,水榭之上,已空无一人,只余下一扇血迹斑驳的屏风和一块伏在地上处处挖洞的古怪木头,上面安静躺着的十三股丝线,随着风,俱要散了。
这酒席吃得惊心动魄,清阳最后哭得昏厥了,平王世子抱起她,走出一片混乱的国公府。府外奉娘早已候着,手中攥着一封书函。她跪下道:“殿下,太子有书,命妾送来。”
平王世子摆摆手,笑道:“不看也罢,定是叫我好好安顿你,顺道罚清阳抄《女诫》百遍。行踪虽诡异,我却料他死不了,只是不知又到了何处打谁的秋风去了。”
奉娘低头问他:“妾帮太子,只为他曾救妾一命,让妾免于水祸,世子又为什么?”
世子笑睨她道:“我父王非穆王,而我也非穆王世子。除了忠君,还有何法?”
他抱着清阳踏上马车,脚步顿了顿,回头,看着奉娘的一身黑衣半晌,才眯眼道:“话说回来,你当真是一只孔雀,还是一只白的?”
奉娘抿唇,微微地笑了,“妾是。”

第二章 奚山卷·翠申
翠申者,后族也。貌美而喜翠衣,族除大母皆男儿,妻多童养,一生不渝。辈居奚山,性聪颖,擅窃物。
——《异人集·四卷·太史撰》
不知此处是何处了,但见四周阴冷冷地结着寒霜,四壁无光,亦透不过风来。
一身白裳的少年刚犯了杀孽,却终于睡了一次安稳的觉。被雀王努力压制的钻心之痛每每午夜发作,月上柳梢的时候,静谧不再是安眠最好的作料,而成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承受炼狱一般绝望的绝好契机。
每次瞪大眼睛,望向天际,那里是璀璨的星月。它们的灿烂和明目张胆,只能让这样躲藏得费尽心机的小公子一脸苦笑了。
美梦总觉是锦衣玉食,随心所欲,可是到了扶苏此处,一片虚空反倒是最受益的了。
他醒来了,身畔紧紧地依着个人。
黑暗之中,那人双手环着他的腰,沉睡之时,一双细臂却也像无法拨拉掉的仓颉子,狠狠地扎根。
他沉思此人是谁,那人却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带着笑意,收回双臂,坐直身躯,挥了挥袖,满室霞光。
是那夜夜爬墙的登徒子,一纸婚约便赖着不肯松手的人。
“公子醒了?”
这是一间石头房子,潮湿阴冷。除了一张石头床,空荡荡的房中只剩下一口暗红色的大木箱,结了厚重如茧的蜘蛛网。
登徒子在霞光中又笑了。她端详他眉眼,道:“瞧着好了些。可想吃些什么?”
扶苏从石头床上起身,斟酌片刻,才敛衽行了一礼道:“近日有劳山君照顾。”
登徒子奚山本来伸出手,要去握他手,许久,才收敛了心神,点了点少年一点红晕的额头,笑道:“如何能不照顾你呢?养大了才能煮了吃肉喝汤啊。”
扶苏愣了,许久,才淡笑道:“能被山君吃掉,是孤的荣幸。”
奚山君推开了石头门,门外竟已是一片青山之景。她负手,紧紧地博弈方才温柔抚摸过他的左右手,一双眼睛带着浓重的倦意,结着红丝。她打了个哈欠道:“你是谁的孤呢?此处独我一人为君,公子还是改了自尊的毛病。”
此山便是郑祁遍寻不到的奚山。
扶苏瞧着四周之景,有些诧异。
他幼时自打断了奶,也许是喝上米糊糊开始,也许是更早,从握住第一卷书开始,便开始梦见各种各样的山川。它们的模样醒来之后依旧清晰,用小工笔描出,让宫中有见识的匠人、阉人或者专门做测绘的官员看,竟均是实实在在能叫得出名字的山脉。他的祖父真宗十分惊讶,直到有一次偶然梦到岱宗泰山,他依旧描画出来,才让祖皇彻底下定决心,立父亲为百国太子。
梦中的他显然不是为了成全父皇才不断地梦着山峦,他只是在寻找什么,可是一直寻不到罢了。直到十来岁时,他梦到一座不起眼的生着繁花异草的青山,这梦才终结。
那座山无人知晓在何处,作为一桩无法了断的悬案,成了一幅山水画挂在了平吉殿的书房中。如今平吉殿付之一炬,画自然也没了。
但是,梦中的山却出现了。
就是奚山。
那幅画他读书累了,养神时经常端详,每一朵花苞、每一片草丛都如旧时友。眼前奚山一景一物,悉如梦时,令人惊讶。
扶苏有些信婚约之说了。虽然不明白太祖皇帝为何会让孙辈和一只不知道是什么的妖怪订下婚约,但梦中寻山,到奚山则戛然而止也不免说明了上天之意。
扶苏一贯是个不在意世事、不深究根由之人。
石头房子在半山腰上,仰头,还能瞧见山尖上的一点白雪。常年不化,好似少白头。
一路上,能瞧见许多不同的翠色石头,深浅不一,阳光一照,晶莹剔透中出现一条条海藻一般的纹理,瞧着颇有意趣。
扶苏俯身,摸索了好一会儿小石头,黑黑的眼珠瞧了好一会儿,虽然不笑,但觉得有意思极了。
再朝前看,是一片橘子林。
眼下是六月,橘枝茂密丰盛,却还未结果。橘树散发出淡淡的辛香,叶子比平素所见北方的柑橘橘叶更小一些,也更圆润一些。
兴许不会很甜。扶苏想起了《云农术》一书中所载:“橘根若深,则叶尖尖,小蒲扇状。根深而叶厚,橘红则甘。反之涩苦,不宜食。”
脚下忽然被什么绊住了步伐。
低头,竟是一个巴掌高的大嘴小童子。吊睛细眉,双髻乌黑油亮,小小的脸,刁钻古怪。他动作僵硬,似是转不了弯,直直撞上了扶苏。
“是汝!”这小童子僵硬地叉了腰,缓缓地抬起头,愤怒道,“汝害吾!红颜祸水,进谗言,将吾那圣明的君主变成了商纣周幽,呔,吃吾一拳!”
小童子缓缓再缓缓地抬起僵硬的小拳头,像痒痒耙一样在扶苏白袍上恨恨地捶了一拳。
扶苏低头,那小童子的大嘴却突地吐出一块嗑好的核桃。少年忍不住,蓝袖遮脸,双眼缓缓露出了淡淡的笑意。童子脸红了,怒道:“无礼无礼,放肆放肆!知吾何人,小小人间太子胆敢取笑,待吾杀了汝这祸水,再以死相谏吾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