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随意整理着仓库,门开了,佐佐塚探身进来:“摩托车快递来了。”
他正眼也不看地说完,马上缩了回去。好像丝毫没有自己招呼快递员的心情。
我回到编辑部,把茶色信封递给手背上纹了刺青的快递员,付了运费。我很在意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心境,偏偏选择刺上一只兔八哥,但还是打消了开口询问的想法。
周六是下午四点下班。我挎上挎包,说了声先走一步,在四点整离开了编辑部。
从地铁站出来,我稍微绕了点路,去路边一家药店。今天是周六,应该买点东西。
这几年日益增加的美式药店里,货架上不仅陈列着药品和医疗用品,还有洗涤剂、厨房用品、清凉饮用水、食品等。总之,就是个外带卖药的超市。
不过,我来这里购买的是医药品。
顺着陈列架看过来,考虑了一会,我决定买甲酚肥皂液。
不用说,是为了自杀。

3
伴随着胸口火烧火燎的痛楚,我从床上醒了过来。从胃的上方直到嘴唇附近,全在火辣辣地疼痛,感觉胃液在拼命往上涌。
我撑起右半身,抓住挂在床边的药店的购物袋,就这么躺在床上朝袋里吐着往上冲的黄色液体。嘴里的粘膜阵阵刺痛,疼痛一直蔓延到鼻子深处。
胃里的甲酚肥皂液已经全部吐完了,恶心的感觉依然没有平息。腹肌和肩膀上的肌肉都因为想吐而不停地抽搐着,但已经什么也吐不出来了,出来的只有眼泪和口水。
痉挛终于结束后,难受的胸口仍然残留着烧灼感。我勉强从床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盥洗室走去。屋子里黑暗一片,只靠窗外射进来的路灯光来辨识。
打开盥洗室里的日光灯,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唇角变成了黄色,肿得叫人害怕,用手指一摸就隐隐作痛,压下去又会肿回原状。
脸颊也是肿肿的,不过这不是甲酚的缘故,我对这样的脸已经习以为常了。
洗了脸,漱了口,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圆桌上的玻璃杯里还剩下一半散发出刺激性气味的黄色粘稠液体。虽然不是非常难喝,但我没能一气喝光。虽然如此,我也不想再喝一次,连同塑料袋里的呕吐物一起丢进了抽水马桶。
头昏沉沉地麻木不已。我回到床前,仰面倒了下去。
我摸索着把床头柜上的闹钟拿到眼前。时间是凌晨两点。从晚上七点多喝下苯酚肥皂液到现在,已经昏迷了约七个小时。
尽管浑身不舒服,脚步也蹒跚不稳,我还是活着。
眼前隐约浮现出了天花板,但渐渐又模糊了起来。喝下苯酚肥皂液后发生了什么,我已经明白了。又一次自杀未遂。
又不得不和〈医师〉面谈了。
医生坐在自己房间里的不锈钢办公桌前,一如往常地正在读书,看的多半是我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作者写的有点难懂的书。
“哦呀,来啦。好像又自杀失败了啊。”说着,医师在读到的书页里夹上书签,放到一边,迅速转回带有转轮的圆椅。
医师年约六十岁左右,纯白的短发从正中分开,但没有梳理过的迹象,支棱在头顶。带着笔挺折痕的白衣想必是崭新的。
医师身材瘦削,戴着圆圆的黑眼镜,尖下巴上皱纹丛生,薄薄的嘴唇始终含着瞧不起人的冷笑。
我非常讨厌这个男人。
“来,说说看,你想干嘛?”
我想死的事,医师应该是最了解的。因为每次自杀失败后,我都会和他面谈。
“我又说错了。”医师伸了个懒腰,从正前方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想死的话,应该老早就已经死了,不是吗?”
可是,我觉得我是真的想死。死是发自内心的愿望,不是谎称要自杀,也不是玩自杀游戏,苯酚肥皂液也确实喝下了足以致死的量。
“但你还是没死。因此,你完全无法证明自己想死。不管嘴上说多么想死,多少次反复自杀未遂都没用,谁也不会相信你,我当然也是。”
确实,为慎重起见我在玻璃杯里注入了致死量以上的苯酚肥皂液,但却没能喝光,因为一喝下去嘴里就火辣辣地疼痛,太阳穴之间发麻,开始陷入昏迷状态。和自己的想法相反,身体不肯接受甲酚肥皂液。
然而,即使因此认为我潜意识里不想死,我恐怕也无可奈何。
“我才没打算说那种蠢话。你听好了,潜意识这种东西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事实。”医师突然开始教训我:“你现在还没有死,所以大家会觉得你并不想死。哪一天你顺利自杀成功了,大家就会觉得你是真的想死。就是这样,很简单吧?所以,要证明自己真的想死,只有自杀成功。”
如果从心底想死,就能成功自杀吗?
“不对、不对,完全弄反了。你脑筋真够差的。”医师朝我摆出一副无法可想的样子,真是个性格恶劣的家伙。
“听着,死了的人是想死的,反过来说,没死的人是不想死的。总之,那个人内心期望着什么,寻求着什么,全都无关紧要,确实的只有那个人已经死了这一事实。因此,衰老将死也好,患癌症垂危也好,遭遇交通事故也好,像你这样满怀渴望地企图自杀也好,只要是死了的人大家就会觉得他是真的想死。你瞧,要是登山运动员在山上遇难,或者F1选手因事故死亡的话,铁定有帮人搞装神弄鬼的精神分析,说什么潜意识中的死亡冲动吧。”
医师放声嘲笑。
我思索了一会儿,感觉好像又被医师的诡辩欺骗了。
衰老而死的老人是因为渴望着死亡?若是这样,只要不盼望死亡,人岂非可以随心所欲地长寿?
“没错。只要人不期望死亡,就可以二百年、三百年地活下去,或许一万年、一亿年都可以。”
医师干脆地回答。虽说是常有的事了,但我肯定又被戏弄了。绝对是这样。
“年事已高的人大限到来,是因为已经不想活下了,不自禁地想死了。如果不那么想,就能更加长寿。因此,结论如下:所有的死亡都是自杀。”医师咧嘴冷笑:“还真有鼓吹这种愚蠢学说的家伙呢,就是美国的荣格派心理学家。那荣格派怎么会有这么多笨蛋啊。”
够了。我已经无法再忍耐医师的胡说八道了。我结束了面谈,回到床上。
阳光从窗外射入,房间已经明亮起来。我扭过头,看了眼闹钟,已经接近周日的正午了。胸口烧灼般的疼痛减轻了很多,我正在趋于恢复。
站起来时,脚还在发软,今天一天都不可能正常走路了。
正因如此,我才决定在周六晚上自杀。
以前曾经在假日之外的晚上喝了液体洗涤剂。也是胸口烧灼般地痛楚,阵阵恶心。照医师的说明,好像是界面活性剂的作用。
我爬到洗手间里,对着抽水马桶呕吐,嘴和鼻子里都吹出气泡,变成肥皂泡在马桶周围飞来飞去,闪闪发光。我清楚记得,当时一边忍耐着呼吸困难,一边禁不住笑了起来。
那天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没法正常走路。结果,陷入了给打工的地方打电话紧急请假的窘况。接电话的佐佐塚声音很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我完全不介意就那样死掉,但不仅活下来还给别人添麻烦很讨厌。
如果我这样说,医生大概又会嘲弄说你真有想死的心吗,真是个脑筋不好的家伙吧。
我依旧仰躺在床上,望着上面的天花板。医师总是嘲笑我的迟钝和焦躁,我也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头脑清晰的人,即使内心抗拒,也无法反驳。很明显,无论怎么反唇相讥,我也说不过他。
那是一年多前的事了。我在冰室川出版社打工,照例奉佐佐塚之命,整理电脑里存有记录的函授教育会员名单。虽然我完全不懂电脑,但能按照说的操作。
我正心不在焉地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名单,眼光在一个会员那里停了下来。她迄今为止的成绩履历可谓极为优秀,好几次所有课程的分数都接近满分。
我对头脑聪明的女孩子一直怀有憧憬。
当时我只记住了小西美菜这个很好听的名字。几天后在仓库工作时,我注意到仓库里面的文件柜里保管着会员的资料。我装作不经意地接近文件柜,阅读了小西美菜的资料。
她是住在琦玉县的高一学生。入会申请用纸里记录着名字、住址和电话号码,她的成绩履历和亲笔写的感想卡片也一起归档。用蓝色的水性笔书写的圆溜溜的文字惹人微笑。
我怀着越来越浓厚的兴趣,花了周日一天时间,去了小西美菜居住的小城。过了几天,她的容貌和声音我也渴望知道,我埋伏在她家附近,打电话过去然后假装打错。
小西美菜正是我想像中那样的少女。虽然绝算不上美人,但有着青春可爱的容颜,剪着短发,戴着银边眼镜,平时穿着稍显朴素的便服。虽说很聪明,却像是消极保守的性格,和朋友一起外出的时候也很低调,比起自己喋喋不休,看来更喜欢专心听对方说话。
约一个月左右,我寻找着机会观察小西美菜。不久,我无论如何都想接近她,不是远远地,而是近在身旁地看着她。
那一天,我带上挎包,决定朝琦玉县的小城作不知第几次的远行。
放在挎包里的,有从冰室川出版社擅自拿出来的轻薄塑料手套,和打好结的粗塑料绳。
以及,闪耀着银色光辉的剪刀。

4
十月的第二个星期一是体育节,一般学校都在开运动会,平日运动不足的人大概也在考虑着健身跑。我却一整天都横在床上,舌头上残留着甲酚肥皂液的味道,食欲不振。
到了十四日星期二,身体总算恢复了。我吃过吐司和橙汁,在餐桌上打开东京二十三区的地图,盘算今天的行动计划。
樽宫由纪子是在私立叶樱学园高等学校读书的高二学生。在哪里等待能遇到放学回家的她呢?
我事先去过图书馆,查看了东京都公共设施一览图,确认了叶樱高中的地址,在地图页上尝试着用手指从高中描到沙漠碑文谷。
可供考虑的交通方式,是往返于东横线和目黑大街之间的公交车。樽宫由纪子很可能是从东横线的学艺大学站,或者教给我地名正确读法的鹰番公交车站下车,步行回到公寓。到底是哪种路线,此刻还无法判定。
我想还是在沙漠碑文谷等待最为妥当。只是,在入口埋伏的话,返回的女高中生是否真的是樽宫由纪子,无从得知。有可能是生活沙漠碑文谷的其他家庭的高中生女儿,也可能是和樽宫由纪子同在叶樱学园的学生。
首先有必要了解叶樱高中的制服。
看看手表,早上八点。现在出发的话,尽可赶得上高中的午休。
我离开了公寓。秋雨前线今天依然停滞不去,太阳没露脸。
和四天前一样,从丸之内线到日比谷线,继而搭乘东横线,过了学艺大学站,到达了叶樱高中所在的车站。从站前往南步行几分钟,登上一道缓坡,前方便是私立叶樱学园高等学校。
因为邻近安静的住宅街,宣传说是“最适合学童教育的环境”倒也不算骗人。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木栅栏边,一户人家半开的窗隙里,白色蕾丝的窗帘随风飘舞。邻居只因为听到关车门发出的声响就可能皱起眉头,可谓高雅人士生活的地方。
不过,如果来到地铁站前,快餐店、小酒吧和KTV包房便一应俱全,再加上乘坐东横线可以直达涩谷,即便学校紧邻的环境不错,也不太能起到进行健全的学童教育的作用。
在校舍与操场之间,宽广的红砖道由正门延伸到内门,路边白杨成列。镶嵌在纯白的校舍正中的大时钟,时针正指向上午十点过后。因为还在上课,红砖道上看不到学生的影子,某处的音乐室好像正在上古典音乐鉴赏课,隐约传来轻快的管弦乐曲。
我寻找着能打发午前时间的地方,最后总算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公园。
在长椅上坐下来,一边祈祷可别下雨,一边打量着年轻的妈妈陪幼儿玩耍的情景。年约五岁的幼儿登上木制的大型游乐设施,在粗绳编成的网上蹦蹦跳跳。母亲一面抚摩着自己的大肚子,一面抬头注视着儿子。
远方响起犹如教会钟声的铃声,宣告正午到来。我离开公园,回到叶樱高中。学生们正从红砖道上出来,男女都穿着同样浅绿色的西装外套。男生的西裤和女生的裙子也是同样颜色。操场上,男生们脱了外套,把衬衫搭在胳膊上,兴高采烈地踢着足球。
确认了叶樱高中的制服,我返回商品楼林立的坡道,走进车站前一家快餐店,打算吃点午饭。菜单是奶酪汉堡包和热咖啡。
快餐店的咖啡太浓,家庭饭馆的咖啡又太淡。这是餐饮业的第一法则。
我端着托盘上了二楼的座位。非节假日的白天,店里几乎没什么客人,只有一群主妇们在角落里起劲地闲聊,把孩子丢在一边。约上幼儿园年纪的孩子发出无意义的声音,大把抓起装在大大的纸包装盒里的炸薯片,贪婪地吃着。
餐饮业的第二法则就是:快餐店的炸薯片大抵都蔫巴巴的。
炸薯片本应外面酥脆,里面热乎,然而快餐店里的炸薯片几乎都是软绵绵的,一拿起来就会弯成不规则的问号模样。这是因为做好后就放在点着红外线灯的架子上的缘故。
然而,那孩子却显然觉得这蔫蔫的炸薯片很美味,吃得脸颊胀鼓鼓的。我想起人的味觉决定于幼儿期这个说法。这孩子长大成人后,说不定会认为蔫巴巴模样的炸薯片乃是生活常识。
我在快餐店稍事休息后,步向东横线的学艺大学站。学艺大学站前的商业街也是人流稀少。
这次我没有迷路,边走边找着到了沙漠碑文谷。玄关处依然是电子门卫在兢兢业业地把守,我从它旁边径直经过,走近里头的信箱群,一个一个信箱看过来。这里去往市中心交通便利,公寓又如此别致,樽宫家住在这里倒也不足为奇。

707 (有)HYPERPRISM

似乎是以激光打印机打印的信箱标签上,附有漫画风格的耀眼的星形logo,这是用3D软件制作的电脑图像吧。一定是美术印刷设计公司或编辑制作的事务所的手笔。
我凑近自动开关操纵盘,输入707,按下呼叫按钮。
“哪位?”从中央控制台的嵌入式扬声器里,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我把嘴凑到麦克风上,用尽量精神的声音回答:“有您的邮包。”
值得庆幸的是,年轻男子并未询问邮包来自哪里。他大概已经习惯于每天这样利用快递了。
“辛苦了。我现在开门。”
玄关响起低低的蜂鸣声,一接近自动门,玻璃门扇便向两边打开。我进入铺着与玄关相同瓷砖的前厅,乘电梯上五楼。
从电梯出来,是幽静的乳白色走廊,北边是朝外的大型玻璃窗,南边是一排黑褐色的门。
靠着名牌,我找到了503号室。门铃上方,全家的姓名一览无余。

503
樽宫一弘
敏惠 由纪子 健三郎

kazuhiro、tosie、yukiko、kenzaburou,我在嘴里念着这家人名字的读音,觉得宛如一节诗。樽宫家看来是个四口之家,樽宫由纪子还有个弟弟。
我在心中描绘这四口之家的画像。因为樽宫由纪子是16岁,父母大概在四十多岁。有限公司搬进这里可能是出于租借,但能家住在离市中心不太远,又这么漂亮的公寓里,足可看作是富有的证据。女儿在私立高中就读也证明这是中等以上的家庭,至少这家人自己肯定这样认为。
做父亲的大概是在市中心某处高楼里办公的大型企业的上班族,四十多岁的话,想必正是开始走向管理职位,担任课长代理或课长助理这种职务的时候。我头脑里浮现出穿着阿玛尼之类西服,戴着银边眼镜的男性形象。或许这是我在电视上的家庭剧里看到的演员的样子也说不定。
因为母亲和弟弟的相关数据全无,完全无从想像。母亲还可以硬把家庭剧里的某个母亲角色拿来凑数,弟弟就无法猜测了。说到底是因为不知道年龄。中学生?小学生?还是刚刚蹒跚学步的婴儿?家人的画像里,弟弟的部分就此空白下来。
樽宫由纪子的容貌没必要幻想,只消在这里等着,很快就能见到了。
我离开503号室的门,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电梯对面的走廊尽头处有楼梯。楼梯整洁干净,与和我的公寓大不相同,灯光也很明亮,阴影和黑暗全被放逐。
任谁都有栖身之所。有人住在小土屋里,有人住在igloo【注】里,有人生活在年久失修的钢筋公寓里,也有人生活在电子门卫守护的高级公寓里。这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楼梯的装修毫不考究。外壁直接裸露着混凝土,连涂漆都没有。大概这是紧急时避难用的,除非正在减肥中的人士,否则有那么豪华的电梯,很难想像居民会特意徒步到五楼。
这里应该无须担心被旁人看见。
我在楼梯平台的地板上坐下来,确认了手表的时间。下午两点。虽然不知道现在的高中什么时候放学,但恐怕最少也得等上三个小时。
我的预想看来稍微乐观了点。
下午六点多了,樽宫由纪子还没回家。每次听到电梯停下的声音,登上楼梯张望走廊,出来的却只有西装打扮的上班族和主妇模样的女性。浅绿色的西装外套一次也没看到。
已经快过晚上八点了。樽宫由纪子似乎不是个放学后直接回家的稳重高中生,还是说,她正在积极参加什么社团活动?
可能因为中午吃的是没什么营养的速食食品,我开始感到肚子饿了。正考虑着是不是该死心离开时,听到了电梯到达的声音。我登上楼梯,从墙壁的阴影处窥探走廊,出来的是一个穿着浅绿色西装外套的少女。
值得高兴的是,少女直垂到背后的头发闪着漆黑的光泽,身高约一百六十五公分。不仅身材苗条,制服的裙子那里露出的双腿也很纤细。
少女拿着个很大的布包,朝走廊走来。
第一印象,这是个美丽的女孩子。尖尖的下颚,浓黑的眉毛和双眼略微上扬,面貌和猫相似,但不是偷偷摸摸在墙上奔走的野猫,而是附带血统书的美国短毛猫。
虽说从远处看无法下断言,但她的耳朵、眉毛和鼻子都没有穿孔,大概并非在路上闲逛或者晚上游荡,而是参加社团活动练习才这么晚回来。
少女朝503号室的门走去,按下内线对讲机。虽然听不到相互说话的声音,但门很快打开,少女消失在室内。
她一定就是樽宫由纪子。

【注】爱斯基摩人居住的冰屋。


5
因为不能老是请假,之后三天,我都认真工作。
十月十七日星期五,下午三点过后我申请早退。冈田部长虽然说着“下周开始就不能这样了哦”,但还是同意了。
我也很清楚,差不多快要大忙特忙了。今天可能是这个月最后一次调查的机会。
一个小时后,我在叶樱高中附近的那个公园里消磨时间。天空久违地放晴,微风吹拂,令人心情舒畅。虽说是适合外出的晴天,上次见到的那对母子却没来,大型游乐设施寂寞地晃动着。
我估量着时间,往叶樱高中走去。高中生们已经从校舍门口涌了出来。我站在正门前的公交车站旁,注视着眼前这西装外套的洪流。
说叶樱高中是东京都有数的名校未免言过其实,但对东横线沿线的居民而言,确是好人家的子女就读的学校。换句话说,面向的是那些住不起单门独户的公馆,生活在三室一厅公寓里的家庭。这些家庭使用着抗菌商品,利用大型冷藏库的鲜度保持功能大量保存有机栽培野菜,周末全家在意大利饭馆聚餐,用动画录像带哄着上幼儿园的孩子。
这些意气风发走在红砖道上的学生们,青春年少,面容生气勃勃,他们一定渡过了相信灰姑娘和阿拉丁的幻想,通过《龙猫》【注1】培养自然保护精神的充实的童年时代吧。
约等了二十分钟,樽宫由纪子和一个貌似同学的娇小少女说着话,在红砖道上出现了。
和她同行的少女戴着银边眼镜,可能因为小时候父母没有阻止她吮吸手指,前牙轻微突出,有作牙齿矫正的必要。少女看起来活脱脱就像过去日本人的讽刺画。
樽宫由纪子和朋友出了正门,径直经过公交车站,开始步下缓坡。我保持着谨慎的距离,尾随在后。
虽然听不到谈话的声音,但能看到主要是娇小少女在说,樽宫由纪子微笑着默然倾听,背后的长发在秋风中摇曳,宛如黑色的羽翼随风飘舞。
两人在车站前分手。樽宫由纪子看来是乘东急东横线上学。
我加快脚步,丢下向朋友挥手告别的樽宫由纪子,抢先到达了车站。
我在售票机上买了到学艺大学站的车票,在自动检票口的出口处等候樽宫由纪子。我正站在那里装着浏览留言板,樽宫由纪子很快到来了。她从上衣内侧的口袋里拿出钱包,使用月票过了自动检票口,我紧随其后,踏上通往站台的台阶。
下午五点,东横线开始拥挤着回家的乘客。虽还不到摩肩接踵的程度,但站着的乘客很多,不可能在车里很方便地眺望。我决定和樽宫由纪子从同一扇门上车。
我背靠着门旁边的把手,装作若无其事地侧目观察。樽宫由纪子站在离我稍远的地方,抓着吊环,仰起脸怔怔地望着车顶。她是沉浸在什么思绪中,还是被车里悬挂的女性周刊的广告吸引了注意力?
越看越觉得她是个美丽的女孩子。连我都认为堪称美人,想必一定很受和她年纪相仿的男学生欢迎。
才貌兼备。我想起了这个古老的说法。因为她,衷心希望早晨满员的电车里别有心理变态者出没。
电车驶近学艺大学站时,樽宫由纪子探手拿出装在网架里的包。我在她前面下了车,在高架铁道下的商店附近等候,很快樽宫由纪子就出来了。
樽宫由纪子通过自动检票口,来到车站前方的小花坛前。她好像不准备马上回家,凝视着左手上纤细的手表,又仰起脸,与车站的数字钟加以比对。
她大概是在等待着谁。放学后的约会,令人羡慕之至。
不过,如果是叶樱高中的男朋友,没有必要特地在学艺大学站等待,可以从学校直接去涩谷或者其他地方。这样说来,莫非是在其他高中上学的男朋友?不,大学生啊,已经工作的人啊,甚至年长的男性啊,这些可能性也要充分加以考虑。
约定的时间看来是下午五点半。车站顶上悬挂的数字钟从32分跳到33分时,一个男子通过自动检票口,快步走来。他身穿像是名牌的西装,约四十岁左右年纪。
我时而斜眼偷看,倾听着两人的对话。
抱歉,迟到了。谢罪的表情。只迟了两分钟不是吗。微笑。这样啊。回以微笑。去哪呢?正在想。去吃点汉堡包什么的也不错啊。你请客?
樽宫由纪子和男子步向车站北边,想必是去快餐店。我尾随在后,心中暗想,虽说恋爱不介意年龄差距,但作为男朋友,感觉这男子的年纪差得太多了。我想起了援助交际这个令人不快的字眼,但随即打消。没有少女会在每天往返于家和学校的车站前等候卖春对象吧,而且只是请吃汉堡,不管怎么说也太便宜了。
我走进快餐店。樽宫由纪子和男子已经下了单,端着托盘正要上二楼的座位。我要了热咖啡,一手端着泡沫聚苯乙烯的杯子上楼。
二楼的座位拥挤不堪。我在靠窗的柜台席前坐下,一边对太浓的咖啡感到吃不消,一边开始了观察。
两人在里面的桌席相对坐下,男子带着温和的笑容说着什么。店里很吵,我听不清他说的话。
这时,明快的笑声轻轻响起。一直静静倾听的樽宫由纪子,显然很快乐地垂下眼睛,以手掩着嘴角。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笑出声来。男子大概也感到稀奇,一瞬间浮现出困惑般的奇妙表情,但随即回以静静的微笑。无论他是什么身份,看来都与樽宫由纪子关系颇为亲近。
两人约三十分钟后离开了快餐店。我已经跟踪了樽宫由纪子很长时间,继续追踪的话可能会有危险,因此从二楼的窗口目送着他们。两人亲密地并肩而行,步向目黑大街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