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被风吹起,温海以折扇指池水,迎风嗤道:“莲花托月,月却沉于水中,那人显是不明走势就喝名,必定眼睛瞎了。”
众人面面相觑,范大老爷道:“怪道舍弟虽得圣上信任,但每逢大事,始终棋差一着,原来是这个缘故,我说那瞎子没什么本事,好穴也被他看坏了……”忽见范老夫人瞪过来,心知说漏嘴,他赶紧停住。
范老夫人拿拐杖往地上一杵:“先生高见,还望快些赐教。”
“水中月再好,怎比得真正的青天之月,葬的是男人,为何称作月,”温海对称赞并不在意,忽然转身问白小碧,“你看这山势如何?”
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自己,白小碧一愣。
范小公子大不自在,嘲笑:“先生问个丫头做什么,她哪里懂……”
范老夫人打断他:“先生要问谁,必定有他的道理,你住嘴。”
范小公子怏怏地退下。
温海看白小碧,示意她说。
不知哪来的勇气,白小碧矮了矮身,然后凝神看周围山势:“他们都说这周围的山像莲花瓣,这池塘是莲蕊,我却觉得不像。”停了停,她吞吞吐吐:“我看……它不但不像莲花,对面那山势连着看,反而像只俯冲下山的老虎,很威风的样子。”说完有点脸红:“我不懂这些,信口雌黄,先生不要笑话,还是你说吧。”
众人都看温海。
温海看了她半晌,竟点头:“说的好,这原是只虎。”
误打误撞居然说对了,白小碧欣喜之余也很疑惑,不知众人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自己一个人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实在不太好。
“左龙右虎,原本这里正该叫青龙入水,可惜那人喝名喝错,反倒坏了应有的运势,如今要助尚书大人一臂之力,只有在对面的虎身上想办法,”温海抬手以扇柄指着对面,“此地应名为猛虎下山。”
范老夫人微露喜色,随即看着几名家仆,语气严厉:“今日之事谁也不得多嘴说出去,否则绝不轻饶!”
几名家仆平日都狗仗人势,借主人名头作威作福,闻言齐声答应。
范老夫人转向温海,变作一脸和气:“先生看那好穴在哪里?我叫他们去安排,他们都是最忠心的,不妨事。”
温海低声说了两句,范大老爷连连点头。
末了,温海道:“一个月之内必有喜报回来。”
范老夫人听得更加喜欢:“全在先生身上,只要能助我范家之势,小儿得知,将来绝不会亏待先生,叫他照应贵会。”话说得含蓄。
帮他们?白小碧愕然。
温海淡淡道:“须知在下身后也并非一个人,既有心为朝廷效力,才一片诚意相助,还望尚书大人将来记得这份人情,代为引见。”
范老夫人领会:“真如先生所言,一切好说。”
温海点头。
范大老爷又想起一事,忙凑近问,“佳穴是看好了,但先父遗骨已经葬下……如今去哪里寻它?”
温海道:“我自有办法。”
范大老爷喜道:“那就好,先生要什么东西要多少人,尽管开口。”
温海没再说什么,让范家众人打道回府。

夜半入山

回到范家,白小碧独自闷了好几天,几番想去问又不敢,倒不是因为范老夫人的警告,而是温海如今作出才认识她的模样,倘若来往过密叫范家人起了疑心,必会坏他的事,那天听他们在彩莲池的谈话,她虽不全懂,但依稀也能猜到他们策划的什么事,心里十分不解,“猛虎下山”,听他的意思应该是块风水好地,他不是要替朱全出气么,怎的反倒指点起范家来了?
与朱全商量,朱全也想不通,只是嘱咐她:“师父行事必有道理,你不可说与别人。”
白小碧想想觉得有理,点头:“我随口说像老虎,哪有那么巧就准了的,他肯定是故意在诓范家呢,我不会说的。”
朱全寻思:“范家不是好惹的,不知他老人家究竟有何用意,你我近日还是少去找他为妙,免得惹他们怀疑。”
白小碧道:“我正是这么想的呢。”
看看外面天快黑了,她忙与朱全道别,打算回自家歇息,哪知刚走到院门口,迎面就进来个下人。
“没走就好,白小碧,老夫人叫你进去。”
除了白公,白小碧这名字往常极少有人当面直呼出来的,如今凤凰变麻雀,小姐成了丫鬟,名字也低贱了,人人都可以挂在嘴边,白小碧也不去计较许多,心内只是诧异——自己如今是个不起眼的最低等的磨面丫头,虽说前日跟着他们出城跑了一趟,可那都是温海的提议,严格地说,自己并未参与其中,范老夫人回来还特意警告过不许声张,事情都过去几天,现在又叫自己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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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将她领到后园门口,早有一名大丫鬟等在那里,白小碧并不多问,只管低头跟着她走。路过几处房舍,丫鬟带她进了一个宽大的院子,对面房间门上垂着墨绿色绣花布帘,质地颜色都不同寻常人家,几个小丫鬟守在门外。
老夫人坐着与温海说话。
白小碧矮身作礼。
“丫头来了。”老夫人一反常态,和颜悦色地招呼她。
白小碧虽觉诧异,面上却镇定:“老夫人有什么吩咐?”
老夫人没有立即回答,转脸问温海:“先生看,要她去果真合适?”
温海点头:“除了她,别人去不得。”
老夫人不语。
温海明白她在顾虑什么:“我既肯说与你们,自是有诚意相助,只要照我说的做,一个月之内必有喜报,我便留下来住一个月,若有差错,任由处置。”
人在这里,就不怕他跑了,老夫人忙道:“先生说哪里话,老身当真信得过先生。”说完令白小碧近前,拉起她的手,笑得慈祥又和蔼:“好丫头,这些日子委屈了你,是我那孙儿太不争气,害你孤苦无依,改日我叫他给你赔礼。”
父亲惨死,赔礼就算了?白小碧暗暗咬牙,迅速看了温海一眼,没说什么。
有心笼络不太奏效,老夫人忍了不悦:“叫你来,是让你今夜跟先生去办一件事。”
脸上笑容可亲,那双眼睛里的冷漠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白小碧看得心惊,忙垂了眼帘,这明明就是在命令,除了去还有别的选择么,她肯定有大事要自己帮忙,所以客气些罢了,只不知对于财雄势大的范家来说,究竟还有什么地方用得到自己的?
老夫人果然拍拍她的手,放柔了声音:“若这件事办好了,将来你就是我们范家的小姐,我从此拿你当亲孙女儿待,保你往后衣食无忧。”
衣食无忧,当初他们跟朱全也是这么保证的吧?白小碧暗自冷笑,顺从地点头:“但凭老夫人吩咐。”
见她顺从,老夫人这才满意:“早知道你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然后松开她的手,恢复素日的威严与冷静,警告:“这件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如若叫我听到一丝风声,必定剥了你的衣裳卖到窑子里!”哼了两声:“别想着逃,就算逃出门井县,我们范家也有法子把你抓回来!”
白小碧忙答了声“是”。
老夫人点头,语气再次变得柔和:“要当小姐还是丫头,你是个聪明孩子,也不用我多提点。”转向温海:“白天的时候老身已经照先生说的,吩咐他们备好了,先生可要多带几个人帮忙?”
温海道:“此事凶险机密,这丫头命硬所以能去,外人知道得越少越好,我先带她上山行事,你们只需派几个信得过的人在山下等候,待今夜子时一过,寅时便是吉时,正宜下葬。”
老夫人答应。
温海扣着扇柄,起身:“时候不早,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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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月亮,天已经全黑了,凭着范家的权势,二人领着十几名白衣家丁顺利出了城,到山脚之后,温海便吩咐众家丁留下,只带着白小碧朝山上走。
灯笼映照山路,他走在前面,步伐平稳,白小碧提着灯笼吃力地跟在后头,她很少走山路,此刻走这么快未免辛苦,往常爹爹总说猜不透的人最可怕,如今总算亲身体会到这感觉,不知为何,面对神秘的温海,她心里总是莫名存着几分畏惧,因此不敢开口叫他等,只得咬了牙跟紧。
终于,二人趁夜登上山腰,站在彩莲池边,白天宽阔的池面在夜里显得更加空阔,被黑暗笼罩,看不到对岸。
白小碧喘息,抬手拭额头上的汗。
温海显然没注意她,拂衣上了一叶小舟:“上来。”
这船是他让范老夫人预先准备下的吧,白小碧暗忖,脚底也不慢,听到命令就提着灯笼敏捷地跳上船,小船受外力影响,微微晃了晃,她急忙矮了身子,抓紧船沿。
黑沉沉的水面,灯笼的光线最远只能映照一丈之内。
温海轻轻将脚一跺,小舟竟缓缓离开岸,无桨而行。
白袍微微起伏,初看如御风仙人,再看又如王公贵族,纵然是背对着这边,挺直的身形依旧令人不敢逼视,白小碧又惊又佩服,方知朱全所言不假。
小船直飘到池塘中央,停下不动。
温海立于船头,不转脸吩咐:“先把袋子打开。”
他怎么让船移动的?白小碧一直在留心观察,结果仍一无所获,闻言忙四下扫视寻找,果然见船内角落有个鼓鼓的袋子,心道刚才只顾看他,竟没留意,忙过去试着拖动,发现十分沉重,打开一看,里面竟装着满袋子生石灰,好奇之下她小心翼翼道:“用这个做什么?”
温海仿佛没听见。
白小碧尴尬,知道他是故意,索性赌气提高声音:“我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做什么,温公子怎的带我来?”
温海终于开口:“掌灯你总会。”
白小碧噎得不说话了。
“带你出来,自然是有话要说,”温海看她一眼,有了笑意,“可有卖身契在范家?”
白小碧碰了钉子还没回神,愣了半日才明白他是在问自己,照实答道:“没有。”本是被范家抢来的,只是范小公子不肯平白放人,碍着他们的权势,不敢不留在范家做活。
温海点头:“那便好。”
他问起这个,莫非是真打算救自己出去,想和范家要人?白小碧急忙道:“我爹爹被他们害死了,我要先报仇……”
温海淡淡道:“在范家不出去,就能报仇么。”
白小碧沉默许久,喃喃道:“你会惩治他们吗?”
温海没有理会。
明知他不喜欢多嘴的,白小碧还是忍不住问:“我们这是要做什么?”
温海道:“等时辰到,起棺。”
白小碧震惊,半晌才道:“棺材难道在这池塘里?”这么宽这么深的池塘,又没有记号,别说起出棺材,就是找到也难,何况只有两个人。
温海猜到她的心思,看向水面:“莲花开处,就有棺材。”
莲花?白小碧立即跟着转脸看,迟疑:“这池塘里……真的会开莲花?”

黑水沉棺

本是无意问出来,却分明有怀疑他的能耐的意思,话刚出口,白小碧就知道又说错了,讪讪地移开话题:“听说起棺材是要亲人在场的,范家就不担心吗。”
温海不答。
范家人不担心,自然是很相信他了,先前认定他在哄骗范家,白小碧更加担心,低声问:“你……不怕被他们发现么?”
温海这回瞟了她一眼。
见他并无生气的意思,白小碧壮着胆子:“那天是我胡说的,倘若他们知道被温公子骗了……”
“骗?”温海打断她,“我为何要骗。”
白小碧呆了半日,道:“猛虎下山,是真的?”
黑夜中,温海抬眸朝对岸望:“猛虎下山,必有佳穴,灵气所聚,迁遗骸于此,可保子孙显贵,重权在手,位极人臣。”
白小碧大急:“这样不就是帮他们了吗?”
温海点头:“朱全不听我的话,所以自食其果,这是他的报应,区区百姓如何与官斗,惹恼范尚书,他又能逃去何处,而今之计,只有先助他逃出范家。”
事实与想象相去甚远,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击碎了白小碧所有的幻想,报仇的希望破灭,心头涌上浓浓的失望与气愤,为他不分是非曲直,惧怕权势,为虎作伥。
她喃喃道:“可他们那么坏,我爹……”
温海打断她:“范家气数果真已尽,自有败落之时,你不必再说。”
白小碧默然。民不与官斗,他本事再大,到底不是神仙,怕得罪范尚书也在常理之中,何况是自己无能报仇,怎能苛求别人,他能救朱全出去便好。
正在难过,忽见温海朝水里丢了件东西,水花过后竟卷出个旋涡,小船剧烈摇晃了下。
白小碧没反应过来,吓了一跳,慌得扣住船沿:“你……”
温海打断她:“别动!”
同时,白小碧只觉手底一震,灯笼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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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而来的黑暗让眼睛难以适应,伸手不见五指,白小碧一动不敢动,温海也没出声,甚至不知道他究竟还在没在船上,周围陷入可怕的沉寂。
有水声响起。
难道他下水去了?白小碧正这么想着,一丈开外的池面就亮起了两点红光。
光芒起先很微弱,映着黑沉沉的池面,就如同夜空中的两粒星星,大约过了一盏茶工夫,才渐渐地越来越亮,离船也越来越近,红如江上渔火。
虾!白小碧终于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吓得呆住。
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虾,每只约有两尺长,通体火红,长长的须,打着转儿在水里浮游活动,原来方才的水声正是它们弄出来的。
惊异之下未及反应,耳畔就响起细细的风声,眨眼间两支黑色的小箭钉入巨虾腹内!
白小碧猛地转脸,只见温海高高立于船头,神态平静,似乎什么也没做过。
半晌,巨虾的尸体沉了下去。
光芒熄灭,黑暗如潮水般再度将小船包围,白小碧微微战栗,忍不住往后缩,半夜三更,彩莲池四周根本没有别人,方才应该是他亲手掷出小箭,竟不用弓,何等腕力!先前只当他和朱伯伯一样,顶多是最高明的地理先生,想不到本事这样大,怪不得能无桨行船,往常听爹爹说世上有种人修习内力,飞花拈叶都可伤人,厉害的甚至徒手取人性命,最常见的就是皇宫大内高手,如今他也能使出这等功夫,太可怕了!
周围的光线似乎又开始亮起来。
发现异样,白小碧立即回神,直直盯着船下黑沉沉的水面,渐渐瞪圆眼睛张大嘴巴,露出惊怖之色——柔和的亮光自水底透出,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显现出来,轮廓越来越清晰。
那竟是枝硕大的、流光溢彩的莲花!
与寻常莲花相比,这枝莲花很特别,它并没长出水面,依旧沉在水中,看上去就像水面下铺着一副巨大的图案,难辨真假,壮观,诡异。
池里夜半真的会开莲花!白小碧久久不能反应过来,借着微光,温海快步走下船头,来到她跟前,迅速抬脚将那袋石灰踢得飞了出去。
石灰尽数倾入水中,正落在中央莲蕊之上。
水泡冒起,伴随着“咕嘟”声,水中莲花倏地合拢!
亮光非但没有灭,这瞬间反而变得更加耀眼,映得池上恍若白昼,池水剧烈地翻腾动荡,如同起了风浪,白小碧一时不防备,险些掉下船,不由惊呼。
一只手伸来将她揽住。
手臂十分有力,纵然小船仍颠簸不止,他却搂着她站得稳稳当当,白小碧窘得脸通红,下意识抗拒挣扎。
“别动。”他皱了下眉,眼睛盯着水面。
听出命令的语气,白小碧这才回想起二人现下是在办正事,只得停了动作,别过脸,紧紧咬住唇不作声,任他搂着,那怀抱散发着陌生的男人特有的气息,隐约透着强势,令她害怕。
下一刻,池底有东西冒出来。
那竟然是只黑色的绘着金纹的棺材!
棺材飘在水面,再不下沉,脚底小船似生了风,飞快移过去,温海放开她,俯身右手一抓,上好的木料,里面应该还有陪葬品,这副棺材少说也有三四百斤,他只这么轻轻一抓一托一放,沉重的棺材便离水而起,准确无误地落入船内,船身虽下沉一大截,却很稳当,仅轻微地晃了下。
大半夜面前摆着副棺材,女孩子岂有不怕的,白小碧下意识往后缩,抓紧他的衣角,发现不妥忙又放开。
温海道:“点灯。”
池中光线正在逐渐暗下去,白小碧硬着头皮重新点起灯笼,待小船靠岸,她便飞快跳下船,站得离棺材远远的。
温海道:“你在这守着,稍后他们会来。”
见他要走,白小碧慌了:“我……”
温海回身看她。
白小碧被他看得更慌,害怕的话再也说不出来,摇头:“没、没事。”
反而是温海先问道:“害怕?”
如今比不得以前,再不是什么小姐,没有人会时刻护着自己,白小碧强作镇定,将手上灯笼递过去:“天黑,你看得见路么。”
温海反倒多看了她两眼,微微抿了下嘴,再一挑眉,也不知是真没发现她害怕,还是装没发现,果真毫不客气地接过灯笼走了。
大半夜守着具棺材,寻常女孩儿早就吓哭吓昏了,白小碧虽然没有哭也没有昏过去,却出了一身冷汗,这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在她看来就仿佛过了一年,直到山脚下的家丁们上来将棺材抬走,她才松了口气,默默跟在后面回去。
棺材并未停放,温海与范老夫人等在城外,见了棺材,温海点了下头就走,范大老爷忙令家丁们抬着棺材跟上,自己也去了。
至于棺材要抬到哪里落葬,白小碧哪有心情关注。
范老夫人十分满意,将她夸赞了一通,再警告“出去乱讲,必剥了你的皮”,至于什么拿她当孙女的话再没提起。白小碧也从没当真过,就算范老夫人真愿意,她还不乐意呢,父亲惨死,怎能去仇人家当小姐,事情办过范老夫人忘了她最好。只不过半夜回到白家小院,那口黑漆棺材立刻在脑海里重现,她也顾不得擦洗身子,就抱着被子缩在墙角发了一夜抖,顺便做了一夜噩梦。

青衣少年

清晨天刚亮,外头就一阵吵闹,白小碧一晚上没睡好,黑着眼圈换洗之后出门看,只见左右邻舍不少人都朝着一个方向涌去,打听之下,原来是范家夜里迁了老太爷的坟,此刻下葬,虽然门井县百姓都恨极范八抬,可一旦范家出了什么新鲜动作,还是一窝蜂跑去看热闹了,反正事情没落到自己头上。
猛虎下山,他到底不愿得罪范八抬,白小碧呆了呆,依旧不能死心,跟着众人跑出城去看。
远远的就听得鞭炮声大作,不远处围满了百姓,其中有和尚道士们的身影,场面十分隆重,山势呈猛虎之相,前爪伏地,虎口处果然多了座新坟,原来范家在凌晨时分就已经将棺材遗骨葬毕,此刻正在行祭礼做法事。
“好好的怎的迁起坟来?”
“听说范老夫人前些日子经常做梦,梦见范老太爷回来,说在阴间过得不安生,要搬个新住处。”
“我看是他们家作孽太多,这才……”说了半句,那人赶紧住嘴,若无其事朝四周张望。
旁人议论纷纷,惟独白小碧明白其中缘故,什么托梦,这次迁坟明明是温海提议,他们早就计划好的,先前范老太爷的坟地上其实是座空坟,棺材昨夜才从水里捞起来,他们就立即抬到这里葬好了,现在不过是做做样子骗骗外人而已。
远处,温海与范大老爷并肩而立,脸上神情平静无波澜。
白小碧紧紧抿着唇,袖中双拳逐渐握起。真如朱全所说,他本事那么大,既有心帮忙,为范家寻到了更好的地方埋祖坟,范八抬的官肯定会越做越大,他还亲口保证过“一个月之内必有喜报”的。父亲惨死,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仇家得势,可恨自己身为女儿家,什么本事也没有,几时才能报得大仇?
“果然请了高人,看得这样一块好地。”身旁有人低低地赞叹。
声音清晰地传入耳朵,白小碧愣了愣,转脸,只见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抱胸而立,身上是毫不起眼的青衣,装束没什么特别,惟独那张脸美得难以描画,当真非“面如冠玉”四字不能形容,长而美的眉毛斜飞入鬓,眉梢有粒鲜红生动的痣,眼睛明亮如秋水,正遥遥望着那座新坟。
除了带些神秘,气质与普通人并无两样,站在人堆里毫不起眼,不仔细看他的脸根本就很难注意到,但白小碧总觉得这种平凡太过,反而透着些刻意,刻意的隐藏。听他话中的意思好象也懂得风水,难道又是个地理先生?
少年目光闪闪,看着远处温海若有所思,半晌才自言自语道:“正元会?”
声音极小,白小碧却是有心人,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心头疑云顿生,正元会是什么?他说的难道是温海?
正在好奇,少年已经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转过脸来。
那双眼睛仿佛无底深渊,容纳了许多复杂的东西,目光看似柔和友好,其中却又依稀隐藏着一丝怀疑与试探,与他的外貌年龄极不相衬,全无半点少年的单纯,通常只有阅历丰富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目光,白小碧知道自己失礼,忙收回视线低了头。
左边不远处似乎有人在朝这边看。
方才只顾着注意少年,想不到还有人在看自己,白小碧下意识抬脸望过去。
讨人喜欢的脸,眼底的笑意将其他神色掩饰得干干净净,今日他换了身白衣裳,配着条看上去很名贵的镶着美玉的绣花腰带,合着手中水墨折扇,越发的丰神俊美,翩翩人才。
他看过来,白小碧看过去,视线就正好对上。
那目光其实很温柔也很干净,不带半分戏谑,可白小碧仍莫名的反感,浑身不舒服,被他这么一看,身旁人群全都变作虚设,全场惟剩自己一人。明知道讨厌他没有道理,但不知为何,白小碧就是看他不顺眼,又不好立即将视线收回,那样反倒显得心虚,于是将目光略朝左移开了点,越过他,装作看不远处的人群。
他含笑侧脸,不知与旁边的香香姑娘说了两句什么。
眼角余光瞟见,白小碧本就为温海帮范家的事闹心,越发气恼,他看什么,难道当自己也和青楼那些姑娘一样?想起那天夜里的事,雪绒披风映着月光,温柔关切的声音,她就更加难过,心情更加糟糕。
远处温海似乎也朝这边看了眼。
时下王孙公子甚至穷书生都爱用折扇,那是他们高雅身份的标志,温海手上也有一柄,只不过与寻常人略有不同,他很少打开扇面,相比之下气势有余而风流不足,折扇于他而言,已经不再是流行的装饰品,而是一件用得顺手的东西,合拢的折扇看不到里面有什么字画,正如他的人一样,内敛,捉摸不透。
趋炎附势为范家办事,白小碧别过脸。
不知是不是听错,身旁青衣少年低低地笑了声。
再看看远处的范大老爷,他正在吩咐做法事的和尚道士们,一脸得意的笑,白小碧恨极,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为爹爹报仇?眼圈不知不觉红了,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忽然想到朱全眼睛瞎了行动不便,必定没来,于是转身快步往回走。
没人留意到,青衣少年正缓缓敛眉,目送她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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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面竟然已提前磨好,用大大的布袋子装得好好的,靠墙放着。墙边长杌上坐着个灰衣老者,白发用木簪束起,膝上摆着个蓝布包袱,一派清闲的模样。
白小碧差点认不出来,惊讶:“你……朱伯伯?”
朱全微笑着冲她点头。
今日的他明显与往常不一样,已不再是那个邋遢的瞎子老头,精神抖擞就像变了个人,不仅身上是干净衣裳,胡子也梳理整齐了,背也不驼了,气色也好了,还有那双眼睛……
白小碧终于露出震惊之色,失声:“朱伯伯,你的眼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