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经过伽蓝提点,红生如今在人前都戴着白纶巾。此刻他按着鬓角,凝望城下浩渺江面,喃喃道:“伽蓝,我算是看到这壮阔美景了…可,我并不是最想看这景色的人。”
伽蓝心中明白,低头恭谨道:“王爷就当是代替玄菟郡王,好好看看这景色吧。”
红生眼中一热,咬牙许久才闷闷道:“哥哥才是最崇拜外祖父的人,我不争气,当年也不过是向往南国景胜、名士风流罢了。”
能让红生亲昵叫哥哥而非王兄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红生的同母哥哥玄菟郡王慕容绎。如今红生极少提他,伽蓝也心知肚明,平日绝不触碰他这道伤口。
玄菟郡王慕容绎,字纵之,果烈善战,以功累迁黑虎将军。他的封地玄菟,也正有黑虎的意思。这样骁勇的人,在去年冬天那场纷争中落败,下场只能有一个。
伽蓝曾与慕容绎有过一面之缘,至今想象不出,那一颦一笑都能飞扬跋扈的人,鲜衣轻裘横刀立马,像烈日下的金子般炽耀刚韧,怎么能够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从这里望下去,人真是渺小,”红生弯了弯嘴角,幽幽道,“渺小得我都好奇——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天地间除了少掉我这个人,还能有什么变化。”
“爷,的确不能有任何变化。”伽蓝相当诚实。
红生哈哈大笑,抚掌道:“没错!你说的没错!”
伽蓝微微笑着,站在红生身旁不说话,目光小心藏住纵容。
“俯仰天地,人皆蜉蝣。朝生而暮死,采采尚自修。”红生沉吟着,怅然自嘲,“过去是我太傻,认不清世事,还一味心比天高、自作聪明,结果苦头吃尽。可见我是下品才德,陋如朽木。”
“王爷您只得其一,未得其二,不算彻悟,”伽蓝笑道,“昔日傅中丞〈蜉蝣赋〉尝言:有生之薄,是曰蜉蝣。育微微之陋质,羌采采而自修。不识晦朔,无意春秋。取足一日,尚又何求?戏渟淹而委余,何必江湖而是游。”
红生一愣,在呼啸的江风中凝视伽蓝,心中长久的疑惑不容自己再忽视——这个仆人太聪明、太能干、太了解他。才能超过忠诚,作为仆人就是危险的。如今他摸透他,可以出言宽慰,那以后呢?以后呢?
红生皱眉,望着伽蓝道:“伽蓝,你太不简单。告诉我,你是谁?”
“小人自然是王爷的仆人,”伽蓝恭谦一礼,“爷,您若问我的过去,我猜爷是不爱听的。”
“你倒说说?”红生皱眉斜睨他。
“是,”伽蓝笑着抬头道,“爷,想当年小人出生正逢日食,天地晦暗、鸟兽齐喑;小人诞生那一声啼哭,便如同破开了天地鸿蒙,一时天光清明、繁花如锦。小人生在锦绣堆里,荣华富贵最显赫时,曾是一国太子…”
“噗嗤…”红生想着买下伽蓝时他落魄得满脸菜色,就笑骂道,“竖子信口雌黄——你就扯吧!就算你不肯说真话,迟早我也有办法弄清楚。”
“爷,您刚刚还说不再自作聪明的。”伽蓝被红生打断,摸着鼻子悻悻挑剔道。
“死羯奴!”红生气结,一时什么感慨都忘了,只闷闷转身继续看景,再不理他。
伽蓝浅笑着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尾随在红生身后,忍笑心想:爷,我说的可都是真的。您太急着打断我了…
您可知道,前些天是我的生日。二十二年前的那一天,也真的有日食…
澄江似练,舟楫如梭,极目楚天阔。红生凭栏领略晋国水师,叹为观止。他心中正想着若没有水师,骑兵能怎样杀过天堑,一低头,正看见徐太守自楼下经过。
“太守大人还在行散呢,”伽蓝促狭道,“吃五石散还真是活受罪。”
“你懂什么,”红生对他翻个白眼,“也正是非富即贵,才消磨得起五石散。你注意到没?徐大人穿着旧衣——五石散能让人皮肤敏感,弱不胜衣,这是如今晋国名士追求的风度。”
伽蓝一激灵,打了个冷战:“徐大人都这岁数了,还弱不胜衣,不嫌肉麻?何况武职官员追求这些,总叫人费解。”
“呵呵,世族风度你不知道,在晋国,‘武将后代’都是一句骂人话。”红生黯然道,“我外祖父出身寒门,戎马一生才得发迹,当年艰辛可想而知。”
伽蓝顺着红生目光望去,但见长江滚滚东去,昃日西沉,仿佛凝聚千载的雄浑寥廓都灌进人心口去,不由得肃然起敬,缄默不言。
二人当天宿在夏口城,次日收拾停当,便与徐太守告辞。
徐太守躺在平肩舆中与红生告别,此时五石散药性已过,他一身旧衣,更难掩人到中年的颓丧:“我拨了一条小船给王爷您,去长沙走水路快些。”
红生自然领情:“多谢大人费心。”
徐太守点点头,似是不经意问道:“令堂…王妃她,还好吧?”
红生一怔,发现徐太守眼中的畏避,猛然悟到点什么,却也猜不到上辈们会有怎样的纠葛,只能淡淡道:“我母亲去岁薨了。”
“薨了?!得的是什么病?”徐太守大惊。
红生看着徐太守惊恸的表情,心再次绞痛起来,只冷硬回道:“急病。”
如果被迫殉葬也算病的话…
——龙城的梦魇,再信口雌黄也骗不过自己的梦魇,真会缠他慕容绯一辈子。命运已是被倾轧过的残破,即使他甘愿做天地一蜉蝣,不求闻达于世,也改变不了、忘却不了…
从痛苦与耻辱的瓦砾下滋生出的孽芽,只能是恨吧。

第六章 竹青·泉明

红生与伽蓝乘水师大船渡过长江时,拨给红生的小船已在南岸泊着。几名官兵上前拜见红生,说明来意:“从夏口去长沙需在江中逆行,小的们是徐大人派给王爷作拉纤使唤的。”
“实在惶恐,徐大人的美意本王心领了,”红生觉得不自在,婉拒道,“你们且回去吧,本王有一仆跟从,挑着和缓的支流行船,倒也无妨。”
伽蓝在一旁不做声,心道:我也不是万能的呀,爷。您倒会使唤我…
红生竟像听得到伽蓝腹诽似的,这时忽然偏头望了伽蓝一眼,细眉斜挑。
伽蓝赶紧作出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来,很无辜很赤诚的望着红生。
当士兵领命离去后,伽蓝俯首搀扶着红生,毕恭毕敬道:“请王爷上船。”
红生一笑,只是走到伽蓝身边,吩咐他:“把行李放船上吧,拉纤这段路,我陪你走。”
伽蓝愣了愣,依言遵命。
将小船拉进支流的这段路并不好走,江边尽是泥泞,倘若遇到芦苇丛,还得赤脚踩进浅水处绕行。伽蓝独力拉着小船,纤绳勒进他肩头,很快就磨破了麻布单衣。肩膀火辣辣的疼起来,他抬起头,望着走在岸上高处的红生,心道:伽蓝啊伽蓝,叫你吃苦头的正是这人,什么时候都别放松警惕——刚刚竟然还高兴来着,真是…
稍不留神一脚踏空,伽蓝只觉得身子一陷,水立即齐腰深。他翻了个白眼,叹着气又往岸上望。红生仍没看他,只是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也不看路,两眼直直望着前方,神思不知落在何处。
花了这半年功夫,心思仍旧那么重——伽蓝无奈想着:也罢,我就陪你这样折腾…
许多伤轻易好不了,他知道,也愿意陪他耗。谁叫王爷当初一眼相中他…谁叫他也一眼相中他…
犹记得龙城人市上,他茫茫然混在俘虏里,未知将来去处。心已不再紧揪,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疼着,却也使他心不在焉,两眼根本找不着定睛处。可就在那时,肩膀上忽地一痛,将他神智拉回来——低头打眼一瞧,脚边竟落了颗樱桃大的铜丸。他慌忙抬头四顾,举目的一刹那,便看见红生在牛车中对他笑。
早市的清晨仿佛因这笑亮起来——步摇冠金灿灿的叶片下,眉如描目如画,傲气的脸配上唇齿鲜明的坏笑,又刁又俏。
伽蓝只觉得一把匕首刺进他心里,疼得连呼吸都窒了——同样被汉人血液冲淡的五官,同样比胡人瘦小的身量;同样的手执弹弓明眸皓齿,同样的笑…他知道就此跪下去,又会重复同样一个轮回,然而疗伤的时间太短不够解他骨子里的毒,他忍不住要饮鸩止渴,忍不住…便跪了下去,膝行至他车下,用额头抵着他的车轮,一字一顿念着:“请大人买了我去…我…愿意做牛做马…”
韬,你说的没错,我是一个胆小鬼,一直都是…
伽蓝扯扯嘴角,拉紧纤绳狠劲迈了几步,趟着水上岸。这边红生已在等他,蹙着眉问道:“你怎么这才上来?刚刚在水里怔忡,在想什么?”
“小人在想,这身衣裳又湿透了,回头上船,是先晾衣裳还是先划桨。”
“嗤…”红生笑他无聊,“自然是先划桨,衣衫就湿着穿吧。”
“…”伽蓝眼神越发地无辜。
红生睨他一眼,径自往前走:“傻眼了吧?孰先孰后你明明知道,以后少胡想,无聊。”
伽蓝自嘲哂笑,跟在红生身后,心情大好。
支流河道水光明媚,两岸时而麦田时而青山,有时船滑过人工修筑的沟渠,可以跟岸上农家买到新鲜果菜。
白天红生就倚在船头,描画沿途绿水青山,伽蓝坐在船尾划船,看着他将一块长绢画完一段便晾干卷起,渐次画成一幅长卷。
“爷,您画的这是什么?”休憩时伽蓝捧着长卷看,惊愕得瞠目直问红生,“难道是最不畅销的山水?!”
“嗯,啊…”红生点点头,将碗中残茶泼进水里,“老画春宫太无聊了,我要突破。”
“爷,是您懒待画了吧?”伽蓝古怪的笑,恼得红生拿碗丢他。
“你说的没错,是我懒待画了,”红生仰面躺倒,将手背在脑后,眯眼闲看着晴空万里,“先前的画是我赌气画给别人看的,没意思。”
也就是说现在不赌气了,好现象。伽蓝笑笑,何尝猜不到其中细密曲折的心思,只说道:“爷,我们水路走了这多天,马上就要到蒲圻县了。”
“到了蒲圻县,就在长沙郡内了吧?”红生问他。
“是的。爷要不要去看看赤壁?还有将军滩的孙权磨刀石?”伽蓝笑着提议道。
“不好,”红生背转身子,兴致缺缺,“为那些还要特特跑去江边吹风,没意思。”
“那听说蒲圻西南的五洪山有温泉,爷要不要去?正好咱也顺路。”
红生转过身子来,犹豫道:“温泉好是好,只是这温泉想必已被当地世族圈进了庄园,也不是我想泡就能泡的。”
伽蓝笑道:“这好办,爷只管大咧咧去,断没人敢拦的。”
红生一怔,明白过来,也忍不住笑道:“猾黠竖子,你倒乖觉!”
两人笑罢,伽蓝又划了会儿船,待到看见两岸湖泽里蒲草由疏到密,直至铺遍他们眼前时,二人便知蒲圻到了。
蒲圻的字面意思,正是方圆千里长满蒲草的地方。
蒲圻临江处是大名鼎鼎的赤壁,至今亦有屯兵。红生他们决定绕开走,直接往县西南的五洪山温泉去。伽蓝在途中跟佃户买茭白时打听到,如今那眼温泉的确被当地豪族圈占在庄园里,而那豪族便是长沙叶氏。
伽蓝细一想,想起之前碰到的那个叶将军,不知与这长沙叶氏有何瓜葛,便甚觉好笑。当下也不多言,餔食后由伽蓝伺候,红生换上一套精白纱裓衣,脚踩镶云母片黑漆高木屐,乌油油的头上系着白纶巾,初夏日落时分,站在船头被晚风吹着,飘飘然真如神仙中人。
岸上早有眼尖的人看见,以为不知何处来了名士大隐,好事者一溜烟跑去叶氏庄园说嘴——这都在伽蓝的计较中。
昏黄夕照里红生走进叶家,迎接他的是叶家仆役,主人并未出来迎接。红生不报名讳也不找主人,只径自对仆役开口:“听说你家有好温泉,且带我去洗沐。”
二人便当真被仆人领进了山庄,也不登堂拜会主人,径直往温泉别墅去。一路上翠竹成荫,湿气扑面而来,竹篱、竹台阶,乃至竹子搭得飞檐斗拱,黄澄澄掩映在竹林中,若有似无的水雾弥漫期间,恍如仙境。
进入别墅,便有娇艳婢女一列排开,有端着漆盘盛新衣的;有手捧琉璃澡豆碗的;有捧着甲煎粉沉香汁的;有手拿香药面巾的,排场甚奢。红生只是目不斜视的往里间走,伸手任婢女宽衣。
纶巾被摘下,他半长的头发泄在两肩,使伺候他的婢女愣了愣,然而红生的凝睇让婢女闪了神,心猿意马根本无从深究。脱去外衣后红生又低下头去,对跪在地上的婢女嫣然一笑,伸手握住她解自己亵衣的手。感受到婢女的轻颤,他放开手后退两步,自己转身绕过屏风去了浴池。
独留婢女的原地红着脸发愣。
伽蓝笑笑,心想燕国最风流的郡王到底不是白当的。他跟婢女们恰到好处的解释自家主人的羞涩与孤僻,并且堂而皇之的说明,自己不介意代替王爷享受福利。在婢女们嗔怨的眼神中,伽蓝相当坦然的在间壁也洗涮了身子,换上香喷喷的细软衣裳,坐在胡床上吃蒲圻茗山特产的老青茶。
间或耳边传来窃窃私语:“此奴将来必做贼!”
伽蓝一哂,再侧耳细听,却又听得婢子感喟:“不知来客何人,竟与长沙公长得这般像,若被三郎见了,不定又要惹出是非来。”
“噗嗤,三郎早被撵去夏口领兵了,谁想长沙公后脚竟也追去,真是造孽。”
“也是,这些年,竟也不知是谁在粘谁…”
伽蓝转转眼珠子,诡异一笑。

第七章 藏蓝·巴陵夜雨壹

未见内室光景,只听水声潺潺。伽蓝又闲坐了一刻钟,便看见红生走出浴室——初夏洗温泉到底嫌热,即使兑了足够的冷水,人还是闷得慌。
此刻兰汤沐罢,红生双颊嫣红,更衬得肌肤皎然、玄鬓如漆,活脱脱一个玉人。他身子轻软,脚步也虚浮,施施然走来任婢女服侍、重整衣冠。伽蓝艳羡,扶着红生离开别墅时,忍不住偷问:“爷,那温泉如何?”
红生头发湿漉漉的,斜瞥伽蓝一眼,笑而不言。
既然享受了人家的温泉,自然还是要去见见主人的。红生被僮仆引往主宅,此时清风入林,竹叶声簌簌如雨,人沐浴后走在其中,更觉遍体生凉,形神俱爽。
早有婢女等在门外影壁下,见有人来,慌忙闪进大门。等红生走到时,主人叶公正好出门迎接。叶公身披直裾宽袖长衫,年过半百精神矍铄,敛手行礼与红生寒暄了几句,对他越发喜爱:“早听田客说,傍晚有仙客来,芝兰玉树不可方物。这一见果不其然,王爷风姿特秀,真陶公后人也。”
说完叶公便引红生进入外庭,过二门再进内庭,庭中种满亭亭翠竹,内外皆洒扫过。穿过内庭,红生将木屐脱在堂下,从西阶登堂。伽蓝位卑,只站在堂下等候。
堂内叶公已备下几案,宾主入座后,叶公特意问红生:“王爷能饮酒不?”
红生道:“我不善饮,用茶就好。”
叶公便点点头,令几名婢女上前奉茶。继而他想了想又笑道:“是因我服五石,向来只用家中冷水泉,这温泉是我家三郎吩咐四季备着,以待长沙公。说来长沙公不服五石,用的理由倒与王爷一样。”
“哦?”红生好奇问道,“长沙公也不善饮酒?”
“正是,”叶公呵呵笑道,“长沙公曾道:我不善饮,无法仿效高贤,若服五石,唯殒一命而已。”
红生笑笑:“也许是他自藏。我曾听母亲道,外祖父性俭厉、勤于事,戒酖酒汰侈,乃是家训。”
“正是,陶公长沙之勋,当为史所赞。”叶公点头称是,见婢女已上茶,便道,“王爷您尝尝我这茶,此茶乃荆巴特色,别处喝不到。”
原来这流行在荆州与巴东的茶,是先将老茶饼灸烤得微红,再捣成粉末放在瓷器中,用热水泡上后加入葱、姜和橘子。红生喝不惯,勉强咽了几口就放下了。
叶公又与红生说起旧事:“当年老夫家中颇有部曲,老夫也曾跟随陶公征战,如今大郎在京都任职,二郎三郎在军中领兵,蒲圻屯兵中多有我叶家部曲。”
“难怪您敢把庄园建在军营边。”红生笑道。
“那是当然,”叶公哈哈笑道,末了在灯下对红生眨眨眼睛,“王爷长得真像长沙公,算来长沙公还是王爷的表兄…想当年,令堂可是名噪荆豫的闺中贤媛,尝谓‘当朝男子峨冠博带行似妇人,实在耻为婚姻。’时值元帝(司马睿)封王爷祖父为辽东公,辽东公代嫡子向晋室请为婚姻,各世族闺秀皆畏避,只有您母亲不计北方鄙陋,只身远嫁…”
红生回想母亲,这才悟道她为何总宠哥哥多些;而母亲也时刻包容着他,在他风流自赏时,只是将他那些花哨的佩饰要去收着,从未给过半句斥责。
红生禁不住眼发红,动容道:“南下这一路所见所闻,使我获益良多。多谢叶公所言,能知道这许多事,真好…”
真好…
不知不觉夜色渐浓,月光仿佛被风吹动,一寸寸往人膝上移。博山炉中的沉香弥散开,堂中静谧,只听见水在釜中汩汩微沸,堂外风吹竹动。
叶公缓缓吟道:“弦月入楹,竹涛茂茂。”
红生望向堂外初升的明月,缓缓应和:“南风徐来,吹我襟怀。”
叶公点点头,手执麈尾与红生清谈。二人论“易象妙于见形”,叶公精玄论,红生擅名理,僵持许久不下。红生辞气清畅,泠然若琴瑟,令叶公为之三倒。
后半夜红生才告辞出堂,伽蓝一直站在庭中竹下,已是吹了大半夜冷风。当夜主仆二人留宿叶家,翌日经叶公款待过朝食,午后才再次启程。
轻舟走河道直下巴陵,往洞庭去。时节也进入六月,一路山色空濛,天开始不放晴,总是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糟糕的天气,人难免也会触霉头——铁打的伽蓝病了。
病来如山倒,伽蓝浑身烧得滚烫,人一直昏沉沉的睡着。小船只能泊在岸边,行程就此耽搁在巴陵。红生无法可想,只能用寝衣将伽蓝包裹严实,自己上岸问农家找了郎中,抓了点土药熬好给伽蓝灌下去。他好容易从一瓯半焦半糊的药材中泌出一碗药汁,送到伽蓝嘴边,谁知这羯奴牙关咬得死劲,害他差点撬断竹筷。
喝下药后伽蓝并未好转,仍是一声不吭倒头昏睡,红生只得守在他身边。

疼…浑身疼,什么时候这样浑身疼过?
冥冥中伽蓝有些嗔怪的盘算,光阴在他脑中似箭,往事一幕幕飞转…
五岁的时候,他还是无上荣光的皇太孙,父亲牵着他的手,来到一处寺院。一个大和尚在佛殿中摩着他的头,父亲指着十八尊伽蓝神像中的一尊,笑道:“看,这个就是佛奴。”
伽蓝将脸埋在父亲柔软的衣服里,嘟嘴不干了:“不要,这个真丑,这个不是佛奴!”
父亲与大和尚相视而笑,大和尚身旁跟着个小沙弥,只有十来岁,清秀极了,静静望着伽蓝微笑。
伽蓝冲那沙弥伸出手去,问道:“你是哪个?”
沙弥回头看看神像,笑着对伽蓝轻轻道:“小郎君,我哪个都不是…”

转眼他六岁了,有一天知道爷爷病重,可他和父亲都不能去见爷爷。父亲那时候最空闲,成天和他在一起,却一天比一天忧郁;就像秋后转凉的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不知何日早起推窗,便能看见寒霜。
直到忽然有一天父亲做了皇帝,他还是没能看见爷爷。大伯倒是常见,跟往常没两样,走路都耀武扬威的。当然啦,父亲做了皇帝,大伯也升官了——官名足有一长串的。连大伯家的堂哥们也升官了,什么魏太子、河间王、乐安王…咦怎么都是王呢?怎么还有太子?太子不是他么…乳母告诉他,那是因为父亲划了好大一块地方送给大伯,大伯如今也是国王的。
伽蓝不甚高兴,他捏着个柿子,怏怏靠在栅栏边看堂兄们打马球。因为大伯比父亲大二十岁,堂兄们也比伽蓝大许多,伽蓝有点怕他们。
一个十岁大脏兮兮的男孩也在栅栏边蹲着,正伸手够着滚到马球场边的球。伽蓝认得他,堂兄们喊他杂种,杂种名叫棘奴。
“别捡球,棘奴,给你这个。”伽蓝将手中柿子递给他。
棘奴迟疑着向伽蓝伸出手去,当柿子落在泥泞的小手中时,一丝惊喜滑过棘奴的脸。
“想不到太子竟亲厚这个杂种!”
一记马鞭袭来,正抽在熟透的柿子上,四迸的汁水溅了伽蓝和棘奴一脸。
伽蓝举袖擦脸,将眼睛睁开——马上那个趾高气昂的家伙他认得,正是大伯家的大堂哥。
这时马球场上的人都策马而来,手被抽伤的棘奴趁乱溜走了,只剩下伽蓝被堂兄们团团围住。
伽蓝高昂起小小的头颅,倨傲的看着人高马大的堂兄们,朗声道:“忒大胆子,看见本太子,怎么不跪?”
哄堂大笑。
只有一个人从马上跳下来,噌噌走到他面前。
伽蓝睁睁眼睛,吞吞口水。来人头戴紫纶巾,穿着熟锦裤,佩金银镂带,脚蹬五文织成鞋,打扮得跟个俏女官似的。如果伽蓝不认识他,还真不知此人是雄是雌。
俏女官一开口就露馅了,标准的变声公鸭嗓冲着伽蓝嚷道:“佛奴,你怎么还是这么矮墩墩的,忒好玩。”
说着就要伸手揉伽蓝头顶,伽蓝慌忙跑开——这公鸭嗓是他大伯家的三堂哥,外表俊俏,在马上最是劲狠的,今年才十四岁就当上了前锋将军。
被他揉三揉,顶心毛都没了…

转眼又是一年。
七岁那年的冬天真是冷啊…大雪中他发着高烧,被父亲抱上马车。车外是一片哭声,伽蓝微微撑开眼皮,迷迷糊糊看见父亲面色平静,连半挑帷幔的动作都与平日一样好看。父亲正对着车外说话,说了什么伽蓝没听清,只知道父亲说完以后,车外哭声更大了。
被这凄凄惨惨的气氛感染,伽蓝也懵懂的哭起来,呜呜咽咽问父亲:“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回太子东宫去,好不好?”父亲微微笑着,摸摸伽蓝的脸。
伽蓝顿时放下心来,也不哭了——回原来住的地方有什么不好呢,他们都一年没回去了。原来车外的人哭是因为舍不得父亲走呢…
太子东宫现在已改叫崇训宫,宫里聚了好多人,祖母和两个叔叔现在跟他们一起住。伽蓝被他们轮流抱着,心里很高兴——可为什么他们都不高兴呢,崇训宫那么大,再多人都住得下的…
这一年,伽蓝跟父亲见的最后一面隔着纷纷扬扬十二月的雪花,父亲一身白衣跪在地上,黑漆般从不杂乱的长发挑了一丝在长刀上,刀刃的寒光映得父亲双目晶莹一片。父亲惊惶望着他,双眸睁得眼角都快裂了,他大喊着:“去吧,佛奴,快转身跑,以后就跟着你三哥…”
他三哥是谁?他哪里有三哥…然而他要听父亲的话——父亲的白衣被染红了,那是从祖母喉管中喷出的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快,佛奴!”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伽蓝转身只跑出几步,就跌进一个人怀里。他抬起头,认出那泛着寒气艳若冷梅的脸是他大伯家的三堂兄!
乐安王石韬!数月前大破羌军的少年将军,而今杀他祖母父亲叔叔的刽子手!
乐安王石韬!绝不是他三哥!
伽蓝哇地一声哭起来,转头要找父亲,却只看见身首分离血肉模糊的一滩,他的祖母、父亲,和两个叔叔被码成一堆,四个人的无首尸身以匪夷所思的姿势交叠在一起,头颅已被人拎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