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师爷,本官相信你,可以将这件事办到最好!”姜县令十分郑重地拍了拍安眉的双肩,又转头冲外面喊道,“叫卢师爷进来。”
“卢焘升见过大人。”随着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年轻的卢师爷恭谨地入室请安。安眉在旁暗暗高兴,因为总算知道了这个人的名字和身份——原来他姓卢,与自己同样是县衙的师爷呢!
卢师爷却不看安眉,只认真记下姜县令的吩咐,表示会恪尽职守侍奉安师爷之后,才与领了锦盒的安眉一同告退。一路默然无话,直到两人穿过后堂的廊庑,才又重新开始交谈。正当和和气气商量到各自要准备些什么行李时,二人却冷不防被冲上前的衙役们团团围住。
“安师爷,听说你明天要去洛阳?!晚上兄弟们可一定要为你饯行嘿!”众人七嘴八舌道,“你可千万莫推辞,要是你悄没声跑了,可就真不够意思了!”
安眉被挤在中心畏畏缩缩,半天也讲不出个所以然,一旁的卢焘升便不着痕迹地笑着为她化解:“你们这些人,饯行是假,打秋风才是真吧?”
“卢师爷这话说得好小气,只怕这一路上,您都少不了要沾安师爷的光,”众人讪笑道,“晚上卢师爷也一道来吧,哎,我们去哪家吃酒?县东头的春风酒肆好不好?”
众人忙不迭叫好,卢焘升却是脸色微微一变,客客气气婉拒告辞。安眉疑惑地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心头有些莫名地难受,却因被众人簇拥不得脱身,也只得无可奈何地作罢。
回房打点好行李,到了晚间,果然就有衙役前来叫门。安眉推脱不得,只好随身带了一贯钱,跟衙役们一同前往县城东面的春风酒肆。那是一家卖葡萄酒的酒肆,店中烹得卤羊头远近有名,每日酒幌高挑、宾客如潮,正是莺歌燕语美酒浓,胡姬当垆笑春风。
县衙里十七八个差役要了一间包厢,请安眉上首坐了,很快美酒佳肴依次摆开,众人齐敬安眉一杯道:“今日众弟兄为安师爷饯行,请安师爷先尽一杯。”
安眉急忙捧起杯子,说了些颠三倒四的场面话,便低头猛灌了一大口葡萄酒。酸涩的葡萄酒呛得她直咳,好在众人纷纷忙着喝酒吃菜,一笑便罢,也没人留意安眉与往日的不同。
撇开蠹虫上身时不算,安眉在记忆中从没喝过酒,所以也不知自己酒量深浅,反正有人敬酒就乖乖喝上一杯,没人敬酒便努力吃菜。她一边专心拆着卤羊头,一边听着同伴行酒,其实心底是很开心的。从前在徐家生活穷困,一年很少能吃到好饭菜,公婆也不允许自己上席同坐,如果不是有这般奇遇,她做梦也想不到这样的场面。安眉想着想着嘴角就悄悄笑起来,这时却听一名衙役高声喝道:“陪酒的女人呢?!还不快过来!小心大爷砸了你的店!”
安眉放下筷子,皱眉小声劝道:“算了吧,大家一起玩玩就好,要什么陪酒的…”
“那哪成!弟兄们出来喝酒没个女人作陪,岂不无趣至极?”
“正是正是,安师爷,这春风酒肆的胡姬可骚了,你见了就知道!”
“是啊安师爷,你尝过胡姬的滋味儿么?那可真是过瘾呐!”
安眉手一颤,一时面色无比难堪,众人却没有察觉到她的尴尬,只因目光全被出现在包厢门口的胡姬吸引住。那胡姬姿容冶艳,有着红褐色的头发和奶白色的皮肤,两颗碧绿的眼珠像吐蕃最新鲜的葡萄。安眉怔怔望着那胡姬的面庞,心口是一阵阵地发紧…康,康古尔?

第六章

“奴家碧珠见过诸位贵客。”胡姬脸上端着稔熟地笑容,径自抱着琵琶与众人行过礼,姗姗走入席间。
众人啧啧称叹之后,便有好事者起哄道:“快坐到安师爷身边去,今天可是为他饯行,哎呀你们瞧安师爷,眼睛都看直了!”
安眉连忙满脸通红地收回目光,局促不安地捏着酒杯,待胡姬碧珠在自己身边坐定后,却仍旧不时偷眼打量。她确信自己认识身旁的这位胡姬,她应该叫康古尔,在七年前,与自己一同从龟兹的女市千里迢迢走到了中原。
可是,康古尔还认识她吗?
安眉悄悄叹了口气,眼中便有些水汽氤氲。她回忆起自己与康古尔的过去,她们跟着驼队翻越葱岭、跋涉过茫茫沙漠,那一路的饥寒交迫、凶狠的皮鞭、夜寒中微小的篝火…康古尔爱用一把红柳木梳为她篦头发,她爱对康古尔唱一首突厥的儿歌…
这时碧珠的琵琶铮铮拨响,她当着满座宾客,轻启红唇用突厥语唱道:“这个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过小山,去寻找他的奥云塔娜。青青的山坡银白色的小路,曾经走过两个少年,将来他们都要老去,是否还能像这样并肩…”
安眉直坐得脊背僵直,也不敢往身旁看一看——那真的是她的康古尔在唱歌,她的康古尔用突厥语唱出了只有她们才懂的歌谣,然而安眉的双眼却不敢与碧珠交集,她此刻正乔装改扮,即使能察觉康古尔在试探自己,也没有勇气贸然相认。
一般说来,一个十七岁的胡女打扮成汉家少年,只要是黑发黑眼就很难被人揭穿,因为深邃立体的五官和瘦长的身材足够使人信服。安眉便是如此,尤其当她戴上一字巾,宽阔的布条恰好掩盖掉她五官中最出彩的眉毛,使她媚态顿减、憨气横生。也因此康古尔这边无法很快确认,何况二人身份悬殊,在众目睽睽之下相认只会惹来麻烦。
安眉双眼正发红,坐在一旁的碧珠看见了,便放下琵琶问道:“客人,您喝醉了么?”
“啊,没有,没有。”安眉慌忙揉了揉眼睛,摇头否认。
一旁的衙役看见了,便起哄道:“你这姑娘好不会伺候人,还不快替安师爷饮一杯,快快快…”
安眉尴尬得连连摆手,却见那碧珠微微一笑,当真从安眉手里拿过杯子,自斟了一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的碧珠云鬓花腮,醉眼斜飞,当下众人闹得更欢,便有人趁机涎皮赖脸道:“碧珠姑娘,你看这屋里忒热,不如把外衫宽去饮酒吧…”
“哈哈哈,对啊对啊…”
众人的调笑声在安眉听来格外刺耳,她捏紧了酒杯,怯懦的性子头一次无法按捺怒火。也许是康古尔的眼神太无助,也许是葡萄酒太烈,当一名衙役捉住了碧珠的衣袖拉拉扯扯时,安眉终于啪一声摔下杯子,趁着酒意怒骂道:“喝酒便喝酒,拉拉扯扯做什么?!”
众衙役一时全都惊愣住,从没见过嘻嘻哈哈的安眉发这样大的脾气,好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开口打圆场道:“哎,弟兄们也是喝糊涂了。真是,老老实实喝酒吃肉不成么,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今天咱们是为安师爷饯行,可不能惹安师爷不高兴,来来来,安师爷,小弟我敬你一杯…”
当下撵走了碧珠,包厢中再次推杯换盏不迭。安眉红着眼灌了一杯又一杯,渐渐地火气便消了下去。她有些后怕,因此心虚地拼命喝酒,又喝又劝,很快十几名衙役便东倒西歪,而她自己除了肚子发胀脸皮发烫,神智却十分清明。
这时候安眉还没意识到自己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脑中一转,便想着打听些自己昏睡时发生的事,因此拿着酒杯拽过身边人来问道:“好兄弟,我问问你,那天我是怎么从牢里出来的?”
“嗯?嗯?”那衙役喝得有些大了,瞪着两眼舌头打结道,“那天…那天不是师爷你高么,把个姜不要脸哄得服服帖帖。兄弟我跟你说,咱们县令一向吃了原告吃被告,真不是个玩意儿…那天他是收了原告好处的,存心把师爷你往死里整,还是师爷你高明,晓得黑吃黑,嘿嘿…”
“黑吃黑?什么黑吃黑?”安眉却是听糊涂了。
“我们也不清楚,反正师爷你回了一趟驿栈,就送了姜不要脸好多银钱,乖乖…不得了地多,而且姜不要脸后来特别喜欢你,不但把你的罪名撤销,还聘请你做了县衙的师爷。”那衙役打了个酒嗝,又喋喋不休往下道,“我们一开始还不忿,因为安师爷你有些不上路子,你说你花钱脱罪也就完了,怎么还把我们的刑名师爷给整进牢里替你背罪呢?不过后来我们都知道还是师爷你好了,嘿嘿,你不像那些个小气的师爷,啐!捞了油水从来不带我们分…这次你从刑名师爷那儿讹得银子,嘿嘿,全拿来请我们吃酒了…”
“就是就是,那刑名王师爷,平素是个鹭鸶腿上剔肉的主儿,这次被你整得,足足花了二十贯钱才被放出来,哈哈哈,鼻子上的痦子都被气歪了…”在旁有人附和道。
“可不是,那王师爷平日缺德事也没少做,这次轮到他认栽,大快人心哪…”
安眉皱了皱眉,想起在公堂上遇见的那位师爷,正是鼻子上长有痦子的,便知道又是蠹虫的报复。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听着众人继续聒噪,借着衙役们的你来我往,她早已将他们认得八九不离十,假以时日,与这帮心直口快小奸小坏的人称兄道弟,应该也不是难事罢。
在春风酒肆一直喝到亥时宵禁,众人才尽兴而散。此时已近月上中天,安眉付过酒钱,借着淡淡地月色将醉瘫的同伴搬上马车。当马车夫嘚嘚吆喝着驾车离开,安眉转过身,想回春风酒肆寻找康古尔,却意外地看见卢师爷的身影从不远处的巷口一闪而过。
安眉轻轻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还是悄悄地跟上了卢师爷。那道巷口通着一条死胡同,平日罕有人至,此刻巷内正有两个人在说悄悄话。安眉躲在巷口往里偷窥时,恰好看见卢师爷颀长的背影,站在他对面的人在月下露出一半身子,石榴红衬里的杂裾垂髾裙令人眼熟,那正是胡姬碧珠的穿着。
安眉很吃惊,没有想到卢师爷与康古尔会有这层隐秘的关系。只见康古尔拉着卢焘升悄悄说了好一会儿话,又凑近一步靠进卢焘升怀中,正贴在他肩头交颈呢喃时,碧绿的眼珠恰巧与安眉窥视的双眼相对。
搂抱在一起的两人立刻分开,卢焘升回过身也发现了安眉,只盯着她不说话。安眉顿时尴尬无比,怔怔望着他俩连话都说不清。倒是胡姬碧珠大方地笑了笑,拽拽卢焘升的手与他告了别,走出巷口时又对安眉行了个礼,方才从容离开。
“我,我是无意中看见…对,对不起…”安眉低头嗫嚅,看着卢焘升的脚一路走到自己跟前,恨不能有条地缝可钻。
“没事,你别说出去就好,”半晌后卢焘升叹了口气,才与安眉肩并肩往县衙走,“我很早就已和碧珠相识,脱离了表面的应酬,便一直暗地里往来。”
安眉低着头,脸悄悄地发红。卢焘升看着她不安的模样,低低笑了一声:“老实说,之前在下对安师爷一直都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手段,能够在短短十天打通县衙所有的关节?在下冷眼旁观,一直都觉得你为人圆滑、有欠诚恳,今日才知不然。卢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请安师爷原谅。”
安眉听着糊涂,不禁抬头诧异地望着卢焘升,就见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只荷包,轻轻递进安眉的手中:“今天你替碧珠解围的事,我都听她说了,谢谢你。这个是她要我转交给你的,说是小时候的玩意,是干净东西,请你别嫌弃。”
安眉将荷包打开,一把黯淡的红柳木梳子从内里滑出来,落在她的掌心。
多年前的旧物蓦然重现眼前,就像多年前萦绕在戈壁滩上的遥远歌声:“这个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过小山,去寻找他的奥云塔娜。青青的山坡银白色的小路,曾经走过两个少年,将来他们都要老去,是否还能像这样并肩…”
安眉眼一热,鼻中一阵阵地发酸…她的康古尔!
“谢谢,哎…”安眉唏嘘一声,破涕为笑道,“碧珠赠我梳子,卢师爷不介意么?”
卢焘升像是听到了一句极为好笑的话,嗤笑道:“臭小子,你才多大?毛还没长全呢。”
十四五岁可以早慧到当师爷,但早慧到当情圣,未免就太好笑了。
安眉脸红起来,攥着梳子乖乖跟随卢焘升往县衙走,看见巡夜的衙役便远远招呼一声。末了她忽然想起一事,小心地问卢焘升:“卢师爷,你和碧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和她?”卢焘升微微叹了一口气,怅然道,“我和她是不可能的,家里不会允许我娶胡姬做妻子。如今先得过且过,也许有一天,我可以瞒着家里,悄悄和她生下一个孩子…”
攥着梳子的手倏然收紧,梳齿扎进肉里,传来阵阵地刺痛。安眉忍不住艰涩地低喃道:“这样好吗…”
“不好又能怎么办,无论我多爱她,胡人女子对他人而言,是比家生奴婢还不如的存在…”卢焘升低头道,“安师爷,请你保守这个秘密。”
“嗯。”安眉怏怏不乐地应了一声。
她能明白卢师爷的苦心,也能明白康古尔的苦心——康古尔不会告诉任何人她是一个胡女,连卢师爷都不会告诉。一如当年用木梳细心地呵护,她在保护她。她一定以为自己已经过上了好日子,所以不肯给她的生活制造一分一毫地妨害。岂知她不过是,不过是…
安眉抬头望了眼一脸认真的卢焘升,心头不禁一阵阵揪紧——她原本会和康古尔走同样一条路,然而十二岁时被酒肆老板转卖,使她摆脱了当垆卖笑的命运。可是当她想起自己的丈夫徐珍,那个老实木讷从来不会关心她的男人,心中却也没有任何欢喜。
是否她们远离故土来到中原,命中就注定了无论作何选择,幸福都不会降临呢?

第七章

凉州刺史苻公与夫人在老仆搀扶下,双双走出逼仄的鹿车。努力挺直了酸痛的腰背,年迈的苻公昂首站在熙攘的人群中,望着洛阳城恢弘壮观的门楼,悠悠长叹了一口气。
暌违了十几年的风物都没变,都没变…苻公两眼发酸地感慨着,一低头看见站在城门下迎接的儿子们,脸色就立刻臭起来。倒是苻夫人异常激动地走上前受过三个儿子的大礼,将他们一个一个搀扶起来,最后才停在自己最心爱的长子面前唏嘘不已。
“长卿,长卿…”苻夫人摩挲着儿子上下打量,但看他披着孔雀翎大氅,一身素净的浅蓝色长袍湖水一般从襟口直泻到鞋尖,只在腰上系着一围透雕芙蓉花羊脂白玉带,于不经意间显出贵气逼人。
苻夫人满心骄傲地赞叹不已,跟在其后的苻公却是一脸鄙夷,他严肃地扫过大儿子低调的奢侈、二儿子张扬跋扈的金线绣花锦衣、小儿子胸前金光灿灿的璎珞锁片,还有跟随在儿子身后的数十骑侍从,无不是金辔银鞍高冠锦衣;再回头看看自己又旧又小的鹿车,还有高管家身上的老羊皮,心中就怒火高炽。
苻长卿见父亲脸色不好,晓得他心里膈应,嘴角便微微一挑,信步上前对父亲恭立一揖:“从凉州到洛阳,父亲一路辛苦了,若有什么教训的话,还请回府再叙。”
“哼。”苻公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也不看儿子一眼,拽过夫人回身登上鹿车,啪嗒一声将车窗阖紧,便再也不言不语。
苻长卿漫不经心地笑笑,招呼弟弟们上马,转身一扬手指,数十骑鲜衣怒马的侍从便缓缓起步,跟随着苻公的鹿车往城中苻府而去。

“安师爷,进城后要先找个地方休息会儿么?”卢焘升骑在马上关切地问。
安眉脸上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不,不用…姜大人交待的事,还是赶紧办完才好。”
从荥阳到洛阳一百九十多里地,骑快马刚好一天。安眉与卢焘升骑马走了两天,行程还算宽裕,却仍是差点把安眉全身跑散了架。安眉在很小的时候,也曾被人天天抱在马上跑过,但时隔这么多年,已是根本谈不上任何骑技。因为害怕被人看出破绽逞强上马,结果落得每天下马时双腿都迈不了步子。
目的地既然已在眼前,安眉和卢焘升便打点起精神,随着纷纷人潮一起涌进了巍峨的洛阳。不同于前一次满面尘灰地惶惶经过,这一刻当安眉坐在马上,极目远眺洛阳鳞次栉比的局坊时,心中陡然涨满的迷惘是一种叫她全然陌生的情绪——这一刻,她不用愁下一顿饭在哪里,不用愁晚上该去哪里落脚,可是心头的焦虑却比以往更没有着落。
“那个苻刺史,是青齐苻氏的长公子。当年戎狄乱华,汉室大族纷纷南渡,只有为数不多的士族留守中原,在北方建立坞堡集结军队,共同抗击胡人。青齐苻氏便是其中一支,”卢焘升与安眉一路并辔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闲聊,“二十年前邵氏能够建立大魏,青齐苻氏功不可没,因此苻氏族长得封河内郡公,子孙后代世袭爵位。不过最难能可贵的是,当天下平定之后,身为大司马的河内郡公将麾下五万部曲自动入编官军,而在他去世三年之后,承继了爵位、正当盛年的苻公却不受左光禄大夫之职,毅然前往凉州做了刺史,期间受封使持节都督凉朔二州诸军事,又加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领兵整治边疆抗击戎狄十几年…”
安眉听得一头雾水,只能缩着肩膀叹息一声:“好厉害…”
卢焘升笑道:“何止厉害,也使人敬佩。苻公在边疆鞠躬尽瘁十几年,一直都只有凉州刺史六百石的俸禄。听说他近日告老还乡,还将积年所得分赠故旧,只携夫人与家奴回洛阳,随行惟一车一骡而已,凉州百姓自发聚于沿途驿馆,哭送了一路。”
安眉听了这话便问道:“今日我们要去见的苻长公子,也是刺史呢。他是这位苻公的什么人?”
“既然是苻氏的长公子,那自然就是这位苻公的长子咯。”卢焘升笑道。
“哎?父子俩是一样的官位么?”安眉吃惊道,“这样好奇怪。”
“呵呵,虽说一样是刺史,其实可差远了。豫州刺史又不领军,只是巡行辖内各郡县,所授职能不外乎‘省察治状、黜陟能否、断治冤狱’而已。不过做刺史一向比较有前途,因为直隶于中央的御史中丞,等于是天子亲信,往往在任几年就可擢升高官。从这点也能看出圣上对这位苻公子的厚爱,”卢焘升见安眉又开始面色紧绷,便转而说些轻松的话题,“苻公子少好文学、博览经史,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精通。今年才刚二十出头,却早已才名高著,又因他样貌也是英俊出众,所以有‘洛中英英苻长卿’之名…安师爷你看,前面就是苻府了!”
安眉心中一紧,抬头眺望。当看见苻府门前高大的牌楼,那朱门高户、气派的石狮和烫金的门匾,安眉心中的焦灼便烧到了最高点。她捏着怀中的槐树枝,奇迹般找到安慰。
别怕…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她还有槐神的庇佑。
安眉又捏捏怀中的树枝,却并不打算再去咽下一只蠹虫——槐神给的蠹虫已经耗费了两只,在没有得到丈夫消息之前,一定不能再轻易使用了。眼下的状况并不算什么大危机,她只是要去求见这座屋子中的大人,然后送给他一件宝贝,并致以姜大人的问候,任务就是这样没错罢?
敲开偏门递进名刺,安眉与卢焘升在门下等了好一会儿,就见苻府的张管家和和气气走出偏门来,对安眉笑道:“原来是荥阳县府的安先生,一路多辛苦了,请随我来。”
安眉觉得一切进展得颇顺利,心里高兴,不禁便与卢焘升相视一笑。二人跟着张管家从照壁下过,一路沿着廊庑走到偏院,时值深秋各房各户都已打了帘子,安眉一路上看得也不甚明白,只记得每一座庭院都有花草流水,真像神仙住得地方。最后张管家将二人引进一间院落,脱下鞋子登堂入室后,便张罗着下人打水给他们洗手洗脸。
安眉坐在榻上束手束脚,也不敢四下打量,不安地在婢女捧来的铜盆中洗过脸和手。这时又有婢女捧了面脂唇膏来,安眉立刻发懵,慌忙向一旁的卢焘升求救。卢焘升安抚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示意安眉照着他的样子做。安眉便有样学样地点了面脂和唇膏,又接过茶羹喝了一口。那茶羹里加了杏仁酪和麦芽糖,安眉没喝过这样好的东西,忙又很土鳖地呷了一大口,这时张管家恰好走进来,对安眉笑了笑说道:“不好意思,今天我家主人刚从任上回来,大公子一时不得闲,只怕要劳安先生久等了。一会儿我先预备下饭菜,二位用过晚饭再说吧。”
安眉与卢焘升面面相觑,也只得听从这安排。

告老还乡的苻公在内堂中咳了一声,看着长子又换过一套衣服才来见自己,相当的不满:“你那件孔雀翎大氅,还有羊脂玉腰带,是哪里来的?”
“是御赐的。”苻长卿颇不在意地回答,端起茶碗浅尝了一口。
“嗯,这倒还罢了。不过平日还是要朴素些,你六百石的俸禄,穿那样岂不惹人侧目?”苻公又抬头看了儿子一眼,继续教训道,“还有仲卿和幼卿两个,你做哥哥的也要管束些,我们为人臣子的,先要克己奉公,才能安邦定国…”
苻长卿放下茶碗,抬眼望着父亲道:“父亲,长卿以为,安邦定国当以法为本、以吏为师,乃至富国强兵,而不是靠臣子们衣着俭朴。”
“你这是什么话?”苻公难以置信地瞪着苻长卿,“难道杜绝奢纵、洁身自好,还有错?”
“错倒谈不上,但世人本已目光短浅、好逸恶劳,若是为国尽忠的臣子不能享受富贵,反倒让鸡鸣狗盗之辈钻营得利,试问还有多少人会恪尽职守呢?”苻长卿笑了笑,对苻公道,“时世如此。父亲您在凉州做得那些好榜样,只怕表面上夸您的人,和背地里嘲笑您的人一样多呢。”
“放肆!黄口小儿竟敢出言不逊,你还当我是父亲吗?!”苻公咬牙怒道。
“父亲,当年不正是您教育长卿,所谓君臣父子,就是要先君臣、后父子么?长卿以为,您刚刚是以忠君之臣的身份在说话,怎么转眼又变成父亲训儿子了?”苻长卿又端起茶碗浅尝了一口,闲闲道,“还是说,父亲您当年严加管束,令夫子抽断十几根藤条,只是想教出个唯唯诺诺的儿子么?”
“好好好,十几年不见,你倒翅膀长硬了!周管家呢?那个报喜不报忧的、尸位素餐的混账,叫他过来!”苻公气得面色铁青,急需要找个冤大头发泄一番,可恨他年年收到周管家的书信,只知道儿子出息了,却没想到竟出息成这样,现在不找周管家骂一顿还能找谁!
“那么,长卿还要入内问候母亲,请父亲先允长卿告退。”苻长卿放下茶碗行礼告辞,一举一动皆无可挑剔。
“快去快去,别在这里惹我上火。”
苻长卿被轰到母亲那厢,却是被苻夫人极致关爱。做母亲的越看儿子越满意,抓着他喋喋不休地絮叨:“长卿啊,你妻孝早就满了,是不是该续弦了?”
苻长卿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口中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这倒也不急,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太原郭氏…各家这几年不都没合适的么。”
“那平阳季氏呢?”
苻长卿冷笑:“平阳季氏就更不合适了。”
苻夫人不解地看着儿子,半晌后才点点头道:“噢,那就算了,反正你向来有主见。对了,前些天我和你父亲特意绕了点道,先去汲郡看望我病重的姑母,回来路过荥阳,我在那里买了些人参养荣丸,听说可神了。”
苻夫人说着便从箱笼里翻出一盒药丸来,递到儿子手里。
“噢?我前些日子也路过那里,却没听说过什么人参养荣丸,”苻长卿拈起一颗药丸嗅了嗅,皱眉挑剔道,“味道好像也不大对,还是别随便乱吃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