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操!当了卖国贼,说还不能说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苏琼霄在塞外那么多年,这次回来不就是要投靠鞑子朝廷的!”络腮胡子的汉子骂着,抄起两把大铜锤,刚要与这青衫公子大战一番,不想刚出锤,就被对方再次剑指喉咙。
“当然不是。”青衫公子扬眉道:“我只是看不惯你说汉人。要骂你就骂火炼太子,咱们汉人少窝里斗!”说罢,却又抽剑回鞘,拱手作揖道:“方才是琼霄性急,得罪了。”
那络腮胡汉子也是性情中人:“苏老弟说的也没错,哥哥我气卖国的贼人太多,不知好歹了,哥哥我自罚一坛!”
青衫公子笑道:“好事成双,我陪哥哥喝!”
络腮胡汉子便大灌两大坛女儿红,当即醉倒在地。
青衫公子笑道:“才这般酒量啊!”说罢,大灌一坛女儿红,一坛竹叶青,一坛大曲酒,和着画船上的琵琶妓的歌声,仗剑而舞。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前朝的名句,用剑锋蘸着酒,刻在画舫的壁上。
行书,清秀飘逸得像飞起来的侠客,少年裘马,衣履风流。
“好字!”
玄衣侠客鼓掌道。
歌妓边唱边偷偷瞟这个英俊少年,脸红了。
青衫的少年却有些神伤:这是陵川王赵隽的字体啊?难道没有人认得出吗?
当真没人认出。
周围人只道他是喝醉了。
喝醉了有哭的有闹的有打人的,他喝醉了炫耀那手还算凑合的破字儿,不算毛病。
青衫公子见这女子羞答答的望自己,淡淡一笑,收剑,问道:“姑娘,除了这些,你还会唱什么?”
歌妓道:“听苏公子甚是推崇陵川王赵隽,奴家当年倒是学过他给《莺莺传》续《会真诗》编的曲儿。”
青衫公子双目顿时雪亮。
歌妓放下琵琶,起身开始唱: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胧。
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
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
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
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佣移腕,多娇爱敛躬。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 …”
声音如一根绣花针,飘出画舫,就着缥缈的月光,在太湖上轻漾。
与此同时,对面一艘小船上,有一三十出头的男子,放下杯中药酒,轻敛了醇酒般的笑容。
好久没有听到这曲儿了。
“乌米尔王子,你喜欢我们汉人的戏吗?”
三十出头的银衫男子问。
“喜欢!”乌米尔的嗓门真对得起他九尺的身高:“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虞姬虞姬奈我何!”
扑棱棱,江上几只水鸟飞上空,似是受了惊。
乌米尔自知唱的难听,挠挠后脑勺,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我喜欢听姑娘唱,可惜赵王爷再也不让漂亮的小姑娘唱了!”
二十岁的乌米尔王子遗憾地干下一大碗蝎子松茸酒。
自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唱戏的小姑娘开始,他再也忘不了。
今晚,本是猛犸,不,是大潼帝国的三王子乌米尔宴请先生赵隽的药酒太湖鱼宴。
两人先论酒品鱼,再说刀法剑法,说着说着,就听到了赵隽年少时候为前朝才子的词谱的曲儿。
乌米尔说:“汉人的文化真是了不得,花鸟是一个画法,山水又是一个画法,同样是歌,有人唱的像蚊子哼哼,有人唱得像太阳花的笑声,乐器也很多,不过,你们最美丽的还是兵法!”
说起来,赵隽并不是他乌米尔的师傅。赵隽是太傅。怎奈比赵隽小四岁的火炼太子自觉没有半分输给太傅,从不买账,这乌米尔却是像个跟屁虫一样,不是随意闯入王府,探头探脑地找漂亮的唱戏姑娘,就是来看赵隽写字画画。显然,他的目的并不满足于此。
“王子过奖了。”
赵隽舒颜一笑,举杯饮尽杯中的龟龄虎骨麝香酒。
江山的《会真诗》依旧在耳畔萦绕:
“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最后一次听,还是自家侄女唱的。虽是八个岁的孩子,却唱的圆润好听,比这凄苦的唱腔让人舒心的多。
赵隽忽想起赶那孩子离开王府之前,那孩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小模样。
那孩子还是那么爱哭吗?
举头望月,忽然,皓月上飘来一团乌云。
那么多年,连封家书也不写,真是的。
赵隽轻轻叹息。
风起了,吹皱了静湖,他的发丝轻轻飘扬,偶有几丝雪发,在黑夜里银光微烁。
江上,绣花针似的唱曲声依旧持续着,青衫公子有点双目微潮。
唱的真难听,还不如我小时候唱的。
喝多了酒,身上就有些燥热,青衫公子挽起袖,露出一截白皙的胳膊。
这时候,乌云已将月亮全遮住了。
赵隽忽然就觉得腰处疼痛难捱。
“要下雨了啊。”
赵隽说完,江面上已窸窸窣窣响起了雨声。
“快点进船舱里吧,先生。”乌米尔仗着自己魁巍强壮,连人带椅地将赵隽搬入船舱里。
与此同时,青衫公子抱着一坛老窖从画舫里飘游而出。
江面上小雨簌簌,几艘小船静静的,似是文人们的小雅兴,还有窑子船,只容得两人,只有他们的画舫热热闹闹的。
苏琼霄打了个酒嗝,想家了。

第五章

小雨簌簌地落在青衫公子的身上。
“我长大之后要嫁给王爷!”
当年承诺时,她只有八岁。
对方当成了童言,刮着她的小鼻子,哄小孩一样:“小傻瓜,王爷是你父亲的义弟,是比亲叔叔还亲的叔叔。”且黯然补充道:“而且,王爷残废了啊。”
青衫公子轻轻一笑,仰脖,半坛大曲已入腹:“可是,我长大了啊。比亲叔叔还亲,就不是亲的。你残废了,我做你的腿。”
说罢,半醺的苏琼霄低头看一眼自己的长腿,这双腿竟赌气似的,竟与他当年生的一般修长。
画舫内,歌妓换了一曲:
“论男儿壮怀须自吐,肯空向杞天呼?笑他每似堂间处燕,有谁曾屋上瞻乌…”
苏琼霄醉意全无。
对白与当年赵隽唱的的词儿一字不差!
且这词儿,赵隽当年并未教给府上戏子,只有一次,他喝的酩酊大醉时,斜倚着床轻唱,唱得九曲回转。
八岁的小叶子曾拽着赵隽的胳膊,撅着小嘴道:“王爷王爷,小叶子也想学。”
半醉的赵隽抬起眼来,笑得意味深长:“不学也罢。”

苏琼霄飘忽回画舫,坐与对面,直视着这歌妓:清秀却貌不惊人,有几番风致,却是小家碧玉。
苏琼霄笑问:“敢问小姑娘,这是谁教给你的,能否告诉在下?这曲子好听,剧本也好。姑娘唱得也得真传。”
那歌妓道:“是我师兄教的。”
苏琼霄饮罢一口酒,继续问:“敢问贵师兄高姓大名?苏某人最爱听曲儿,倒是想会他一会。”
歌妓道:“师兄姓叶名芝,是姑苏城的名角儿。小奴学艺不精…”
苏琼霄差点没把酒喷一地。
天亮之后,苏琼霄便骑上自己的飒露紫直奔姑苏城。
进戏园子的时候,已经近乎满座,台上的男旦身段婀娜细致,扮相俊俏,两片灵动的桃花眼左顾右盼,兰花指,小手水葱似的,惹得台下的男人们魂都勾去了。
唱的是新戏,唱嫦娥奔月。
只见他,拧了个旋子,步履娉婷,腰肢水浪似的。
飘逸着身姿,飘逸着身姿,真的像飞升进身后的月亮。他挽着绮丽的挽花手,他甩动水袖斜倚着桂花,风吹来,戏服像仙女的霓裳。
只听他,唱腔像一块仙家的丝绸,蘸了蜜汁,蘸了蜜汁,直把人耳朵里滑来滑去,缠来绕去,缠住了,直到魂儿也滑成蜜糖罐。
台下叫好声一片。
苏琼霄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叫一声:“好啊!”
后面的人忙牵牵他的衣袖:“挡着了!”
搂着玉兔的男旦白了他一眼。
往后数五排,新进来听戏的两位,皮肤黝黑的大眼少年亦是忍不住站起来,一双大巴掌拍得打雷似的。
他身边的三十多岁、仙人似的男子却淡淡地微笑,用苍白的手在腿上轻轻打着拍子。
皮肤黝黑的少年王子坐下时依旧兴奋:“先生,我终于听到更好听的曲子了!”
先生的神情却淡得像被他们占领的西子湖。
少年王子乌米尔继续听戏,又听完一折子时,见先生面色煞白,便问:“先生,腰疼了吧?”
愧疚地笑道:“没事。”
少年王子便带着老师起身离开。
这时候,长身公子又一次站起来大叫:“唱得好啊!”
三曲唱罢,男旦婷婷袅袅地鞠躬,回后台卸妆,苏琼霄站在一旁看他卸妆,这男旦也不语,边卸妆边对着铜镜抽烟袋。
他的跟班笑嘻嘻地道:“我们爷说他累了,今晚在他的画舫上一聚。”
又是画舫。
男旦卸了妆,明润的眼,修长的眉,温和的唇,竟与某人有几分相似。
苏琼霄略一思忖,应允了。
待到月亮升起时,苏琼霄一身白衣,手执白扇,上了男旦的船。男旦正赤脚在窗边弹琵琶,一边望着天边的圆月,紫色的衫子袒露着瘦骨嶙峋的胸怀。
消瘦,琼霄想。
“苏某人前来拜会叶老板,叶老板扮上了,像真的嫦娥下九天,妙哉!”苏琼霄拱手作揖,笑说。
男旦从眼角看了他一眼,漠然冷笑:“姐姐你扮上了,真乃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妙哉!”
苏琼霄郁闷了。
“叶老板怎么骂人呢,苏某乃九尺男儿…”
话音未落,这男旦冷笑,放下琵琶,站起身来,仰头,笑声像杜鹃啼血:“哼哼,你就是十尺也是女儿!”说着,使出一招“沙鸥略汀。“
苏琼霄也不恼,用白扇挡下,一招“沧海鲲笑”拆了回去,低眼笑道:“有仇富仇权的,有妒人英俊姿仪的,还有恨别人高的。”
男旦打量了一眼白扇上的字迹,再出一招道:“你的功夫不如你的嘴皮子。”
苏琼霄笑道:“那是不舍得打美人儿你。”
说着,认真用一招“琼花凫飞”,男旦则是使出“妖狐绛宴”,两人将这画舫斗得鲤鱼跳龙门似的。
苏琼霄再使“流金烁海”,男旦使出“翔鸾对雾”。
苏琼霄一招“日落乌骓”,把这男旦搂入怀中,用扇挑着他瘦削的下巴,俯瞰着这俊秀男子,笑道:“还叫姐姐不?”
男旦仰面冷笑,双瞳骇人:“骆驼姐姐。”
苏琼霄双目含秋波:“嘴硬吧,赶明儿想叫亲老公、亲哥哥,你可找不到我。”
男旦大笑:“你说,你要嫁的那个陵都第一美男子,看到你这荒唐不知羞的样子,还会不会要你?”
苏琼霄抽了扇,脸红得像男旦卸下的酡红油彩。
男旦继续怪笑,缓缓踩上刚脱下的木屐,跟班儿给点上一杆长烟袋,他接过来,仰头缓缓地吐一口烟圈,直喷在苏琼霄的脸上:“骆驼美人儿,你终于回来了。”
苏琼霄笑道:“是啊,苏某来了,兄台也该自报姓名了。”
男旦再懒懒地吐一口烟圈,黑瞳子不像台上那样风流万千,竟有些神经质似的病态:“小弟姓叶名芝,字馥之。”
苏琼霄不动声色地点头,等待下文。
男旦身上的紫底金蝶的衫子,将那异常消瘦的身子曝露无疑,他面上的妆容虽谢,却妖冶得落寞。
“叶某是琼霄的朋友。”男旦说。
苏琼霄道:“嗯。”
男旦抓起一把五弦琵琶,信手弹起:“再唱几场,馥之就去陵都唱。”
苏琼霄道:“所以呢?叶老板?”
男旦邪邪地扬起一只唇角:“所以你要是别长得比骆驼还高,没准馥之娶你当媳妇。”
苏琼霄夺下他嘴里衔着的眼袋,抽了两口,回喷男旦:“叶老板还是找个能够着嘴的当媳妇吧。叶老板好像还没说为什么请苏某来。”
男旦的跟班儿刚已泡好一木桶的栀子油红玫瑰花瓣水:“爷,可以沐浴了。”
男旦又是邪邪的一笑,将衣衫又松了松,往花瓣水里滴入几滴龙涎香精油:“一边洗一边说啊。”
画舫内香气四溢。
苏琼霄笑道:“你可打不过我,当心把你这名旦扒光了绑起来,让你香喷喷的去大街上洗。”
男旦摇摇头:“野蛮无趣。板儿,送客!”
苏琼霄用烟袋挑男旦的下巴:“可是美人儿,你还没说请我来的来意。”
男旦夺过烟袋:“要么木桶里说,要么去陵都说。”
苏琼霄干脆道:“爱说不说,爷没功夫捧角儿。”
说罢,一提气,飞身离开这画舫,踩了河水,又一翻身,跨上飒露紫,去陵都,夜行,马不停蹄。
谁知行了一阵子,就遇到小雨,枫露紫打着响鼻,不跑了。
只得等到白天,待到行至陵都,已经是黄昏后。
也不顾四面风景,直奔陵川王府——猛犸皇帝保留了赵隽的王爵。
飒露紫也特别的配合,马蹄如飞。
快了。
快了。
琼霄的心几乎要跳出来,脸热得通红。
快了。
幻想了无数次的见面,终于盼到了。
门口。
琼霄一勒马,飒露紫清脆地鸣着,充满喜悦。
琼霄跳下马,衣袂飞扬。
夕阳照在她“英俊”的脸上。
她一言不发的站在门口。
她苏琼霄天不怕,地不怕,上天下地,甚至大漠戈壁也难不倒她,如今,竟不敢敲这朱色的斑驳大门。
她已等不及换上女装。
她却又怕他看到自己跟男人没有两样。
也许是吃惯了中原的面食,她竟长得怕和他一般高了,他会嫌弃自己吗?
等自己换上女装,如果他觉得自己不够漂亮,会不要自己吗?
想着想着,苏琼霄一扫往日的淡定,东一头西一头走,急出一身热汗。

第六章

琼霄忽然想起自己脚下垫着的鞋垫:一寸半长,足以让她俯瞰江南群雄。
赶忙抽出来,掖进身后的包袱。
包袱里就有了豆豉的味道,赶忙抽出来,随手扔了。
依旧前进两步,后退三步,不敢敲门。
路过几个推车的摊贩,小声道:“好俊的年轻人,看这长相打扮,可是赵隽的儿子?”
另一个道:“没听说赵隽娶过王妃,莫不是私生子?倒有几分像他爹年轻时候。”
琼霄挺起胸膛。
“看这马,像是好马,皮毛像绸缎,不会是猛犸王子送的吧?”
飒露紫似乎特别高兴,“恢儿”一声长嘶,扬起高傲的头颅,拾蹄就往前冲。
“咚咚咚!”
这紫马伸出前蹄,敲门了。
此时,赵隽正在书房作画。
画卷上,白云毫勾勒出远远的写意山,用墨极淡,寥寥几笔着墨,稍近些,依旧是叠嶂。
再往前,重峦复重峦,着墨重了些。
淡的不能再淡的渔舟,又几笔。
该从近处着手了。
换上略粗的紫狼毫。
夕阳照在他祥和的脸上,眉目清朗依旧,新增的少许的白发似染成了金丝,反让这张脸更添风流蕴藉。
十年了。
远处的一轮淡的太阳,够不着,他扶着桌子,颤颤悠悠地站了起来,身子往前一倾,却又疼得闷哼一声,跌坐回轮椅上。
只得双手向前摇了轮椅,挨近了画卷,勾勒出淡泊的红日。
一手执笔,单手将轮椅后摇,轮椅纹丝未动,他只得轻轻将笔搁置在笔架上,熟练地双手后摇。
搁笔,再向后摇几步,画更近处。
书房外的人已双目盈泪。
他终究是用这个了。
他一度有多抗拒。
刚受伤时,走不得路,他就吃力地扶着贴身侍卫阿渡阿燃,让两人生生架着他,去另一间院子,或者另一间房,靠在榻上或斜躺着,听戏。
阿燃曾把这木制的玩意放在他的象牙床边,他醉意熏熏道:“本王又没瘫。”
阿燃心直口快道:“您要是一辈子躺着,和瘫了有什么区别。”
另一次,是阿渡要将他扶上轮椅:“王爷,您去花园里走走么?桃花开了。”
他却道:“本王视力极好,隔着窗就看见闻到了。”

忽然,又一阵钻心痛阵阵传来,赵隽手一抖,画笔掉在地上。
他吃力地弯腰去捡,弯不下腰,够不着。
“紫美人儿,你又调皮了。休了你啊。”
他冲地上的紫毫自嘲地笑笑,从腰间取出一小铁瓶酒,饮下半瓶,一滴酒液在他颀长的脖颈上流连,滑入象牙白的肤色。
往前推轮椅,依旧够不着。
琼霄再也不忍看,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拾起笔,双手递给他。
赵隽望着那双一些陌生的白皙大手,抬眼。
似曾相识的五官:剑眉,星目,秀气的鼻梁,高挑的个子。
一时间,唤不上名字。
琼霄见他认不得自己,亦是说不出话来,也看不够。
他的王爷更好看了,眉宇间多了几分淡泊,几分超脱,越发出尘。
晚风吹入窗内,一如时光,十年,被风吹来就是一刹间。
十年了,醉猫似的王爷,已寓情山水,更胜谪仙;十年了,爱哭的小美人也长成玉树般。
琼霄的心砰砰跳得厉害,周身的热血烤了似的。
赵隽谦和地笑道:“这位潘安似的小兄弟…”
琼霄抓住赵隽苍白的手,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王爷,我是小叶子,小叶子回来了!”
赵隽的美目中果然有几分意外,然这是处乱不惊的意外,眉梢间,依旧是万般风流,双瞳中,全成了慈爱。
琼霄亮了个相,开始唱那《会真诗》。
迈开袅袅的步子,扭着纤细的小腰,婷婷地,移着三寸金莲的小碎步,芙蓉花般的嗓子,盈盈的大眼睛流光飞转。
警乘还归洛,吹箫亦上嵩。
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
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
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
海阔诚难度,天高不易冲。
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会真,会真,会有几分情真。
“小叶子?”
十年前,这孩子的身量尚不到自己胸前。
自己也曾单手抱着过呢。
“长成大叶子了,比王爷叔叔当年还丰神俊朗。“
赵隽看一眼身下的轮椅,和煦地笑着,略带羞惭地,吃力地扶着瘦腰,欲要从轮椅上巍巍站起,似是比十年前还吃力些。
“王爷快坐。”
琼霄轻轻按下他,赵隽笑道:“师兄天天给你吃骆驼肉么,都快有王爷高了。”
琼霄想起刚藏起来的鞋垫,心道,幸好。
“哪敢吃骆驼肉,牛羊肉倒是成日吃,嗯…饿极了也吃骆驼肉马肉。”
站在赵隽的对面,琼霄直直地望着,拔不下眼了,干脆蹲在他的腿边,扶着轮椅扶手看,看不够。
赵隽道:“还是回来吃龙井虾仁和糖醋鲤鱼吧。”
“好。”琼霄依旧是盯着赵隽越发出尘的五官,看得出神。
赵隽又好气,又好笑,刮一记琼霄的鼻子:“小侄女,这些年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才不是你侄女,我要嫁…”
“咦,这是什么?”
琼霄正要去搂赵隽的脖子,忽见赵隽指着她身上背着的包袱,忙拆了包袱,端正地打开。
有了赤鱬,王爷腰伤好了,看他拿什么理由拒绝。
《山海经》说,这赤鱬生的人面,声如鸳鸯,这赤鱬已经成了干,声音就不知什么样子了,只是这鱼的长相,如果说像人面,肯定不是像潘安宋玉周小史,长得倒像个惨白的吓破了胆的奴才,瞪着大眼,大嘴敞开。
琼霄双手递给赵隽:“王爷,这是…嫁妆!”
说完之后,面色赤如桃花。
说完就后悔了,连忙摆手,“不对,是赤鱬!治疗骨伤的!”
赵隽何尝不知那只山海经上的神兽。
当年阿渡和阿燃也想为他去盗宝,生生被他拦了下来。单说石矶阵,阵外已经是白骨成堆,而今,这傻丫头竟闯过流火阵,暴雨九幽阵,螟阵,天罡阵,给硬夺了来。
“我不知道管不管用,可是,咱们试试吧!”
琼霄晃着赵隽的腿道:“王爷的伤好了,就可以娶我了!”
说完之后,又后悔了。
琼霄急得刷一下站起身,后退几步:“不对不对!小叶子是说,王爷就可以骑马啦!”
说完之后,感觉更不对劲。
赵隽哈哈大笑:“真是个孩子。”
好孩子。
赤鱬不是像清蒸鲈鱼,传说性质极寒且有剧毒,需配以南岐山的温泉水,玉虬雪山的千年番红花中和其寒性,并用云霓谷底的奇毒妲妃草以毒攻毒,驱除其毒性。
可是,千年番红花何其难得,云霓谷的妲妃草更是极其少见,传说那毒草生在千尺潭底,凡人下潜千尺之后,怕是要五脏剧裂。
小叶子显然对这些一无所知。
赵隽道:“这鱼会不会太难看了些?管用吗?怕是什么骗局。还是送回去吧,当心让花猫叼走。”
正在这时候,阿渡急匆匆地进来道:“王爷,狐狸太子来了!”
赵隽看一眼琼霄,道:“对火炼说本王病了。”
话音刚落,几人就觉得彻骨的凉气扑面而来。
“什么病?本宫命人遣御医来。”
但见火炼太子着一身汉人的紫衫,冰山一样移进屋子,已是春日了,颀长的脖颈上依旧围着一条雪狐,像围着他自己。
“旧伤发作了。”赵隽说着,往轮椅上一靠。
火炼王子拿眼角斜了赵隽身边的琼霄一眼:“怎么不扮花旦了?”
所有人俱是一惊。
上次见面,她只有八岁,且一脸油彩。这是怎样一种记忆力!
琼霄道:“太子爷面前,小女子哪敢造次。”
火炼王子也不理她,走上前去推赵隽的轮椅:“太傅大人,学生有一事不解,肯定太傅大人解惑。”
琼霄忙堵在前面,双手作揖,拜道:“太子殿下,能明天解惑么?”
赵隽轻轻一笑:“没事,本王也画累了,出去听听曲子什么也好。”
曲子?
“你赶紧变回女孩吧,太子殿下觉得不好看。”赵隽说。
琼霄一听,忽才想起自己一身男装。
火炼已头也不回地将赵隽推进院子,见赵隽上马车时双腿颤颤悠悠,干脆连馋带抱,扶了进去。自己坐在一旁,寒着脸目视前方。
“太子爷,这是要去何方宝地?”赵隽问。
“天香楼。”火炼回答得干脆利落,说完,还补充了一下:“上次那家妓院。”

第七章

赵隽笑道:“微臣记得。可是,爷让微臣这人…”
火炼冷冷道:“上楼时候孤背你。“
赵隽笑道:“有劳殿下。其实,太子爷也不过想坏我名声,可我要名声何用?皇上若是不重用微臣,微臣巴不得清闲下,太子爷怕微臣做什么更大的事,微臣偏又骑不得马。倒是太子爷,您如此儿女情长,眼看王子们都已成年…”
火炼寒着脸道:“有本事来抢。”
两人无话,马车徐徐前行。
天色将暗,路过小吃街,叫卖声不断:西糊藕粉、桂花栗子羹、鲜肉汤团、酥油饼、小鸡酥,宋嫂鱼羹,西湖醋鱼,虾爆鳝面,印糕,油冬儿,葱包桧儿、猪油糕、粽子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