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头沉香已经将送的咸鸭蛋和皮蛋放在一个提篮里头,又将赊来的白面吊挂在房梁上以防止虫鼠之类,然后进来蓆屋,沉香家占整个院子三分之一的地面,有一个灶房,两进蓆屋四间屋子,是曲家的祖宅,年久失修,这蓆屋是用石灰水和着芦苇掺和了黄泥浆的泥巴糊的墙面,有些漏风,头顶没有瓦片,只是用茅草竹篾一层层摊开,这样不挡风也不遮雨,后来沉香用一层茅草一层泥浆糊了好几层,算是勉强不漏雨了。
不过其实也是冬冷夏闷的,沉香用灶头上温着的水给灌在压扁了的一个铜质汤婆子里头塞在薛氏手中,让她去里间窝着,自己给温秀才提着一壶热水倒了一碗,温秀才看那水倒也清澈,只是碗却是有了些缺口的瓦碗。
沉香也不顾温秀才在那里坐着,径直又进了屋里头去对薛氏道:”娘,我今日给你做碗粥吧,二张婶子给了不少白面和皮蛋呢!“
薛氏呵口气道:“不过年节的那么麻烦做什么,留着等你哥回来让他吃吧,上学堂辛苦着呢。娘就吃点窝窝头便好!”
沉香道:“那窝头糙得很,伤胃,就做一碗而已,我看过了,白面够吃几日的,哥过些日子就该回来过节了,咱家老母鸡还能下几个蛋,够吃的,您都好几日没吃上顿好的了,皮蛋粥热腾腾吃的人会热乎些您就等着吧!”
薛氏拧不过女儿,想了想道:“问问外头那位先生,天寒地冻的也吃口吧,赶路辛苦呢!”
沉香应了声,走向外头看温秀才正起身,问道:“先生要来碗粥么?若是不嫌弃就留口吧,我做的粥还是不错的,你若是觉得行给二十文便好!”
温秀才闻言耸了耸眉,对这个女孩子前倨后恭的态度挺意外,看沉香,又从她消瘦的脸庞上看到一双略闪过狡黠的眼,略略沉吟了下,温和地一笑道:“那就多有打搅了!”
沉香趁机又问了下是否要给马车上那位做一份,温秀才没多话,沉香识趣的不再问,她只是想多赚一文,过年节上有多点钱可以过个好点的节日,只是得寸进尺的事她不会做,知道对方的底线,便不再多问。
她又进了灶头间,将火升旺,一边烧上水,一边舀出一碗米来淘洗干净,毕了水,攒在瓦瓮里头一会去浇后院自己种的几株青菜和花椰菜。
将米倒进去煮了一会,等翻滚起来后又将皮蛋外头包的红彤彤碱稻壳洗干净用筷子捣碎了倒进去压低了火苗熬着,不一会便成了,又将新鲜摘的青菜洗洗干净切碎滚进去,炸过油的猪油渣子往里头一扔,一锅热腾腾皮蛋粥便成了。
可惜了没有瘦肉也没有香油,缺了点香气,捞起来先给温秀才送去一碗,又盛了碗给薛氏。
温秀才坐在蓆屋外头,隔着门槛可以看到那个女孩子坐下来看着母亲吃粥,一边将低头吃粥的薛氏掉落的碎发给挽回去,薛氏笑了笑,伸手抚摸下沉香的脸蛋,母女俩个相视一笑。
温秀才在外间隔着门槛看了会,没作声,喝完自己那份,从怀里头取出一贯五十文的钱来,放下后悄悄退了出去。
出门到马车,坐上了车辙吆喝着往前赶,只听得里头有个懒洋洋的声音道:“先生问个路,倒是够久的,可有探出什么有趣的事来么?”
温秀才呵呵一笑,道:“却是有一桩新鲜的,不是事,而是人!”
里头闻言伸出一双修长白皙的手,骨节分明却又明显是养尊处优的一双手,轻轻掀了一角道:“嗯?难得有温先生感兴趣的?咦,您的外袍呢?”
“呵呵,公子,我抵给人家了!”温秀才毫不在意道。
隔着门帘,马车里头黑黑的只能够看到一双亮闪闪的眼睛透着一种冷锐的光,声音却慵懒的很,此刻甚至有点意外:“唔?蓝姑辛苦缝制的,您老倒是大方?”
温秀才再一次呵呵一笑,嘴里头呼喝了下,扬鞭赶马,马车叮铃铃一路摇晃着在泥巴路上留下了一片清脆的铜铃声。
沉香陪着薛氏吃完粥,收拾了碗筷跨过门槛,看到放在那里的空碗和一吊钱,也没犹豫,将钱收进怀里,准备放进内屋床下的瓦罐里,又将碗筷收拾了拿到灶房里去洗,之后又忙碌着补渔网,纳鞋底,这些都是替人做的,是现在这个时间里头娘俩个的赚钱途径之一。
薛氏觉得精神头好了些,便也出来帮忙,一下午补了一网,纳了四双鞋底,便收拾了,沉香又将剩余的皮蛋粥热了热,外头鸡窝里头终于摸到一只鸡蛋,磕了炒了碗小葱炒蛋,饭间母女你让给我我让你的推让半天最终大多数薛氏吃了,小半沉香包了。
这里没什么娱乐,睡的早,娘俩个收拾了洗了漱,沉香又给薛氏烫了脚,睡下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沉香照旧早起要去干活,屋外头就听到有人敲后头柴门,沉香有些纳闷,窸窸窣窣披了衣衫去看,却是那王二杠子女人在外头,看到沉香满脸堆笑来拉她的手:“沉香啊,婶子想让你跑个腿办件事,也给你个赚小钱的机会你愿意么?”
第三回
沉香被外头冷风一激,人已经清醒,不动声色的将手抽了回来,搓了搓,呵口气,客客气气道:“是婶子啊,请屋里来做吧,有话进来说,我娘身子弱,我走不太开。”
王二杠子女人倒也不客气,迈开步子进屋,在外头坐起间里找了根小杌子一屁股坐下来,这时候听到动静的薛氏也已经披衣下床,看到女人便招呼道:“她婶子,你这大清早的怎么有空过来?”
王二杠子女人从沉香手中接过大碗茶喝了口,吐了口胸中的冷气,这才道:“大牛家的近日身子还好么?”
薛氏笑笑道:“托福,就这么着呢!”
王二杠子女人道:“磊儿也快回来了吧,年节到了他们学堂也该放假了呢!”
薛氏点点头,王二杠子女人见话头说的差不多,这才道:“嫂子你也知道,我家男人是个劳碌命,这不大早又给邻村王员外家叫去给他小孙子斋醮去了,我这个老寒腿又不便跑远路,可是这里头有一封符药,急着得赶在卯时三刻和着天根水服下方才有效,若是误了时辰,人家怪罪可是要坍了我家男人的台的,所以来求嫂子你帮个忙救救咱!”
薛氏奇道:“我这能有啥帮得上的?”
王二杠子女人嘿嘿笑着搓着手道:“有些个开不了口,不过也是实在没法子,左邻右舍的也就你家沉香这时候还肯早起忙活,这不,来求嫂子借沉香小腿用一用,帮我跑趟城里头给把这服药剂送去。”
薛氏沉默了下,王二杠子女人看出薛氏的犹豫赶紧道:“嫂子,没难事我也不蹬这个门了,我这腿实在跑不了远路,沉香这丫头,我老婆子算是看着长大也就信她,别人家我这还不放心呢,嫂子你别担心,这跑腿的费用咱绝对不会亏待了姑娘,这里有一吊钱,整一千文,回头我这里还有一吊,如果沉香办成的好,立马再付给您!”
一千文,那可是母女俩个补渔网大半年都未必赚的回的,确实很大方,薛氏有些心动,然而她更疼女儿,大冷天跑远门,而且还是城镇里头,这对于一个从没出过村的女孩子来说似乎太过匪夷所思,想想实在是不妥,就想拒绝。
还没等她开口,王二杠子女人早瞧出了端倪,她记起自家男人说过,与其去和薛氏商量,不如直接和沉香说,这个小丫头心思沉稳活络,主见大,拿了主意的话便十拿九稳了。
于是又赶紧冲着沉香道:“沉香啊,我这忝下老脸求一求你帮帮婶子成不?这关乎你叔的声誉,你叔说过日后还要做下去的话可不能失信于人的,这生意若是好,婶子也不会亏待,日后还有这事,自然还是找你办不是?”
沉香在一旁听闻有这些钱已经心动,倒不是贪钱,是算计着无论如何这和钱没必要跟着过不去,虽然知道王二杠子家找人来办事非那么简单,然而她到底不是真小孩,她有自信办得好。
于是便道:“既然这样,那好吧,我去送!”
薛氏喊了声:“沉香!”
沉香回头安抚着母亲道:“娘,您别担心,我自有分寸!”
薛氏这几年来依赖惯了女儿,不好说什么,沉香又转向王二杠子女人,伸手道:“婶子你要我送的东西呢?”
王二杠子女人见妥了,喜得什么似的,赶紧把怀里头一个小瓶子拿出来交给了沉香,嘱咐道:“一定要在卯时三刻前送到,知道么?”见沉香乖巧的点了头,便放心下来往屋外走,沉香对薛氏说去送送婶子陪着一起往外头走,到了外边的天井院子,王二杠子女人四下看看没人,便凑近了沉香道:“沉香啊,可记得,要送到镇子里香浮街猫眼巷柳家,可别送错了啊!”
沉香闻言眉梢一挑,斜睨了眼女人,王二杠子女人说完话没看到沉香回话,也去看沉香的脸,真好对上小姑娘的眼神,那眼中深邃明了的神情令她心下一突,也不知道为何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镇子上谁都知道,这猫眼巷里头是啥地方,只是女人想一个没出过村子一步的小丫头应该不懂什么花街的,只是这么被一看,总觉得这丫头可什么都懂。
可是沉香却也没说什么,更没拒绝,接过了符药送走了女人,这才又回了屋,利落的给自己和薛氏洗漱一番,剜了些碗里头积攒的白花花的猪油抹了锅底,将昨晚剩下来的粥倒在锅里头炒热了,撒上点葱起了锅。
又端了一碟臭冬瓜来,娘俩吃的喷香。
吃完收拾好东西,沉香将昨日温秀才留下的棉袍给薛氏披着,自己翻出昨晚上缝补好的有些破口的棉布夹袄,这还是当年薛氏拿自己的袄子拆开来重新缝制的,有些大,但是裹着倒也热乎,将符药的小瓶揣进怀里头,又将前些日子纳的鞋底揣好准备若是能够有时间,送了药到城里头顺便问问有没有人要买的。
一切收拾好了准备出门,薛氏有些不放心又是一番叮咛,沉香耐心的应了这才被放出了门。
外头天阴沉沉的,北风呼啸着,沉香也不耽搁,一路迈着疾步赶,走快了还热一些,到达渡口,孤零零的渡口也就几艘维持生计的老摆渡人摇着瓜皮船在那里,给了四文钱摆了渡,上岸再要走俩个时辰便是镇口,过了镇门,便进了蒙州城。
蒙州濒临近海,平日就是商贾云集,人头攒动的,因为城里水网河道交错纵横四通八达,所以一路行来石桥拱立,来往船只川流不息。
沉香也没工夫细看这一路上的琳琅满目花团锦簇的商铺,找了路上的行人问了路直直朝着香浮街猫眼巷赶。
这香浮街就位于城中南北纵贯最大的一条街,沿途有着最大一条护城河流济世河,是由围绕在城区东北面得由近海围拢的清河江汇集而成,在巷口有一个碧波亭立在狮子桥上,十只白玉雕砌的小石狮子卧在桥面栏杆上,醒目的猫眼巷三个字匾额便立在亭子上头。
站在桥面上可以看到一条清澈的河水分割着两边沿岸建立的一排长龙也似的屋脊,青瓦粉墙的,飞甍之上挂着一盏盏的红灯笼,若是晚上,便照应着这十方世界一片酴醾。
此刻还是上午,水道上一条条小船沿着水网一般的水道穿梭其间,吆喝着往来,有栽买羹汤时果的瓜皮船,兜买水粉,花朵,茶果的脚头船,还有那运送来往商客粉头甚至是载客嬉戏用的小脚船和水舫,时不时有那叫卖声和撒网鸣榔的敲打声传来。
沉香沿着水道便的石阶往里走,问了个老苍头方向,一路循着来到了一处高门大户前。
只见一处粉白的大墙矗立头前,廊庑飞甍,青瓦雕廊,足有一丈多高,青黑色的大门口一排雪柳钉,正中兽头环首,石柱依墙而立。
沉香知道,这大门自然不会为自己开,王二杠子女人临走也嘱咐了到了地方管自走角门就好,便转了个弯,来到弄堂里,阴沉沉的夹缝弄堂俩边都是高墙,屋里头深处巨大的梧桐枝干,遮掩着头顶的天际。
她找到偏门,敲了敲,里头有人应了,沉香便不再拍门,等候了一会,柴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短褂大辫子的青年大姐张望出来,看到沉香,便问道:“你有什么事?”
沉香朝对方点点头,把来意说了,对方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随我来吧!”
沉香称了谢,跟着走了进去,大姐将柴门咣当一声关了,沉香无意识的往后一瞧,倒是看到身后另外一堵墙的角门开了个缝,似乎有人朝这边窥视过来。
她也没在意,随着那个大姐往里走,一路只见庭院深深,繁华异卉遍植,隔着白粉墙外的喧嚣在这里头恍若无声,只看得洞天福地深数里,有雕梁画栋数间,掩映在洞坞雪柳中间。
她跟着头前的大姐婉转走过一道粉墙照壁,弯过几道抱厦回廊,有一个院子,天井里头种植着一些奇花异草,一株老梅树峥嵘蟠曲着枝桠,淡粉色的梅花缀满枝头粉香扑鼻,这里头外头看是门面四间阔雕花粉饰的房子,这么弯弯绕绕足有五进大小,这一栋乃是里头第二进的房子,每一进都有独立院子,用竹篱笆围砌,俩边四间厢房,上首有一明两暗三间正房,应该就是此院落的主人居所。
大姐正要领着沉香进入,却在院子里头碰到一个人,走近一看却是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女孩,只见她圆咕隆冬的眼睛,圆咕隆咚的脸蛋,圆溜溜俩个包子发髻顶在头顶俩边,整个人也是圆咕隆冬的。
这整个看上去就是个圆溜溜的物事,只是面白如糯粉,染着红晕如同那年画里头的福娃娃,沉香随意打量一番这个娃娃,就觉得端的是一只滴溜滚圆的汤团。
此刻她正眨巴着大杏仁眼看着人,蝴蝶翅膀一般卷翘的睫毛忽闪闪的流露着懵懂,拿着雪白的小蹄子啃着指甲津津有味的样子。
大姐一看到她,不由有些奇怪道:“团儿,你怎么在二小姐院子里?大小姐呢?”
第五回
小汤团团儿见人问,放下啃着的手指甲道:“姐姐没起来呢,我好无聊额,便想找二姐姐顽,可是二姐姐不理我!阿虎姐你陪我玩行不?”
阿虎闻言蹲下身,给汤团整理了一下发髻,道:“各位小姐们都累呢,大小姐身子不好你该在那里守着,万一叫起来可没人伺候呢!”
团儿闻言想了想,道:“大姐姐有姐夫在呢,不需要团儿陪,姐姐不舒服姐夫会照顾的!”
阿虎呵呵一笑道:“你家姐夫可不只姐姐一个人家,这些日子哪能都陪着不是?团儿乖,回大小姐屋里头去啊,阿虎姐忙着呢,没法子管你,去吧!”
说着半哄半推小姑娘往院外赶,团儿一嘟嘴,鼓了鼓不能再圆的脸蛋,却没奈何,又望见站在阿虎身后的沉香,歪了脑袋沉思了下,居然乖乖的离开了。
大姐阿虎看哄走了小姑娘,仿佛松了口气,朝着沉香歉意的笑了笑,道:“你别见怪,这孩子贪玩!”
沉香点点头,她懂得在这种地方事不关己便最好不闻不问,反正她也只是来送个东西的过客。
阿虎对这个沉默的小丫头倒也满意,让她在外头等着,自己进去禀报。
等阿虎进去了,沉香安安静静等候在院子里,身后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她惊了下回头看去就看到一个圆咕隆冬的脑袋顶着俩包子正在那里探头探脑。
看到沉香看向她,她嘿嘿笑了下,滚了出来滚近身旁,道:“姐姐姐姐,你陪我玩好不?”
沉香默然了下,尽管不太喜欢在这里头生事,可是面对一个如此脂粉可爱的娃娃又实在是不好意思拒绝,只得蹲下身和颜悦色得道:“你叫团儿?”
汤团点点头:“柳团儿!”
“团儿乖,姐姐是来做事情的,没法陪你玩啊!”
闻言柳团儿瘪下她那张包子脸皱成了一团褶子,眼泪汪汪的看着沉香,嘟嘟喃喃道:“姐姐有姐夫陪,不睬团儿,没人陪团儿玩嚜,团儿没人陪!”
看她可怜兮兮样子,倒让沉香觉得有种负罪感,这花街柳巷里头缘何有个如此可爱粉嫩的娃娃呢?难不成是老鸨子买来的讨人?
想到这么一个花朵般的娃娃日后却是要做迎来送往的生活,沉香心一软,又叹口气,这也不是她能改变的,看了看四周,随手将爬在竹篱笆上的藤蔓揪下来一撮,十指翻飞,一会儿功夫就在手下编成了一只简单的蚂蚱,交给小汤团,笑着哄到:“团儿乖,姐姐真的没时间,不过可以送你一个玩意,若是喜欢拿去玩行么?”
团儿眼一亮,哈喇子流了一口,接过那青色的蚂蚱提溜着转,咯咯笑道:“姐姐你好厉害哟,这个是什么?”
“它叫蚂蚱,你没捉过么?”沉香看她也就是个上房揭瓦下地捣蛋的年纪,那些街头货郎常有挑着担子买小玩意在门前吆喝,这种现编的蚂蚱也不是个新鲜玩意才是,尽管是个女娃子也不至于连这小孩子玩意都没见过吧。
柳团儿却只是摇摇头,又宝贝似的拢着这玩意一蹦一跳往外跑,边道:“我给姐姐姐夫看去!”
看她那副高兴样子,似乎得了天下宝贝一般,倒让沉香很意外,这娃娃似乎挺好哄的,也真是奇怪了这地方怎么有个如此单纯的小孩子?
没等她细想,里头阿虎走出来唤道:“这位姑娘,我们小姐唤你进去呢!”
沉香应了声,也不再多想低了头往屋里走,只见这屋子里头窗明几净,明间正面供养着一轴观音扮相的勾栏女神立像,方面含笑,头向左偏,顶盘一髻,颈挂璎珞,盘右骽,露莲钩,右臂直舒,作点手式,左手握莲钩,情态妖冶,楚楚动人。两旁挂着四幅金碧山水的字画,正前方一桌方形供案,上手列四张高背椅子,两边安着两条光漆面的春凳。
沉香被阿虎让在这里等候,自己又去里间卧室回报,就听到里头慵懒的声音答应了一声道:“让她进来吧!”
阿虎便出来叫人,沉香又被领进去,只见里头应该就是这位二小姐柳恓恓的卧室,绮窗绣簾,帷幕深厚,屋里头半暗半明,正面一张黑色镂金床,帐悬锦绣,褥隐华茵,旁边舍着剔红小几,几上博山小篆,袅袅香烟轻绕,另有牙籤,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设左右。
靠窗有个鸳鸯榻,榻前列着云母屏,那床面上一片狼藉,床上之人却懒懒的依靠在榻上,也没见梳洗,正散着发,敞着小衣露出里头的亵衣,犹自疏懒的靠在一个美人靠上。
沉香被领进来后便老老实实低着头不说话,美人看到她进来却急切的坐起来道:“你是王二家派来的嚜?”
沉香做出一副恭敬小心的模样,应道:“回姑娘的话,是的!”
美人颇满意沉香这一副谨小慎微又不失章法的态度,又问道:“怎么不是道长亲来?”
“王二叔他被邻村的大户请去给小儿子做斋醮礼了,又怕误了姑娘的事,这才让我来给送东西,说是姑娘的事怠慢不得,又脱不开身,请姑娘务必莫要见怪!”
美人倒也懒得多问,只是道:“东西呢?”
沉香赶紧从怀里头掏出来装着药的白瓶,递上去,阿虎接过来交给美人,美人接过来打开嗅了嗅,沉默了一会。
阿虎问道:“二小姐,这药不是说得有时辰吃么,这卯时三刻就要到了,我去给你打水去?”
美人像是回过神来,坐正了身子挥了挥芊芊玉手:“嗯,快一些!”阿虎顺手扯了扯沉香袖子示意她跟着离开,沉香朝那女人鞠了个躬,便随着阿虎往外头退。
谁知才刚想转身,就听到大堂外门口有人道:“宝珠小姐,咱家小姐还没起呢,您这是什么事要那么一早的来找我家小姐呢?”
就听到外头有个尖利的声音拔高了喝道:“你个歪猢狲的王八儿子给本小姐滚开,没事挡在这里头现什么眼,凭你也敢拦我的去路,若是伤了我一根毫毛,姑奶奶我让你改日裤裆里立不了身信不?”
外头没了声息,就听门口哗啦一声门被人撞开,不一会,一个身材窈窕,穿着大红藕丝缎袄,下身绫红宫缎宽襕裙子,踏着一双老鸨白绫高底扣花鞋,披着酒红色遍地金状花段子鹤氅的妖艳女子风风火火便冲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个帮闲的,显然没能够拦得住这位,有些抓耳挠腮的不得劲。
这声息早惊动了屋里头的美人,呼得一下站起身,眼见是她皱眉道:“周宝珠,你这大清早来我这里头作什么威风?”
周宝珠冷冷一笑,指着对方道:“柳恓恓,别以为姑奶奶不知道你那下作的心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说你今日让人送什么给你了?可是给你肚子里那块肉找药方呢?”
柳恓恓闻言眼神一动,那披散着头发一脸妩媚伶俐的脸上划过一丝慌张,但是随即却又冷漠下来,冷冷道:“周宝珠,你一大早就来我这屋子满口喷粪,也不怕这传出去让人家笑话咱这猫眼巷啥时候出了这般没教养的人儿平白坍这地方的台了!”
周宝珠一噎,先是有些接不上话,眼珠子一溜,正好看到想趁机溜走的沉香,三步并两步上前一把拽住沉香的胳膊道:“好啊,可让我逮着了你别走,我问你,你是不是给这里送东西的?”
沉香从听到外头吵闹便觉得是非之地不便久留,本想趁着乱子刚起摸鱼先走,无奈这周宝珠似乎一下子便盯上自己,也便将众人目光移向了自己。
一抬眼便可以看到柳恓恓此时看着自己的目光变得有些犀利,一抹狠劲划过她那双秋水一般的眼眸。
这时候屋子里有人已经把窗帘给拉开来,眼界清晰了不少,仔细看这位倒正是一个水乡沿岸十里烟花中不可多得的美人,少不得是秋眸似水,眼波横陈,乌鬓如云,腰肢如柳,和周宝珠一个鲜亮一个袅娜,真正是各有千秋。
无怪乎这个香浮街一带乃是出了名的粉房狭斜,花街柳巷,而猫眼巷,更是里头之翘楚,出的人物,自然也都是名动一方的艳妓。
只是吵起架来,似乎也不见得文明多少。
沉香觉得,此刻不宜陷入这么一个莫名的争执里头去。
衡量了一下,也就只是几秒钟的刹那,她低了头表现出一种诚惶诚恐的姿态道:“小姐息怒,我,我只是个打杂跑腿的,可没干什么坏事!”
周宝珠哼了一声道:“放你妈屁给我老实交代,你这送的可是那保胎的药丸,给这个贱人的?”
她这还没说完,柳恓恓柳眉一竖:“周宝珠你别欺人太甚,我是贱人你是什么?大家都是这里头营生的,五十莫笑百步,你算什么东西来我这里头撒野!”
说着要上来扯,周宝珠那肯就范,也伸手来挡,俩个女人居然在堂屋里头动起架势来,全然没了原来那番斯斯文文样子。
女人打起架来可真是够叹为观止的,沉香却没空去细瞧这奇观,正想着趁这个机会溜,无奈刚一抬脚到门口就看到一个满头珠翠一身棕褐色缎棉夹袄袍,下身深青缎马面裙的中年美妇当门一立,插了腰扭曲着一张白脸张开描抹的血红的血盆大口喝道:“都发什么疯呢,作死哟,通通给老娘住手!”
第六回
这一喝,可谓惊天地泣鬼神的直把那屋里头摆设震得颤了三颤,俩个打闹得不成样子的女人立刻停了手,彼此看了眼哼了一声,这才自顾自去理身上乱了的衣襟头发。
中年美妇一步迈进屋子,身后还跟着俩个外场的相帮,还有俩个姨娘样子的女佣,都是有些年岁的,跟着不做声在后头。
美妇屋中一立,把眼神往屋里头一扫,眼尾扫过沉香,似有若无的停了停,沉香心中一顿,有些觉得不妥,可是这时候屋里头寂静无声的,她不好挪步走人,只得做低伏小的窝在一边。
这美妇并没冲她如何,却指着场中俩位道:“大白天的鬼叫什么?这是猫眼巷不是那下三滥的街坊,闹那么厉害让人家笑话咱门庭说出去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柳恓恓扯平自己的衣衫,半是委屈半是做娇地道:“妈妈,哪是我闹腾的,还不是这宝珠姐姐平白无故的大白天上门找晦气?您要给做个主,这算什么事?”
柳妈妈柳四嬷睨了眼柳恓恓,后者那略显得张扬的气势顿时有些萎靡,将眼神挪了挪看向别处,柳四嬷也不去理睬她,只是对着周宝珠略堆了笑道:“哟,周姑娘,你这大早上的,怎么有兴趣窜我这门子来?我那老姐姐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