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有家主着急,怕他这样下去憋出毛病来,有一日把他叫到跟前说:“你也不小了,整日在谷里待着能有什么出息,凡间的雁丘的女皇只有三年寿命了,你去挑个顺眼的新主守护她一世便回来,以后也好给你在天界安排点差使。”
杜蘅除了父亲就只听家主的话,便问:“那我要挑谁做新主?”
家主摸了摸下巴,按照自己的原则如实说:“找个长得好看的吧。”
事实上杜蘅从未去过凡间,因为莫嗔姐姐对他说过,凡间啊,都是污秽之地,肮脏的要命呢。他问,凡间最脏的是什么?莫嗔想了想说,是人心,隔着肚皮臭不可闻。他厌恶异常地问:那就没干净的东西吗?莫嗔笑道,有的,叫玲珑心,可惜可遇不可求。
杜蘅是个有洁癖的,从此对凡间断了念想。
不过这次去凡间是公差,他在云头上往下一望,没有青山绿水十里梨花,雁丘的领土上一望无际的黄沙,烈日当空尘土飞扬。莫嗔说得没错,凡间果真是污秽贫瘠之地。
他转头对老龟精说:“你回去吧,不过是几十年,倒也不难熬。”
老龟精恭敬地摇头,“小人去西海泡两日,而后来这里找您。”
杜蘅点头,“随你高兴罢。”
与老仆分别后杜蘅一个人去了雁丘皇宫,是黄昏,夕阳流金的霞光落在太学院里,他拨开鲜绿的竹枝,看见穿着白色宫装的大姑娘握着绿宫装小姑娘的手在写字,那个画面说不出的美。
那是十七岁的长公主青萱和十二岁的三公主将离。
自打杜蘅记事以来父母便分开了,父亲被派守极西的仙洲,母亲去了西方侍奉佛祖莲座前,只剩下了他。他与同龄人合不来,就在家主的照顾下孤零零地长大了。偶尔在书页上看到“手足情深”这样的字眼,也想不出是什么样的情形,直到现在才明白了。
青萱与性子骄纵的二公主青荷不同,青荷仗着自己的父亲是皇夫,祖父家地位显赫,见不得青萱处处照顾将离,常嫌恶地问她:“皇姐为什么总护着这个贱种,她从上到下也就这张脸有用,若是送去其他国联姻倒是能长我雁丘地脸面。”
青萱呵斥她:“休得胡说,若是让母皇听到不打烂你的嘴。”
青荷气得要命,将缩在青萱身边的将离扯过来,一巴掌扇下去,“本公主不仅要骂还要打她!皇姐尽管去告诉母皇啊,看母皇会不会因为这个贱种降罪于我!”
类似这样的戏码几乎隔上几天就会上演一遍,青萱虽爱护将离,可她总不能十二个时辰都跟着她,所以她身上的大伤小伤从没断过。伺候她的宫女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叫三公主出身不好呢?不过将离从不告状,自己回去抹点化瘀的药膏便像没事人一样。好几次杜蘅趴到她的脸上想看看这小东西哭了没,可她的眼睛里永远是一潭纯净的碧波,好似能看见自己似的。
其实…做守护神真的是一件很寂寞很无聊的事。
杜蘅不喜欢住皇族供奉麒麟图腾的神殿,每日就睡在将离的床上,因为将离在没人的时候总是自言自语。这个小孩上辈子怕是哑巴,所以这辈子有说不完的话。杜蘅从小都喜欢一个人待着,来到凡间却喜欢听人说话,这样让他觉得反间的几十年没那么难熬。
偶尔杜蘅会想到莫嗔的话,人心,隔着一层肚皮臭不可闻。
他心想,鬼话。
直到有一天,他恍惚中感觉到有柔软的指头擦过自己的双唇,他先是闻到强烈的血腥味而后胸膛里刺痛,灵魂似乎被一根细细的线捆住,他越挣扎越紧,睁开双眼正对上将离那双兴高采烈的祖母绿的眸子。在意识丧失的瞬间,杜蘅恍然大悟,原来她一直是能看见他的。
再次醒来守在他身边的是青萱,杜蘅试图冲破灵魂的束缚,却发觉那条血线已经勒进了灵魂里,他无法催动法力,已经和凡人没什么不同了。
“不要恨将离,她年纪小不懂事只想留住你…”青萱急急地说,“我已经教训过她了,还请麒麟神您不要怪罪于她。”
自己怪罪不怪罪有什么关系,躺在床上看了会儿帐顶,张口问:“她一直能看见我?”
“将离好像从小就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你不怕我?”
青萱反问:“你是我雁丘地麒麟守护神,我为何要怕你?”
也是,杜蘅想,他是来做守护神的,又不是来害人的。家主只说让他守护未来女帝,也没说若是被要守护的人加害了要怎么办。他思来想去也没个主意,不过现在这个样子也没什么不好,总比每天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好一些。
不过他的确厌恶将离,才十三岁的孩子为何有那么重的心机,用自己的血来养百种毒虫碾碎后淬在他的唇上。这种凡间邪恶的锁魂之术,她竟能用得那么熟练。
“如今我这个样子有能奈她如何?算了,我不追究,也不想再理她。”
杜蘅擦了擦嘴唇,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肮脏可恶的东西。
青萱舒了口气,眼睛温柔地眯了起来。这个温柔端庄得像一朵白云的女子已经温暖了他的心。
她说:“你可以叫我青萱。”
杜蘅正视她:“我叫杜蘅。”


第五章

【第四节】

【入识海,将离的往事前尘】

将离坐在御座上,晨光落进殿里,老头子们又在苦大仇深地禀告城外闹“瘟疫”之事。不过有什么瘟疫能一夜之间将大活人啃成森森白骨,多是出了什么食人的魔怪,只是谁也不敢提,只说是“瘟疫”。
昨晚睡得太晚,一大清早就听他们明知故问,实在烦心得很。将离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托着下巴道:“既是‘瘟疫’就让太医们想想办法,朕又不是大夫,禀告朕有何用?”
几位老顽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右相一咬牙道:“陛下,只怕这瘟疫没那么简单,商队不敢走商,百姓不敢出城,已是人心惶惶。市井中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他小心翼翼地看下御座上的将离半睁半闭的眼,心一横道:“说是宫内有人以活人来祭祀妖魔,是犯了天谴!”
不愧是三朝元老懂得惜命,才不搞什么蠢不啦叽的以死进谏,把什么事情都推到莫名其妙的人身上,她总不能狂性大发去屠城。
将离淡淡地道:“人牲祭祀是至孝,从没听说过孝顺祖宗还被天谴的。流言猛于虎,竟能撼动朝堂,此事休要再提了,否则按照律法传播流言的罪名,右相可是要掌嘴的啊。”
众官面面相觑,右相摸了摸自己这把胡子,心里叹气,罢了,也到辞官的年纪了,还是准备告老还乡吧,这个女皇大约也没什么救了。他心里如何想,将离大约也摸个七八分,什么妖帝,什么祸水,背后嚼舌根的多了,可谁也不能奈何她半分。
退朝后将离抱着绣了白梨花的枕头去朝麟轩,整座朝麟轩的门窗上贴满了咒符,外头是青天白日,一进院门却是昏沉如雾霭般,院内的人工湖占了几乎大半的地方,湖水是诡异的血红色,一具晶莹剔透的冰棺摆在湖中心按照阴阳五行画的阵图上。冰棺里睡着的人,半边以生出了血肉,半边却是森森白骨。
将离吧枕头放在冰棺旁的小褥子上疲惫地依偎着棺材里的人躺下去,从侧面上,杜蘅像是安详地深眠。她年幼时,杜蘅就喜欢睡在她的床上,明明没有实体,也根本感觉得不到温度,她却总靠着他睡。就像将离现在这样隔着冰靠着他,冰得刺骨却没有办法离开他分毫。
“杜蘅,我能不能把他们全杀了?怎么会天谴?不过是死些贱民而已,跟你比来能怎么样?”将离喃喃道,“还有半年你就可以回来了…你就可以不生气了吧?我真的没有讨厌帝姐,谁叫你喜欢她?嗯,太碍眼了…”
女帝的寝殿两年来从没等到过它的主人,每日将离就睡在这冰棺旁,等她睡着了,郑鲲才能靠近为她裹上棉被。白寒露蹲在棺盖上,看着将离熟睡时紧紧握住的双拳,再看看棺材里那半边皎洁的脸,摸了摸眉骨,是美人都是祸水。
可是俩祸水凑在一起,就说不上谁祸害谁了。
“我要进入她的识海。”
老龟精很是紧张,“上仙要做什么?”
白寒露把手指竖在唇边,诡秘一笑,“看戏。”
天上有座司命宫撰写凡人的一生,开什么花结什么果,无法脱离三界之人皆是纸上的一出戏。识海并不是海,每个人的意识形态是不同的,最浅显易懂的便是记忆,可在最隐秘的地方都有座关着秘密或猛兽的牢笼。
白寒露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漆黑一片又空旷的地方,丧失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什么都没有。
他心里微微吃惊,这是他见过的做荒芜的识海,如果这也能叫识海的话。
“公子,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游儿沉默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气急败坏地指着他的鼻子吼,“哦哦,你又念错咒语了是不是?!”这是什么鬼地方,吓死他了!
“你害怕?”白寒露看他一眼,“狐狸都像你这么胆小吗?”
“谁说小爷怕了?是你们狼族中十个里就有一个笨蛋加呆瓜!”
主仆二人正在不紧不慢地掐架,突然一个小石子骨碌碌地滚过来,滚到游儿脚下。他“哇哦”怪叫一声,四爪并用抱紧他刚骂完笨蛋加呆瓜的公子,紧张兮兮地左顾右盼,“谁扔的?出来!”
白寒露盯着小石子滚来的角落,“…将离?”
不多会儿,他看向的那个角落里亮起来,是个大约六七岁的孩子,穿着淡薄的翠色春衣,墨黑色的头发好似瀑布般披满了她的脊背,却依旧看上去薄得可怜。只是祖母绿的眼睛那么亮,装满了星辰。
“一只是狐狸,一只是狼,你们两只妖怪怎么进来的?”小将离仰着头,忧心忡忡,“门口那只会喷火的麒麟怎么会放你们进来?”
会喷火的麒麟压根是没有的,那是将离自己识海中臆想的保护神。
“这是哪里?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
小将离伸手指挠了挠脸,不太好意思似的,“我呀,一直在这里啊,父妃在里面睡觉,吩咐我在这里守门。”小孩的身后出现两扇紧闭的朱红大门,不知过了多少年月门上的兽头铜环已锈迹斑斑。将离端正地坐在门口,“父妃在睡觉,谁都不许进。”
这扇门内锁着的是她最不愿回忆的往事,那门内永远都不会有人推门出来,她年幼的自己一直守在这里,孤独地一直守着这座牢笼,不许人看见。
白寒露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草编的蝴蝶,翠色翅膀,颤巍巍的长须栩栩如生,他把蝴蝶放在小将离膝盖上,“这个,喜欢吗?”
小将离拿起草编蝴蝶睁大眼睛,惊喜地道:“这是蝴蝶?!我在画上见过的!有很多花的地方才会存在的呀。”
“送给你。”
小将离的目色陡然冷淡下来,把草编蝴蝶扔在地上,“你怎么会那么好心,是下毒了吧?我不要!”
红狐狸奇怪地瞅着自家公子,他编的蝴蝶蚂蚱从不舍得送人的。这小孩也未免太不识好歹了。游儿从白寒露身上跳下去正要去捡,草编蝴蝶却拍拍翅膀飞起来,翠色欲滴的翅膀洒着银色的鳞粉向远处飞去。小将离愣了愣,立刻提起裙摆追上去。
朱红的大门前,游儿挠了挠脑袋,“一只蝴蝶就哄走了。”
“因为将离不是贪心的孩子。”
“公子又知道了啊。”游儿怪笑着,“公子你对别人蛮好的嘛,为什么只对你师弟冷着脸?”
为什么?这还用问?
白寒露单手叉腰,“因为他讨厌!”
游儿嘁了一声,人家清明公子和蔼温柔得很,哪里讨厌了?面前朱红的门开了,风卷着细沙吹出来,白寒露的银发像雪般被突如其来的风吹散开,一股子陈旧腐败的霉味扑面而来。
“欸欸欸欸欸??”游儿指着房梁跳脚,“那是个人吗?那是个男人吊在梁上吧?是要晾干留着冬天吃还是怎样啊?!”
一根白绫吊着个素衣的男人,肤白似雪长发如瀑,将离与他有八分相像。周围的景色一下子清晰起来,白寒露注意到寝殿内已是一片素缟之色,宫外的竟陵塔上僧人唱经超度的声音模糊不清地传来,两个内侍将男人放下来探了探鼻息,对身后的女官说:“洛主子已经随陛下去了,可以叫人来敛了。”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声音:“我替父妃洗脸梳头,你们都下去。”
内侍们互相看了一眼,女官看了看天色,颇不耐烦,“三公主殿下,天色不早了,您要告别就快些,奴婢们的难处您也体谅些啊。”说完,带着内侍们掩门出去了。先帝驾崩没地位的男妃殉葬,这是三年前的事。那时将离还不满十五岁,可看她那瘦弱得好似随时都能折断的样子,完全没有普通少女的活泼健康。
将离慢慢地梳整齐他的发,呆呆看了父亲半晌,低头亲了亲他的脸,“父妃,离儿也困了,抱离儿睡吧。”少女将离跳上床窝进父亲怀里,闭上眼,满足地睡着了。
女官带着奴才进门吓了一跳,正六神无主,一身素白宫装的青萱拖着长长的裙摆前呼后拥而来。风姿绰约的杜蘅走在她旁边,却是个面无表情的冰山美人,看着床上那对可怜的父女他竟问:“要不要一起葬了?”
青萱摇头苦笑,“这三年她都没能害死我,如今更是不能奈何我,她毕竟是我皇妹,待她成年嫁了也就罢了。”
杜蘅点头把将离从她父亲凉透的尸身旁抱开,一路抱着她穿过花园,在浸淫着丧钟的空气里。半夜将离醒了,已是雁丘女皇的青萱与杜蘅正对坐在榻上,偎依着炉火,青萱眸中是满溢的情浓,而杜蘅只托着下巴皱眉看棋盘。
将离爬起来光脚就往外跑,青萱一惊,“将离,你去哪里?”
她茫然,“我父妃呢?”
青萱没答话,杜蘅看了她一眼,“死了,你不是看见了吗?”
将离更茫然了,“母皇生下了父妃的孩子,为什么还要殉葬?”
“有皇女皇子的不必殉葬,规矩是这样没错,可是母皇生前最爱的就是你父妃。虽母皇没说,可是我知道她想和洛主在一起。”青萱没看她,拿着棋子放置在棋盘上,淡淡地说,“…作为女儿,知而不为,有违孝道。”
将离穿着薄薄的衫子站在殿门口,眼睛盯着那个仔细研究棋局的男人,一动不动如同行尸。
可杜蘅盯着棋盘,始终都没看她一眼。
——
巍峨的宫殿,一炉软香,在榻上对弈的两人幻影瞬间灰飞烟灭。
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都消失了,好似极远处闪着一点荧光,接着那翠色粼光的蝶翩翩而来,游儿甩甩尾巴,被刚才那一幕堵得有些说不出话来,无比沮丧,“我现在好像没有那么讨厌将离了。”
白寒露抄起游儿跟着翠蝶往那荧光处走,在识海内时间是静止的,他们看到这漫长的记忆,其实不过一瞬。那光点越来越大,隐约听见悬崖上秃鹰的叫声,有风从深渊的岩缝里吹来。白寒露睁开眼,脚下不远处是都城巍峨的城墙,极远处是无边无际的沙漠,石壁上长着巨大的碧芝。
白寒露看见崖壁的老松上抓着一双手,翡翠色的纱衣随风而飘,嫩白的一双小脚使劲扑腾着想要蹬住什么。素白衣的青萱蹲下身,看着将离努力仰起的脸,带着些淡笑,“死心吧,杜蘅他永远都厌恶你,因为是你害得他只能像凡人这样待在这里,你若真喜欢他,就死吧。说不定,他会原谅你。”
将离使劲扑腾着,目龇欲裂,“是你…骗我…你一直都…骗…”
“是你傻,我总不能像青荷那个没脑子的,母皇那么喜欢你那个狐狸精父妃,她还整日骂你。而我不过是对你稍稍好些,你便把什么都告诉我。”青萱微微笑着,还是那般温柔好性子的模样。“对了,你第一次跟我说母皇身后总跟着只会喷火还会变成人的麒麟兽,我还以为你疯了呢。不过啊,你真是傻得可怜,让你下咒你就下,你那个父妃只给了你一张狐狸精的脸,怎么没给你个狐狸精的脑袋呢?”
白寒露摇了摇头,这个青萱原来这么不积德,也怪不得最后不得好死。
游儿急得上蹿下跳,“公子,快把她拉上来啊,她快撑不住了。”
“这是记忆,你倒是个真的狐狸精,怎么也没脑袋呢?”
“哦,小爷忘记了嘛。”
即便如此游儿依旧紧张地摇尾巴,他们看见杜蘅跑过去。在杜蘅看来,青萱蹲着身要拉将离。这时将离突然伸手抓住了青萱的胳膊,青萱大惊失色身子一歪,被赶来的杜蘅拉住。可如今的杜蘅不过是肉体凡胎,怎么能承受得住两个人的重量,电光火石间,他冷静地喊:“将离,放开青萱,我保你下世投个好人家。”
将离一震,瞪大双眼仰头看着他,好像没听懂他说什么。
“放手,将离你放手!”
将离心下怆然,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与此同时,杜蘅拔出靴中的短刀毫不犹豫地用力刺进将离的手背里,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刀穿透了将离的手心。
她手一松,只见杜蘅抱紧青萱拖了上去,两身白衣融为一处,眼前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游儿眼圈红透了,将离像一朵深绿蝴蝶那样轻飘飘地落下被几朵碧芝肥厚柔软的花冠挡住,最后跌进山下的水潭里。她爬到岸边,右手握紧用力拔出刀子。轻轻吸了一口气,掏出袖中摔烂的雾婴果。那雾婴果长得像婴儿的小拳头,肉质肥美地长在山峰背阴处的植物,可净化移秽,解百毒。
她和着泪水,一口一口地吃进肚子里,那个百般受尽委屈的孩子便长大了。
关于将离十五岁坠崖那件事其实不难打听,因为先帝青萱曾派兵轰轰烈烈地去搜尸。
最后是将离自己回去的,对于如何坠崖却只字没提。
——最后的画面是将离站在父妃的门前,沉默地看了半晌,而后慢慢掩上门。
片刻后,四周再次陷入空旷的黑暗中,那只撒着鳞粉的绿蝶飞舞在白寒露身边,落在他的指尖上。
“你们在找什么?”小将离蹲坐在那里,眼神凶狠又警惕,“磐石城里没有蝴蝶,你们来这里找什么?”
“我在找杜蘅。”
小将离更加警惕,恶狠狠地瞪着他,“我不认识这个人。”
“他是一只麒麟,通体银白,脊上生双翼。”白寒露手一翻,那只飞舞的蝴蝶已经重新变成那只草编的死物,他把它放在她的面前,“将离,你一定见过他的,他一定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
小将离怔了怔,伸手一指,“…父妃说,那个笼子里的怪物不能放出来,会咬人的。”
白寒露转头一看,那巨大的铁笼里,风麒麟的灵魄正趴在那里奄奄一息。
游儿惊叫道:“找到了!”


第六章

【第五节】

【魂归去,麒麟神动凡情】

白寒露拿着剪刀剪了烛花,此时已是半夜,正适合唤醒灵魄。他净手从袖里取出小琉璃瓶,咬破舌尖含住引魂香点燃。薄薄的烟气弥漫开,散开又团聚,等香燃到头了,烟气便团聚成个半透明的灵魄。
不得不说杜蘅那双水灵灵的眼十分招人,只是习惯斜着看人,多了些刻薄与傲气,“你是何人?怎么知道我的灵魄困在将离的识海中?”
“这是常识,神族的灵魄被凡人施了血祭困住,若是凡人未亡而神族自毁肉身灵魄无处可去,大多也只能被困在识海里。”白寒露冷淡地看着他,“只是识海之大,好似一个乾坤,找到一个灵魄无疑是大海捞针,可是,将离却轻易将你放了出来,看来把你困在那里并非她的本意。”
杜蘅低头想了想,“你是将离的人?你在替她说话?”
“我只是个生意人,只为有利可图,不屈就于任何人。”
杜蘅打量着面前这个身形颀长清风明月般的银发男子,确实不似屈就之人,便点头信他了。
白寒露接着说:“几个月前我收到月姬小姐的帖子,拜托我来雁丘找她侄子,她是我师父白莲生前的朋友,这个忙我说什么也要帮一帮的。”
麒麟族的月姬公主一直在凡间行走,因为对天帝与麒麟谷同族失望已经有数百年没有回过麒麟谷。她是身份尊贵之人,却比其他同族更温和善意,杜蘅小时候时常去她洞府周围摘仙果,她只是靠在树下笑眯眯地看着他,叫他,讨厌的小怪物你把果子都摘走了,我洞府的守护兽吃什么?
虽叫他讨厌的小怪物,麒麟月姬却不是真讨厌他,对他笑,揪他的头发说,小怪物你这性子迟早有一天会吃大亏的啊,到时候我就去看你笑话。后来因为她的哥哥绵羽爱上凡间女子被降罪,月姬在天庭上当场讽刺天帝,如此神仙不做也罢,便去了凡间再没回来。
后来绵羽殿下被他爱上的凡间女子害得魂飞魄散,如今还寻不到归处。于是莫嗔姐姐经常说,千万不要理会那些恶心的凡人,心都隔着肚皮臭不可闻。
几年前他觉得莫嗔姐姐这话说得对,将离便是这样的凡人,可如今,他模模糊糊感觉好像,也不是那么对。
杜蘅的脸色稍稍好了些,“月姬姑姑她还好吧?”
白寒露挑了挑眉,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你会问将离或者你那个老龟仆。”
他别扭地别开眼,不是不想问将离,他有吩咐郑鲲照顾她,她如今是御座上翻云覆雨的女皇,大约也没什么过得不好的。他在麒麟谷活了两千多年,一个人长大从没离开过家乡,也从没人教给他什么是对错。当然也从没人教给他,欠了人要怎么还。“她是个弱小的凡人,自然会有诸多辛苦,无论我问不问,她的一生大约都是艰辛。我已经选了青萱做新主,她又处处怨恨青萱,我是伤过她,但是她也伤过我,我与她谁也不欠谁。”杜蘅眼底一派坦然地望着他,“所以我无须问她,也没理由问她。”
“嗯,你并不关心她。”
“为何要关心?”
杜蘅拢着袖子轻轻巧巧地坐下,被这人逼问得满心不知哪里来的躁动与恼怒。他只是来雁丘做守护神的,只要守护好选定的青萱便好。对于将离那莫名其妙的情感,因为他不爱她,自然也没回应的义务。他正想着被责备时的反驳,却见白寒露舒了口气,“如此最好。”
杜蘅一愣,“什么最好?”
“也没什么,她行了禁忌之术要救活你。”白寒露随口道,“明日就是初七活祭日,四十九条人命加上跟魔做契约,罪业叠加可是要折寿的,她本身就福薄,能撑到现在已是运气,她身上死气太重,已没几日活头了。”
将离快死了?凡人真是脆弱又贪心的动物,他哪有那么容易死去,又何尝用得着她救?!突如其来的恼怒,让杜蘅拔脚便往外跑,一直跑到灯火通明的苍如殿。将离还没有休息,她披着墨绿的孔雀斗篷伏在案上,对于政事她倒是勤勉,只是那瘦得一把骨头是怎么回事,雁丘已经穷到让女皇都吃不饱的地步了吗?
将离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是杜蘅香,宫里已经几年没燃过这个香了,她身子一震,“…杜蘅?!”她扔下笔往外跑带得奏折散了一地,殿门口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门口的侍卫跪了一地,风卷着尘沙扑面而来,将离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什么都没有。
杜蘅在听见自己的名字时,一颗心陡然不安分地都要跳出来了。他以为将离看见自己了,可将离站在门口左右张望几眼,而后塌着肩,就像只孤独的雀儿。
“你看不见我?你不是什么都能看见的吗?”杜蘅说。
将离转身坐到案前,怔怔地看着外头的夜色。
杜蘅走到她面前道:“将离,就这么就好,以后的永生永世,你都不要再遇见我了,你够了,我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