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绯,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为什么,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还在说我是个好人呢?


第四夜:王位之路

  阿律一路狂奔回护宫卫住的营坊,春雨正与徐风对弈。他面色惨白地跑进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硬是憋了回去。
春雨叹口气:“你姐姐叫你过去了?”
“她心好狠,我父亲照顾她长大,她却恨不得我父子死无全尸。我恨死她了!姐夫!你不要娶她!她为了出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为了这样一个狠毒的坏女人被骂负心,姐夫……对不起姐夫……不值得……”
阿律再也忍不住豆大的眼泪掉在地上,而后使劲咬住牙止住哭声。春雨伸手揉了揉了少年的头发,又哄了几句,让他回房休息,等眼睛消肿了再出门,省得吃鞭子。
徐风啧啧嘴:“你那美人未婚妻也真是有意思,每次想见你就把这孩子欺负得惨兮兮的,他跑回来哭一通,你就去她那边晃上一晃,还真是特别的寄情方式啊!”
春雨扯起嘴角,却无笑意:“我这就去看看我那美人未婚妻又耍什么花样。”
说完拿了佩剑出门,刚走到门口,就看见那位金衣小公子正低头再门前绞着手指,脚尖蹭地,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金衣小公子进宫的身份簿子上记载的是,雁丘某将军之子,十二岁。前日被杀手袭击,杀手被捕时,咬碎毒药自尽。护宫卫对外声称杀手映蓝已死,可是敛尸房里心细如发的春雨在那张脸上捻下一张浮皮,赫然是暗花坊的一名赏金猎人。
所谓的暗花坊,干的是取人钱财为了消灾的行当。有人下重金在暗花坊买了金衣小公子的夺命暗花,猎人盯上猎物便不会松口。只是连暗花坊的坊主都不知道买主的底细,就算知道也是要保密的,这是规矩。
“小公子来找阿律么?”
“是,阿律说从他姐姐那里回来就去找我,我等了很久,有点担心就来看看。”小公子很是有教养地躬身,“如果没什么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没几天就玩在一起。这小公子总扬着那张稚嫩的小脸装老成,倒也很可爱。春雨忍不住露出笑意:“阿律心情不好,小公子不怕坏了兴致就去楼上看看他。”
金衣小公子眼睛一亮,又不太好意思地道谢,甩着小脚跑上楼。
春雨心中稍稍宽慰,举步去了拍卖坊。
侍奴带他刚到门口就听见夜莺泼辣的吼声,好在这赤松木的门板隔音,否则被暗卫听到禀告执事,这夜莺定要结结实实地吃一顿鞭子。
“……好歹阿五也跟你了一年,夜惜你这个毒妇,我夜莺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你不是想出这地宫吗?你放心,我拼了性命也不会让你得逞的!我们注定要死在这里!你也不例外!”
夜莺踢门出来,在门口看见春雨愣了一下,接着就皮笑肉不笑地扬起嘴角:“春雨大人,这三个月您要保护好您的惜姑娘,小心她被婴鬼缠身,最后抬着棺材直接进祖坟。”
春雨也皮笑肉不笑:“谢莺姑娘提醒,只怕莺姑娘过身后,连祖坟都进不了。”
夜莺狠瞪他一眼,面色铁青地走了。
侍奴出门送客,惜姑娘只着里衣在榻上躺着,掺杂着银色的黑发流淌在背上,毫不在意地喝着汤药。春雨自顾自地坐下,满屋子都是浓浓的草药味,呛得人鼻子发紧。
“寒症又发作了?药吃了几副了?”
“大人不要担心,庆江大夫说了,我这毛病好治,出去多晒晒太阳就好了。”
“我记得你的汤药里有一味药叫雪上一支蒿。还有三个月我才满差期,你若等不及,就把那味药挑出来煮成一小碗喝下去,马上就能去外面晒太阳了。”
那雪上一支蒿是剧毒物,能镇痛去风湿,只不过像春雨说的那种吃法,就直接去西天见佛祖了。春雨不禁有点好笑,这女人也真是有本事,搞得人人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自己还每天笑容满面毫不在意。不出所料,她也不恼,还斜躺在床上笑:“我怎么舍得离大人而去,夜惜还想见识见识大人倾心的那个女子什么样子,大婚后再替夫君纳妾,好好的与她相处呢。”
“你做梦!”春雨觉得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被踩到痛脚,站起身踹门出去。
夜惜将药碗放在桌上,每个人都想来惹恼她,结果每次都自己先气个半死。一盏茶的功夫气走两个人,郁绯从梁上飞身而下,将门掩上淡淡地说:“惜姑娘,这门该换了。”
“放心,宫主明察秋毫,不用我说自然会有人来换门。”
“宫主他监视你也不奇怪。”
“是啊,在地下被埋了十年的死人想要爬出坟墓,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夜惜摸了摸右耳的黑珍珠坠子,“可是,哪怕是一天也好。”
郁绯抱着剑在角落里坐下,浓浓的草药可以治疗身体的伤痛,可是心里的伤痛怎么治疗才好呢!
“郁绯,你为什么要做杀手?你的家人呢?”
“我小时候有父亲和姐姐,征战时父亲死在战场上,姐姐带着我流浪时病死了。因为战争有很多我这样的孩子,所以一点都不稀奇。九国势将统一,世间所有的百姓都能幸福的生活下去,而在这之前——”郁绯握紧剑,“流血和牺牲是难免的。”
“是啊,通往王位的道路,是无数人的血肉和白骨铺就而成的。”夜惜慢慢地说,“而你就是那个铺路人吗?”
屋里的灯骤然灭了,郁绯坐在角落里,觉得胸前的伤口一突一突地疼。
夜惜问他,你就是那个铺路人吗?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深夜里夜惜因为身体疼痛而将牙咬得咯咯响。怪不得去了那味镇痛的药,她气得半死,原来她吃不住痛。
郁绯穿着侍奴的衣裳走出门,街上像这种打扮的人很多,没有人注意到他。长孙公子住在舞月坊,他提了茶点进去,一路畅通无阻的走到他的寝房。
“长孙公子。”
“你的伤看起来好得差不多了。”长孙公子了然一笑,“惜姑娘把你照顾得很好啊。”
“是。”郁绯说,“惜姑娘是个好人。”
“如果你喜欢,事成之后就是把她赏赐给你也无所谓,不过,她是宫主手下的人,假如宫主要她与我对立,也请你的剑不要变钝了。”
“好,事成之后,惜姑娘就是我的酬金。”
“郁绯,你不觉得惜姑娘跟我有点像吗?”
“是,有一点最像。”郁绯扬起漂亮的眼睛:“你们都要我帮你们杀死自己的弟弟。”
长孙无恙怔了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雁丘王是知天命之年,身子虽然硬朗,立太子的事却迫在眉睫。二皇子落琛为人谨慎,懂得笼络人心,手段也狠辣,为了王位不择手段。而四皇子落岚才十二岁,是王后嫡出,所以追随者众多,不过为人善良安静,难以成为一国之主。
雁丘王有心立二皇子落琛为太子,又难堵众人之口,便心生一计。于是招夜留宫的宫主进宫商议。两位皇子以普通客人的身份送入夜留宫,二人除了银两不得带任何人和武器,不得惊动客人,不可泄露身份,各凭本事置对方于死地,期限是一个月,活着出宫的那个就是雁丘太子。
猛然听说父亲鼓励儿子们自相残杀有点匪夷所思。只是生在帝王家,不管想不想权倾天下,都要有这种随时成为牺牲品和垫脚石的觉悟。
二殿下落琛的母亲是平民王妃,不过还算受宠,母凭子贵日子过得也很不错。王妃品性纯良,只想护儿子周全。落琛也争气,生在王家根本就是如鱼得水,但想要让母亲晚年幸福,一展抱负,便势必要争那王位。
若不是郁绯提醒,他根本就差点忘记落岚是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对他来说,那孩子只不过是个被保护得密不透风的软弱的绊脚石。


第五夜:金眼先生

  每月初七,负责采购的执事会送物资进来。闲来无事的宫奴们都涌到街上看热闹,三丈高的生铁门缓缓打开,骆驼队涌进来,沙漠里带着腥味的风和驼铃声响起来。
年岁小的宫奴们都解开发带欢呼,头发在风里飞舞着。阿律也手舞足蹈,身边的金衣小公子好笑地揪着他的衣裳。阿律索性将金衣小公子一把抱起来,转了个圈,孩子气地闹在起来。
“阿岚,阿岚,你知道吗?我每个月只能吹一次风,每个月只有一次,你说我要是能晒晒太阳该多好啊。可是我一辈子出不去的,阿岚你每年都来看我好不好?”
金衣小公子揪着他的衣襟低着头,瘪着嘴不说话。
阿律突然抱住小公子,将脸埋在他的脖子里,羡慕地说:“阿岚,你身上有太阳的味道,可是这里的人都没有。父亲从小就对我说,这里的宫奴不过是会喘气的死人,一辈子都被埋在地下,你闻闻我是不是已经臭了?”
金衣小公子用力地摇头,嫩生生的脸上带了几分涩然。
“阿律,我不能每年都来看你了。不过我可以求宫主死后把我埋在这里,我每天都陪着你。你是会喘气的死人,我是不会喘气的死人,我会比你先臭掉。”
“不许说这种丧气话,你是雁丘国的四殿下,比起你那个心狠手辣的二哥,你更懂得对人好不是吗?你不能死在这里,即使我不能出去晒太阳,你还可以出去帮我晒太阳……阿岚,你一定不要死在这里。”
两个小少年手拉着手红着眼圈,郁绯将拔了一半的剑收回去,又折身回了夜惜的寝房。房内有人,他纵身跳到房梁上,在窗纸上戳了一个小洞。
夜惜和穿黑衣的中年男人坐在塌上隔了一张小小的棋盘。在宫中只有金眼先生穿黑衣,执事穿红衣,各坊的公子姑娘穿月白衣。郁绯知道这应该就是将夜惜选进宫的那个金眼。夜惜棋子落得很慢,每走一步都够金眼先生打一个盹。整个过程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在男人耐不住性子时,夜惜落下最后一个子,这才嘻嘻笑了:“先生,你输了。”
“明明是我教你下棋,可是从你学会以后却从来没赢过。”
“是先生让着我。”夜惜收了棋盘,这才问,“先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找我,不止是来探病吧?”
金眼先生叹口气:“宫主又交给你什么任务了吧?”
夜惜淡淡笑着:“先生已经在这夜留宫做了二十年金眼,夜惜入宫以来的规矩都是先生教的。先生应该知道什么事情该问,什么事情不该问吧?”
金眼先生没答话,只是细细地打量着夜惜。她跟其他宫奴一样因为长期生存在暗无天日的地宫,而变得面色苍白。他第一眼看见她,就知道,这小女娃将来定然会是长成个不可方物的美人。
“我总是忘不了第一次见你的样子,你哭得惨兮兮的,坐在馄饨摊上。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下了一碗馄饨面给你吃,你吃得很香,还喂了一个馄饨给那个躺在摇篮里吮手指的婴儿。那个男人的手艺真好,我跑遍九国,第一次吃到那么鲜美的馄饨。”
夜惜抬头看着屋顶的白海棠花,怔了怔:“先生每年都往宫里物色宫奴,难得先生还把我的事记得那么清楚,可是我都忘了。”
“你忘了没关系,我讲给你听。”金眼先生继续说,“你吃了馄饨后便睡着了,那男人便抱着你去了个大户人家卖了换钱。那男人拿着卖你的钱去了医馆请大夫给妻子看病。可惜那女人已经病入膏肓了,药都咽不下去。那男人便又想着把你买回来,可是家丁把你撵了出来。”
夜惜淡然地拿起茶杯,还挑了挑眉,很是不屑。
“那男人是自愿入宫为奴的,可是坚持要带上未满周岁的儿子。我知道小孩子难免哭闹,定会没命的,我还是让他带上了。那男人在马车上看见你时,很愧疚也很欣慰。你当时年幼,我便让他做了你的养父,在宫内照料你。”
“这些陈年往事还说来有什么用?”夜惜讥讽一声,“难道先生你想说,把我带进宫里来,你很后悔吗?”
“是,我后悔了。”金眼先生落寞地敛下眼,“我总以为你会惦念着养父的养育之恩,对他的孩子好一点。我说这些的目的是告诉你,无论那个男人有没有将你卖掉,你都会进这个夜留宫。与其你将对他的怨恨转移到阿律身上,还不如恨我。”
夜惜进宫的那天,新任的宫主也刚接手不久,那时夜惜还没有名字。宫主便取了个“惜”字,意为劝君多怜惜之意。只是现在金眼先生在她身上看见的是“可惜”二字。这夜留宫果然会将人变成魔鬼。
“你放心,我不会害他,有什么能比在这夜留宫待上一辈子更绝望的事情?”
“惜儿。”金眼先生皱眉,“我知道你跟宫主之间的交易,你替他拔出眼中钉,他为你做媒许配给春雨大人,未婚夫差期一满,你就可以出宫。可是,你应该知道,这次你要杀的人,他不是一个好人,但是他将是一个好的雁丘王。而宫主保四殿下的原因,是因为那孩子年幼又善良,是个好操控的傀儡。惜儿,你一定要杀二殿下的话,你以为你能成功吗?”
夜惜没说话,只是看着头顶的重重繁花。
“而且,你能保证屋外房梁上你救的那个人,不会害你吗?”
郁绯闻此言,知道这位金眼先生恐怕将他的行动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他推门进去,夜惜只是抬了抬眼,似乎也早知道他在外面偷听的事情。
这座夜留宫最不乏隔墙之耳,只是有些根本不怕被人听到而已。
“夜留宫的金眼先生果然是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失敬。”
“就算你在我面前杀了夜惜,我也不会出手相救,反正这孩子是自寻死路。知道那么多事的人,宫主怎么会让她活着出去呢?不过是痴人做梦罢了。”
“我不会伤害惜姑娘。”郁绯说,“而且她也不会杀二殿下,先生放心,我一定会带惜姑娘出去,她的后半生,由我来好好的照顾。”
夜惜觉得耳畔荡过一缕风,耳垂猛得一轻,原本在耳畔晃来晃去的珍珠掉在地上。好像心脏都跟着轻了。夜惜看见少年微笑着捡起珍珠,轻轻一捻,只留下灰尘般的细粉落在地上——以后,就由我来好好保护你。


第六夜:生辰之变

  宫主的随从捎口信来,今日是刑坊坊主夜风的生辰,在珍珠坊摆宴。夜惜喝了虎骨酒,药也吃了,季节交替时总疼得全身发颤,连眉都画不好。
郁绯走过来接过笔说:“我来。”
夜惜盯着少年凑近的脸,眼神淡淡的,很是温柔。她摸了摸右耳,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很欢喜,说:“你可真会给我惹麻烦,今天春雨也会去,这个要怎么解释?”
“如果他在意惜姑娘,就不会在姑娘病时,连句安慰都没有。”
“是啊,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在意的是别人。”
“我弄坏了姑娘的坠子,定然会赔给姑娘一个。”
“好。”夜惜顿了顿,“郁绯,我真嫉妒将来能做你妻子的人。”
郁绯微微笑了,从她手上接过梳子慢慢地梳理着她的头发。他解下头上的蓝色发带,将夜惜的松散地绑在肩上。
“惜姑娘以后想去哪里?你的家乡,或者是我的家乡也好。惜姑娘什么都不会做也没关系,我什么都会做,也可以照顾小孩子。乡下很容易生活,惜姑娘喜欢海棠花,就在院子里种满海棠树,等小孩子长大了可以在树下乘凉。”
“夏天的夜里在屋顶看星星,冬天可以躺在稻草上晒太阳?”
“是啊。”郁绯摸摸她的头,“我会让你幸福的,所以不要太嫉妒自己。”
夜惜出门没有撑伞,侍奴拿着伞追到门口,她摆摆手。总有一天要撑着伞走在大雨或烈日中,突然变得不重要。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涌出满满的幸福,比爬出坟墓都要强烈的幸福感。
然而这种幸福感却是从一个刚认识五天的少年那里得来的。明明他说的话轻飘飘的,在她的心中却那么有分量。如一束光劈开她心中的黑暗,温暖了那些早已经坚若磐石的孤独。
珍珠坊门口站了两个穿月白衣的人,其中一个见了夜惜就笑,另一个也是笑着的,不过是带了点嘲弄。不用说也是夜云和以夜云姐姐自居的夜莺。
夜云说:“惜姑娘,今天气色不错,我让侍奴送去的鸡汤姑娘都喝了吧?”
那些大补的掺着人参鹿茸的鸡汤都灌进了郁绯的肚子,否则他的伤怎么能好得那么快。夜惜微笑着点点头。夜云便高兴得像个孩子,在前面帮着拨开帘子,与夜惜跟各位道谢后落座。各位坊主都送了礼物,夜惜的礼物是她亲手做的一条腰带。其他坊主见了,难免有点嗤之以鼻。刑坊的坊主过生辰大家总是比较上心一些,若违反了宫规,关系搞得好的话就能少吃点苦头。
这夜惜每次都送什么鞋子腰带之类,根本就是嫌弃她那个总做错事的拖油瓶弟弟死的慢。
夜云拉着夜惜在角落里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没多会儿宫主也赶过来。他身后还跟着长孙公子和金衣小公子。各位坊主只知道是贵客,忙起身恭迎。长孙公子寻到夜惜的身影,根本就不管护宫卫的四位大人也在场,有一位还是夜惜的未婚夫,毫不避嫌地走到夜惜身边,还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咦,惜姑娘那只宝贝得不行的黑珍珠坠子怎么不见了?”
春雨转头瞧了两眼,又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
金衣小公子在角落里坐下,身边还拽了个穿护宫卫衣裳的阿律。他像挑衅似的和金衣小公子靠在一起,丝毫不在意夜惜越来越冷的目光。
宫主抬了抬手,舞乐坊的舞娘扬起水袖,乐师奏起笙箫,侍奴端来珍馐美食。夜惜的侍奴阿七已经准备好茶叶和水。每次设宴都是夜惜煮茶,尤其是有贵客在,自然少不了茶艺。
“唉,每次见了惜姑娘,属下总是心里忍不住埋怨宫主偏心,我徐风也没婚配,却平白给春雨讨了个大便宜。”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贤弟若喜欢就把这衣裳送给贤弟好了。”
众人笑成一团,只当春雨是打肿脸充胖子,没有人当真。只有夜惜知道他真的恨不得能把自己甩给徐风,见他一杯一杯地喝酒,不知道烦恼什么。
这时坐在旁边的长孙公子突然捂住腹部,嘴角和鼻孔都溢出鲜血来。
“不好,茶水里有毒!”
在一片混乱中,夜惜不留声色地站起身,宫主少有这么眉目冷硬,冲身后的护卫做了个手势。他们便训练有素地一拥而上,将夜惜从暗道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拖到刑坊,没有惊动任何客人。


第七夜:竹马青梅

  宫内起了传言,拍卖坊夜惜不知何故被关进刑坊,侍奴只是说惜姑娘寒症复发在坊内休息。宫奴们都差不多明白多半是出了事,不过大多数都是幸灾乐祸的。尤其是赌坊内的一干宫奴早就下了赌注,赌夜惜出不了宫的赔率很高,这个消息让一些人喜不自禁。
夜云从刑坊回来就见夜莺在他的屋里等着,还毫不客气地翻着他的画卷。画上大多是海棠花,其中有一张是夜惜和夜云一起画的,挂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你那个青梅竹马的惜儿怎么样了?是不是见了你就喊冤枉?”夜莺装模作样的叹口气,“怎么办?宫主不肯见任何人,春雨大人好像也对这个未婚妻失望透顶不插手此事,她那个弟弟又恨不得她早点死。”
“发生这种事你一点都不惊讶。”夜云皱眉,“夜莺,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
“喂喂,你不要往我身上泼脏水,我能做什么手脚?金眼先生说只有给长孙公子的那个茶杯上抹了毒,很明显是她自己下毒,还有谁能栽赃陷害她?”夜莺瞪他一眼,“我走了,你这个笨蛋有本事就跟着她殉情好了。”
“你不用紧张,惜儿承认是她自己下毒。”夜云眼中泛着泪,“赔率是十五比一,恭喜莺姑娘大赚一笔。”
“夜云……”夜莺有点害怕的看着他,“你不要做傻事。”
“放心,我还要为惜儿收尸。她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撑着伞走在日头或者雨水里。她早就知道不可能。早就知道。每个对她好的人都是想利用她,对她不好的就是想让她死,她太傻了,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呢?”
是啊,十年前她就是这么傻,其实一点也没变。
第一次见夜惜是在茶坊,十岁的夜云跟在茶博士身边做侍童,那个眼睛黑白分明的小姑娘被一个金眼先生带过来学茶艺。夜云一直觉得这个小姑娘很奇怪,她根本就不怕宫规,所以做错事被罚也是常有的事。所以经常能看见她一个在楼道里擦地板,其他的孩子都笑她,甚至故意把她擦好的地板弄脏。
不知道为什么夜云开始陪她一起擦地板,刚开始她一言不发,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终于有一次,她犯了大错被拖去刑坊抽鞭子,回来时已经是个被打得半死的破娃娃。她的养父稍稍靠近,她就又抓又咬,于是夜云把她抱回小宫奴住的湿冷的地下房。
“早就跟你说学乖一点,我们一辈子都要在这宫里,想要活命就要守规矩啊。你到底说了什么冲撞了师父?”
“我跟师父说我一定会走出这个鬼地方。”她细小的胳膊搂住夜云的脖子,“云哥哥……如果这次我死了,你帮我收尸好不好……”
夜云抱着高烧不退的孩子,连哭都不敢,只是难过得全身发抖。就像现在这样,根本无法抑制的发抖。只有夜惜才能坐在那个铁笼子里,依旧那么美丽,带着一脸令人痛恨的天真对他笑:“云哥哥是来替惜儿收尸的吗?”
那顿几乎要了她的命的鞭子,其实还有一个人牢牢的记着。
刑坊的坊主夜风那时也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虽然吓得腿肚子打颤,还是要端着盐水盆站在执刑者身边。他最怕那种看刽子手的眼神,可是一直咬着木板忍痛的小孩子却突然抬起头来对他说,别害怕,我没关系。
那么痛怎么可能没关系?
夜惜坐在铁牢里抱着肩,疼痛侵蚀到四肢百骸,眼前忽而清明,忽而模糊。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境。只感觉自己的身子变轻,像被一片云托着,耳边荡起风,脸上还落了雨。好像又回到离开家乡那年的晚春。
可是眼前的院子又不是她的家,是乡下简陋的房屋,院子里种满海棠树,有两个小孩子在树下睡觉。有人摘掉它发上落的一枚花瓣,他睁开眼,是郁绯在对她微笑。那双温柔的眼睛像是掉进了全世界的雨露。
夜惜从黑甜的梦境中醒来,这是间飘着浓浓草药味的屋子,穿着月白衣的男人趴在床头。
“是夜云吗?”
男子抬起头,平时总是威严又不拘言笑的模样,一咧嘴就露出两个虎牙:“是夜风。”
“你做了什么?!”夜惜挣扎着,“宫主不可能放我出来,你做了什么?!”
“惜儿,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在刑坊大牢里的夜惜已经死了,庆江大夫亲自验的尸,没有任何问题。”夜风握住她颤抖的手,“惜儿,你放心,只要有命在你才能出去不是吗?”
夜惜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全身的血液都在凝固。她已经不是夜惜了。她已经死了。那么以前做的一切是不是就前功尽弃了?
“你杀了一个宫奴代替我?”
“不,应该说恰好死了一个宫奴。”夜风直立起身,目光坚定,“我不跟云一样,他还想着替你收尸。我一定要你活着,即使忍辱偷生也好。小时候我发誓,我一定要保护你和云,所以无论多么不情愿,我还是要杀掉那些违反宫规的人,不能劳作的老宫奴,刚出生的哭闹的孩子和妇人,重病的宫奴。我的手上早就染满鲜血,所以无论是一个人也好,十个人也好,就算违反宫规我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