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半个月何落凡都没找我麻烦,我上课再也没迟到过,相安无事。

  馆里新开了一个成人速成班。那些女白领其中也有一些学瑜伽,在家里点上一盏精油灯,一边听音乐一边舒展身体要多优雅有多优雅。但是跆拳道,空手道都不是文质彬彬的运动,道服穿在她们身上一开始还挺臭美,可是打了两下沙包,就开始揉着泛红的手撇嘴了。男学员看见漂亮的就去哄,还真成了几对,好好的道馆搞得像婚介所。

  今天我刚换了道服出来,就看见陆晓铭扎着白腰带安安静静的站在最前面。

  我吓了一跳:“陆师兄,你马上就毕业了,还有空学这个吗?”

  “嗯,我最近老感冒,强身健体。”陆晓铭是美少年的纤细身材,又张了娃娃脸,性格又害羞,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个高中生。

  我知道陆晓铭是为了我,但是没有把学员往外赶的道理,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晚上回去的时候,自然和陆晓铭一起乘地铁。我们俩没什么话好说,只能聊些毕业和工作的事情。聊到最后,陆晓铭开始盘问家底,我也不好拒绝。

  “你当初为什么念英文系?”

  为什么选英文字,我都快忘记了。我并不喜欢学语言,要背大量艰涩的单词,还要考级,比自残都痛苦。为什么?都是因为有个人说,我们报英文系吧,以后一起出国留学。

  “幸月萱?”

  “……为了出国。”

  “哦,你家湖南的吧,毛主席的故乡呢,我想去长沙岳麓书院看看毛主席读书的地方呢。”

  “是啊,下次你去长沙我带你去啊。”我随口说着台面话。

  “嗯,说定了。”陆晓铭很开心,进了校门,还跟着我一直往女生宿舍的方向走,我婉拒了几次,他还是坚持跟我走到宿舍楼下才走。李默然伸出头从二楼往下看,还流氓地吹着口哨。我若在宿舍里呆着,李默然那张嘴肯定没完没了,索性抱了课本去上晚自习。

  考试前夕难得有这么多用功的人,一颗萝卜一个坑,没人的坑也被人用书占了位。

  我去超市买了一包烟,在学校中心的湖边找了个块石头坐着。远处有两对情侣,在拿着面包喂鱼,喂着喂着就喂到对方嘴里去了,温馨到肉麻。

  我看不下去了,跑到路边蹲在樱花树的暗影里,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天有异象,必出妖孽。


有一辆白色宝马开过去了,又有一辆白色宝马开回来了。

  车窗玻璃摇了下来,何落凡的脸在车灯下渡了一层金,不太像吸血鬼伯爵了。他的眼神真好,黑灯瞎火的,一下子就认出了我:“幸月萱,上车!”

  我想了想,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很有经验的系好安全带。

  “把烟灭了。”何落凡说。

  他车里没有一丝烟味,却备了烟灰缸,粉色水晶的,听说很招桃花。我把烟扔到窗外,他瞪了我一眼:“没公德心。要是在新加坡,你会被罚款,或者被处以‘鞭刑‘。”

  “□?”我笑了,“何老师,这里是中国北京,除非杀人,否则警察可没那么多闲工夫管你。”

  何落凡发动了车子,我没问他带我去哪里。去哪里都好。只要能让我的脑子安静下来。我打开点窗户,风吹进来,车子驶向高架桥。远处房子的窗户里散出点点的光,微弱的流成的光河,一寸一寸的点亮了城市,像是有生命一样,强大到寂寞。

  我又去摸烟,刚像个瘾君子一样放到嘴里,就听何落凡说:“你敢抽,我就把你丢下去。”

  我看了看外面,不知道是什么荒凉的鬼地方,忙幽怨的放下,英雄也有气短的时候。

  “你小小年纪怎么摆出这么沧桑的脸,把师长放什么位置?”

  “你能比我大几岁?”我不服气。

  “我二十七。”

  “哎呦,差五岁,我出生时你幼儿毕业了。”我啧啧嘴,又赞美他,“何老师,其实你更像个学生,一点都不老。”

  何落凡“哼”了一声,还是那么不知好歹。我笑出声,心情莫名其妙的转好。连李默然那种没心没肺的女人都说我,幸月萱就是个变态,看见别人生气她就暗爽,绝对心理阴暗。我承认,只有心理阴暗的人才喜欢打打杀杀。我突然想起什么,看着何落凡的侧脸,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何落凡找了个停车位把车停下来。

  “看什么?”

  “你知不知道上课有女生看着你流口水?”

  “你也流了?”他眯起眼睛,瞳孔像美到惊心动魄的哥伦比亚祖母绿宝石。

  “没,你的姿色在我见过的男人中,只能排第二。”

  我们下了车,三里屯我来了一次,每个酒吧都吵。我确定何落凡不是带我来喝咖啡,进酒吧的时候他拽住我的手腕。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无关于爱情的喜欢。不是情侣的男女身体上的接触都是超出礼仪的,而手腕是最安全最不敏感的部位。

  他要了一杯“烈火红唇”,名字真香艳。露着小蛮腰的女调酒师问我要什么,我想了想,说:“给我来一杯Milk。”

  何落凡一定觉得我给他丢人,伸手在我头上来了一下。女调酒师忍俊不禁说了句:“你女朋友真可爱,小姐,旺仔Milk可以吧?”

  于是我喝旺仔牛奶,何落凡喝烈焰红唇。他喝完又叫了一杯“干柴烈火”,我斜眼看了一下酒水单子,我靠,还有个“欲仙欲死”。取名字还真是性饥渴。何落凡两杯酒下肚也兴致高昂起来,我拽着他去跳舞,轻快的爵士乐,何落凡摆动身体的模样很性感。

  这一夜过去,我跟何落凡的关系已经升级成朋友了。不过朋友前面要加“酒肉”两个字。同窗是狐朋狗友,连老师都变成了酒肉朋友。我不得不感叹这世上哪里还有真情在。不过再上何落凡的课就亲切多了,偶尔迟到一次,他也就是瞪我两眼,什么都不说。

  我已经打定主意,假如他不给我个六十分,我就去校长那里告何落凡诱拐学生,告不死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陆晓铭已经摸准了我去道馆的时间,索性就在我出宿舍楼必需经过的图书馆门口等我。毕业生要忙的事情非常多,又快到了论文答辩的时间,他简直就是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而且他上课一点也不认真,身上大伤小伤不断,根本就是活该,我一点也不可怜他。

  晚上十半点,我架着陆晓铭回宿舍,他半身的重量都依靠在我身上,对我来说并不算重。这次负伤不怪陆晓铭,是因为有个漂亮姐姐对陆晓铭献殷勤,那个哥哥乱吃飞醋,故意拿人出气。道馆就像个小社会,能用武力解决的,我一点也没手软,公报私仇,摔得那个哥哥爬都爬不起来。

  “毕业之前就别来了,反正你办的是次卡,浪费不了。”

  “也不是很忙的。”陆晓铭说。

  “那是谁熬夜写论文来着?”

  陆晓铭看着我,脸上有点窘迫的红。我扶着他上楼梯,一敲开宿舍门,里面就有人“嗷嗷”叫着又是找上衣,又是穿裤子。书呆子刘师兄索性穿着红色的三角内裤门户大开呆在当场。

  我满头黑线,嘴角抽了抽,又不忍心刺伤他,便挤出一句话:“刘师兄,身材不错啊。”

  刘师兄“啊”了一声,像被看到身子的古代黄花大闺女一样转过身去,又赠送一个销魂的臀部。若不是陆晓铭把我推到一边,我还不知道怎么结束这场男性人体展。我下了楼,还没走到宿舍,就接到何落凡的电话。

  “何老师,这么晚找我有事?”

  “能不能跟我去一趟青岛?”

  “干吗?吃大闸蟹?”

  “吃你的头。周末两天你就当去旅游,吃喝我全包。”

  反正周末也是待在宿舍玩游戏,我的学分还捏在他手里,有公款吃喝还谄媚主子的机会,我说:“没问题,到时候再联系。”


天有异象,必出妖孽。


我跟宿舍里的狐朋狗友只是说周末去和老乡去玩。

  李默然可怜巴巴的:“姐,别啊,周末我冲级呢,你不在,你们家公子欲求不满又要来抢我的怪。”

  我幸灾乐祸:“生活像□,如果不能反抗,就好好享受吧。”

  周六一大早我就收拾了个背包,何落凡在后门接应,我把背包扔后驾驶座,坐前面系好安全带。听说每周末的各大艺术学院门口都停着各种名车,大款都坐在后面,司机负责开车门,漂亮的女大学生像美人鱼一样的钻进车子,和大款共度周末。

  就像现在的我跟何落凡。

  听说学校论坛搞过一个全校最想包养的女生排行榜,我出其不意的排了个第六,啤酒小姐杨帆位居第八,真是怪事年年有。上榜理由是,英文系美女幸月萱,雪山之花,跆拳道黑带四段,其他背景资料完全空白。说白了,也就是因为我难搞,男人们都是这个调调,得不到的,那就是雪山之花,是美好的。

  令人难过的真相是天山雪莲长得跟大头菜差不了多少。

  而何落凡绝对是个大款,还是个有文化的外国大款。母亲是新加坡人,父亲是英国人。只有他的祖母是中国人,当年和他的祖父在中国青岛海边相遇,所以每年都去青岛小住一两个月。

  在飞机上,我吃了两份飞机餐后,又眼巴巴的望着空姐:“小姐,还有牛肉饭吗?”

  空姐礼貌的说:“不好意思,没饭了,猪肉面可以吗?”

  我说行,又解决了一盒猪肉面。

  何落凡眉毛拧在一起:“你几天没吃饭了?”

  我也知道给何落凡丢人了,不好意思的伸出三个手指:“三个小时。”

  他给了我一个白眼。我笑了笑,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眼,疑惑地问:“你是不是害怕坐飞机?”

  只有食物能让我暂时忘记恐惧感,我才不会承认。何落凡这次没哼哼,把我的头揽过去靠在他的胸前,大手捂住我的耳朵,暖暖的,密不透风。我安静的听着他的心跳,突然鼻子发酸。

  原来人心跳的声音都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原来他能给我的温暖,别人也可以给我。

  下了飞机铺面而来的是海风的清新与咸味。来接机的是个很时尚的女人,大卷发,抹胸超短裙,蜜色的长腿踩在十二厘米的高跟鞋上晃来晃去。她比何落凡矮不了多少,我站在他们身边就像小朋友。她指着我:“女朋友?”

  “是学生,幸月萱。”

  “鬼才信你。”女人撇撇嘴,把手伸过来,“我叫Apple。”

  “你好。”我说。

  “她不好,别理她。”何落凡拉住我的手腕,Apple握了个空。

  在回家的车上听他们交谈才知道,何落凡小时候在青岛读小学,和Apple是同学。后来何落凡回了英国,Apple又去英国留学,当了十几年的朋友。何落凡的爷爷很喜欢中国姑娘,尤其是像Apple这种热情漂亮的,便更想往自家门里揽。

  从小到大见过对方的胖妞时代,或者满脸青春痘,抑或者放屁扣鼻屎流口水,再谈起爱情都有点淡淡的恶心。

  何落凡简直太奸诈了,在漂亮海边别墅门前,我正欣赏着他们家两头古代牧羊犬作揖的憨态。他跟他爷爷热烈拥抱后,又把我塞进他大胡子爷爷怀里。老头亲了亲我的脸,扎得我差点炸了毛。

  “爷爷,这是我的学生,幸月萱。”他认真的强调着,“是学生。”

  大胡子爷爷看起来一点都不相信,何落凡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真是高明,没有白比我多吃五年面包。中午保姆把饭做好时,落凡奶奶也晒太阳回来了,见了孙子抱着不撒手,在何落凡脸上十几个唇印。接着落凡奶奶就看见了我,何落凡又强调着学生,老太太笑得挺暧昧,也抓过我狠亲了两口。

  午饭是正宗的鲁菜,油闷大虾,四喜丸子,济南熏肉,酱骨头,还有两个叫不出名字的。我不习惯像落凡他们那样用手抓着馒头,只能放进盘子里斯斯文文地啃,惹得老太太直笑。饭后祖孙在一起话家常,我在楼上睡了整个下午。到了晚上被何落凡揪起来:“幸月萱,要不要出去吃饭?”

  “可以吃湘菜加白米饭吗?”

  “……还敢给我挑食,饿不死你。”

  我心里默默地说着,看姑姑我吃不垮你。两个人在街边打了一辆车直奔香港中路,他对青岛也不熟,只是去繁华的地方总是没错的。何落凡带着我快把腿走折了都没找到一家湘菜馆,我饿得不行,一头钻进肯德基要了超辣汉堡和烤翅。

  他不吃垃圾食品,胳膊搭在扶手上一边喝着饮料,一边电眼乱飘,招蜂引蝶。这样的男人如果没有女朋友,若不是眼界太高,就是花花公子。可是我跟何落凡认识了两个多月,除了喜欢去酒吧喝两杯,其他的生活习惯简直健康得像个古代人。学校里不少女生喜欢他,可是他只会瞪人,看来是眼界高的那一种。

  “你吃这么多怎么不长肉?”

  “我运动量大。我每天要上课,要去道馆,要挤地铁,还要对人茶饭不思。”

  “你思谁了?”何落凡挺好奇。

  “反正不是你。”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何老师,你平时在家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

  “不会有点特殊爱好么?比如什么看电影啊,玩游戏啊什么的。”

  “……喝酒算么?”

  “喝不死你!”我低头专心啃鸡翅膀。过了半晌没听见动静,抬头见何落凡正用手托着下巴笑眯眯的看着我。我顿时怔住了,这样的动作和笑容,食指有节奏得在脸颊敲啊敲的。

  ——你这么厉害啊,以后还拜托你保护我啊。

  ——嗯,以后我保护你。

  我依稀还能听见自己郑重的答应,就好比是一个承诺。而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少年则用复杂的眼神盯了我半晌后红了脸。不是这样探寻的眼神,我猛然清醒过来,面前坐着的是何落凡。我的手指已经快触摸到他的脸,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啊,我再去买杯饮料!”我惊慌失措的跳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我去买!”何落凡说。

  我点点头,见他过去排队,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到路边不远的报刊亭买了一包烟。两块五一包,五毛钱的打火机。我蹲在花丛边上把烟哆哆嗦嗦往嘴边上送。不过是一支烟的工夫,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双休闲鞋,浅蓝的牛仔裤,它们的主人正拿着一杯可乐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你才多大,跟个老烟鬼一样!”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不一样是个老酒鬼!”我讽刺回去。

  “刚才那是什么意思?”他也生气了,“连老酒鬼都喜欢的意思吗?”

  “你想太多了,男人都死光了我都不会喜欢你。”

  “通常说这句话的女人最后都爱那个男人爱得要死。”

  我竟然说不过一个披着混血人皮的臭老外,坐在路边喘了会儿粗气。何落凡已经叫Apple来接人。他坐在副驾驶座,我坐在后面听他们用英语交谈,隐约能听出是在谈论女人。我听力差得要命,最后也听出何落凡话里的恼怒。他用汉语说:“陈苹,我再警告你最后一次不要在我面前提她。”

  “请叫我Apple Chen!”Apple显然对自己的中文名字深痛恶绝。

  他们开始吵架,吵到最后,Apple把车开得歪歪斜斜。若不是我还在车上,Apple一定抓狂得把车开进海里跟他同归于尽了。我躺在后座上,看着Apple艳丽妆容下骄纵的脸,越看越像我高中时最好的朋友。

  那一晚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第二天早饭也没吃。

  我知道我不该在何落凡爷爷家里任性,可是我难受,全身蔫蔫的,没力气,像生过一场大病。落凡奶奶猜我是水土不服,坚持让保姆熬了点梨汁给我喝。看得出来老太太很喜欢我,还坚持送我一块玉观音用红绳穿着,翠色欲滴。

  老人的心意比真金还真,我没推脱,愉快地收下了。

  Apple送我们去机场,我和何落凡还是互相不搭理。我知道何落凡以为我对他动了情,而他只把我当一个好玩的小朋友。他这种人骨子里太绝情,不想要的人心丢起来也丝毫不手软。我一点也不想跟他解释,我只是单纯的喜欢跟他在一起,跟他斗嘴,惹他生气,我就会觉得愉快。

  关于爱情,我始终是有的,心尖上站着一个人,高高在上的,想忘记都难。

  可是也看不见摸不着,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有没有了女朋友,过得好不好。一无所知得让我恐慌到绝望。可是还是爱着他,辛苦的爱着他,执着得想把南墙撞个洞,像得了不治之症。

  他却不来救我,他真狠心。我想他一定快把我忘记了。

  我坐在门口发了半天呆,何落凡唤我去办理登机手续。我一摸口袋脑子腾地炸开了。我心慌地翻了全身的口袋,又不死心的将背包里的东西都倒在地上,跪在地上发疯了一样的找。

  “怎么了?!”何落凡抓住我的手腕。

  “我的钱包丢了……”说出这句话时,我的眼泪也流下来了。


天有异象,必出妖孽。


何落凡去了前台请工作人员发布寻物广播,顺便把我经过的地方仔细的找了一遍,连咖啡厅的椅子下面都找过了。可是钱包这种东西,丢了也就回不来了,我心里都明白,所以坐在咖啡厅里低着头一阵凶过一阵的哭。

  他回来了,手里空荡荡的。

  我已经哭完了,还是抽噎着,脸一定肿的很难看。

  “真是个孩子,证件可以再办,我们马上就去机场的派出所办个临时身份证,还能赶得上飞机。”我抬起头来茫然的看着何落凡的脸,他墨绿色的眼眸有点怜悯的神色,“钱包里的钱我补给你啊。”

  不是一个钱包而已,我看着何落凡,当他说出给我钱时,我已经一点都不喜欢他了。也不想再见到他了。一点也不想。若论起来绝情,我比何落凡一点也不逊色。只是我藏在心里,他写在脸上。我们的酒肉朋友关系正式宣告破裂。

  “两千块肯定够了。”

  我没说话,两千块实在是太多了。

  何落凡拿出手绢帮我抹了一遍脸,口气愈加像哄小孩子。他只不过怕我再哭起来给他丢脸而已,我随他站起来去派出所。临时身份证办得很快,我们没有延误班机。我看见地面上的房子瞬间变成模型的大小,后来钻进云层,穿过白色的雾,什么都看不清。

  何落凡送我到学校门口时,我想着要跟他说些什么,他却开始掏钱包。钞票是粉红色的,像少女的嘴唇。我打开车门,冲他摆了摆手:“何老师,其实我只丢了十块钱,和我以后所有的运气。”

  他怔住了,不明所以,我打开车门往学校里走,一步都没有回头。

  我想我的运气真的用光了。

  刚走进宿舍,蓝冰就一脸凝重地扶住我的肩,她这种想要极力安抚我的动作,却让我紧张得全身都出了汗。她说:“阿萱,你这两天去哪里了?昨天你刚走你妈就打电话过来说你外婆病危。你手机也关机了,我们都联系不上你,你妈妈找你都快找疯了。”

  我什么都没说,被起背包就往外跑。蓝冰跟着我跑到火车站,等到买票的时候,我才想起我的钱包丢了身无分文。车票是蓝冰买的,我坐上火车已经是晚上十点。我给母亲发了个信息说:我明天上午到家。

  母亲什么都没回,我打过去电话是关机的。

  我在火车洗漱间的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格外狼狈,下午在机场哭得眼睛红肿,晚上在火车站挤得蓬头垢面。没有卧铺,甚至连坐票也没有。我抱着背包站在门口,看见窗外被火车搅乱的夜色,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其实我已经三年没有回长沙了。

  我的情况有点特殊,上小学时父母离婚,又各自组了家庭。索幸我运气好,跟着父亲生活,阿姨把我当自己的女儿来养,放弃了和父亲拥有自己孩子的机会。母亲后来又生了一个弟弟,叫林莜,却很爱我这同母异父的姐姐。

  大一入学那年我一个人从长沙来北京,母亲不同意我和那个人在一起,指着我的鼻子恨铁不成钢的骂,去了你就别回来了。那时我是在母亲和那个人之间做了一个选择,可是那个人却把我弄丢了。

  三年来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过那个人的名字,我只想再见到他时喊他的名字,就好像他从来没离开过一样。

  这三年中很多事情都改变了,唯一没变的是我还爱他,爱而不得。

  我站了整宿,火车经过武汉过了长江大桥,每一盏灯落在水面上变成两盏,一虚一实,完美的影子。过了武汉开始下雨,雨越下越大,到了长沙车站已经是大雨滂沱。我狼狈得够厉害了,也不觉得累,打车到了医院就往重症监护室跑。

  我拉住一个做记录的护士问:“那个心肌梗塞的老太太呢,姓谢的。”

  护士看了下记录说:“昨天就去世了,今天好像家人都来了,在太平间那边。”

  我眼前一黑,瘫坐在门口。

  再醒来是躺在病床上,父亲和阿姨正坐在床边。阿姨握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我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外婆给我打电话,老人家在电话另一端哭着说:我都快死了,你都不回来,我白疼你了啊。这种话外婆说了很多次,我根本就没当回事。她还健朗着呢,也还算年轻,我总是这么想。

  不过上次我许诺她,这个暑假我一定回来。

  她终究是等不到我的暑假了,我张了张嘴,我说:“阿姨,我想回家。”


天有异象,必出妖孽。


家里还是原来的样子,除了客厅里换了个新沙发,黑白花很大气,其他的什么都没变。小区里的玉兰树更高了一些,爬山虎还是在楼房的侧面爬了整墙。原来邻居家上小学的女孩子已经蹿了一头多高,院子里晒太阳的退休老爹爹老娭毑更老了,有两个已经不在了。

  早餐是在小区门口的常德米粉店吃的,味道一点都没变,老板娘咂咂嘴对阿姨说:“你们家萱萱都是这么大的姑娘了,当年我们来这里开店的时候,她才这么高。”老板娘比划了一下胸口的位置,我笑着说,“阿姨,您还跟以前一样,一点儿都没变。”

  吃过早餐,我和父亲收拾了一下行装,赶往墓园。

  外婆朴素了大半辈子,只有去世才奢侈了一把。母亲和二姨大舅凑钱买了一块风水很好的墓地,若是换成活人住的房子应该是联排别墅的级别。我在墓碑前安安静静的点香,烧纸钱,大人们都在用手帕捂着嘴哭。想到刚才大舅和二姨因为墓地的钱而争执,那些眼泪似乎也变得有点虚伪了。

  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二姨夫说,这孩子眼窝子真深。

  其实他说错了,我的眼窝浅,一点小事就水漫金山。可是外婆不喜欢我哭,她说过,看见萱萱哭我就心焦。她活着我让她操心,她去了我还不让她安稳么。

  葬礼完毕后,我坐着林叔叔的车跟着母亲回了林家。

  三个人坐在车里,我像坐在一棵仙人掌上,扎得全身难受。好在林叔叔一直在问学习的事情,快到家时,母亲突然问:“萱萱,你谈朋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