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凌柱昏迷的时候,这个倔强的女儿就曾去找过果亲王,瓜尔佳?雪心是心知肚明。而且,朝廷的任命是多麼大的事,怎麼会轻易变动?若果真是因為女儿,那麼究竟是什麼样的请求,能让堂堂一个王爷朝令夕改?

夜深时,瓜尔佳?雪心还是来到莲心的寝房,拉著她的手,良久才担忧地道:"莲儿,你老实跟额娘说,你是不是答应果亲王什麼了?"

莲心看著鬢如霜华的女子,伸出手,将垂坠下来的发丝掖到耳侧,"额娘為何这麼问?"

"莲儿,额娘最是瞭解你。平素温婉纯挚,骨子里却有著一股不服输的坚持,往往是认定一件事,即便再难,也百折而不回。这次,倘若不是你答应那边什麼条件,你阿玛的任命书怎麼会这麼轻易地送过来呢?"

莲心抬起眼,并没想到平素深居简出的额娘,居然能有这一份犀利和洞彻,不禁别过眼,避开那道灼灼的目光,"朝廷对官员的核选,该是经过严格的审查和考量,之所以有那道任命书,是因為阿玛的能力和资质在备选之人里面实属上乘,累些时日,最终脱颖而出,不应该跟我有什麼关係的。更何况,我确实去找过十七王爷,但那仅仅是求情,我并未答应过什麼,他也未做出任何要求…"

"真的?"

莲心摩挲著瓜尔佳?雪心的手背,上面的肌肤因长年的浣洗,得不到保养,而粗糙皸裂,"额娘要相信女儿。无论如何,那道任命书挽救了阿玛的性命,同时更实现了他毕生的理想。额娘和蕊儿以后再也不必為别人做浆洗和织补的活计。从今以后,我们全家人都会生活得更好。"

欲明欲灭的烛光,照亮了少女一张俏丽的面颊。那般明媚鲜妍,饶是窗外的一轮皎洁明月,都羞煞得躲进了云层里面。然而脸上含著的坚强,却不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儿该有的。瓜尔佳?雪心鼻翼一酸,轻轻地将她搂进怀里,眼眶里的泪抑制不住地淌了下来。

第11节:心事两无猜(1)


第二章 心事两无猜

(1)

皇亲国戚的府宅都建在什刹海的岸沿上,一幢幢面朝著平安大街,清一色都是四合院相套的屋宇,高低错落的灰墙青瓦,远近相接的朱红门楼,均饰以漆柱飞簷,苏式彩画及石雕门墩等,营造出朴素淡雅、古拙典范的清朝皇室风采。

街道两侧幽静宽敞,绿柳成荫,平素很少有车马和行人经过,平坦洁净的路面,连落叶都清扫得规整。暮春的阳光柔柔地洒下来,洒在那些层次分明的青瓦和飞簷上,闪烁起一层迷离的光泽。

当莲心第二次站在果亲王府宅院前,与初次的硬闯已是截然不同。

"姑娘请!"

朱红的府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露出里面一座莲纹屏门影壁,砖雕古兽,用以遮挡住閒人的视线,同时烘托出内宅的气势和风貌。元寿亲自在门口為她领路,而负责把守的还是之前见过的两人,看到是她,先是一愣,随后即刻点头哈腰,生怕礼数做不周全,有丝毫的怠慢之处。

莲心綰著裙裾,施施然跨进府宅。

这是在康熙帝后期建筑的府第,一部分仍沿用明朝的精良工艺,佈局规整,搭建套间四合院;另一部分则是仿造江南风韵,亭台楼榭,环山衔水,廊回路转。元寿引著她走过宽敞通阔的两道垂花门,走不多时,穿过一道抄手游廊,步至西苑,管事的几个嬤嬤们早已等候多时。

寝阁两侧是两道月亮门,中间是雪白的墙。初夏时节,缠枝藤萝都开好了,大片大片紫色的花海铺陈得肆无忌惮,蒸腾起一抹浓郁的花香,宛若置身梦境。

莲心一路走来,始终低著头,甚至看都未多看一眼,来到几个嬤嬤跟前,轻轻敛身,行了一个端庄的礼。

"这是二嫫,王府里的女管事,有何事情都可对她提。"

元寿说罢,便摆手让苑里洒扫的丫鬟们都退下。

莲心抬起脸,面前站著一个面容端肃的妇人,有著跟额娘一样的年纪,身形也略有相似,但气度却是截然不同。微翘的眼角,鼻翼有一颗痣,似乎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二嫫好。"

被称為二嫫的老妇挑起眼皮,跟著摆摆手,身后的丫鬟和婆子们都纷纷围拢上来。

都是府里伺候的老嬤嬤们,此刻细眼打量她,倒是生得好生标緻--不知是因走路多,还是羞赧,脸颊微微涨红,却越发出落得跟一朵芙蓉花似的;只穿著一身蓝底碎花襦裙,单布裤子,脚上穿著旧却洁净的绣花小布鞋,只往那儿一站,简单而乾净,俏生生得动人。

"难怪爷要领进府门,这姑娘年纪轻轻,已然美得不像话,若再虚长个几年,还不将城里的那些个窑姐儿都给比下去了!"

等几个丫头将人领进寝阁,其中一个才悄声打趣,话音落,引得其他几个嬤嬤呵呵直笑。

元寿皱起眉,呵斥道:"别瞎说!这位以后就是府里的小姐,是要当格格养著的!都好生伺候著,怠慢一点儿,看主子不拧了你们的脑袋!"

毕竟是府里的一等管事,一语出,眾人都缩脖噤声,悻悻地散了。二嫫却站在原地,脸上是一成不变的不咸不淡的表情。

"那位是何来歷?姓什麼的?"

元寿麵对她,生出几分恭敬,压低声音道出了一个姓氏:"纽祜禄。"

二嫫一挑眉,道:"那可是上三旗的老姓儿了。可我瞧著模样,却不像是镶黄旗里哪家的郡主。以前从不见爷带什麼姑娘回来,怎麼,头一遭,就捡了一位沧海遗珠?"

"此事说来话长,连我都摸不清爷的意思。"元寿看了屋苑的方向一眼,"只不过身份来歷比较简单,是刚提拔的四品典仪的女儿,家世单薄,是上三旗里早已没落的人家。"

"四品?"二嫫摇头,区区一个典仪的女儿,就要请进府当格格养著,"按照爷的性子,连平素跟太妃相近的那些个表小姐都不怎麼待见,倒是真有个特别的麼…"

元寿也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

就在两位管事说话的时候,屋苑里,几个丫鬟早已将木桶和热水都备好了。

薄纱双面绣屏风后面,宝阁巾绢,香花暖水,熏热的烟气徐徐升腾,弥漫得偌大寝房都笼罩著一层濛濛白雾。门扉在身后关上,莲心走过去,任由丫鬟伺候她脱衣。

简单的襦裙和单裤,里面也一件不剩,莲心抱著双肩站在朦朧的水汽里,纤柔单薄。丫鬟偷眼看了一下,肌肤生得可真白。

一桶水,两桶水…先是沐浴,然后再刮痧,寓意著去垢去毒,贞净清白。宝阁里盛著各色花蜜,香膏。每一桶水换下来,都是緋色的红,仿佛浸染了花香的胭脂。丫鬟们用犀角柄发了狠去刮,原本白皙乾净的背,顷刻就被刮得通红。

莲心扶著木桶边缘,泪眼婆娑,却咬唇不出声。不疼,怎麼洗得乾净。

第12节:心事两无猜(2)


等换到第四桶水,几个丫鬟已经大汗淋漓。莲心出浴,肩膀的肌肤就像剥了壳的鸡蛋,细腻柔软,身上果真是带著一股子异香。湿漉漉的头髮搭在后背,遮住了紫红色的刮痧痕,水蛇似的妖嬈。

"姑娘,奴婢们伺候您更衣。"

其中一个丫鬟捧来崭新的旗装,铺展开,瑰丽奢华的绸缎,流光四溢。託盘上,是一袭石青色团锦珊瑚彩襦裙,杏色织染云纹小坎肩,配著一双月白缎芙蓉纹花盆底旗鞋。等莲心穿戴好,坐在菱花铜镜前,再由侍女為她梳妆。

紫檀雕花彩绘镶宝石的妆奩前,侍女每拉开一间,层层叠叠的抽屉隔角,里面一格格,一扇扇,都耀出璀璨的珠光色泽--金嵌珍珠耳环,累丝红宝石蜻蜓簪,银镀金串珍珠流苏,铜镀金点翠鈿花,桃红色瓜形佩,鏤空嵌珠石扁方…宝光瀲灩,精緻奢贵,让人目不暇接。

"这些妆饰…都是要佩戴的麼?"

侍女道:"都是為姑娘专门準备的。但二嫫吩咐过,挑出其中最配姑娘的即可。"

莲心略一頷首,再不开口。

抿得一丝不苟的发丝,梳成髻。又為她戴上青素缎面的旗头,缎面上绣的是云雀金菊的图章,镶嵌五枚珠玉,正中间插著一株纯美的赵粉,旗头上的瓔珞顺著耳际垂坠下来,随著步履翩躚,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侍女挑了几件华丽的簪饰,再配上一对玲瓏金累丝耳璫,髮髻上十三朵鏤空雕金云的金约,又在腰间悬掛一枚白玉飞燕佩。

明媚的阳光顺著窗櫺静静倾洒,泛起一层濛濛的白尘。

踩著一双花盆底旗鞋,少女穿戴好,佇立在铜镜前,这时,一侧的奴婢揭开镜前锦袱。但看镜中人,身姿被华美的宫裙勾勒得端丽而贵气,周身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晕里,眸似秋水,腮若桃花,恍若是那画中走出来的一般,美得令人窒息。

"这一身旗装和配饰,都是按照亲王嫡福晋的定制,穿在姑娘的身上,可真是好看!"

身侧的丫鬟细细打量,不由都露出艳羡的目光,嘖嘖称讚。

莲心也怔怔地看著镜中女子,一时难以分辨,仿佛那并不是自己,而只是与自己神似的另一个人。

半月前,当果亲王府的一等管事元寿登门拜访,她就已知道,世事真的不会那麼便宜和简单。如同当日的任命文书送到家中,特意提出要呈交给自己一样,在那以后,总会有人隔三差五地送来一些名贵的衣料和首饰。堂堂十七王爷,仅仅一面之缘,她当然不会痴心妄想到,他果真对她產生何等倾慕之心。

然而她依旧跪在他面前,掷地有声地许诺:"為报上恩,甘效犬马之劳。"

那时,他却像是早就猜到了她会说这些话、会这麼做,静默不语,只是用一种温润而又充满叹息的目光看著她,"你果真想好了麼?"

"王爷大恩,万死不足以回报。民女愿為奴為婢,从此供十七王爷差遣!"

為奴為婢,难道果亲王府还缺一介奴婢麼!然而莲心明白,从那道任命书送到家里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没有选择。没错,是她当初硬闯果亲王府,硬要拜见十七王爷,可她只不过是想亲眼见他一面,然后将阿玛的名讳在他面前提及,哪怕无用也好,也是她能為阿玛做的事。可万万想不到,寥寥数语,就能让朝廷的任命发生改变!

於是,额娘的担忧成為了现实--倘若不是答应什麼,岂会如此简单呢。

"本王再问你一遍,可是真的想好?"

当莲心站在正堂的一刻,仿佛悉数的阳光都投射在她一个人的身上,瞬间绽放出的璀璨光华,再不是美丽和华贵这样简单的字眼能用以形容--她从未这般美丽过,更不知道自己拥有这样的美丽,然而正是这种浑然不觉,愈加让人猝不及防,只一眼,就足以震彻心扉。

乞求了五百年的夙愿,睿智而悲悯的佛,终於让你在最美丽的一瞬,遇见了我。然而谁都无法料想,竟是这样的原因,这样的时刻…

允礼看著她,那眼神却是深沉的、压抑的…有些莫名而难懂。片刻之后,再次重复出那句曾说过的话。

莲心一直垂著眸。倘若她改口不答应,阿玛能够在那正四品的官职上待下去麼,待多久?她不甚明白為何一个王爷会在这件事情上有所挣扎,是她的错觉,还是难言之隐呢…咬了咬唇,她硬生生忍回去一抹询问,面色如常,轻声道:"民女心甘情愿,百死而不回。"

朱红的团花旃毯很软,跪在上面,膝盖都不觉得疼。莲心低著头,片刻都听不到头顶上有任何回音。

隐在袖中的手渐渐地攥成拳,掌心里早已潮湿一片。有那麼一瞬,她就要回转了!那样的问语,究竟是包含著怎样严苛的条件,以及未来她将要面对的莫测命运?她一概不知。只是在他注视的目光中,為何会隐隐不安…

第13节:心事两无猜(3)


倘若他再问一次,自己或许就会妥协。只是,允礼静默了片刻,朝著她一摆手,淡淡地道:"你先起来。既然是要报恩,以后便在府里头安心住下吧,稍后会有嬤嬤负责教你礼数,用心学,本王还等著你来还恩。"

"多谢王爷。"

莲心起身,端庄地敛身一拜。

苑中碧柳如丝,雪白的柳絮随著微风,飘散进宽敞明亮的内堂,夹杂著莫名的花香。

等府里的丫鬟引著她离开正堂,堂内安静了一瞬,然后自那道紫檀木彩绘黑漆十二扇围屏后,忽然缓步走出一个头髮花白的老者。慈祥的面容,皱纹堆叠起一抹的蔼然笑意,然而那一双眼睛,却是精明而内敛。一生辅佐康熙帝,这是个能在深宫中经久斡旋,而始终屹立不倒的老宦官,足以练就一身洞悉世事、世故圆融的本领。虽然已经出仕,却是对昔日宫闈瞭解最深的一个人。

刚才打从莲心跨进门槛,他的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她,甚至此时人影都走远了,还踮脚张望,久久地不能从惊叹中回过神来。

"像,真的是太像了!"魏珠拍著手,连声慨叹,"倘若当年的那位也站在面前,简直分辨不出两个人谁是谁。王爷还记得当年索额图大人也曾找人假扮过那位,一样的身段,一样的相貌,然而气度和神韵却是不能相提并论,否则,也不会那麼快就被拆穿。可这一次不同,老奴瞧著,这姑娘除了比那位更年轻,更貌美著几分,连嗓音都出奇的相似!"

允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本王第一次见到她,也觉得很像。"

"可倒是说呢!您别看已经事隔三年,可老奴还清清楚楚记得那位的音容笑貌。嗨,别说是老奴,凡是宫里头的老人儿,谁能忘得了那位主子呢?"魏珠咂著嘴,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一起,"十七爷,您可是挖到宝了!"

允礼静默地坐在敞椅上,摩挲著微烫的杯盏,有些出神。

魏珠又自顾自地说了几句,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却忽然觉察出不太对劲,抬头看过去,果然允礼已经走神了,不由好笑地唤了一声:"十七爷,您这是怎麼了?"

一滴水晶般晶莹剔透的水珠,静静坠在他白皙而修长的指尖--透著清润的阳光,璀璨迷离,闪耀著一抹动人的光泽。但是,只须臾,那水珠就从指尖滴落,落在紫檀木桌案上,晕开一抹淡淡的湿痕。

允礼低下头,一直看著那道暗黑色的痕跡。那样柔弱得不堪一击的东西,再美丽,一旦堕入泥淖,便是会被玷染得面目全非,甚至,在最后面临殞灭的命运。

"以一人之事,却殃及无辜。这样做,真的对麼?"

"十七爷,您不想帮助太妃娘娘册封為太后了?"魏珠看著他,忽然长叹一声。

允礼眼神复杂,"难道皇上会因為一个女人,就更改祖制?"

"十七爷怎麼还没明白呢!别的女人老奴都不敢说,可若是那位,别说是祖制,就算是天上的月亮,只要她想要,咱们的万岁爷也愿意摘下来给她!"魏珠说罢,兀自摇了摇头。

有著那样刚烈性子的女子,就像太阳一样光彩夺目,也是那样的光芒,曾照亮了万岁爷一颗晦暗的心。然而,即便是天下女子都足以仰望的荣耀和幸福,又能怎样?在那位主子看来,始终抵不过那一副若有若无出现在梦中的面容。最终,还是那麼义无反顾地决绝而去。

"十七爷知道麼,如果能换回那位主子,万岁爷就算是现在把江山拱手让出去,都在所不惜。区区一道册命,又算得了什麼呢?"

熏暖的风吹进来,然,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允礼转过头,握著茶盏的手良久都未鬆开--

魏珠深深地一叹,轻声道:"十七爷,您也知道太妃娘娘毕生的期冀,也不过是那一道册封。想来那位姑娘的心情,也必是跟王爷一样。王爷成全了自己,也等同於是成全了她啊…"

莲心被领著回到自己的屋苑,便再没瞧见元寿,甚至是那个二嫫。几个负责教习的嬤嬤之后便到了,与随身伺候的几个丫鬟一起,开始讲解一些粗浅的礼数。

毕竟是出身上三旗的女子,家道没落了,但也曾矜贵过。更何况额娘还是大户之家出来的女儿,自然对女仪和女德精通非常。莲心一边学,一边已经看出,这些所谓府中的礼仪,其实都是宫里面的--如何穿著花盆底的旗鞋行动自若,如何跪,如何坐,何时该问安,何时该跪安…嬤嬤们以為她学得快,实则早在家里时,额娘就交过她了。

莲心只是不懂,為何会教习自己这些宫中的礼数。然而只是短短半月,她就已将悉数的礼仪,掌握了多半。教习师傅们无不夸奖她博闻强记,灵巧聪慧。

而自她进府,就一直住在西侧的苑子里。偌大寝阁,极為敞阔明亮,面开五间,前出廊,簷下施斗栱,梁枋上,还装饰著淡雅的苏式彩画。窗扉和垂花门都是用上好的楠木雕刻的,锦底、万福万寿的裙板隔扇门,窗櫺上,雕饰著万字团寿纹步步锦支摘窗。

第14节:心事两无猜(4)


夜色已至,伺候的奴婢都在堂间里睡下了,管事的婆子们也早都退出寝房。

莲心在寝阁里的床榻上坐了一会儿,发现睡不著,索性推开窗扉,望著天幕中一闪一闪的星辰,静静地出神。

寝房的外阁同样是面阔五间,垂花门,步步锦轩窗。南北各置月亮门,一道挡著轻薄的纱帘,一道垂著琉晶帘,藕荷色的花帐轻綰,将整间阁室分割出不同的光晕,堂阁又和苑中的景致相通,一览无餘。

莲心斜倚著雕花鏤空的窗櫺,闲看苑中花开花落。玉砌雕栏环绕著一道抄手游廊,处处青瓦飞簷,廊腰縵回。顺著北面的菱花窗,可见府宅里通阔的莲花池,璀璨的星辉洒在水面上,影影绰绰,宛若一池碎碎的银。池面上还有蓬蓬的莲叶,隐约一抹嫣红,却是莲花半开未开的花苞。

眼前的一切,都恍如一场荒唐的梦…

倘若从这梦里就此醒来,她或许还是父母膝下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儿,生活卑微艰辛,却过得自在安乐。阿玛,也还是那个狷介执著的阿玛,怀才不遇,鬱鬱而不得志…

"这麼晚了,姑娘还没歇著?"

轻然响起的声音,搅乱了她的思绪。莲心一怔,顺著声音的源头看去,却见在敬亭轩外的抄手游廊里,元寿打著一盏灯笼,正朝著书房走过去。在他身后,那一抹清俊卓拔的身影,目光注视过来,正静静地望著她。

"王爷…"

府宅里,东、中、西三处楼阁呈品字形建造,中间则是莲花池,大理石的雕栏自西一直环到东,莲心此时倚著北面的窗櫺,倏尔抬眸,隔著两道雕栏、一弯莲花池,视线就这样与他的碰触到一起。

遥遥相望。

月簷下的灯亮著,迷离的光晕投射过来,将他的身影拖拽得悠长,莲心抬著脸,忽然间发现现在已是深夜,似乎於理不合,於是猛地站起身,想要退回去,却因為动作太大,砰的一下撞在了窗櫺上,然后整个人捂著额头摔了下去。

元寿扑哧一声笑了。

"要不要紧--"

说话间,他已绕过正中的回栏,步至西苑的寝阁前。莲心捂著头站了起来,苦著脸道:"不…不要紧,是我自己不小心…"

这时,只见他伸出手,轻轻地抚上红肿的额角,"寝阁里的窗櫺都是梨花木的,硬得很,明日让人将上头一层雕花木梁都撤了,换成软呢子绸布。"

元寿在一侧愣愣地看著,直到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在同自己说话,连连应声称"是"。

莲心抬脸看著允礼。她不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儘管也甚少与男子接触,帮额娘揽活计的时候,却要经常受那些雇主家公子哥儿的气。那些京城中的紈絝子弟,又哪个不是一派高高在上的傲慢模样。额娘说,做姑娘时就要懂得如何委曲求全,这样才能学会讨好未来夫婿。

莲心忽然庆倖出了家门,倘若一辈子隻知道乞求别人的疼爱和怜惜,就太可悲了些。

允礼的一个动作、一些话,让她感到心中温热。长这麼大,第一回知道即使面对权贵,也同样能得到尊重和关怀。

"如果是因為换了地方,睡不踏实,可是得儘早习惯才行。"

靠著一道月亮门,她站在寝阁里,他扶著雕花木梁站在窗廊外,两人只隔著一道半敞雕花轩窗。莲心正在胡思乱想间,听见他温然的声音,不禁抿了抿唇,轻轻地点头。

允礼帮她将帘子撂下来,又道:"很晚了,明早恐怕还有更多的教习,早些休息!"

莲心低著头,须臾,还是忍不住开口从身后叫住他:"十七王爷!"

他回眸,询问地望向她。

"王爷想让我做什麼?"

莲心咬著唇,一抹月色洒在她的脸颊,清韵而动人,"自进府到现在,王爷让嬤嬤们教我礼数,若是没认错的话,那些礼数…都是宫中的…"

為什麼?

她全心為还恩而来,而他一直都没说,究竟想让自己怎麼做?又做些什麼呢…

"你想知道?"允礼静静地看著她。

莲心定定地点头。

月光柔柔地照下来,照在两人的身上。允礼望著她,目光有些难懂,过了好半晌,就在莲心以為他要拒绝的时候,就听他淡淡地道:"跟我来。"

此时月已至中天,风停息了,府邸里的花树还在簌簌颤动,淡淡的月光透过茂盛的枝叶,在地上筛下一层安静的疏影。莲花池里,月影朦朧,有一抹清幽的香息暗暗浮动,呼入鼻息,莲香醉人。

一前一后的身影,渐渐来到中苑里的一间画阁。元寿没跟来,然而月簷下都悬掛著一道道灯盏,顺著温暖的橘色光晕,允礼将她带到一座画阁前--半敞的构造,雕花窗櫺都开著,若是素日去看,定要觉得是閒时作画品茗之所。

推开门,内里佈置得清雅简单。西侧有一张暖炕,两张太师敞椅,那云腿桌面摆著一套粉底胭脂釉的茶盏,描金的纹饰。炕上还铺著金心烫红呢子软褥,玉石手搭,还有两阶踏脚,用明黄色的旃毯覆盖著--都不是府里一贯用的物什。

第15节:心事两无猜(5)


允礼带著她走进去,这才得见内间,却更像是一个小小的佛堂,没有供奉佛像佛龕,只掛著一幅裱起来的画,上面画著一个妙龄女子和两个小男孩儿在草地上嬉戏。阳光轻暖地照在他们的身上,温暖著两个小孩子稚气的笑脸和女子美丽温静的笑容。

允礼负手站在画前,静静地看著。

莲心注意到那画面里的背景,是一片富丽堂皇的宫殿,轮廓被笔墨勾勒得很淡,看不清楚匾额上面的字,但那琉璃瓦和簷上兽,却不是寻常家里能够见到的,只有皇宫。

"那画上的女子,就是我的额娘,勤太妃。"允礼看了半晌,轻然对著她道,"而那两个小男孩儿,小的是我,稍大的则是皇上。"

莲心瞪大眼睛看著他。

允礼扯唇,有些自嘲地一笑,"当今皇上的生身额娘孝恭仁太后在他出生时身份还很低,按照宫中规矩,甫一出生的小皇子必须交由皇后抚养,就是当时的佟佳皇后。但那时候佟佳皇后的身子并不好,於是,就在皇上很小的时候,将他託付给了自己的知己心腹,也就是我的额娘。深宫之中最难的就是这个,皇子皇孙,身份骄矜尊贵。若是多疼一些,旁人会说有心攀附,或是心怀鬼毒,故意让其玩物丧志。但倘若疏远一点,又会说麻木不仁,怠慢皇室子孙。额娘她…在宫中过得一直很苦。后来佟佳皇后仙逝,跟皇上的情分也没断,直到现在,皇上仍尊称她為'额娘'。"

"王爷的额娘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

允礼淡淡地道:"这麼多年,她都无怨无悔。可最近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她告诉我她想当太后,不為别的,只為百年之后能够陪伴在皇阿玛身边,与他合葬一起。这是她的心愿,我想帮她完成心愿,但我几次上书请旨,可是皇上却都拒绝了。"

莲心看著他,轻然开口:"我能為王爷做什麼?"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半晌,用极轻极轻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进宫,获得皇上的宠爱,然后帮我额娘争取到这个册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