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三年,燕王在离京前往封地之时,曾在朝中安插了很多官员,随后多年时间,亦不断地往宫闱里面递送了很多女妇。
朱明月就是其中之一。
与她同一批送进宫的有二十几人,然而仅是短短的一年,安插在内廷的很多官家闺秀,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最后剩下她一个,随着皇太孙荣登大宝、成为后来的建文帝,她也从一个小小的伴读女史,升迁至局内的品阶掌事。
朱明月不知道在所有的皇储中,是否都如他一般温柔腼腆,只是从他一直照顾缠绵病榻的父亲,而后父殇,又躬亲伺候太祖爷来看,孝道二字,称得上是善始善终。对待那样心地纯良却又寂寞寡言的少年,她学过很多贴心的侍奉招数。
一直到靖难国祸,他待她,都是极好的。
甚至是纵火自焚的那一夜,还曾想要带着她逃走。
多么可笑!厄难当头,没有想到自己的皇后,反而要带一个小小的女官走?她又是何德何能,承蒙他那般信任,毕竟国门已破,一旦消息走漏,他将再无生路!
朱明月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踏进了奉天殿的侧殿。
低垂的石青色帘幔和珠帘,层层叠叠,繁繁复复,经过一道又一道的槅扇,镂空的雕花纹饰,在阳光中透出明润厚重的色泽。这些都是在洪武时期肇建,又在建文年间修葺一新,烁烁红漆,簇新鲜然,仿佛能闻到那上面的髹饰味道。然而殿内终年充斥着的冷酷之气,即使是现在的暑热时节,也会莫名地让人感到一阵寒战。
淡薄的光束顺着绮扉流泻进来,那中年男子就坐在东窗前的锦炕上,身上的锦缎蟒袍被照耀得一片金灿。在他脚下的团花地毯,也是大片大片的金红色,明晃晃得有些刺眼。
“臣女拜见燕王殿下,殿下金安。”
跪下去的那一刻,她甚至要将“吾皇”脱口而出。
许久都听不到上面的答应。她保持着俯身的姿势,额上渐渐沁出汗来。
“起吧。”
低沉而平缓的嗓音传来,亦如燕王给人的印象:冷酷、残忍、权欲熏心、刻薄冷情…列数下来的秉性,与那温文尔雅、谦和宽厚的建文帝,恰好是截然相反。
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适合坐在那位置上。
朱明月依言起身,垂首静立在一侧。
“最后,是你陪在他身边吗?”
头顶上的人问。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建文旧主。
朱明月敛身,道:“城池攻破之时,皇上将自己反锁在寝殿内,未留一人。”
没有人愿意背上弑亲的罪名,尤其在这皇位并不是名正言顺得来的时候。她明白,在勤王之师兵临城下时,燕王没有即刻下令进宫,是给那年轻皇帝足够的时间——自戮,或者禅让。
然而,那少年却一把火烧了寝宫。
朱明月忽而很想抬头,抬头看看这位刚刚篡权成功的男人,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在逼得自己的亲侄儿万念俱灰、不得不放火自焚之后,会是个什么表情。
半晌,头顶上响起一个淡淡的“嗯”。
然后,又问:“这火是怎么起的?”
“臣女不知。”
“那,他呢?”
明月心里的弦蓦地一绷,谁?
皇上?
“皇、皇上不是已经葬身火海了吗?”
她支支吾吾,显出迟疑和惊诧,同时将一抹慌乱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
朱明月觉得头顶上那人实在有必要仔细端详她的神态,由此判断她话里面的字句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然而,那男子只是坐在炕边,手里拿着一枚光润剔透的云子,不落,也不动,只是静默地拿着,连目光都不知是苍茫到了哪处。
“那他,可有说过些什么?”
“臣女不知。”
“曾召见过何人?”
“未尝。”
简短的对答之后,又是许久的静默。
鎏金窗扉外金合欢的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宛若是谁的叹息。
“靖难护主,你父是功臣,你亦是功不可没。”
寥落的字句说完,头顶上的人没有再说下去。朱明月知道,自己该告退了。
燕王似乎是累了。在经历过那么多场生生死死的战役,枕戈待旦、夙兴夜寐之后,在即将登上权力的最巅峰之前,已经很累很累。
朱明月倒退着出了侧殿,又跟着领路的太监走出正殿,一直拐过殿前回廊,待那太监离开之后,她才靠着红漆廊柱,微喘着气息,后背早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是因为爹爹吧。
死心塌地地效忠,为了辅佐篡权几乎是豁出了全部身家性命,理所应当,燕王也将她当做了自己人,这才没有将她这个知情者灭口。
朱明月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么大的事情上,有所违逆和欺瞒,然而在那一夜,当他将火烛扔在帷幔上的时候,当他用决绝而悲怆的目光望向自己,朝着她伸出手的那一瞬,她终究是动摇了。
五年相伴,她并非顽石。
但这世上能让她珍视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对她而言,爹爹的位置更重要,阖家的平安更重要。她能做的,只有那么多。
领路的太监并未将她送很远,刚出了侧殿,就先行返回。临走时告诉她,那顶接她来的轿子停在了西华门外。朱明月熟知宫中的地形,知道奉天殿的侧殿离着西华门有不短的距离,想必是要她自己走过去了。
眼下还能在宫中随意走动的人并不多,就算是太监和宫女,也都被圈禁在各自伺候的地方,余下的后宫妃嫔,没有吩咐不得离开各自的寝殿,否则当以谋反论处。隔着月亮门和门口把守的侍卫,有些宫婢远远地望见是她,无不惊愕地瞪大眼睛。
这可是文华殿前最得宠的女官呢。
皇上身死,北军进驻皇宫,一个小小女官仍能在宫中随意行走,安之若素!有些心思通透的太监和老宫婢见状,纷纷露出一种恍然大悟般的神色;至于妃嫔,嫉恨之余,又是一片怨毒。
朱明月没有心思去理会那么多,沿着宫墙一直低着头往前走,穿过殿前广场和窄巷,拐出长长的廊庑,直到迎面碰到一个人。
和尚。
一袭黑色僧袍,显得身形单薄出尘,周身透着让人难以忽略的仙风道骨。这样的打扮,应该是在寺庙里,能在皇宫里面出现的,只会是那一个。
“姚公,许久不见。”
朱明月敛襟颔首,朝着对方端然行礼。
或许她该称呼他为“道衍法师”。
与爹爹一样,他亦是燕王藩邸的心腹,却比爹爹的资历老很多——洪武十三年,燕王就藩北平;洪武十五年,太祖爷选高僧侍诸藩王,为已故马皇后诵经荐福,这位“道衍法师”经人举荐,成为燕王的重要谋士,后随燕王至北平主持大寿寺。
从那时开始,他便正式出入燕王藩邸,一路佐助燕王披荆斩棘、夺位密谋。论资排辈,他是北军麾下的第一谋臣、第一军师,出家为僧,却是道家弟子,修阴阳术数之学。朝中的传奇之流、阴狡诡秘一辈,他可推首位。
很巧。
但此时此刻在宫中碰到北军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是情理之中。
姚广孝眯起笑眼儿,望着她一会儿,才道:“月儿小姐见过王爷了?”
多年未见,音容已改,笑貌依旧,熟悉得毫无一丝违和感。尤其是那身僧袍,仍是记忆中那一成不变的样子。
朱明月心有叹息,颔首道:“是,小女刚从奉天殿的侧殿出来。”
“对于此地,小姐算是老人儿了,可否赏脸陪贫僧走走?”姚广孝笑容可掬的态度,让人不忍拒绝。朱明月却隐有一种抗拒感。
她垂首称“是”,侧身让他先行。
“时光如沙砾流逝,一转眼物是人非,月儿小姐却出落得愈加明丽,令人赏心。不知这几年在宫中过得可好?”姚广孝微笑着问。
“是的,多谢姚公关心。”
姚广孝摸着下巴,笑呵呵道:“小姐跟以前相比可沉默寡言多了,不禁让贫僧想起多年前,月儿小姐还是稚龄女童时的天真烂漫,冰雪可人。”
当初若非是他一眼相中,她也不会离开北平城来应天府,更不会进宫去当什么伴读。
只因他卜卦与她说,若想保爹爹一世安平,她必定要进宫去策应。来京城的那年,她方七岁,被教导得通览群书、博闻强记。后经过两年的严苛训练,九岁时在宫中考核脱颖而出,甚至蒙太祖爷赏识,亲自指派给了皇太孙。自然,一直都是用的假名讳,假身份。
而他身为佛门中人,却跟随燕王扎根在了北方苦寒之地,暗地里,又远远地布控着她们这些各有身份的“宫里人”,窃取情报,与北方战事相结合,一步步辅佐着野心勃勃的燕王问鼎权力的顶峰。
两人顺着朱红的宫墙往北走,穿过廊前的配殿,就是通向西华门的殿前广场。宽阔而平直的大理石道上,有数百身着鸳鸯战袄的兵士,站在炎炎的烈日下,岿然不动。
是北军。
现在的宫城里面,也只剩下了北军。京畿旧部伤亡过半,剩下的残部都被严加看管起来。眼前这些列阵排兵的将士们,表情甚是严正肃穆,便是掌领宿将,哪有什么夺权得胜后的喜悦之色。
也对,怎么高兴得起来呢。靖难之役,皇宫只是最后的一处,从北平打到应天府的路上,又死了多少人!沾了满手鲜血,踩着累累白骨,最终踏进这座代表着皇室无上尊崇和煊赫的皇城,不仅仅是高处不胜寒吧?她的这双手,都不是干净的,那么多无辜的人遭到屠戮之后,勤王之师里的每个人,又有哪个敢说自己能够逃脱杀孽的罪责?
少女视线苍茫,许久都没说话。
姚广孝似乎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淡淡笑着说道:“自古成大事,不死几个人怎么行?成大事者,也必然不会将此放在心上。小姐面有不豫之色,该不是郁结于此,不得了脱吧?”
几个人?
朱明月转头看他,很想从那张脸上看出些许悲色或者愧疚,然而丝毫也无。
“小女很好奇,人命在您的眼中到底算什么?”
没错,在她而言,只要不殃及自身,旁人死活的确是没什么干系。可他不同,他是出家人!
朱明月忽然想起建文帝身边的那些重臣,刚正善慧的齐泰,醇厚耿直的方孝孺,还有那个酸腐之气甚浓、却死忠的黄子澄…儒家道家的弟子们尚且悲天悯人,佛家人却怎无半点慈悲之怀。
“月儿小姐忘了,他们都是军人,天生就是属于战场,更加以战死沙场为荣。”姚广孝看着她道。
“他们是军人。可军人的职责是捍卫疆土、忠君爱国,不是谋朝篡位,屠杀自己的百姓!”
谋朝篡位,尚可说成是立场不同、为主尽忠;屠杀百姓呢?那些京畿旧部,那些为了建文帝而拼死作战的将士,难道不是百姓么?即便是北军自己,不是百姓么?谁是生来就注定要去杀人的?成王败寇是事实,可那些无辜枉死的冤魂呢?
“小女知道姚公会说,小女是‘妇人之仁’。但人非草木,不会连一丝悲悯也无。最起码,还有人性和良心!”朱明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豁出去一般,还是说了出来。
靖难之役完胜,一切也就结束了。
她再不用回到这宫城中,面前的人,她也不想再看到。正因为是他,亲手主导了这场谋朝篡位,使得原本太平的疆域陷入了战祸,让她的爹爹义无反顾地抛却性命追随,也令她不得不离家整整七年,孤身一人走进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
烈烈阳光下,少女的面容冷然决绝。
姚广孝望着她身后的朱红宫墙片刻,并没有被触怒,脸上反而露出一丝少有的迷惘,“月儿小姐天性聪慧,心智早熟,从不对旁事上心,以往贫僧总觉得难免自私凉薄了些,却引以为是小姐不可多得的过人之处。而今不过是死了些人,却有此等反应,难不成是对那少年帝王动了心?”
朱明月抬眸看他,忽然觉得可笑。
“他没死。”
朱明月面无表情地说道。
“什么?”
饶是姚广孝这种稳如泰山的人,闻言也狠狠一震,“你…说什么?”
没死?
“焚宫的那一夜,皇上从寝宫的密道逃走了。”朱明月道。
建文帝没死,就难保有东窗事发的一日。
这秘密太大,由她独自背负,未免太不划算了些。姚广孝是最初在燕王跟前保荐她的人,多年来的消息往来也都经由他一人之手,若说她知情,而姚广孝完全蒙在鼓里,以燕王那等擅猜忌、疑心重的秉性,不知道会不会相信。
姚广孝处在震惊之中,一脸难以置信之色,但是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沉面看着朱明月道:“此事属实?”
“千真万确。”
“还有谁知道?”
朱明月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姚广孝愈加凝色道:“这么说来,当夜宫中突然起火,也是因为这个?是谁做的?”谁又有那么大的本事?
少女抬起头来,些许哂然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并不是什么都能在姚公的预料之内。”
姚广孝道:“月儿小姐也没料到?”
“小女不是圣人。”
她不是圣人,不可能万事掌握,更无法做到铁石心肠。
朱明月的目光太复杂,说罢,低下头又静静地说道:“皇上虽然逃走了,却是在皇城被围的时刻,他身边只有两个近臣,能否最终逃出生天还是未知数,万一…”
万一误打误撞碰上北军,万一遇到哗变的京畿旧部,兵荒马乱之时,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姚广孝手执念珠,一颗一颗搓着,良久未语。长长叹过一声,他才道:“就算今日没有再次遇见,月儿小姐也会找机会将这件事告诉给贫僧,是不是?”这可真是个惊天大秘密啊!所以她才敢在他面前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所以她才会这般有恃无恐,完全不怕惹恼了他。
少女淡淡地笑道:“小女一直在姚公的手底下,凡事都理应向姚公禀告,从不例外。”
都是聪明人,话说到此已经很明白了。
姚广孝捻着佛珠的手一滞,扭头看她,表情变幻莫测地说道:“月儿小姐这是在威胁贫僧。”
“不敢,小女只是想给您提个醒。”
朱明月毫不避讳地抬眸,用一种正视的目光看着面前的黑袍僧人,“小女的底线,一直都是家父,这也是当初小女答应姚公进宫的条件。江山即将易主,形势未必会尽如人愿,倘若您能够依当初诺言,保家父一世安平,小女铭感五内;若是不能…”
在恰当的时候给予毫不犹豫的反击,这正是朱明月从姚广孝那里学会的手段,她也不是个喜欢吃亏的人。姚广孝她是惹不起,然而为了避免兔死狗烹、重蹈覆辙——他无法履行承诺,玉石俱焚,她也不得不奉陪到底了。
“原来在小姐眼中,王爷就是这种人,”姚广孝啧啧道,“还是说,在你父左军都督的眼中,王爷是那种人?值得小姐拿这么大的秘密来做筹码!”
朱明月道:“这顶帽子我们父女可担待不起。姚公也不必出言相激,小女不过是一枚身单力孤的棋子,岂能不未雨绸缪,替自己和家人寻一条后路?小女也相信,即使姚公不是个言出必行之人,也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直到找到建文帝那一日,或者是消息走漏那一日,共同背负秘密的两人,成为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一亡皆亡。
微风拂起裙裾曳动,层层的粉浪旖旎动人。衣着鲜丽明艳的少女,如一枝娉婷春花伫立在那儿,眉眼精致,目光清冽,就像是从画里面走出来一般。
姚广孝看着她很久,道:“是,贫僧不会。”
少女没有再多言,颔首行礼,转身离开。
“月儿小姐!”
姚广孝从背后叫住她——
“当年初遇,本僧就跟小姐说过,小姐与贫僧甚为有缘;而小姐命格清贵,亦不会屈就在一个小小的府宅中。皇宫只是其中的一个劫,小姐的路,恐怕还长着呢。”
朱明月在原地站了一瞬,而后回过头来,一对点漆似的黑眸冷若冰封,“小女不是燕王,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至于姚公那些蛊惑人心的言论,还是留给别人去听吧。”
说罢,毫无留恋地离开。
姚广孝望着她的背影,良久,却是笑了,摇头未语。

★桃木梳心
燕王的登基大典,定在了七月十七日。
那是在无数朝臣的劝谏之后,才做出来的“艰难”决定,并非继承建文帝的帝位,而是继承太祖高皇帝的帝位——在十八日,召命同时下达给了礼部,命建文帝及其家属的遗体安葬如仪,但未给这位“殇逝”的皇帝以谥号。建文帝时期记录在册的文书档案,都要被销毁,太祖爷时期的一应法律和制度则都予以恢复。
一时间,朝廷的文告宛若雪片儿似的被颁布到各地。文告同时宣布了新帝登基的消息,却将建文四年改成洪武三十五年;次年,则要定为永乐元年。
至此,关于建文帝的一切都被抹掉了,甚至是他帝位的合法性。新帝同时还规定,取缔“建文”,禁止关于那个时期的事件的一切论述,朝臣百姓再不能将“建文”二字挂在嘴边。
朱明月得知这个消息,也是从一张文告上,还是红豆从城南大街的墙上揭下来的。当时百姓们争抢着去看,其中有一些书生情绪激奋、聚众闹事,跟官兵发生了冲突,等红豆趁乱将文告揭下来,已经有几个书生被官兵打得头破血流。
很多心明眼亮的人都猜到,接下来,新帝一定会从那些被关押的文臣身上下手,否则光靠强权和禁令,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都是建文帝的人,好些却是老子以前的老部下、旧同僚,希望他们能够识时务一点,免受皮肉之苦。”
朱能烦闷地抓了抓头发,一边说一边摇头。
换成是战场相见,各为其主,生死较量,难容一丝恻隐。现在却不同,朱能也没想到去负责劝降的人会是自己。
朱明月走到北窗前,将一截花梨木的窗支撤了,转身倒了杯茶。
“此时此刻,如是形势逆转,爹爹会不会投诚?”她轻声问。
朱能接过女儿递来的茶盏,张了张嘴巴,还没说话,就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若今日赢的是建文帝,下大狱的,必然就是他们这些人。
卖主求荣,毋宁死!
“可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文臣。”朱能辩驳道。
“女儿在宫中待的这五年,从旧主还是皇太孙时,就眼见着君臣同在一处相处甚笃。直到太祖驾崩,旧主登基,那些人是奉了太祖爷托孤之命、立誓守在旧主身边,而今他被逼自焚身亡,家仇国恨也不过如是,君辱臣死,他们绝对不会归降…”
武将有武将的忠诚,文臣,却有文臣的气节。
一直到城池被攻陷,大势已去,还在集结兵力、准备拼死抵抗的人,怎么会因为高官厚禄而折腰?再没人比她更了解他们——“忠君爱国”这四个字,那些人,看得比性命更重要。
听完朱明月说的一番话,朱能长吁短叹,眉头皱得更紧。
的确,他也不认为自己能说服那几头犟驴。
“爹爹莫不是在想,向皇上求情,放过那些人吧?”
静默了一瞬,朱明月道。
朱能拄着下巴,闷声道:“各为其主,其实他们也没有错。”
朱明月轻叹,心里涌出一丝无奈和喟然。即使是从你死我活的战场上走出来,在粗犷不羁的性子下,仍保留着那份刚正和纯善。
这就是她的爹爹。
“可皇上将此事交付过来,并非是想爹爹反过去劝谏他,更何况还是赦免那些前朝余孽。既往不咎,谈何容易。”
朱能又是重重一叹。
“爹爹如果真不想,不妨将此事推回给皇上吧。”朱明月道。
反正无论是谁负责招降,结果都一样,何不让皇上自己去碰壁。现在不仅是爹爹,那些将领们恐怕也没有人想去面对牢中的那些人。
朱能摇头苦笑道:“傻丫头,别说老话还有一句‘君命难违’。皇上是什么身份,亲自下大狱?那不是纡尊降贵、自触霉头…”
“女儿问一句,关押在牢中的,都是哪些人?”
朱能想也不用想,张口就答道:“还能有谁,除了些无能之辈,不就是那几个酸儒!又臭又硬,简直比骨头还难啃!”
方孝孺、齐泰、黄子澄、卓敬、练子宁…
朱明月道:“这就是了。同样是劝降,不同的人去,就会有不同的目的和效果。”
“什么目的和效果?”
“爹爹想过没有,在那些扣押的所谓朝臣里面,包括兵部侍郎齐泰在内,其余的几位都是大学士。天下所有的读书人加起来,莫出其右,且又是建文时期的肱骨,威望甚高。皇上刚刚践祚,需要的是归顺,更要有那样的人来替他草拟诏书。”
朱能一愣:“诏书?”
朱明月点头。
想要表示皇位继承的名正言顺,再没有比文渊阁翰林的笔,更能安抚天下民心的了。尤其是旧臣的亲笔,无疑是最好的证明。
“胸有文墨之人多是自命清高,骨子里难免傲气,想要说服他们,非是圣上御驾亲见不可。眼下皇上已然登基,错过了诏书草拟的最好时候,但那些旧臣愿意开口,他们的一句话,比朝中任何人说的一百句都更能让人信服。”
“这么说来,你也希望爹去求情?”朱能颇有些意外,同时也有些许被赞同的欣喜。
女儿的意思他听明白了,一旦那些人能够为皇上所用,即便不能继续供职朝廷,也算是给皇上一个台阶下,说不定可保性命无忧。
“不是求情,只是建言。”朱明月道。
朱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是让他说出其中的区别,又讲不出来。他的这个宝贝闺女,从小就是极为聪慧的。即使琢磨不出这法子里面的门道,但能救那些人的命,无论如何他都要试试。
朱能道了句“正好这身官袍还没换”,就站起身,风风火火地往门外走。
“爹爹现在就要进宫?”
“此事宜早不宜迟,能让皇上早些召见他们,也省得在狱中遭那份儿活罪!”
朱能的人伴随着中气十足的话,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门口。
朱明月放下手中茶盏,在父亲踏出门槛的一刻,侧眸。果然还是有心求情的。哪怕是那些曾经敌对的、恨不能将他置于死地的人。
可是若知道了她的初衷,想必是要怪她的吧…
这个时候,红豆刚好端着盛着甜品的炖盅跨进门槛。差点儿就被迎面出来的人给撞翻。
在红豆身后还跟着两个面生的丫鬟,都是新招进府的。红豆生怕不谙规矩冲撞主子,百般交代,却发现这些奴婢对活计分外娴熟,倒不愧是其他官员府里的老侍婢。
“这刚下朝,老爷火急火燎地又要上哪儿去?”
红豆赶紧扶好提盒,幸而炖盅没扣地上。
“出府去找张尚书吧,大抵有些事情要处理。”朱明月将茶盖盖上,说道:“你且收拾一下,待会儿随我出去。”
在皇城多年,朱明月出宫的机会屈指可数。
她曾是御前文书掌席,亦是文华殿内最得宠的女官,但是她从未单独踏出过宫门半步。就像每一个安插进来的闺阁女子,不知道哪一步行差踏错,就无声无息地不见了。她害怕任何会对她造成危险的隐患,无一时一刻放松过。
出了府宅,面对着交错的街巷,颇为陌生。
驾车的小厮问了句“去哪儿”,红豆掀开帘子,扶着她上了马车,也只说了个“城南”。其余的街巷名称,却是到了之后,寻着店铺模样才能知道。
城西的府邸比较偏远,离城南有好几条街的距离。城南的长安街正对着洪武门的城墙,是整个应天府最为繁华的街道;街上还有一座夫子庙,隔着街巷,则是十里灯影的秦淮。长安街上开着很多古董字画的铺子,间或有些酒肆,插着斜斜的酒旗,迎风招揽过路的商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