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小莫也想跟着挪,可是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响,他才兀地想起自己还没找到落脚点吃饭,跟着也还有极其要紧的事要办。
最重要的事,包裹里那些东西可别在这人挤人的地方给弄丢了,那要丢了,庄主还不得要了自己的小命,十条八条都不够偿还的…想到这里不由用力将肩上的包裹夹了夹牢,转身正要继续找铺子,突然脸色一变,紧跟着蹬蹬朝后退了两步,一张脸霎地就白了,他哆嗦着嘴唇迅速将包裹从肩上卸了下来,抖抖索索翻了个个儿,随后嘴里啊呀一声叫,险些就此背过气去。
他包裹背后被人用利器割了个洞。里头被他用破旧衣服精心包裹了三四层的黄金不翼而飞,那整整一百两黄金啊!登时天旋地转,严小莫只觉得两腿一阵发抖,随即眼前一黑,嗵地跌坐到地上,一把丢开包裹嚎啕大哭起来。

梵天异事录之一 白骨桥5

哭了好一阵,没人来理会他,路过的远远看他一眼就跑了,也有好心的以为他是乞丐在哭穷,于是丢上一枚两枚铜币到他脚边,见状严小莫哭得更凶,几乎要岔过气去。
后来实在哭不动了,他摇摇晃晃站起身,看着地上的包裹寻思究竟该怎么办。
原本这些黄金是要去请人的,出门时庄主千叮嘱万叮嘱,就是要他一到镇上马上就直接去把事情办了,以免出什么岔子。想到这里不由狠抽了自己几巴掌,谁让自己这么好奇,去凑那种热闹,看和尚游街有什么好看,就那么片刻的功夫丢了百两黄金,这要回去了,还不得被庄主吊起来抽死。更糟糕的是,这下少爷可怎么办,若今天再发生些什么,指不定还能不能熬过去…
想到这里,不由越发的懊恼和难受起来,严小莫拾起地上的包裹团成一团塞进怀里,一边慢腾腾朝前走一边抹眼泪,徘徊在偌大的罗口镇里,竟一时也不知究竟还能走去哪里。
那样不知究竟走了有多久,到一处僻静处,抬头见到前面一栋土地庙前立着口井。庙是小庙,没香火也没有人,只有几只老鸦在庙门边那棵歪脖子树上呱呱地冲着他叫。倒也真是应了他此刻的心境,苍凉又悲哀。原说这种鸟最通灵性,哪里有人倒霉就早早在那边候着了,看吧,在乱葬岗都没见到它们出没,此时偏生就碰见了。
想到此处严小莫眼泪啪啪一阵掉,把心一横咬着牙就扑到那口井边,低低哭了一声:“娘哎,小莫不能伺候您了唉…”
随后眼睛一闭,便要往下跳。

可是突然间他把眼睛又睁开了,因为就在搭着井口要往下跳的一瞬,他好像看到井里有什么东西隐隐在晃。
这叫他不由自主睁眼朝里瞧了一眼。
岂料不瞧还好,一瞧真是吓得差点就脱手朝井里跌进去——他竟在井水明晃晃的倒影里看到自己肩膀边上多出了一个头。
当时他就吓得跳了起来。
一边跳一边赶紧回头,随即听见身后哈哈一阵笑,然后一只后突地搭在了他肩上,将他被吓得一个趔趄间差点滑进井里的身体牢牢按住:
“喂小子,你见鬼了么?”

严小莫咕唧吞了口口水。
原来并非肩膀上多出一颗人头,而是有人在他肩膀后头站着。这人该多恶劣,没事站在别人身后看人家自尽?想着,严小莫定睛朝那人仔细看了一眼,便立即倒抽了口冷气一下子疯了般用力去扳他压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妖怪!!妖怪啊妖怪!!妖怪!”
“闭嘴!”第四声妖怪刚刚出口,严小莫嘴巴上被狠抽了一扇子。于是后面的喊叫一下子被他咽回了喉咙,他忍着痛出来的眼泪恐惧地看着面前这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得仿佛大闺女一样的公子爷,他赫然就是昨晚同那白发紫眼的妖怪待在一起的那个书生!
此时那妖怪并没同他在一起,想来可能是白天日头大人又多,所以不方便出来。却不知为什么昨晚明明是已经将他们甩掉了,偏偏又会在这种地方碰到,眼下这小破庙周围一个人影子也不见,真真是让严小莫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问你呢,你见鬼了?!”见他发着愣,那书生抬起手里的扇子再次朝他脸上抽了一下。
严小莫敢怒不敢言,只能忍着痛摇摇头,随后讪笑道:“爷…真是好巧啊…”
“不巧。罗口镇地儿又不怎大,你我同路,碰上也是迟早的。”书生道,却并未松开手,只压着他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接着又道:“倒是你,昨晚好端端的突然跑什么,一口一个妖怪的叫,莫不是把我那奴才当作告示上那只千年老妖了么。”
严小莫心说,难道不是么?
却也不敢问出口,只略略抬眼看了看他,尴尬又不安地笑了笑。
见状那书生用扇子在他肩上捅了一把,笑道:“看你年纪小小,倒也跟个老头似的老成,屁事也不敢从嘴里说出来。得,看你要死要活原想出来帮你一把来着,现在倒是看我多事了。”
说罢转身便要走,见严小莫一声不吭死人似的呆站在井口边上不动,他轻叹了口气又转了回来,抖开扇子晃悠着,一边又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半晌,道:“你包裹破成这样,怎的了?”
这一句话问出,严小莫立即哇的声再次哭了出来。
原来有时候伤心是比恐惧更加强烈的一种东西,当被勾起了伤心事,妖怪还是什么似乎也就不那么重要了,他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随后抬起头,看着那公子桂圆仁似的一双眼睛,抽抽嗒嗒道:“被偷了,一百两黄金,刚看热闹的时候全都被人顺走了…”

“就是刚才地藏王菩萨路过的时候么?”书生咬着扇面看着他问。
严小莫点点头。
“你一个小孩子出门带那么多黄金做什么?哪家的名医出诊一下要动用那么多的钱?”
这一问,严小莫整张脸不由都皱了起来。欲言又止,但看看自己怀里的破包裹,又看了看头顶上那几只歪脖子盯着自己瞧的老鸦,不由用力重叹了口气,随后抽抽嗒嗒道:“这可说来话长了,公子,我带着那许多黄金到这里并不是请大夫来的,而是为了请高人来的。”

梵天异事录之一 白骨桥6
四.
严家庄并不是个大庄,庄主一家四代务农,靠着勤勉节俭才有了现在这样一片规模,庄主严宋又极老实本分,对下人和佃户很厚道,因而一庄子人在山里可说是过着与世无争的安逸日子。
唯一不足之处是严宋婚后总也生不出子嗣,后来经人指点,每日烧香念佛,请教名医,那样折腾了许多年后,总算在他五十岁时夫人有了喜。次年生下一子,名嘉玉,聪慧秀美,伶俐懂事,全庄人都将他当作宝贝般疼爱呵护着,庄主也总算了却心头一桩大事,每天总是笑逐颜开。
经年,嘉玉长至十八岁,出落得越发玉树临风,不单样貌好,且文才亦日益精进,教他的先生无一不夸赞的。去年春试轻易中了三名探花,之后被委了四水县县令一职,那四水县地灵人富,端得是个肥差,而且那边的府尹大人又相中了这位年少有为的探花,专程派人来庄子同自己女儿订下了两家的亲事,真可谓好事一桩连着一桩,多少人为之赞叹不已,说如此好福气,那当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连神仙也羡慕不来。
但,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么,天有不测风云…
原等今年秋天同府尹千金完婚后,嘉玉便同新婚妻子一同赴四水县任职,但就在开春三月时,也就是全庄人都在忙碌着婚前的筹备,准备将未来新媳妇迎接进门的那段日子,嘉玉少爷却突然悔婚了。
真是极其突兀又极其令人无法理喻的一个举措。
先是一拖再拖,总也不愿派人去接那为府尹千金。后来被严宋发觉到他的有意拖延,便自作主张命人去接后,他就开始同家人大闹。
闹得很厉害。
怎样个厉害法?严小莫说,他自小伴在少爷身边,从没见过这位温文尔雅的少爷发过什么脾气,他甚至都从没跟别人红过脸,可是却在看到别人将新家什抬进新房时,他不但砸碎了梳妆台的镜子,还用剪刀剪坏了所有的新被子。
之后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一步,也不同别人说上去一句话。
把严宋气得几乎要吐血,却没人知道这突然而来的变故到底是为了什么,没人知道,嘉玉少爷也不说,无论多少次严宋跟他妻子想私下好好同这儿子谈一谈,问问他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另有相中的女人了?但他就是不说,只一天到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铁了心的要毁了婚约。
但同府尹大人订的亲事,岂是随便一句想毁就能毁了的,况且连个毁约的原因也说不上来,拿什么原由去同人交代?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将府尹千金接到家里,一边好生安顿着,一边好说歹说希望嘉玉能顾一顾大体,出房间会一会他这未婚妻。
说起来那位府尹千金也真是很标致的,人也和气得很,非但没有怪罪嘉玉的冷遇,反而劝严家人不要逼嘉玉太紧。因此严小莫一度很不理解为什么少爷会突然间变得那么固执,他究竟是在哪个地方嫌弃上这位千金小姐了,非要冒着各种大不讳,一定要同她毁了这门亲事。
那样大约过了一个来月,既无法立即成亲,那位千金脸上也有些挂不太住了,便提出要回四水县。严家人自然是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挽留的,便只能答应了下来,又担心她回去后就此同府尹大人说些什么,日后断了嘉玉的仕途,便整日提心吊胆,长吁短叹。
之后,到了千金回去的前一夜。
或许是心有不甘,虽说是未婚前男女授受不亲,她还是趁着夜色一个人悄悄从后花园绕到了嘉玉的住处,想着无论如何要在离开前同他见上一面,也许也是想听他亲口说出为什么要想毁了这门亲事。
但后来据这位小姐的丫鬟说,这天晚上她们小姐刚去嘉玉少爷住处不久,算算时间可能是连那少爷的房间门都没进的,她突然间就跌跌撞撞逃也似的回来了。
回来后一言不发地坐在床上发着呆,面色铁青。之后被丫鬟们又是撸背,又是唤名字,才仿佛一口气突然返上来似的清醒了过来,随后便大哭。这可把闻讯而来的嘉玉母亲吓坏了,千问万问究竟出了什么事,那小姐总也不肯说。
直到第二天,人坐上了轿子,即将就要从庄中离开,她才吞吞吐吐地跟那位庄主夫人交代了原因。
这位小姐说,她在嘉玉少爷的房门前看到了一个女人。
一个全身赤裸着的女人。
她在少爷房间里,坐在全身赤裸的少爷身上,一上一下仿佛骑马一样在少爷身上起伏扭动着…
听完这一切庄主夫人当即便明白了,也登时怒火中烧。
想着这个逆子,原是多乖巧多懂事的一个孩子,从小到大从未做过任何违逆出格之事,偏不知道为什么眼瞅着事业便要如日中天平步青云,又攀上如此好的一门姻亲,对方又是极美极贤淑的一个大姑娘…这种时候,他竟然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
新媳妇还未过门,便同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睡在了一个屋里。不仅如此,还为了那样一个下贱无耻的女人,竟要亲手毁了那么好一桩婚事,亲手断了未来的仕途。
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
“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听到这里,那书生也不由咬着扇页问严小莫。
严小莫没有回答。只肩膀轻轻一耸仿佛打了个寒颤,随后抬起头对书生道:“后来主母严明小的们天天守在少爷那屋,里里外外的严密监视,看究竟是哪个不要脸的女人勾引了少爷,还偷偷跑到少爷房里跟他同房。最初,小的们啥也没见着,只成天看少爷在屋里睡着,不是睡着就是坐着发呆,也极少见他喝水吃饭,就那副奇奇怪怪的样子,天天便是如此。”
“直到大约又过了半个来月的时间,那天夜里,因为天天监视着总也没什么发现,所以下人们也都松懈了,犯懒了,所以没有好好看着,一到深夜,大多偷偷溜去花园里开了赌局。只留我跟二狗子两人坐在少爷房间的窗外,跟往常一样看了会儿图册子,便准备打个盹。之后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久,我突然被二狗子拉醒了,他脸色白得跟个死人一样,一边拉我一边朝我使眼色。”
“我当时还迷迷登登呢,心说他在搞个什么鬼,结果正要开口骂他,一看到他身后,我当时就吓傻了。公子爷,您猜我看到什么了?”
“一丝不挂的女人?”书生用扇掩着嘴笑问。
严小莫用力摇了下头:“一个新娘子。”
“新娘子?”
“是啊!开始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呢,怎么好好的会突然出来个新娘子,但她真是个新娘子,一身衣服血红血红的,就算是夜里还红得瘆人呐!”
“新娘子有什么好瘆人的?”书生收了纸扇问。
“你不知道!”见书生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严小莫一下站直了身子,两手按住自己的脸将脸皮朝上一提,道:“您见过这种脸的新娘子不?”
书生对着他那张脸一愣。片刻噗的下笑出声,摇摇头:“倒是真没见过,这叫什么脸?”
他这样子让严小莫急得脸都白了:“我形容不出啊少爷,那张脸好生奇怪的,好像脸皮都给朝上钉住了似的,眼睛朝上吊,这样…这样…”一边说一边两只眼睛朝上用力翻,见状书生忙用扇子敲了敲他的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那后来呢?”
“后来,那新娘子一下子就不见了。”
“去哪儿了?”
“我哪知道,少爷,那个时候我们只顾着逃命了好不好…然后,我们马上把这事禀告了庄主和主母,最初他们是不信的,但后来,接连着两次又被其他下人看到了,他们才立刻请了阴阳先生来看。”
“看出什么来了?”
严小莫皱了皱眉:“第一次请来的先生什么也没看出来,但他走后少爷就开始病了,整日烧得迷迷糊糊的,不吃也不喝。后来又请了位先生,他倒是厉害,在少爷房门口舞了阵剑后门口就落了一滩血,第二天少爷就不烧了,也吃得下东西了。”
“那不是挺好的。”
“好什么啊,公子。那位先生第三天早晨就死了啊!”
“死了?”
“是啊,死在他的那栋屋子里,身上没伤也没啥的,但门口处一滩血…”
“哦…这倒奇了…”
“还有更奇的,公子。那天夜里,我们所有守在少爷房门前的下人都又看到那个新娘子了,也没见她什么时候来的,从哪里来,只是突然间就觉得有个鲜红鲜红的人影站在了少爷的房门口,然后一下子就朝房里走了进去。”
“那你们怎么办。”
“能怎么办?那会儿也不知怎的,我们动都不能动。等到好容易能动了,冲进屋,那新娘子早就不见了,只有少爷全身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气都几乎喘不上来了,但那个…”说到这里脸微微一红,含糊道:“那活儿却仍还竖着…”
话音未落头顶上啪地挨了一扇子,严小莫捂着头痛呼道:“公子做什么又打我!”
书生展开扇子遮了半张脸:“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笔带过。”
“哦。”严小莫摸了摸头咕哝了一句,心说都是爷们怎的弄得跟个娘儿们似的,听见这么些东西还一本正经的,于是咽了咽口水,继续又道:“那之后,几乎每日都能见到那新娘子出现,却根本没人能阻止她,也不晓得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是鬼还是妖怪…眼看着少爷一日不如一日,全庄人光是着急,但谁也没法子。直到后来,听说镇里道观住着位高人,于是庄主就命小的们去请,要说,那高人要价真是贵,坐堂五十黄金,上门一百。不过,他也确实是高,因为自他一来,那新娘子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少爷的病也立刻就康复了起来。”
“那位高人,莫不是就是今日你带着百两黄金要去请的那一位?”书生问。
严小莫点点头。
“这倒怪了,既然那新娘子再也没有出现过,你家少爷的病也康复了,怎的又要来请。”
听他这一问,严小莫那张脸又皱了起来,哭丧着道:“因为那新娘子又来了。原先那道士在我家庄子大门和少爷的房门前各立了一把剑,此后再也没见那新娘子来过。可是这次新娘子登了桥来的,那把剑挡不住她了…”
“桥?”
一字刚问出口,突然这书生脸色一变身子蓦然地朝后一闪。
与此同时一只枯瘦的手兀地搭在了他手腕上,在他欲要再次朝后退开时,伴着一道沙哑苍老的嗓音,严小莫见着条灰色身影倏地出现在这书生边上,将他猛一把扯住:“妖孽!何方来的妖孽如此煞气冲天!”

梵天异事录之一 白骨桥7
五.
来者是个年过半百的瞎眼道士,头发斑白,面色蜡黄,人瘦得像根细竹杆似的,刚说完话就一阵咳嗽,但抓着书生的那只手却相当有力。
严小莫一见到他两眼就直了。
说此人是瞎眼,实际其实是无眼,因他眼眶里那两只眼球不知出了什么事全都被取走了,只留皱巴巴一层眼皮覆盖在眼窝外,让人不敢对其正视。
他用那样一双眼朝着书生的方向,好似能见到他一样。
感觉到那书生使劲挣扎了下试图再次朝后退开,他身子突然猛朝前一斜一巴掌便朝那书生天灵盖上拍了过去,嘴里哈的一声怪叫,照那架势竟是要将这书生的头活生生拍碎!
严小莫不由闭眼倒抽了口气。
半晌没听见什么动静,以为书生就此被拍断了气,便慢慢睁开一丝眼缝儿朝那方向看了过去。却没见到书生的尸体,连影子都没见着,原先他站的那位置只有老道士一个人空着双手立在那儿,皱巴巴两只眼眶上眼皮一阵抽动,他按着胸脯急促地喘着气,一边再次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李道长…”见状严小莫忙刺溜的窜到他面前伸手将他扶了扶直,一边恭恭敬敬叫了他一声。
“严小莫,”李老道虽然眼看不见,却一口便叫出了严小莫的名字,这倒叫这孩子有点意外。“严小莫,那新娘子又到你家里来了么。”
听他这么问,严小莫忙点点头:“是的道长,她又来了,所以庄主叫我连夜赶来请您呢…只是…”说到这里想起那被自己丢失的一百两黄金,原本发亮的眼睛顿时又黯了下来,严小莫咽了咽唾沫嗫嚅道:“只是那些费用…”
话还没说完,被李老道霍地抬手制止了话音。
随即见他突然眉心一拧将头高高抬起,迅速朝着那棵歪脖子树方向转过脸去,严小莫不知那树究竟哪里引去了他的注意,只看到原本停在上面的几只乌鸦啪啪地扇动翅膀飞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便见老道一把抽出怀中一柄拂尘轻轻一抖,倏的声将它凌空甩了过去:“妖孽!你以为能躲到哪里去!”
话音落,雪白的麈尾突地暴长出一丈来长,硬如根根钢针般朝树上枝杈密集处刺了进去。树杈立即应声断裂,啪啪一阵脆响纷纷坠地,把严小莫给看得一阵发怵。呆呆站着半天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的了,怎么那样好端端一棵大树,竟突然间就被一柄看起来普普通通,软得连只苍蝇都掸不死的拂尘给打掉了半株呢…
愣神间,却听见老道嘴里低吸了一口气。
他肩膀朝后轻轻一侧似乎是要将那奇怪的拂尘给收回来,但拂尘却维持着之前刺向大树那一瞬的姿势,笔直挺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度严小莫还以为是被那树给缠住了,直到那株被削掉了一半的歪脖子树背后闪出个人,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拂尘是被那人的手给扯住了。
而那人正是刚才差点被老道拍碎了头颅,之后却莫名失去了踪迹的书生。
老道的掌风劈落了他头发上的方巾,令他一头软得跟绸缎似的长发水泻似的披散了下来,于是一张脸看上去更像个女人,带着一点恼怒而出的红晕,竟叫严小莫看得一时忘了挪开眼睛。
直至对方视线一转蓦地朝他斜了过来,方才一哆嗦快快地缩到了老道背后。
书生见状冷哼了声没再理会他,只将视线再次转向老道,手里用了点力牵了牵那佛尘:“什么妖孽不妖孽,老道,要不是看你修行那点年头不容易,我也犯不着刻意避开你。倒是你,咄咄逼人作甚。”
“斩妖除魔,为我仙家本分。”
“噗,”听他这一说,书生嗤地笑了,手一扬一把将那麈尾朝老道甩了回去:“百年的老狸也敢自称仙家,看你修行不易,实话跟你说,你眉间黑印入山根已有半毫许,怕是不测将即,不如好好守着你那间道观,断了俗世之欲念免生事端,或许可避过这一劫…”
“妖孽放肆!”书生的话令老道一下子涨红了脸。
本蜡黄的一片颜色,此时看着跟块滴血的猪肝似的,因而喉咙里再次爆出一串咳嗽声。严小莫见状慌忙想去为他顺气,却被他一把推开,随即扬手一甩将拂尘朝那书生方向一气掷出,眼见雪白的拂尘如流星般疾射了过去,未及碰到那棵树,那棵双人合抱也未必抱得拢的树咔的声便碎成了数段。
断裂的树后未见书生的踪迹。
不知怎的严小莫却轻舒了口气,却见李老道气的肩膀微微抖了抖,忙扯了张笑脸,开开心心一脸钦佩地对他道:“道长好本事,那妖怪被道长驱走了呐!”
“小孩子懂个什么!”道长回身朝他用力一抖拂尘。
待要说些什么,听他笑得憨,不由轻叹了口气,手一摊将那拂尘收了回来,转口问他道:“你之前所说那新娘子,重新出现有几时了?”
听他再次问起庄中的事,严小莫忙答:“算起来,有五日了…”
“五日,怎现在才来找我??”
这话问得严小莫一阵沉默,似踌躇着该怎样回答,此时忽听墙外远远锣鼓声喧嚣而起,伴着阵低低的诵经声,似正朝着这个方向过来。
“咦,是那些游街的和尚么?听说是什么地藏王菩萨,道长可知他们是什么来头么?”
道长也抬头在听那些声音。
听严小莫问起,他并没有回答,只将拂尘放在手中拢了拢,片刻,低头对他道:“既已五日,当刻不容缓,还不速带我去庄上一看究竟。”
老道这话令严小莫两眼迅速一亮。
随即又暗了下来,他苦着脸嗫嚅道:“可是道长…小莫该死,刚在路上看了会子热闹,把庄主交托的百两黄金都给弄丢了…”
“我既说要同你去庄上,便是不预备要你那些金子。”
“当真么道长?!”
“当真。不过,只需你庄主到时能应承老道一样东西便可。”
次日清晨,严家庄。
吱呀呀一声把柴房门推开,老刘头拖着条瘸腿从屋里一摇一晃走了出来。
抬头看了看天,天还没亮,半边天灰蒙蒙的,六月的清晨,风吹在身上有点凉。下意识缩了缩肩膀,他摸索着拿起斜搁在矮墙墩的扫把。
“汪!”边上高墙内突然一声犬吠。
突兀得让人吓了一跳,老头顿了顿脚步,没有多作理会,低头来到那片白砖青瓦的高墙下。不消片刻,在他悉悉琐琐的扫地声沿着墙根像往常一样重复响起的时候,犬吠声很快静了下来,偶而一两声低哼,表示着畜生的亲昵。
突然狗又在里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吠叫。
声音不大,低而急促,却是只有当那头大狼犬平素受惊的时候才会发出的声音。
老刘头微微一愣。
拄着扫帚在原地站了会儿,除了狗叫,似乎并没有别的什么异常动静。也不知道这畜生这会儿到底着了什么道了,一声比一声吠得急,只是始终是低低的,像闷葫芦里鼓捣出的声音。
蹙眉,他朝里头低低喝了一声:“去!”
大狼狗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听到他的声音就安静地离开。依旧站在墙边上,和他隔着一堵墙的位置低低咆哮着,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无措间,他听见前面大院里开门的声音,想是住那头的管家听到了动静,忙抓起扫帚,朝墙上捅了捅:“去!!去!!别吵!大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