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这么说,她在门口捏着帘子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走了进来。房间里的汗味更浓了,她是一路奔来的,满头的汗,嘴里带着粗重的喘息。
苏苏没有理她。她的进入让房间变得更加拥挤和炎热,尤其是她那条撒满了香粉味的长裙子,裙摆几乎已经让苏苏无处立脚。苏苏热得不想开口,转身拿起刀片,开始切桌子上那一整条风干了的糖条。
糖条是琥珀色的半透明,调进了大红枣的膏汁后随着冷却会渐变成一种很甜蜜的颜色,在它半软不硬的时候用刀切成一个个小方块,是镇子上那些有钱的夫人小姐们喜食的小甜点。苏苏切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把捏过糖块的手指放进嘴里舔了舔。
真甜。
“苏苏,你这样会把牙齿吃坏的,像土鲁法老爹一样。”撂起裙摆,塞娜在这个小小的地方小心翼翼挪动着,尽量不让那些看上去粘乎乎的瓶瓶罐罐沾上她新做的裙子。
苏苏回头冲她咧了咧嘴,露出里头一口雪白整齐的牙。
塞娜叹了口气:“你的牙齿真漂亮,苏苏。”
苏苏没理她,继续低头切手里的糖条。苏苏切糖条的姿势很熟捻,一刀刀下去,整齐的薄片像一片片花瓣似的在她手指下翻卷开来。
“苏苏,干吗切那么薄?”
“拉娜大妈喜欢这么含着吃,这是她特意关照的。”
“哦。”在原地站了会儿,开始觉得热得有些吃不消。见苏苏没有继续理会她的意思,她捏着裙角走到背后撞了她一下:“苏苏,来,看。”
苏苏回头扫了她一眼。塞娜的腰很细,臀部浑圆,对着她的方向微微撅起,上面一抹暗褐色的斑。
“你受伤了?”伸出手,塞娜已捂着屁股飞快跳到一边,脸红红的,火光下闪亮得像块暖暖的玛瑙。
“苏苏,我可以嫁人了。”头凑近苏苏的耳朵,塞娜的眼睛比她的脸还要亮。
苏苏没有听懂:“什么?”
“我能嫁给瓦伦塔了,”轻轻地说,声音兴奋得有点发抖:“妈妈说,我这儿流血,就能嫁给瓦伦塔了。”
“塞娜…你还不到十四…”
“嘘…”手指贴在嘴唇上,塞娜从裙子里拉出一片光闪闪的东西:“看,这是瓦伦塔送我的,他今晚会来跟我妈妈提亲。”
“这是什么…”苏苏伸手想去抓,塞娜朝后一缩,把它摆到桌上。圆圆的,小小的,像个月亮似的东西。边上刻着些细细的花纹,绕一圈,中间的黄铜片被打磨得很光滑,比土鲁法老爹的后脑勺还要光滑。
“小土包,这叫镜子。它是…”话还没说完,屋子外传进来一声清亮的叫唤:“塞娜!”
瓦伦塔的声音,每天早晨都能听见他用这声音召唤人去附近的采石厂上工。
塞娜头也不回就钻出了屋子,跑得很快,甚至忘了她的镜子。
小屋子里一下子冷清了下来,热情的塞娜用她热情的步子卷走了整个房间的热量。苏苏擦了擦汗,用她黏糊糊的手抓起那面镜子。
镜子里模模糊糊一张脸,眼睛没有塞娜的大,嘴唇没有塞娜那么丰满,被镜子不那么平整的表面照得有点奇怪…看着,目光瞥见桌子上的那条糖上被自己手里的刀刻了些线条,小小的,和昨天的样子差不多,但比昨天多了几根。她急急忙忙用刀尖把那些奇怪的线条划掉。
走神的时候,她时常会用手指或者树枝画出一些奇怪的图,有时候在桌子上,有时候在地上。她不知道自己在画些什么,就像不知道镇子里的人在黏土板上用颜料涂抹出来的图象是干什么用的。
镇子里的人都叫她苏苏,苏苏不是本名,苏苏是被他们拣来的,拣来的时候苏苏除了吃和睡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们给了她一个名字,SUSU。很简单的音节,好记也很普通,拣来的小狗小猫不需要什么很复杂的名字。
“你到底从哪里来。”对着镜子,苏苏问。
“苏苏,今晚艾莎夫人府邸的糖糕做好了没。”帘子再次被掀起的时候,奥尔玛从外头走了进来。奥尔玛是收留了苏苏的人,是苏苏制糖的老师,也是她目前的主人。性格沉闷,平时和别人不多话,也不见她有什么活动,唯一的爱好就是制糖和吃糖,有些孩子为了在她这里讨点糖吃,会很甜地叫她糖夫人。
“是的,奥尔玛夫人。”苏苏切着糖块应了一声。
糖夫人很胖,粗黑的身体,下巴的脂肪有三四层那么厚。以至苏苏看到她的时候犹豫了半天把捏在手里的糖放了回去,然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不过糖夫人的声音很细很甜,尤其在那些衣着华丽的人走到屋门口吩咐她做某种式样的糖点的时候,那时候,她的声音和桌子上这条蜜糖块一样的甜。不过更多的时候她声音淡淡的,有种漠不关心的沉闷。
“手里的活儿停一停,阿布里斯大人府邸急要一些糖,你现在给他们送去。”
“好的。”
阿布里斯大人是这镇上的老书记官,也是全镇除了镇长外最有权势的人,府邸来往的客人很多,从城里来的也有,所以他们总有需求不完的糖来索要。
给老书记官府邸送完糖出来的时候,天上的太阳烈得可以把包在裙兜里的糖化开,苏苏用袖口抹了抹脸。
府邸高高的台阶可以一眼望到小镇的外围,镇子离市中心不远,越过塔楼,市中心里那些高大建筑在沙漠的风里隐约得像层层黑色的山脉。
脚下忽然一阵冰凉凉的湿润。
低头看去,原来是老书记官那条大黄狗萨姆正兴高采烈地舔着她的脚尖。苏苏不爱穿那些塞娜很爱穿的有着长长摆幅的裙子,苏苏的脚尖上时常会沾染上一些粘粘的糖浆。萨姆舔得很快乐,使劲摇着它的大尾巴。
苏苏跺了跺脚,萨姆一溜烟跑进了她身后的大门。
“苏苏!”走下最后一格台阶的时候,一条发育不全的大嗓门叫住了她。
是作坊隔壁那个都快十二了还拖着两条鼻涕的小弟。
看到他不由自主想到还不满十四就已经准备嫁人了的塞娜,苏苏忍不住叹气,差不多的岁数,女人比男人早熟的程度只怕不单单是一条胳膊的差距。
小弟光着精瘦墨黑的上身,站在水井旁的棕榈树下不停朝她挥着手。阳光直直照射着他的脸,一脸的油光可鉴。
“干什么?”随口问了一句,也不理会他蹦跳着过来的身影,苏苏自顾自往作坊的方向走。
“去看热闹吗?”粗嘎的嗓门在后头追着。
“什么热闹。”
“死刑!”说完这个词的时候,小弟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仿佛是在为这个词从自己口里说出来而感叹。
“不去。”
“是凌迟。”声音贴着后背传来,有意压得深沉,可惜个子太小,从苏苏肩膀下面传上来的时候只剩下一些委琐。苏苏看了看他,小弟迎着苏苏从上投下来的视线,用力吸了吸鼻子。
“凌迟?什么罪?”
感觉她似乎有点兴趣了,不免有些成就感,小弟用比刚才更加深沉的声音轻轻道:“意图谋刺王。”
苏苏挑了挑眉。
这在小镇已算不上是什么新鲜事,那个半夜潜进皇宫试图谋杀王的男人,早在几天前就被捕获了,关于这个消息,她听塞娜以及萨露珐大婶至少轮番念叨了三天以上。不过没有想到判决会那么快下来,因为谁都知道这个国家正受到东北方向某个国家的军事威胁,这种时候捉到这样一个的刺客,至少得审问上一阵子的吧。
“听说有人试图劫狱,所以王怒了。”感觉到苏苏眼睛里的闪烁,小弟补充了一句,然后看着她恍然的表情,洋洋得意:“今天就是特意杀给那些人看的。”
苏苏“哦”了一声,继续朝前走。
“苏苏,去不去?”
“去。”
“好!我们走!”
手轻轻一摆:“你不能去。”
“喂!是我告诉你的!!”
“不准去。”
“苏苏!这不公平!”
回过头,抓起他胸前的衣服给他擦了擦鼻涕,苏苏一字一句:“不许去。”
最终小弟还是跟了去,苏苏拗不过他,就像无法阻止一只好奇的猴子。
刑场在小镇和市中心交界处的荒地里,两面砌着石墙,四周分布着八根巨大的石柱。石墙和柱子上都密密刻着些扭曲的符号,小弟说那是用来镇压那些暴戾的、不肯伏法的亡灵魂魄的符咒。
两人赶到的时候,那里已经挤了很多一脸兴奋前来看热闹的人,密密麻麻的人群在二十步开外的地方围观着一只正在用水冲刷的石板,交头接耳。凌迟是所有死刑中最残酷的死法,也是受到诅咒的一种刑罚,除了那些十恶不赦的人、丧尽天良的人及背叛国家的人,轻易不会动用这种刑罚。
也因此,这至少有几十年没进行过这种刑罚的地方此时吸引了这许多好奇围观的人,包括苏苏和小弟。
头顶快要被太阳晒得裂开的时候,载着囚犯的驼车终于在人群一阵阵的骚动中从市中心陆续驶了进来。两排军队把整个刑场彻底包围,远处侯着一整排弓箭手,显然小弟的话并没有添油加醋。
等军队全部到位之后,不出片刻,几名军官模样的走到刑台中央,开始高声宣读国王的法令和判决。
宣读是冗长而让人心焦的,直到蒙着眼睛和嘴的囚犯一边挣扎一边从车里被架了出来的时候,本一团散沙似的地方,突然之间安静了下来。
苏苏感觉到小弟的手把她的手指扣得很紧,黝黑的脸透出一层锅灰样的颜色,而就在刚才,他还一脸兴奋地抱怨死囚怎么还没有出现。苏苏从裙兜里抓出一块糖递到小弟面前,他看着那块有点融化了的东西,皱着眉摇了摇头。
苏苏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囚犯四肢被牢牢固定在那块石板的镣铐上,他仰天平躺在石板。
全身固定住后他嘴巴上的布被人扯开,一名军官走到了他的身边:“以王和神的名义,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那人沉默。
军官退后,朝身旁的刽子手打了个手势。
刽子手走到了军官刚才站立的那个位置,站定,双手平托着掌心里的利刃。阳光从刃口划出一道锐利光芒的时候,他反手,把利刃在手掌中握紧。
苏苏心跳突然快了一拍。不知为什么,就在刚才专注于他脸上表情的时候,他淡淡的表情和握着短刀的姿势,让苏苏有种很奇怪的熟悉感。
小弟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苏苏朝自己嘴里塞进了第二块糖。
刑罚开始了。
第一刀下去,割在那人右乳下方的位置,切下薄薄一片,就像苏苏从糖块上切下一小薄片来时一样的感觉。
血飞溅出来的一刹,苏苏感觉眼前似乎闪电般掠过一些什么东西。
一闪而逝。
与此同时囚犯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而整个刑场顷刻间鸦雀无声。
第二刀随即落下,没有任何停顿。
刀落在腰侧部位,从那最柔软的地方慢慢剖下一层。随着那层带着血肉的皮从囚犯身上慢慢剥落,刑场上的气氛由原先的压抑,在罪犯的一阵比一阵尖锐的哀号声中开始蠢蠢欲动地兴奋起来。
“啊——!!”又是一阵惨叫,那男人突然扭动起身体从喉咙中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他不会放过沃塔里修斯——!!”
小弟昏了过去,在那声吼叫爆发出的一瞬。毫无预警。
苏苏呆了呆。
接住他软倒的身体时发现捏在手里的糖不见了,刑场上的罪犯亦没了声音,在刽子手手里翻动的刀子下面一动不动。只剩下四周人在最初的震撼过后,反应过来的咒骂和凌乱的叫嚣声。
苏苏抱着小弟,从裙兜里摸出一块糖塞进嘴里。糖很甜,血腥味也是。
很快,没有惨叫声作陪刽子手和围观者状态逐渐开始失去了原先的亢奋,慢慢有人陆续离开,而刽子手也在漫不经心间割下了最后一刀。
最后一刀割在罪犯的脖子上,切断了他的咽喉。
最后一粒糖滚动在苏苏嘴里,完成了它甜蜜的分解。
走在回镇子的路上时小弟的眼睛瞪得很大,拖拖拉拉走在苏苏身边,两条瘦腿一个劲晃悠。
“苏苏,我睡着了你怎么也不叫醒我。”
苏苏没理他,一路走一路甩着裙子上的布条。
“苏苏,凌迟也不过就是这样了,你看,都能让人看得打瞌睡。”
“对了苏苏,那人后来怎么死的,”用手在自己脖子上比了比:“他们割下了他的脑袋?”
苏苏挑了挑眉。
“苏苏,”脚下一个趔趄,因为绊着了一块石头,小弟抽着气连蹦两下,然后满眼泪花地抬起头咧了咧嘴:“我看到那块肉掉下来的时候,里面流出来的东西像你平时锅里煮的那些玩意儿,哈哈!”
干笑了两声,大概连自己都不觉得怎么好笑,嘴角荡了下来:“割腰的时候我看到他在抖,很厉害,像我爷爷杀的羊羔崽子。”
苏苏歪过头,脸上突然一种很奇特的笑。
“苏苏,他一共挨了多少下。”头垂了下来,满眼被石头撞出来的泪花最终凝成一小团,从他占去三分之一大的眼眶里掉了下来:“凌迟一点都不好看,苏苏,”
“他的牙齿里全是血…”后面的话逐渐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小小的抽泣。小弟突然哭了,和他之前突然的昏倒一样,毫无预警。
苏苏低头看了他一眼。
他正用手背狠狠抹着鼻涕,眼泪掉得很快,好象碰到了多么委屈的事情。
苏苏朝他伸出一只手,小弟立刻抓住她的手放声大哭:“苏苏!他牙齿里都是血!他身上也是!那人在割他的腰!他在割他的腰!!呜…”
“啪!”正当哭声随着肩膀的抽动越来越高,后脑勺上冷不丁挨了重重一巴掌。
小弟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干什么!!”
“我不喜欢看到男人在我面前哭。”被他的眼泪弄得湿瘩瘩的手一把从他手心里抽开,苏苏在自己裙子上擦了擦,一脸被恶心到了的表情:“是你自己硬要跟来的,蠢蛋。”
“苏苏!”眼泪停住了,小弟一边抽泣着,一边恨恨瞪着她:“你这么凶,难怪没人跟你提亲。”
苏苏沉默,摸着粘腻的空裙兜,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小弟以为苏苏生气了。有点莫名的不安,他抹了抹自己被眼泪和鼻涕弄得油光光的脸:“要不等我长大我来向糖夫人提亲好了,反正我被你凶惯了…”
“啪!”后脑勺又被挨上重重一巴掌。不知道自己又在哪里错了,小弟摸了摸头看看苏苏,嘴巴一咧,眼泪鼻涕又下来了。

第三章

塞娜的婚礼很热闹,小镇巴掌大的地方,有一点喜事就足够引起一阵狂欢,何况是婚礼。苏苏是最后一个到场的。
替奥尔玛烘好了最后一条糖,她熄了炉子,包了些糖匆匆赶到婚礼现场,身上穿着奥尔玛给她缝的新裙子。裙子很长,一直拖到地上,这让她走路很不方便,以至不得不始终用手提着那些长长的摆幅。
奥尔玛说裙子的料子是找到她那天裹在她身上的,很软的一块布,上面的花纹一个个镂空着,煞是好看。所以忍不住动手裁了条裙子,又用剩下的布给她自己添了条头巾。奥尔玛在心情不错的时候还算是个有点情趣的女人,手很巧,心很细,和她的嗓音一样纤细。
塞娜穿着一身红色的新娘服在宴席里坐着,羞涩地低着头。
这颜色的衣服在当地很少见,贵得很,是瓦伦塔用积攒了很久的锡换来的。他在人堆里被人灌着酒,一脸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娇小的新娘安静坐在凳子上,被周围女伴们围绕着,夜色里一团火似的骄傲而美丽地散发着她的光彩。
苏苏也在看着她,还有她身边那些围着篝火起舞的年轻男女。一身黑衣的奥尔玛夫人就坐在她身边,嚼着糖,对那些热闹并不感兴趣。苏苏陪在她边上,和她一起安静瓜分着桌子上的糖果。暗红色的糖果散乱在桌上,散发着冷冷的香,很甜蜜,但没有人理睬,就像她们两个。
苏苏尽力消灭着它们的孤独。
塞娜的哥哥们在附近用琴弹奏着一些欢快的曲子,时不时会对苏苏投来一些闪烁的视线,视线还包括几个正在跳舞的单身年轻男子。苏苏感觉得到他们的视线在她海草似的长发上流连,大胆些的甚至直接把目光停留在她嘴唇和脖子上,她视若无睹,嚼着糖。
身边的曲子逐渐变得跟前头熊熊燃烧着的篝火一样的张扬,脚心有些发痒,但苏苏知道没有人会过来邀请她。小镇里的人对外来者总是有种无法消除的戒备,除了塞娜,还有那些老人和小孩。
苏苏站起身抓了一把糖揣在怀里,独自一个人离开了气氛正进入高潮的宴席。
大黄狗萨姆在废墟堆里刨挖着什么,半天,从一堆垃圾里翻出一块骨头,叼着啪塔啪塔跑开了。经过苏苏身边时歪着头斜睨了她一眼,嘴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哼哼。
狗眼看人低…
苏苏在它刚才蹲过的那道土坡上坐了下来,靠着背后一块还没有完全枯死的老树根。
这地方原先是镇子一道高岗哨塔,在很久以前一次火灾中倒塌后,因为距离镇子比较远,所以没人愿意再出力去把这个庞然大物重新修建起来。以至后来成了镇子小孩的堡垒,每天乐此不疲地在这地方做着将军和强盗的游戏。
有时候苏苏会到这个地方来发上一阵呆,在比较空闲和无聊的时候。
手指抚着裙子的边缘,很小心。边缘上很多细巧的花,是用针线一点点绣出来的,还带着镂空,不知道它出自什么地方,这里的针缝不出这么细密的针脚。
苏苏,你到底从哪里来。
耳朵里隐隐回转着镇子里的音乐和人群的喧闹,她闭上了眼睛。
无止境的黑暗。
芦苇荡在漆黑的夜色中轻轻拂动,像一只只招展的手,四周很静,只听得到自己喘息声的那种安静。
风像某种黏液无声冰冷贴着发丝滑过,她听到身后一阵模糊的脚步声。
不紧不慢,对着她的方向。
心脏跳得很快,粘腻的风和死寂的空气让人憋闷,她停下脚步让自己深吸了一口气。身后的脚步声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一步一步,由远至近,在周遭静滞的空气里撞得心脏生疼。
她拔腿飞奔,朝着芦苇荡深处。
芦苇丛贴着脸庞迅速划过,一丝冰冷的轻柔。身后的脚步如影相随,不紧不慢。
突然脚下一沉,在感觉一只冰冷的手扣住她后颈的瞬间。
苏苏蓦地睁开眼。
与此同时,一支闪着暗光的矛尖在她眼前微微一滞。
苏苏听到一些急促的喘息,就同她梦里发出的那些喘息声一样,她抬头,沿着矛尖朝上看了一眼。
然后看到一双眼睛。年轻的,有些慌张,也有些燥乱的眼睛。
一名异国士兵。
他捏着手里的长矛,矛尖对着苏苏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皮肤很黑,他的嘴唇很干。
耳边听不见镇子里传来的音乐和喧闹,只有来来回回的夜风,吹着苏苏的长发。长发缠在矛尖上,她听到那年轻士兵轻轻咽了下口水的声音。
苏苏朝后挪了一点,背顶在坚硬的老树根上,无处可挪。
长矛突然落在斜坡上,一路下滚,发出一串清脆的呻吟。士兵高大的身躯朝苏苏身上猛地压了过去,一手掐住她急促挣扎的脖子,一手用力扯开她身上那件柔软的新衣。
“滚开!”一声尖叫。声音还来不及从喉咙里彻底放开,掐着她脖子的手已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手很用力,勒得她下颚一阵脆响。她用力抵着士兵的身体,两条腿被他压着,衣服被扯落了一半。他一只手慌乱而急促地解着自己身上厚重的铠甲。
苏苏感觉不到了自己的心跳。
挣扎。
四周一片死寂,她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声音,包括身上这年轻士兵急促的喘息。只看着他近乎笨拙地将缠在身上的铠甲一点点扯开,两腿压在她的腿上,她的腿被压得生疼,但她打在他脸上和身上的拳头似乎对他没有一点作用。
脑子里回荡着一些声音,在周遭一切混乱而静寂地将她吞没的时候,将那一切轻轻打破。
像是种呼吸,平静,沉稳,仿佛一只窥探着什么的野兽。
苏苏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声音,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头脑里很乱,她看着他卸下了最后一件甲,然后急迫地把被铠甲割破的手指伸到她光裸的肩膀上。
很细微的,血腥的味道。
他一使劲把她压倒,天和地一下子翻转了,她用力挥打在他身上的手被他一把抓住按到地上,她听见地上的碎石头把她手臂穿透的声音。
很疼,疼得她不由自主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大脑里一片空白。在感觉到那男人火烫的身体压到自己身上的一瞬,身子僵住了,只有手在地上胡乱滑动着,似乎是在潜意识做着一些徒劳的挣扎。
突然身上重重地一沉。
所有的动静似乎顷刻间停止了,像是转瞬被抽离的空气,包括脑子里回荡的喘息,还有身上那人粗暴急燥的动作。
那人一动不动压在她身上,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
苏苏勉强转过被他硬压在掌下的头,睁开眼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
那人静静伏在她身上,光裸的背脊在月色下像是起伏的山丘。那山丘同样没有一丝动静,就同他的呼吸一样。
苏苏把手从他粗砺的手指下抽开,他突然一声不吭朝边上滑了下去。
脸孔朝上,面对着月光他的脸是铁青色的,眼睛睁着,带着刚才的急燥和亢奋,微微暴突在眼眶之外。
一丝黑色的液体从他嘴角慢慢溢了出来。苏苏一惊,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身上的疼痛急急把衣服拉好,掉头就跑。
死命朝着镇子方向飞奔。
不敢回头,就像在梦里时拼命飞奔向那片摇曳在浓黑中的芦苇荡。尖锐的石块扎进脚底,那么狠狠一下,没有任何知觉。
“来人!!快来人!!”一路大声叫着奔进镇子,一口气穿过整条街,苏苏的步子蓦地停了下来。
隐隐有什么不对劲。
镇子里一团漆黑,像是梦里那片混沌的夜色。
轻轻喘息着,她朝里走了几步。目光在周围黑沉沉的建筑物间飞快扫过,几只瓦罐在路边滚来滚去,发出一些单调沉闷的声音。
她跑到一幢小屋前,用力在门板上拍了拍:“塞拉穆大人!塞拉穆大人!”
塞拉穆是这镇子的治安官,平时一丁点风吹草动他就会循着狗一般灵敏的嗅觉跑过来,而此时,他位于小镇入口一街之隔的屋子内却没有一丁点声音。
周围很静,以至苏苏的声音显得尖锐而突兀。回荡在空荡荡的街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声音。就在刚刚这里还人来人往,充满了嘈杂的乐曲声和欢声笑语。
“咔。”老书记家高大的雕花门忽然朝外荡开了一道口子,苏苏抬头朝它看了一眼。
门在夜风里微微晃荡,里头没有透出一星半点的灯光。
她掉头奔向婚礼宴席的方向。
目光很快看到了那团依旧燃烧的篝火,在凌乱狼籍的宴会场中独自明灭着,已没了之前的嚣张和喜悦。
苏苏朝里头走着,呼吸有点浑浊。
整个宴会场就像个战场,到处是翻倒的桌椅和杯盆,酒壶滴滴答答淌着残余的液体,同周围的风声和火焰声混合在一起,倾奏出一些寂寞而诡异的声音。
人呢,那么多的人都去了哪里…
四下环顾着,脚下突然一绊,苏苏朝前一个踉跄。
及至站稳脚步低头往下匆匆看了一眼,她整个人猛地震住。
绊住她脚的是刚刚才成为新娘的塞娜。
一身艳红色的衣服,横躺在苏苏的脚下,苍白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张得大大的,无神对着她的方向。
“塞娜…”苏苏迅速蹲下身。托着她的上身把她从地上抱起,她脖子一歪,头从颈上无声滚落。
苏苏的手一抖。
呆看着头落到地面滴溜溜打了个转,在不远的地方停住,一双空洞的眼睛死死对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