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两位同时惊在原地,欧副官诧异地开口:“你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陆濛濛有点尴尬:“这么大声,想装聋很难吧……”
萧先生和欧副官面面相觑,互相交换了一个怪异的眼神之后,欧副官恢复成原本严肃的表情,说道:“也不奇怪。世上有两种人能够听得到神族间的心声交流——一种是至纯之人,一种是将死之人。”
陆濛濛点点头,问:“那我是哪种啊?”
欧副官毫不犹豫:“后者。”
陆濛濛以为副官大叔在说大话,露出一个不甚满意的表情:“为什么啊?我觉得我也挺纯洁的啊……”
萧先生差点被逗笑,欧副官维持着他的扑克脸,给出一个奇怪的答案:“是天命。”
陆濛濛彻底蒙了,她怎么感觉自己在这两位面前简直像个傻子,什么都听不明白?难道车祸真的伤到脑子了?
她只能干巴巴地重复一遍:“天命是……什么意思啊?”
“天道主宰众生之命。贫富贵贱,夭寿贤愚,禀性赋分,各自有定,不可改也。姑娘的天命,是注定终结在昨夜。尽管神明干预,出手相救,但仍不可改变你的命数。现在的你作为世间秩序运行的一个意外而存在,是肯定会被天命修正的。”欧副官解释道。
陆濛濛缓了好几秒,才终于把这一段话转成她所能接受的信息。
“你的意思就是,该死的还得死吗?”
“这么说难听了点儿,但是这个理没错。”
人间自有人间的规则,这是神明也不能左右的。
一旁沉默着的萧先生突然开口,若无其事地插了一句:“所以,赶紧去见那个你无论如何都想见的人吧。”语毕抬头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檀木座钟,“副官,我该走了。”
还在试图接受自己命运的陆濛濛看着他起身,看着他抬手随意在空气里画了几下,有神奇的金光随着他的指尖成形,渐渐凝成一个符阵。她下意识地觉得这位萧先生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决不能就这么让他离开,便急急忙忙地起身想要留住他。
欧副官冷眼坐在原地,并没有阻止。他料想到陆濛濛此举的结果无非是扑个空,各路神明的阵法向来只有神明自身才能使用,就连他这样的直属副官都不能掺和左右,她区区一个凡人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于是,欧副官看着陆濛濛扑食一般钻进光里,然后——和萧先生一起消失了!
这个姑娘居然能共用神明的移换阵?她真的只是一个临死前被神干涉了生死的凡人吗?
(3)
“先生别走,我还有话想说呢!”
陆濛濛的声音脆生生地响起,还没来得及刹住脚步,脑袋直接磕到了萧先生背上。她抬手摸了摸额头,蓦然感觉周围的温度好像高了许多,再抬眼往身前一瞟——幸好,他还在,只是……他背后那只驮着石碑的乌龟,怎么这么眼熟?
陆濛濛:“我怎么会在这里?”
萧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互相都问得对方哑口无言,陆濛濛抢先答道:“我跟着你过来的啊!”
萧先生的惊愕逐渐变成疑虑:“不可能。自古以来移换阵从未有过人神共用的说法,甚至连神明之间都不可能分享,你——”
话还没说完,陆濛濛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眼睛猛然一亮:“这里是业皇陵啊!这是皇陵里的驼碑赑屃,上面是业朝的功德圣碑!这儿离钟山少说也有二十多公里,你就这样带着我瞬移过来了啊?”
萧先生气结:不是带着你瞬移过来,是你自己跟过来的!
陆濛濛对这位神明的超能力惊叹不已,顷刻把自己原本想着的事都丢到了脑后,跑到殿外去探头一看,果然看到很多熟悉的景致。业皇陵她熟得很,就建在钟山背后的北郊,离姥姥家不远,而且又和她的专业有关联,她数不清自己从小到大究竟来过多少次了。这皇陵里埋葬着业朝的七位皇帝、十二位皇后以及一位太子,被称为现今保存较完整的“皇家第一陵”,拥有不可比拟的历史地位与研究价值。
她回想着皇陵的布局,朝西南方向一指,回头对萧先生道:“我记得那边就是怀献太子的昭……”
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不知来处的某股力量往回一拉,陆濛濛难以自控地往回迈了几步,直接被那股力拐到了萧先生面前。他似乎还沉浸在疑窦之中,沉着声音对她说:“看我的眼睛。”
她像是被蛊惑一般,乖乖抬头看去。入目是萧先生那张轮廓精致的脸,眼底是深不可测的墨色。
心律没来由地加快,陆濛濛企图用说话来掩饰自己的窘态:“你……你要干吗?”
“看你的命格。”
说完,他仍是眉头微皱地直勾勾盯着她。直到陆濛濛感觉自己的脸都快要冒烟了,他才收回目光,淡淡说道:“果不其然,身世不谐,命途多舛,连运气也很差。”
陆濛濛被这句毒舌的话噎到,虽然她有多衰自己心里一直有数,但被神这么直接指出真的有点受内伤的感觉……她吞了吞口水:“所以呢?”
“所以就是个普通的人类小朋友罢了,回家去吧。”
陆濛濛可没打算就这么打道回府,连忙跟上他去往主殿的脚步,笑里透着一股子捉摸不透的机灵劲儿。她凑上前去,说道:“来都来了,不如我带你逛逛业皇陵吧?”
萧先生神色如常:“这地方,我比你熟得多。”
“你经常来吗?”
“每年。”
陆濛濛的小脑袋高速运转起来:每年都会来,那这个地方对他而言肯定有着什么特殊的意义。
“业朝的国姓就是萧,您难道和业朝的皇族有什么关系吗?”
萧先生没有作声。
“您还是清淮的神……哎,神明之类的,有前世这种说法吗?”
萧先生还是不答,只自顾自地往前走。陆濛濛得不到准确答案,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推理:“您前世,该不会是业朝的某位皇帝吧?”
他丢过来冷冰冰的一句“不是”,陆濛濛一脸恍然地把“哦”拖得很长,低下头藏起漾出来的笑意。她大概能弄明白这位先生的表达习惯了,冷淡多是傲娇,沉默代表着肯定。
穿过碑殿和七龙桥,到了不开放参观的禁区。此时不知为何没有任何人在,陆濛濛跟在萧先生身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如入无人之境般穿过了“游客止步”的告示牌,再绕过各色祭祀设施,直接到达了皇陵中心点的业太祖陵园。
今天阳光很好,陵园四处葱郁。陆濛濛跟着他穿行在猛烈的阳光和偶尔的树荫之下,很快就大汗淋漓。在数不清第几次抬手抹汗之后,她无力地感慨了一句:“好热啊……让太阳公公休息一下,变成阴天吧。”
走在前面的萧先生以为陆濛濛是在对他说话,侧脸答道:“这是记载在万年历法中的正常天气,我不打算……”话还没说完,头顶的阳光忽然弱了下去,萧先生抬头一看,巨大的太阳正往不知来处的厚云身后躲。
这个小朋友怎么回事?
他想起她在神庙里说的话,皱眉望向陆濛濛:“你真的能改变天气?”
陆濛濛眼神澄澈地望着他,坦然答道:“嗯,从小就可以。”说着话锋又一转,“不过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吧?不像能治百病或者瞬移那样有什么实际用处,顶多就像现在这样能让自己少晒点太阳,或者兼职的时候想偷懒的话,就下场雨什么的,哈哈……”
萧先生看着她人畜无害的神情,思绪纷繁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终于选择相信她。她看起来确实是个未谙世事的小姑娘,表情坦然,眼神清澈。说好听了是没什么心机,说难听了就是脑袋不怎么好使。虽然透着一股古灵精怪的劲儿,但坏心眼是没有的,会拥有这样的超能力,大概是前世或者祖上积德吧。
不过相信归相信,身为神明的包袱和胜负欲还是要有的。他抬手轻打一个响指,微动手指做了个退后的手势,天空中刚密集起来的厚云立马四散开,灼人的阳光再次照耀大地。
陆濛濛哀叹一声,抬起手稍微挡住一些覆到脸上的光线。萧先生继续往前走,只丢给她一句冷冷淡淡的话:“人间有人间的秩序,总是干预,对你没有好处。”
陆濛濛气结,望向天空,暗暗祷告着太阳能再弱一些,但这次天空中的一切都岿然未动。陆濛濛迷惑了——这是她出生到现在,特殊能力头一次失灵。
萧先生的声音远远传来:“没用的。你区区一个凡人,是无法和我的绝对力量抗衡的。”
陆濛濛哭丧着脸跟上去:“那……稍微让太阳弱一点都不行吗?我晒得脸都疼了……”
萧先生没作声,但阳光在他们穿过一片树荫之后,确实变得没那么灼人了。
之后的一路上,陆濛濛都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萧先生走着,停在他身后半米远的地方,学着他的样子给早已经被挖空的墓穴作揖礼拜。走完各个帝王墓后,陆濛濛明显感觉到萧先生身上的气压低了很多,似是回忆起很多事,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
只剩下怀献太子的昭陵没去了。这是业朝的最后一位太子,据传昭陵是业朝灭亡之后由甄国国君为其修建的,但因怀献太子死于他乡,尸骨难寻,便只修了一处空陵以慰民心。考古队掘墓时,也只挖出了一堆珍贵的葬品和几只海东青的尸骨。
但萧先生似乎没有去昭陵的意思,出了禁区之后直往南边的出口走。陆濛濛赶紧跟上去提醒他:“先生,昭陵在西南方向。”
“已经结束了。”
“啊?不去祭拜一下怀献太子吗?”
“他不需要。”
陆濛濛愣了:“怎么不需要啊?”皇后都拜完了,偏偏要对唯一一位太子区别对待?难道是前世跟这位太子有什么渊源吗?
想罢,她立马蹦到萧先生身侧,笑道:“哎,你别不理我呀,我脑子里已经开始播放一出大型的皇子夺嫡或者皇族内斗的主题连续剧了……”
萧先生没忍住吐槽她:“想象力未免太丰富。我来这里是祭怀亡国、慰抚亡灵,并不是为了追念某些故人。”
听这语气,他应该是亲眼见证过业朝的覆灭。亡国的话题毕竟有些沉重,陆濛濛不敢贸然追问,只得试图用耍宝的方式转移话题,故意用算命先生一般的语气,掐指一算道:“唔,根据贫道算来,业朝最后一位皇帝是弘品帝,年号贞乾,那先生前世便大概率是业朝贞乾年间的人。哇,那少说都有一千多岁了啊。”
萧先生风轻云淡地睨了她一眼:“你能记得所有皇帝的年号和庙号?”
“那当然,这也算是历史系学生的必备技能好吧?你要是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说不定还能猜得到更多噢。”
萧先生无奈地笑一声,又把她甩在身后:“你一个凡人,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她快步追上,走在萧先生的右侧,笑意盈盈地望向他:“因为我想了解你呀。”
“神明是不需要被了解的。”
“那你不会觉得寂寞吗?”
“什么?”
“我是说,如果你一直拒绝被了解的话,难免会有觉得寂寞的时候。”她顿了顿,“我就常希望被了解,在与他人互相接近的过程中,不仅不会觉得寂寞,还会觉得非常温暖。”
“温暖?”
“对呀。就像这样。”陆濛濛大剌剌地伸出手去碰萧先生的手指,不出所料地冰凉,他的体温似乎是不受任何天气影响,一直低于常人。
萧先生愣住了,惊愕地看向她,在盛夏的阳光中她的笑容很耀眼,仿若酒窝中都淬着光,好看得叫人有些失神。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见过最有感染力的笑容,明晃晃的,和她自身一样透着旺盛且蓬勃的生命力。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对劲,赶紧找了个“热死了”的借口躲开,然后出奇地觉得心虚,加快了脚步不敢正视她。他边走还边故意硬起声音对她说:“别乱碰我。”余光瞥到矮他一个脑袋的小姑娘努力地想要追上他的脚步,又扔出一句,“别跟着我。”
陆濛濛感觉到刚才碰到他的左手时在手腕处有奇怪的灼热感,一强一弱的,像是随着脉搏在跳动,心下奇怪。但当下之急还是别跟丢了这位大人,她赶紧小跑着又黏了上去:“不要。跟着你,我就不会死了。”
萧先生故意吓她:“我可以让你马上活不了。”
陆濛濛发觉他的速度放慢了,笑嘻嘻地看向他,说:“你不会的。”
“哪儿来的信心?”
“因为我是清淮人,而你是清淮人的神。”
“那又怎么样?”
她笑得灿烂:“保护我,是你的职责呀。”
萧先生居然完全没法反驳,反而感觉有些受用,难得感觉到自己像是真的和世界有点关联。他继续往前走,任由这个小话痨一直跟在身边念念叨叨:“萧先生,当神是不是可以长生不老呀?”
“你看我像是会死的样子吗?”
“那你们会生病吗?”
“连病毒都搞不定叫什么神?”
陆濛濛忽然想到她最在乎的一点,一口气扔出好几个问题:“那你们有钱吗?财神爷真的存在吗?他懂不懂通货膨胀或者经济学原理什么的啊?”
萧先生给了她一个颇为嫌弃的眼神:“只有生活在你们的社会才需要用到钱吧。”
“那倒是真的,没钱寸步难行。”过惯了穷日子的陆濛濛失落地撇撇嘴,“我就希望我以后能很有钱,起码买纸巾可以不用看标价吧,哈哈哈。”说完,她期待满满地望向萧先生,“先生,你能让我变有钱吗?或者,你能不能打个响指把我变成世界首富的样子啊?”
“我能把你变成猪你信吗?”
“我不信,哈哈哈,要是行你早就变了。”
可恶,还真被她猜中了。
然后提问小机器继续喋喋不休地运作着:“哎,那人神可以通婚吗?或者恋爱之类的?”
“你们人还知道追求婚恋自由,神怎么不可以?”
陆濛濛闻言咂舌道:“真的可以啊?那牛郎织女和三圣母什么的都是假的咯?”
他略一回想,道:“大约有些劝诫少与人族通婚的条文吧。如果双方决意成婚,递交申请,神界还是会大大方方地送上婚书的。”
这时刚好走到了南门,出口不需要检票,陆濛濛环顾四周,发现只有坐在保安亭内打瞌睡的一位工作人员。她跟在萧先生身后走出去,继续刚才的话题道:“那你们比我想象中开放多了呀,当神也太幸福了吧。”
他又冷笑:“幸福?你知道神人通婚的后果是什么吗?神是无法彻底与天命抗衡的,而人类的寿命再长能长到哪里?一旦大限到来,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死去。这就是对神最大的惩罚。”
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让陆濛濛有些失落,人神恋爱什么的倒无关紧要,重点是他话里的无能为力之感。她撇撇嘴,说:“那还挺让人难过的……我本来还想许愿,希望你能让我活久一点呢。”
萧先生的嗓音凉凉的:“又想有钱又想活得久,你的愿望可真够多的。”
陆濛濛可没觉得难为情,反倒龇牙笑起来:“哈哈,人不都这样吗?好不容易来人世间一趟,当然要好好过把瘾啦!”
“人生短短几十载,又有什么可折腾的?”
陆濛濛嫌他扫兴,撇嘴道:“有钱人的快乐你想象不到的好不好?”
“快乐又能如何?”
“快乐地活着才有意思啊!”
萧先生显然没有共鸣,轻飘飘道:“活着本身就没意思。”
她没法儿理解萧先生为什么这么厌世,继续就事论事道:“不是因为有意思才活着,是因为活着才会找到有意思的事啊。我姥姥教我的,她说人活着就是为了不要满怀后悔地死去。”
“所以你才那么不愿意死。”一个淡淡的陈述句。
陆濛濛笑得坦荡:“对啊,我才二十一岁,就是想既贪财又惜命地活着。”
“二十一岁……”萧先生有点出神地看向她,呢喃了一句,“还好小啊。”思绪在漫长的岁月里晃了一圈,最后漠然地又说,“但我不会帮你实现愿望的。”
陆濛濛猜到他会这么说,略失望地努努嘴,抬眼看到绿灯只剩下几秒,拉住萧先生的衣角停下。她和他同时抬头,看见马路对面一个提着保温盒急匆匆赶来的奶奶,大概是赶来给家人送饭的,萧先生清晰地听到奶奶心里的声音。
红灯了。不远处有车辆的轰鸣声响起,奶奶却没有停下脚步。萧先生垂眸看向陆濛濛,她正准备开口叫住奶奶,他抢在这之前微微动了食指,奶奶的保温盒忽然脱了手,直接摔到地上。热乎乎的鸡汤洒了满地,奶奶很心疼地“哎呀”了一声,饭盒滚到人行道上,一辆飞驰而过的私家车将它碾成了碎片,却头也没回地疾驰而去。
陆濛濛吓坏了,想过去帮帮奶奶又碍于红灯还亮着,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萧先生负手立在原地,忽然轻声说:“她的愿望,原本是想赶快让她儿子喝上一口热汤。”
“你听到了?那你怎么不帮帮她啊?”
他岿然不动,反问道:“如果我说,她的汤都是我故意弄洒的呢?”
陆濛濛愣住了:“就为了向我证明,你不会帮我吗?”
“对。你要知道,我本来就是一位很刻薄的神。”
陆濛濛被他这样莫名其妙的作为激到了,恰巧绿灯亮起,她直接扔下萧先生,跑到对面去帮老奶奶。再回头时,萧先生已经消失了,赤日炎炎之下只有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的皇陵门卫。
他居然就这样走了?


第二章
“只有你能救我,只有你能实现我的愿望。”
(1)
萧先生不见之后,老奶奶被她的儿子,也就是那位跑着过来的门卫叔叔接走了。陆濛濛这才想起正事,赶紧到最近的车站坐公交车往姥姥在的医院赶。一路上她都在想,而且根本就是控制不住地在想:那位副官大叔说她注定是要死的,不过是早晚的问题。那万一她走得比姥姥还早,姥姥一个人可怎么办?
陆濛濛赶到医院时已经将近傍晚,从管床的杨医生那儿得知姥姥昨晚就转进了重症加护病房,原本的绝症再加上一些并发急症,来得很凶险,但好在抢救及时,现在一切体征都算平稳。
“但是,陆小姐,我认为你有必要做好心理准备。”陆濛濛准备去换衣服进病房看姥姥时,杨医生表情沉重地说了最后一句话,“病情已经严重恶化,康复的可能微乎其微。”
她顿了顿,只点头,没有说话。
姥姥当了一辈子中医,医过无数难症、救过无数患者,老了却也逃不过一个“病”字。果真应验了那句老话,医者难自医,渡人难度己。
进了病房,发现姥姥醒着,精神还不错。陆濛濛坐在床边陪她聊了一会儿,只敢拣从前开心的事情说,对现在自己的窘况只字不提。姥姥很快就倦了,陆濛濛替她掖被子的时候,她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捏陆濛濛的脸,陆濛濛听到姥姥断断续续的一句话,说:“濛濛,生日快乐。等姥姥回家了,再给你补这次的长寿面。”
陆濛濛有些恍惚,这世上只剩姥姥会这么惦记着她的农历生日了。哪怕这些年因为中风并发阿尔茨海默症,姥姥的记忆力和语言能力都严重衰退,但仍然盼着念着,要在濛濛的生日那天给她煮一碗长寿面。
姥姥的话让罩在陆濛濛心上的一层故作坚强的膜差点儿全部碎了,她咬住牙关才勉强让自己维持住姿态,朝着姥姥露出一个又哭又笑的怪异表情,答应道:“好,姥姥,等您好起来了,咱们一起回家。”
姥姥看到外孙女红了眼眶,一颗心也跟着她难受起来,含混不清地开始呢喃:“濛濛,姥姥太没用了……保不了你妈妈,又留不住你爸爸……我们濛濛啊……姥姥走了,你怎么办?”
陆濛濛当即泪崩,她用力地握着姥姥的手,这是在生死面前都还互相记挂着的至亲之人。这些年经历了那么多,她最擅长的就是把眼泪往回流,但每次看到姥姥心疼自己的眼神,就会感觉自己好像连半点委屈都承受不住。陆濛濛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安慰姥姥,道:“姥姥,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也可以照顾好您的。”
姥姥再说不出话了,各类仪器因为她的情绪逐渐激动而咿呀作响起来,一大群医生护士涌进病房,陆濛濛识趣地退到小角落去抹眼泪。
如果……如果爸爸能回来,那就好了。
接下来的好几天,陆濛濛都奔波在面试公司和医院之间,守着姥姥到病情再次稳定。万幸的是,姥姥在三天后转回了普通病房,遗憾的是,陆濛濛没有收到任何一家公司的录取通知。
身心俱疲地收拾这几天攒下的换洗衣物时,陆濛濛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车祸那晚,她被萧先生救了,那她的小电动车呢?她没打招呼就取了车,这么久了都没还,白萱姐姐要是以为她出事了可怎么办?
想罢,一秒钟都待不住,她赶紧往白萱姐姐的店里赶。
说起白萱姐姐,简直是陆濛濛的世界里最漂亮又最神秘的存在了。长得美艳不可方物,却一直独身,连行踪都很飘忽;经营着一家巴掌大的水族店,开在并不繁华的破落小区附近,生意冷清得连她自己都懒得待在店里,却从来没听说过她的店失窃过。陆濛濛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认识她的,像是记忆里天然就植入了这个人的存在,她知道有一个漂亮的姐姐特别疼她,就在小区附近的水族店里,很爱喝酒,是“妈妈的挚友”。
陆濛濛没有多少关于妈妈的记忆。妈妈在生下她的当晚就因为血崩去世了,她的离开一直是家里的伤口,所有人都避而不谈。因此在陆濛濛心里,白萱姐姐几乎是妈妈曾经在世上真实存在过的唯一证明了。
但最奇怪的地方在于,陆濛濛还只是个豆丁大的小糯米团子的时候,白萱姐姐就出落得桃羞杏让了,若是真如她所说的和陆濛濛妈妈同龄的话,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白萱姐姐竟然一点儿都不见老?
姐姐身上实在有太多难以解释的谜团,陆濛濛每次问也问不到答案,只会被姐姐装傻充愣地三言两语忽悠过去。这天,她绕路躲开老债主们的据点到达水族店时,店门照常大开着,也照常清冷得无人问津,好像只是为了等陆濛濛上门才勉强存在着一样。
陆濛濛进店后直奔收银台背后的木箱,找出白萱姐姐留下的三叉手摇铃,按照约定好的节拍晃响。她不知道姐姐在哪里,大约店里有个什么暗室供她喝酒消遣之类的吧,反正每次只要摇响这个三叉铃,不出一分钟姐姐就会出现。
这次也不例外。
纤细的身影拎着酒瓶走近,陆濛濛先是闻到一股能让人想起海洋的香气,绕着浓烈的酒香扑了过来,随之一起跌进她怀里的还有已经微醺的白萱。
真真是温香软玉抱满怀。陆濛濛故意笑她,说:“姐姐,你又喝酒了啊?还没到中午呢!”
白萱不乐意了,抬头怨怨地看了陆濛濛一眼,跳坐到收银台上,晃着美腿懒懒道:“喝两口解解渴嘛。你怎么一来就念叨我?”
陆濛濛眉开眼笑,机灵地玩了个双关:“不只是我,姥姥也一直念叨你呢。”
白萱想起那位温暖的老人,也不自觉地翘起嘴角。虽说上周去探望姥姥时,她已经病得完全不记得白萱是谁了,但还是拉着她的手不停地说谢谢,好生慈祥。
又再随意聊了些近况,陆濛濛问起了小电动车的事,白萱以为她要用,只说刚巧昨天还替她充了电。陆濛濛心中微诧,这萧先生的力量当真强大到了她这等凡人完全没法想象的地步,将死的人说救就救,连撞飞了的小电动车竟然也能毫发无损地还回原位,一切都仿若从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