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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时卿警告般看他一眼:“九皇子年纪尚幼,心性不定,今日瞧上这个,明日瞧上那个,图新鲜也不稀奇。至于南诏太子……你当他是心智不全,还是真没见过美人?或者你以为,南诏王是吃干饭的,任由儿子胡来?再说,你出门踏个青试试,能偶遇别国储君?”

  赵述心道就他这平平相貌,出门也不管用,谁会来设计他啊。面上则敛了色,拍起马屁:“郎君眼光犀利,小人须向您学习。”

  陆时卿搁下书卷,抿了口茶,“嗯”一声,脸色好看了点。

  “话说回来,郎君最关切的,当是县主忽然进京一事。小人现下查探到,自姚州起始,滇南王本是派了队亲信一路护送县主的,只是不知何故,这些人都被县主半道遣返了。”

  陆时卿微眯了眼,将食指关节抵在唇下,不晓得在想什么。

  “至于县主进京是事出偶然,还是另有缘由,小人尚在查探……”

  “不必。”陆时卿打断他,“万莫打草惊蛇,此事我亲手来办。”

第4章 美人出浴

  长安的仲夏热得恼人,与滇南大相径庭。

  元赐娴被日头毒怕了,一连几日都未出门,有一回收到了陆府老夫人送来的谢礼,说是感激她昨年施以援手,并为前几日陆霜妤的莽撞行径致了歉。

  这茬也就翻篇了。她没大在意,一心念着正事,吩咐了拣枝去外头打探京中情势,一面关切府上动静。

  几日下来,她觉得家里边不大对头。

  她与兄长分离多年,虽一直保持书信往来,却到底不能凭纸上寥寥数言,清楚他的境况。印象里,兄长自幼不喜做功课,练把式,对政事漠不关心,更无意争名。但这些天,她却发现府上几个下人行事古怪,似乎常与他在书房谈事,且一谈就是大半晌。

  这些人不像仆役,倒像豢养在府上的门客。

  可兄长连个职事也没,要门客做什么?元赐娴问过两回,元钰总是避而不谈。

  既然直接问不成,就套话吧。

  这日午后,她找了兄长弈棋,等杀过几盘,便敲着玉子试探道:“阿兄上回来信说,六皇子赠了你一只品种难得的画眉鸟,怎么这下也不拿来给我瞧瞧?”

  元钰执子的手顿了顿:“你如今喜欢赏鸟了?我明儿就叫人买只讨巧的给你玩。”

  “我不要,贵人送的才稀奇。”

  “有什么稀奇的。”元钰觑她,“没养几天就死了。”

  元赐娴状似不经意地瞅他眼色,撑腮道:“那叫他再送一只来。”

  “人可是皇子,能听你阿兄使唤?”

  她“哦”一声,失望道:“我道阿兄与他都有赠鸟之交了,理当相熟才是……”

  元钰奇怪地“嘶”了一声。妹妹似乎不是执着于玩物的人啊。她既是不该对六皇子的鸟感兴趣,就是对六皇子感兴趣了?

  他干脆也不落子了,肃着脸道:“阿爹来信说,你是想我了才大老远跑来长安,可我瞧着不像啊……你莫不是蒙骗了阿爹,实则此番是来偷偷相看如意郎君的吧?”

  元赐娴一哽。

  她当然是对阿爹阿娘连哄带骗的,否则哪能来这一趟。但兄长往这个方向误会,却也不算坏事。毕竟眼下她还无法道出实情。

  莫说讯息尚少,不能断定梦境真假,便算准了此梦就是将来光景,她也不可轻易讲给父兄听。父兄都是不信神鬼邪说的人,想叫他们相信,就算拿不出真凭实据,起码也不是这般空口白话。

  更要紧的是,父亲是个老顽固,碧血丹心,耿直得近乎愚忠,而兄长呢,性子略浮,耳根也软,这事该如何办才可避免起反作用,她得好好思量过。

  她想了想,主意已定,笑盈盈道:“是呀。”

  元钰瞠目半晌,指着她道:“好哇!是阿爹阿娘不疼你,还是阿兄冷落了你,竟叫你急着将自己泼出去?”他气得撑案站起,“上回与我打听陆子澍,这次又问起六皇子,好你个元赐娴,口气倒不小!”

  竟将以貌冠绝长安的两个美男子都瞧上了!是他元钰不够好看不够俊,这才叫妹妹给人勾了去?

  元赐娴起身拉他坐下,哄道:“这不是姚州的郎君不够我瞧的嘛!我也没着急嫁,就是及早物色物色。阿兄也晓得南诏那桩事,前头是给我躲了过去,可倘使再来一次呢?”她面露憧憬,“上回那个陆侍郎,我已知阿兄不喜他,这个六皇子呢?”

  元钰瞥她一眼,支支吾吾犹豫一会儿,没好气道:“不妥。”

  元赐娴缠问缘由,套了半天话,才得他一点模糊解释:“六皇子为人尚可,但朝中形势复杂,皇家的门岂能随便进?你趁早打消这念头。”

  “自先太子被废处死,储君之位空悬日久,所谓朝中形势,不就是几个皇子争个位子嘛?这样说来,难不成六皇子也是觊觎皇位的?”

  元钰给她一惊:“你真是胆比天大,什么话都敢讲!”

  元赐娴瞧他这反应,心里一紧。

  如今的大周无一皇子是真正的嫡系。她听拣枝说,明面上有意争做储君的,是两名年纪稍长的皇子。而这老六稍幼,母家势力单薄,其人亦不得圣宠,始终境遇平平,并非众望所归的太子候选,也当无此野心。

  可看兄长的态度,却分明不是这么回事。

  只是就算六皇子胸怀大志吧,既非放在明面上的事,她这闲散兄长又是如何知道的?

  元赐娴弯身凑到他耳边:“瞧你急的,莫不是瞒着阿爹……”她拖长了尾音,道,“参与了朝中站队?”

  元钰给吓得险些跳起来,堪堪稳住才道:“我哪有!你莫多想,也莫与阿爹胡说!”说罢也无心弈棋了,“天色不早,阿兄晚些时候有位贵客得招待,你先与阿嫂一道用膳去。”

  元赐娴点点头,没事人似的走了,回头与拾翠悄悄道:“今夜府上有客,替我盯着点。”

  ……

  晚膳后,元赐娴刚沐浴完,就听拾翠说客人到了,正被仆役领着往兄长书房去。

  兄长显然有事瞒了她,甚至很可能也瞒了父亲,倘使这所谓“贵客”进了书房,她恐怕就再难见着了。

  她吩咐替她穿戴的婢女手脚麻利点,一番匆忙拾掇后,急急跑出了院子,一头尚有些湿漉的乌发松松垮垮挽在脑后,也来不及梳理。

  晚风燥热,元赐娴跑得沁出了汗,拣了小道,一路到了兄长书房前的回廊停下,手扶着廊柱喘气。

  她四顾几眼,正哀叹难不成来晚了一步,忽听窸窣步声从拐角另一头传来。

  元赐娴抬头,不及站直,就见人绕过了拐角。不期然一个四目相对。

  是个宽袍大袖的黑衣男子,木簪束发,脸上罩了个银色面具,容貌遮没得彻底,连口鼻目都只将将露出,丝毫无法分辨嘴角及眼角轮廓。

  他似乎也没料到这头有人,微微一滞,停了脚步。

  天色尚未大黑,有余晖自头顶廊缝漏下来。整个长安城都被笼罩在这黄晕的光里。眼前的女子也是。

  他的目光先落向元赐娴的手,见她掌心撑着廊柱,玉笋般的手指被深朱色的柱面衬得分外白净。

  眼光微动,再见她琼鼻柳眉,玉肤樱唇,面颊染了层红晕,几缕湿发贴在颊边,一双眼如蒙湿雾,双唇因讶异微张,隐隐露两颗莹白小齿。

  男子一顿过后,向她揖了一礼。

  元赐娴回了神,直起腰背,点点头非常自然地受了,假意问他身后仆役,拖长了声道:“这位是——?”

  仆役答:“小娘子,这位先生是郎君的贵客。”

  果然打听不出什么来。跑了半天,连人家白脸黄脸都不知道。

  见他颔首示意告辞,元赐娴有些不甘心,抢步上前,先他一步叩响了元钰的房门。

  她这一动作,身上花间裙晃晃荡荡,皂荚与花露的香气霎时钻进男子鼻子,叫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元赐娴笑眯眯地,不看他也不解释,朝里道:“阿兄,我有东西落你书房了。”

  元钰道一句“进来”。

  她这才看向身后男子,照仆役对他的称呼道:“先生也请进。”

  他似乎十分守礼,又向她颔了一次首。

  元钰闻声忙迎出来,面露敬意:“先生来了。”再朝快步向里的元赐娴低声道,“落了什么与我说,回头我叫人给你送去。”

  她摆摆手,语气随意:“我自己找找就成。”

  元钰一噎,只好先给客人请座,一面道:“舍妹鲁莽,如有得罪,还请先生担待。”

  元赐娴一边满屋子翻找,一边竖起了耳朵,听见男子道:“将军客气了。”

  是一个十分低沉浑厚的声音,听来似乎比弱冠年纪的兄长年长许多。

  元钰与他在桌几旁坐下,见元赐娴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等了半晌催促道:“赐娴,你倒是落了什么?我这正要谈事呢。”

  她从桌案底下站起,自顾自拨了拨额前碎发,毫无愧色地道:“阿兄谈就是了,管我做什么,我找到了就会回去的,不耽搁你正事。”

  元钰只好向对面人干笑了一声。

  男子目不斜视,脸被面具遮挡,看不出情绪。

  元赐娴装模作样半天,再不见俩人开口,看兄长打定了主意不给她听,只好作罢,借屏风遮挡,弯腰将绣在鞋上的一颗珍珠死命一拽,拽了下来,惊喜起身:“哎!”

  她将珍珠捻在指尖晃了晃:“阿兄,我找着了!”

  元钰头疼地看她一眼:“那就赶紧回房去。”

  他这妹妹的演技,估计是师承他的,一样的拙劣浮夸。

  她含笑走来:“是,阿兄忙。”完了指指小几上的荔枝,示意对头男子吃,“先生,这荔枝很甜的。”

  男子再度颔首还礼,目光顺势在她裙裾一掠,看了眼那只露了一角的杏色丛头履,很快移开。

  等元赐娴走了,元钰才尴尬道:“叫先生见笑了。”

  他摇头:“令妹率真纯正,何来见笑一说。”

  元钰都觉得这是反语了。

  当初阿娘给妹妹取名“赐娴”,眼瞧着多好的寓意啊,不想叫她半道跑偏了,没文雅起来,反倒是打马球,踢蹴鞠,还生了一肚子坏水。尤其这些年身在广阔自由的西南地界,又有阿爹阿娘宠惯,简直是横着走的。

  他兀自叹气,随后问起正事:“先生此番主动相约,所为何事?”

  男子道:“将军可曾替县主考虑婚嫁事宜?”

  元钰一愣:“先生何出此言?”

  “在下此番是替六皇子来送定心丸子的。殿下见将军踌躇难择,称愿纳县主为妃,以表诚意,并承诺,若事成,余生必将与县主荣华共享,相敬如宾,若事败,亦将力保县主及元家上下性命无虞。”

  元钰神色一紧。

  男子薄唇微抿,问:“将军试想,倘使有了县主与殿下这层关系,说服令尊……是否可说轻而易举?”

第5章 任君采撷

  几日后,元赐娴收到一封金粉洋洒的帖子,是邀她去芙蓉园赏花的,署名郑沛。

  她晓得这人,是朝中病恹恹的九皇子,册礼当日,曾与她在大明宫有过一面之缘。彼时父亲被圣人留下议事,她与兄长一道回府,半途碰上了他的轿撵。

  这人看她的眼睛都直了,硬是拦着不给她走,满嘴调笑。兄长见他胡搅蛮缠,来了气,凶了他一句。

  结果郑沛两眼一翻,气晕了。听说后来犯了头风病,在床上咿咿呀呀躺了个把月才好。

  她是眼下才知,打她进京,郑沛已几次三番意欲登门拜访,都被宫人拦下了,这才只好辗转托人送来帖子。

  不过,素来不喜他的兄长竟收下了。她觉得里头有鬼。

  元钰将帖子交到她手里时,神色不大自然:“你若懒得应付就算了,阿兄替你回绝,不怕他。”

  她当然懒。这个九皇子在梦里不曾留名,大约并非要紧角色,且上回留给她的印象着实太差。这等为人轻浮的好色之徒,若非碍于身份,她一定要找人拧断他的胳膊。

  她干脆道:“我不去。”

  元钰沉吟一下:“……倘使六皇子也一道去呢?”

  她一愣之下亮了眼睛:“当真?”

  元钰将她前后神情变幻瞧得一清二楚,心里头说不好是什么滋味,嘴上道:“阿兄骗你做什么!若单只是那登徒子,自然一早回绝,哪还来过问你的意思。”说罢试探道,“你上回不是与阿兄说……”

  好歹有机会见见梦中仇人的庐山真面目了。

  元赐娴不等他说完就道:“好,我去。”

  ……

  翌日,元赐娴的嫂嫂姜璧柔陪她一道去了芙蓉园。

  芙蓉园地处城南,临曲江池畔,绿水青山,亭台楼阁,风光无限。眼下正是赏水芙蓉的好时节,郑沛邀约元赐娴来此,想来颇费了一番心思。

  元赐娴看上去兴致不错,与姜璧柔一路说笑。两人被婢女领往一处依山傍水的竹楼,待渐渐入里,晒不着日头了才将帷帽摘去。

  到了最顶上,见小室阁门大敞,正中摆了张宽敞的长条案,案边三名男子席地而坐,皆是珠袍锦带,玉簪束发,乍一看,很是风流名士的做派。

  元赐娴一眼瞧见最靠外的一人,脚下步子不由一顿。

  怎么陆时卿也在啊。还穿了身扎眼的银朱色,生怕亮不瞎人似的。

  一旁姜璧柔见她顿住,也跟着一停。那头三人注意到这边动静,止了谈笑,齐齐望来。

  元赐娴被这阵仗一震。

  模样都生得不赖,这排排坐的,倒有几分任她采撷的意思。

  她念头一转,目光越过陆时卿,看起居坐当中的一人。

  这人穿了鸭卵青的圆领袍衫,袍上绣暗银云纹,发间饰浅碧玉簪,当是六皇子郑濯了。看姿态温文尔雅,竟是貌如其名,熠熠濯濯,并非她想象中的暴戾模样。

  郑濯察觉到她的打量,朝她微微一笑,略有几分不符他身份的谦逊。

  元赐娴却在想,倘使梦境是真,倒是人不可貌相了。当然,面上也回了他一笑。

  如此你来我往笑过,有人坐不住了。最靠里的郑沛蓦然站起,朝这向迎来。

  他年纪小,面庞稚气未脱,此刻两眼发直,脸泛红光,似是瞧见美人通体舒泰,连病痛也去了个干净,一路紧盯着元赐娴不放。

  她穿了身水红色襦裙,水绿色的裙带束成双蝶结,当中串一对精致银铃,乌发挽三分落七分,发间缀一圈银饰,在日头下熠熠生辉。

  郑沛读过点风物志,晓得西南一带不少人偏好银饰,较之周京别有一番风韵,霎时便觉如姜璧柔这般一身素雅的妇人实在太黯淡了,到了两人跟前,直接略过她,与元赐娴招呼:“娴表妹!”

  元赐娴已故的外祖母是先皇的异母妹,说起来,徽宁帝算她表舅,郑沛非要唤她一声表妹的话,倒也没错。

  只是这叫法,真叫人结结实实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按捺了一下心中不适,与嫂嫂一道给他行万福礼,却是刚起了个头,就被他摁住了手背,听他满腔柔情地道:“娴表妹不必多礼……”

  元赐娴是有自知之明的。她在姚州能横着走,可到了长安身份就不够看了,尤其还有个惨绝人寰的梦境提醒她谨言慎行,便更不会在这吃人的地界随意交恶。

  但她也非事事愿忍。

  她将手一把抽回,朝郑沛皮笑肉不笑道:“九殿下,实是抱歉,赐娴有洁癖。”

  跟在后边的拾翠适时递上一方锦帕给她擦拭。

  姜璧柔悄悄拉了把她的袖子,示意她忍忍,点到为止。

  眼见郑沛脸都白了一层,郑濯忙起身来打圆场,笑道:“我头回见识所谓洁癖,还是在陆侍郎这里。与子澍比,县主想来已是轻微的了。”

  元赐娴看了眼低头抿茶的陆时卿,心道这人的毛病可真多啊。她才没什么洁癖,装的罢了。

  有了这台阶,她也就顺势下了。毕竟郑沛的母亲位列四妃,算得上得宠,娘家也是个势大的,真得罪了他,她怕也没好果子吃,便给完巴掌忙送糖,朝他笑问:“九殿下,不知这位是——?”

  郑沛见她认得自己,却不认得郑濯,马上高兴了,屁颠屁颠过来:“这是我六哥!”

  元赐娴假作恍然大悟状,给郑濯行了个礼,继而随他往里走去,一面问:“那照六殿下方才的意思,难不成换作陆侍郎,便要剁了自己的手不成。”

  陆时卿偏过头来,狭长的凤目一眯:“县主真会说笑。”

  “倒的确常有人这么夸我。”

  见元赐娴和姜璧柔双双落座,郑沛也跟了进去,搭话道:“那可曾有人夸过娴表妹仙姿玉色,人间难觅?”

  元赐娴好似听不懂他的示好,点点头:“有啊,也是陆侍郎。”

  陆时卿没说话,眼底流露出的意思是:什么时候?

  她笑着解释:“不过陆侍郎当时的措辞是——仪表堂堂,风度翩翩。”

  郑濯好像不大敢信,诧异问:“子澍还会夸人?”

  陆时卿面露不悦:“一时嘴滑。”说罢大概觉得牙根有点痒,低头又抿了口茶。

  元赐娴注意到,他手边这只白釉玉璧的茶瓯与案几上其余几只样式不同,约莫是自己带来的,心道果真是洁癖不假。

  郑沛暗暗好奇元赐娴是如何结识陆时卿的,却怕美人再生气,不好当下揪着问,指了案上碗碟里的时令瓜果道:“娴表妹安心吃,这些瓜果干净得很。”

  郑濯见他说话间略过了姜璧柔,替他补道:“元夫人也请。”

  姜璧柔原本就是作陪来的,自然也不在意,含笑垂眼:“多谢殿下。”

  这栋竹楼笼统八面,一面镂门,七面临窗,一窗一景各不相同。

  郑沛比照窗景,从芙蓉园的春秋说到冬夏,紫云楼说到蓬莱山,听得元赐娴都替他口渴,一连吃了好几颗荔枝,嘴里得闲便答应几句。

  等他停顿间隙,她看了眼对面一点吃食未碰的郑濯,问:“六殿下不吃荔枝吗?很甜的。”

  她这一句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郑濯抬头,笑看她一眼。

  元赐娴吃相大方,不似寻常女子含蓄遮掩,却偏雅致得很,这玲珑透白的荔枝到了她饱满艳丽的唇边,不知何故,忽然叫人垂涎欲滴起来。

  他便顺势吃了一颗,完了道:“的确很甜。”又问一旁一直干饮茶的陆时卿,“子澍不吃几颗解涩?”

  陆时卿轻飘飘看了眼案几上的荔枝,冷声道:“您爱吃就多吃些。”

  郑濯也不恼他这态度,朗声一笑,照他的话又吃了一颗。

  元赐娴赞道:“殿下是识货的,这时节的荔枝汁多肉肥,再味美不过。”

  “县主若喜欢,我回头差人送几筐新鲜的到元府。”

  她毫不客套:“那就多谢您了。”

  郑沛见状,脸色又白几分。

  今日原是他邀约了元赐娴的,哪知半道碰上六哥和陆时卿,这俩平常看起来很正经的家伙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听他去向,竟一股脑粘了上来。

  这俩人都大他四岁,在他眼里就是年老色衰的,故他本不放在心上。谁想这下元赐娴与他俩千丝携万缕,独独对他极尽敷衍。

  难不成如今的小娘子都觉老一点有味道?

  郑沛也不扯四时风光了,问道:“娴表妹可有兴致泛舟,去水对岸瞧瞧?”

  元赐娴往竹楼下边望一眼:“主意是好,只是家嫂体弱,不宜长时日晒。”

  郑沛心道那敢情好啊,登时喜上眉梢:“如此,元夫人便在此地稍坐。”说罢吩咐四面婢女,“你们几个好生招待,不许怠慢了。”

  姜璧柔颔首,悄悄给元赐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行事注意分寸。

  ……

  一众人便下了竹楼。

  郑沛叫人准备了两只小小的独木舟,眼见得实无半点皇家气派,除去艄公,每只约可容二至三人,再多怕就得挤翻了。

  元赐娴一瞧便知他是想撇开郑濯和陆时卿,与她共舟。

  她看了眼郑濯,发觉他也恰好在看自己,如此一眼过后,便故作不经意地望向宽阔的水面,问:“四人两舟,殿下预备如何安排?”

  也不知是在问哪个殿下。

  郑沛刚想答,却听郑濯抢先道:“莫不如投琼吧。”

  小剧场:

  郑沛:都闪开,一群年老色衰的!

  郑濯、陆时卿:小伙子,你说谁年老,谁色衰?

  元赐娴:那个穿骚红色来相亲的,你成功引起了本县主的注意。

  陆时卿:不好意思,这只是我的个人品味与格调,与姑奶奶您无关的。:)

第6章 求娶

  郑沛气噎,狠狠瞪了郑濯一眼,却恼不得元赐娴不给面子。毕竟人家的确喊了“殿下”,是他慢答一步。

  郑濯眼底露出几分无奈笑意。

  这个澜沧县主倒机灵,方才与他对了眼色,显然是意欲与他共舟的意思,却偏要他来做这恶人,好独善其身。

  元赐娴毫不心虚地点点头:“这主意有趣。便令掷得奇数者一舟,偶数者一舟,如何?”

  如此一来,岂非得凭天意?郑沛气得都快犯病了,正要拒绝,却见她说完这句,忽然偏头对他笑了笑。

  这素齿丹唇,灿然一笑震得他没说上话来,半晌才恍然惊觉,此笑非笑,那轻盈檀口分明是向他比了个嘴型:奇。

  原非美人不依,而是羞怯了,这才拐着弯来!

  他心中释然,春风得意道:“好,就使这法子!”

  很快有婢女送上了四颗骰子,四人各执一颗,在一面木盘上依次抛掷。

  郑沛当先掷了个奇数,喜滋滋地瞧着余下几人,见郑濯紧接着掷出个偶数,浑身都畅快起来。

  元赐娴倒没这想掷什么就掷什么的本事,见状,掂了掂手中骰子,看一眼郑濯,一脸“就靠你了”的神情。

  郑濯淡笑一下,示意她放心。

  她得了暗示,一把将骰子掷出,一瞧,果真是个偶数。

  郑沛登时傻眼。

  难不成是他自作多情会错了意,方才元赐娴的一笑,单单只是一笑而已?

  陆时卿觑一眼捏着块磁石,在木盘底下小动作不断的郑濯,随手掷了个奇数,在郑沛还摸不着头脑时便往独木舟走去,停在岸边回头道:“九殿下,您先请?”

  ……

  元赐娴如愿与郑濯上了一条船,当先离岸而去。

  郑沛愁白了脸,呆了半晌才踩上木舟。不知是因日头晒人,或者心内气恼,他坐下时身子一晃,险些一头栽进水里去。

  陆时卿往后退避几分,像生怕他将病气过给自己,坐在对头不咸不淡道:“殿下如有不适,下官可随您一道回岸上去。”

  眼见元赐娴和郑濯的木舟渐渐行远,他咬咬牙:“不必。”又吩咐艄公,“赶紧跟上!”

  湖面宽阔,水芙蓉袅袅亭亭,碧叶红花铺了大半池,木舟在其间须得缓行。好在撑篙的艄公功夫娴熟,轻轻巧巧几避几绕,便叫船悠悠往前驶了去。

  只是对郑沛而言,这几番晃荡就不大轻巧了。不一会儿,他便因接连弯绕脑袋发晕,胃腹翻腾,一股酸气渐渐上涌到了喉咙口。

  他竭力按捺,不料前头又逢一大片水芙蓉。艄公的长篙一撑,木舟一晃,他便再憋不住,“哇”地一口,眼看就要吐出来。

  对头陆时卿脸色大变,慌忙起身退开,因木舟狭窄,避无可避,情急之下,只得“噗通”一声跃下了水。

  与此同时,郑沛呕出了一大滩脏污。恰逢风过,汁液飞溅一船。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元赐娴和郑濯闻声蓦然回首,双双错愕。

  见心上人望过来,满身污秽的郑沛恨不能昏死过去,偏吐完了一身舒畅,想晕还晕不了。

  艄公大惊,慌忙抛下长篙,向他请罪。

  陆时卿也不比郑沛好几分。他人在池中,浑身湿透,满面泥渍,鬓角还往下淌着水珠子,一只手如攥救命稻草般,紧紧攥着杆碧绿的莲枝,周身团簇了一圈红艳的水芙蓉。

  这场面,真当得起香艳二字。

  一片死寂里,响起个脆生生的笑声。

  他一听便知是谁,回头狠狠剜了元赐娴一眼,不料这下剜在她帷帽垂落的白纱上,倒叫她不疼也不痒。

  岸上仆役已朝这向赶来。郑濯也吩咐艄公往回撑去。

  等到了陆时卿跟前,元赐娴撩起白纱,低头望着他解释:“陆侍郎莫怪,方才失笑,实是为您出淤泥而不染的风华所折。”

  陆时卿浑身一抖。

  他已是两害相较取其轻,这丫头何必提醒他,池子里满是淤泥,实则也不比郑沛的秽物好上多少!

  郑濯失笑,吩咐岸上人去照管郑沛,随即起身伸手向陆时卿道:“来。”

  元赐娴见状,赶紧叫拾翠走去船头稳稳,以免两人动静太大叫这不靠谱的木舟翻了,却见郑濯一把拉起了陆时卿,而脚下的船依旧十分稳当,几乎连晃都没晃。

  她看了眼他发力的胳膊。

  能如此轻松拽起一名与自己身板差不离的男子,必是底子深厚的练家子。郑濯此人,兴许的确并非面上瞧来这般文气。

  陆时卿抖得浑身上下每一处骨节都在打架,刚缩着手脚在船尾坐下,泥水便从头到脚缓缓淋淌了下来。

  元赐娴忍笑递去一方锦帕:“陆侍郎,您擦擦?”见他面露嫌恶,她补充道,“想来这帕子比眼下的您干净一点。”说完,笑着拿指头比了个“一点”的手势。

  陆时卿咬牙,死盯着她不动。

  郑濯朗声大笑,吩咐了艄公回岸去,见元赐娴还伸着手,便接过她的帕子塞进陆时卿手心,替他收了,道:“回头我替你收拾九弟,你且回府好生沐浴歇息,今日就莫去教十三弟学问了。”

  陆时卿终于“嗯”了一声。

  元赐娴闻言笑意微滞,问:“陆侍郎平日都教十三殿下做学问吗?”

  郑濯见他约莫吐不出话来,替他答了句“是”。

  三人一道上了岸。

  郑沛颜面尽失,早已落荒而逃。陆时卿这般模样,自然也被仆役送回了府。岸上只剩了元赐娴和郑濯。

  两人本是心照不宣,预备趁泛舟独处说话的,这下倒得来全不费功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