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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时卿道个“是”字。

  她便将鸟笼递给了婢女,叫她们拿下去,伸手示意他坐在棋桌对头,边道:“我不喜欢养鸟,叫阿兄给我买了只来,是想瞧瞧,寻常的画眉鸟是否好养活。”

  陆时卿似有所悟:“县主是奇怪,上回六殿下送给令兄的那只画眉鸟,为何不过几日便死了吧。”

  她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他解释道:“那只画眉鸟经特殊驯养,能以叫声传信。殿下早先不全然信任令兄,虽递了消息来,却也给鸟喂了毒,以免落下把柄。”

  元赐娴似乎对他的坦诚很满意,点头道:“令画眉鸟以叫声传信,已比鹦鹉以言语传信安全许多。其后,先生又叫我阿兄在寄往滇南的书信中提及此鸟,故意给圣人的探子瞧见,从而反叫他打消疑虑。实是妙极。”

  陆时卿稍稍一默,学了她先前那句话道:“什么都瞒不过县主。”

  她淡淡一笑,招来两名棋童:“不说这些了,我请先生来,是想观棋的。”

  “您想观何种棋局?”

  她沉吟一晌,道:“先生可还记得当年在浔阳大败许老先生的那局棋?家父痴迷棋道,曾花重金求彼时一战的棋谱,却尽遇上些江湖骗子。”

  陆时卿出口带了丝笑意:“是十二年前的旧事了。当日,徐某与许老先生在浔阳江头偶遇,一时兴起,想对上一战,奈何手边无子,便以口述之法决了胜负。自然是没有棋谱留下的。”

  元赐娴恍然大悟:“难怪。”

  “既然县主想瞧,徐某再口述一遍就是,如令尊有需,您可绘成棋谱与他。”

  “如此,不会坏了先生的规矩?”

  他淡笑一声:“徐某没什么规矩。”

  两名棋童走上前来,一人手中执一只棋罐,照陆时卿所述,一个落黑子,一个落白子。

  “起东五南九,东五南十二,起西八南十,西九南十……”

  四下静谧,人语声低沉轻缓,落子声脆亮明快,元赐娴听着,觉得心里痒酥酥的,像被细草拂了一般。她看似垂眼撑腮,注目棋局,心思却不知飘到了哪里。

  浔阳江该是很美的吧,她突然想。

  有春风杨柳岸,有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和须白长眉的老者,有未能传唱于世的绝代棋谱,唯独没有皇城的尔虞我诈,就像她非常贪恋的滇南一样。

  正是这神游天外之际,她突然听见对面人唤她:“县主?”

  她刹那回神,见棋局密密麻麻已被铺满,慌忙道:“我在。”

  陆时卿似乎并未瞧懂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憧憬之色,问道:“徐某已下到决胜负的一步了,您可想试试解这棋局?”

  她一时没答,叫棋童与四面仆役都退了出去,而后反问道:“先生,浔阳的山水好看吗?”

  陆时卿稍稍一愣,道:“好看。”

  “您从前在那儿,平日得闲都做些什么?”

  “垂钓。”

  元赐娴笑了笑:“那您为何来了长安?这里连鱼虾都比别处狡猾,很难钓着的。”

  陆时卿沉默许久才道:“世浊身难清。县主觉得,倘使有朝一日,长安的山塌了,水干了,浔阳又当如何?”

  “浔阳也将再无鱼虾。”

  他点头:“这就是我来的原因。”

  “您想救浔阳的鱼虾,却为何选择了六殿下?”

  “殿下来寻徐某时,徐某曾有三问。第一问他为何而来。他答为天下。第二问他,天下在圣人手中,与他这不得宠的庶皇子何干。他说——‘阿爹喜掌权术,可权术治得了阿爹的心疾,却治不了阿爹的天下。我想令四海腐木焕然,枯草重生,能人志士有才可施,苍生黎民有福能享,八方诸国皆贺我大周强盛,而不敢越雷池一步。’”

  元赐娴目光闪烁,极缓极缓地眨了眨眼:“第三问呢?”

  “徐某问他,如有一日得天下,将以何治它?既非权术,那么,是弯弓骏马,还是金银钱粮。”

  “殿下如何答?”

  “德化民,义待士,礼安邦,法治国,武镇四域,仁修天下。”

  元赐娴默了一默,笑起来:“先生怎知,殿下所言不是空话?”

  陆时卿似乎也笑了一下:“话本就是空的。徐某拿耳朵听空话,用眼睛看实事。”

  她牵了下嘴角,低下头不说话了。

  陆时卿见状,淡淡垂眼,转了话茬:“县主还观棋吗?”

  “当然。”她的目光扫了一遍棋盘,“您方才问我是否要试试解这一步决胜棋……我若解开了,可有奖赏?”

  陆时卿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他知她不可能解开这盘难局,故而放心道:“您想要什么奖赏?”

  “我说笑的,您将这棋局给我瞧了,是我该谢您才对。过几日,我与阿兄设个小宴,您可愿赏光?”

  他摇头婉拒:“不过一局棋,何必劳师动众。”

  “那我与您打个赌。倘使我解开了下一步棋,您就得赴宴。”

  陆时卿顿了顿,仍不信她有这通天的本事,伸手示意道:“您请。”

  元赐娴却没再钻研棋局,起身到一旁提了支笔,蘸了墨后,回到棋桌边,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落笔将一颗白子涂成了黑子,然后笑看陆时卿:“先生,我解开了。”

  陆时卿瞅着棋局,霎时噎在原地。这个女无赖真是……!

  ……

  元赐娴顺利与“徐善”有了回头约,送走他后唤来拣枝,拿起手里绘制完毕的一篇棋谱道:“有桩要紧事,你替我南下跑一躺浔阳,拿了这棋谱去拜访许老先生,探一探他的口风,切记别给人盯上了。”

  拣枝应下了,问:“小娘子是想求证徐先生的身份?”

  她点点头,叹口气:“听闻徐从贤幼年丧父失母,已无故亲,如今三十而立,却始终未有妻室,知他多一些的,恐怕就是许家人了。”

  拣枝见她神色恹恹,关切问:“小娘子心情不佳?”

  她摇摇头。

  她只是在想徐善方才的那番话。郑濯既有如此光明志向与清白理想,又怎会做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暴虐肮脏事?他与她元家究竟因何结怨,难道真是婚约变故如此简单?

  拣枝见她不答,开解道:“婢子不知徐先生与您说了什么,但归根究底,他从前是山水闲人,如今却是政客。政客之言,字字攻心,意在说服对方,为己谋益,您莫被常情左右,轻信了他。”

  元赐娴沉默着不置可否,片刻后换了话茬,问:“拣枝,我几日没出门了?”

  “有十来日了。”

  她笑笑:“我近来待在家中,不去扰陆侍郎,一来确实得演给圣人看,二来也是因了阿兄教我的欲擒故纵之法。你说这日子够不够叫他惦念我?”

  “常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婢子觉得,陆侍郎这心但凡不是石头做的,便多少会惦念您。倒是您再不去扰他,可就得叫他误会您知难而退了。”

  “也是。”她敲敲桌案问,“明日可有朝会?”

  “明日不是上朝的天,但陆侍郎或许会去教十三皇子习文。”

  元赐娴抿唇一笑:“好。”

第23章 情话

  元赐娴不过白日里多念叨了几遍郑濯,夜里便竟听他入梦了。

  似乎仍是她死后不久的事。她听见郑濯在桥上嗓音低哑地道:“我花了三天三夜,翻遍了漉水也没能找到她,是你吧,你把她的尸首带回去了,是吗?”

  这一句似问非问。回答他的却是一个拳头。

  他闷哼一声,似乎一个踉跄摔在了桥栏边。

  紧接着,对方一拳拳砸下来。

  郑濯被打得咳嗽不止,喘着粗气断续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她?是了,我怎会没看出来?这么些年了,我早该发现的……”他说完放声大笑。

  应他的却是愈来愈密的拳头。

  元赐娴好奇揍人的是谁,拼命竖耳听上边动静,哪知她心里一急就醒了,醒来只瞧见头顶干净的承尘,和窗外早秋清晨尚算宜人的日头。

  她从床上蓦然跳起,一气之下,险些怒摔被褥。——这位兄台,您别光顾着砸拳头,能不能说个话啊!

  她坐在床沿平复了一下心情,开始整理线索:看来是她死后,郑濯派人打捞她的尸首,却被一个爱慕她多年的男子给捷足先登了。而这名男子既下如此狠手,将他往死里揍,是否说明,郑濯的确是害死她的罪魁祸首?

  她果真还是不能轻信了徐善。

  元赐娴愁眉苦脸喊来拾翠,道:“拾翠,你去查查,长安城跟六皇子相识的郎君中,有没有谁可能偷偷摸摸爱慕我的。”

  拾翠给她吩咐得一愣:“小娘子,这该如何查?”

  她抓着头发叹口气:“也对。”

  她一定是被这吊人胃口的梦境气糊涂了。

  只是到底也不算无从下手。从郑濯说话的语气,及拒不还手这一点看,她觉得梦中俩人应当年纪相差不大,且相识已久,交情颇深。于是道:“那就给我罗列个名单,将长安城所有与六皇子年岁相当,关系匪浅,且认得我的男子都给找出来。”

  拾翠领命,见她疲惫得一头倒回被窝,忙道:“小娘子,您昨日说过今早要进宫的,眼下日头都高了,您还继续睡吗?”

  元赐娴脑袋刚沾枕,一下又撑起来:“哎,我忘了!快快,替我穿戴。”

  ……

  元赐娴先去紫宸殿面见了徽宁帝。老皇帝很“惦记”她,这些日子几次三番派人询问她伤势,说若无事了,一定来宫里给他好好瞧瞧。

  她便去给他瞧瞧,与他唠了些话,然后问起陆时卿的下落。

  徽宁帝当然晓得她的心思。毕竟他也听说了,她腿伤第二日还曾一崴一崴地去探望陆时卿,想是当真对他这臣子死心塌地得很。

  他便成人之美,牵个线搭个桥,差人送她去了含凉殿。

  含凉殿地处太液池畔,傍水而建,是消暑避夏的好地方,燥秋时节亦比旁处安逸,远远瞧着,琼楼玉宇,朱檐耸峙,如近蓬莱。

  徽宁帝赐居此殿予十三皇子,大约也是宠爱这个儿子的。

  元赐娴被宫人领到殿内一处园子,见陆时卿正坐在一座八角凉亭里,手执一本书卷,翻阅得十分闲适,四面也没个人打扰。

  不见幼皇子,她心里纳闷,四顾一番,这才发现不远一座高阁上还有两人。一个锦衣华服的小男娃正端坐案边写字,想来就是十三皇子郑泓了,另有一人在旁指点,时不时低头看一眼他的字迹,正是他名义上的嫡姐郑筠。

  她瞅瞅楼下陆时卿,再瞅瞅阁上郑筠。哦,这就是陆霜妤上回说的“一旁”啊。这“一旁”可离得真“近”。

  元赐娴心情登时便妙起来,人未到声先至:“陆侍郎。”

  陆时卿闻声抬头,见到她倒是略微愣了一愣,只是下一瞬便记起她昨日做下的无赖事,皱皱眉没搭理她,复又低下头去。

  高阁上的郑筠也听见了下边动静,起身站到了围栏旁。元赐娴仰头向她行了个礼。

  她朝她微一颔首,回头跟弟弟说了句什么。小家伙似乎好奇,扭了扭身子,扯了脖子往下望。

  元赐娴便朝郑泓笑了笑,给他也行了个礼,等姐弟俩重新回座,才坐到陆时卿对头的石凳上,与他搭讪道:“陆侍郎,好久不见,您的伤可好全了?”

  她也知道好久了?

  陆时卿抬起眼来,冷冷道:“劳县主费心,已好全了。”

  元赐娴往他手背瞅瞅,见痂已褪去,只是伤口处肤色微红,看来果真无事了,便继续道:“那就好。”又问,“您不去教十三殿下写字,怎得坐在这里看书?”

  陆时卿一边垂眼翻书一边气定神闲地答:“等殿下写好了陆某布置的课业,陆某自然会去查看。”

  她“哦”一声,阴阳怪气道:“可是这样,韶和公主一个人在上边多无趣呀。”

  陆时卿执卷的手一顿,淡淡道:“陆某的差事是教十三殿下念书,并非令韶和公主感到有趣。”

  她叹口气,继续试探:“您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他似乎冷笑了声:“世间香玉数众,陆某怜惜不过来,县主若太闲,不如去做做善事。”

  听他这一句比一句淡的口吻,怎么也不像陆霜妤说的,与郑筠情投意合的模样嘛。

  元赐娴高兴道:“我不闲,您我都管不过来呢,旁人与我何干?”

  陆时卿恰好在翻书,还没抬头看她,光听见这句,手便已禁不住颤了一下,却还是掩饰过去了,继续低着头淡淡道:“是吗?”

  呵呵,那她昨天见的人是谁。

  元赐娴伸手作发誓状:“千真万确。若非腿脚不便,我一定日日来探望您的。”

  陆时卿一声不吭。

  呵呵,别以为他不知道她根本没受伤。

  见他态度冷淡,元赐娴就不再自讨没趣了,道:“好了,您看书吧,我看您就好。”

  陆时卿的手又是一颤。这丫头怎么了,半月多不来烦他,他还道她已死了心,岂料如今一上来就噼里啪啦朝他撂情话。

  这还叫他看个什么书?实在不是他沉不住气,她这样撑腮坐在他对头,一瞬不瞬灼灼盯着他,再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人,总也得感到不自在吧。

  更何况,前有元赐娴目光似火,后边高阁上还有道寒芒时不时扫来,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陆时卿心里不自在,翻书的动作自然就慢了。元赐娴发觉,他这会儿看一页书的时辰,放在先前大约都可看五页了。

  今早来前,元钰跟她讲,这欲擒故纵的精妙之处,便在于“若即若离”四字,如今她已冷落了陆时卿十来日,是时候该向他示示好了。眼下看来,此法果真奏效,阿兄诚不欺她。

  不过元赐娴觉得,陆时卿还能看书,这火候便仍是有些不够。她想让他连一页书都念不进去。

  她冥思苦想一阵,计上心头,伸手将发间一左一右对称的簪子拔去了一支,然后小声叫他:“陆侍郎,您这是在看什么书呐?”

  陆时卿闻声抬头,这一眼却见她发间少了支簪子,一下便浑身不得劲了,皱皱眉低头道:“《盐铁论》。”

  然后他就再也读不下去了,余光时不时往她头上瞥,哪怕极力克制了眼珠子转动的方向,却因心底存了印象,难以忽视,浑身都跟着躁动起来。

  一炷香的时辰,他就没翻过一页书。

  他受不了了,将书“啪”一声搁在了石案上,问她:“县主,您左边那支簪子呢?”

  元赐娴心中窃喜,伸手摸摸脑袋,面上诧异道:“哎,我簪子呢?我怎么少了一支簪子?”

  陆时卿沉着脸,深吸一口气:“在您的袖子里。”

  “……”

  这洞察力也忒强了些。元赐娴硬着头皮将簪子拿出,一面碎碎念:“咦,怎么跑到我袖子里去了?”

  陆时卿打断她,语气隐忍:“请您戴上它,以正仪态。”

  元赐娴不甘心,还想再摆他一道,往四面瞅瞅,道:“可这里没有铜镜,我该怎么戴?要是戴歪了,仪态也不正吧?”

  这是个好问题。如果她戴歪了,他还得难受。

  陆时卿陷入了沉思,忽听她道:“要不——您给我戴吧?”

  她说着凑过来,身子几乎越过了半张石案,一下便叫他嗅见一股淡淡的花露香气,似桃似杏,直沁心脾,仿佛将他从头到脚淋淌了一遍。

  陆时卿有心退后,却鬼使神差般没有动,微眯着眼,仰头望进她含笑的双目。

  他可能不得不承认,这双水汽氤氲的眼……真的非常蛊惑人。

  所以,在能够出口拒绝她前,他的手已经接过了她递来的簪子。

第24章 醉酒

  这情状真可谓骑虎难下。陆时卿一下便醒悟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元赐娴原是心有不甘,想逗逗他的,倒也没希冀他如此好说话,眼下不免意外,低头怔怔瞧着他的手。

  但她还记得把握时机,很快回神,提醒他:“陆侍郎?”

  正神游天外的陆时卿被他唤回魂来,微一蹙眉。

  不就是一支簪子,抬手一插,便可换来由外到里身心舒坦,有什么不划算的?于是他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硬着头皮道:“坐好。”

  元赐娴乖乖坐了回去。

  他绕到她身后,犹豫一晌,在不碰着她发丝的情况下,将簪子一点点缓缓推了进去,与右边那支对称得毫厘不差。

  碧珠连缀,衬得她一头乌发黑曜一般。

  大功告成,他手一顿,迅速移开,回座。

  元赐娴不碰也晓得,陆时卿的手干出来的活,必然精致妥帖。她冲他一笑:“多谢您。”

  陆时卿满脑袋都是方才绕去她身后时映入眼帘的,一头如瀑如缎的青丝,恍惚之下嘴边词乏,只“嗯”了一声,便继续翻开那本《盐铁论》看了起来,良久后,却听对面人再次小声唤他:“陆侍郎——”

  他抬眼瞥她,眉头刚欲皱起,却见她面露难色,指了一下他手里的书道:“我是想说,您这本卷子拿反了。”

  “……”

  陆时卿低头一看,霎时脸黑如泥,问道:“县主不曾听闻反本溯源的道理吗?”

  元赐娴一懵,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是,她听过这个词啊,可这词是这么个意思吗?

  “您该不是想说,反着拿本,便能溯源?”

  “对。”陆时卿面不改色,坚决不将书卷拿正,道,“正是此意。”

  大周的百姓知道徽宁十一年出的,学识渊博的探花郎私下竟这样一本正经误人子弟吗?元赐娴心情复杂地望望天,却终归未戳穿他,陪他看了足足大半个时辰的“反本”,直到他上到高阁,去查看郑泓的课业,方才离了含凉殿。

  她出园时恰好碰上郑濯,听说他准备去教郑泓习武。

  元赐娴有些奇怪,小皇子这年纪确实该拉拉筋骨了,但据她所知,先前圣人都是叫二皇子照管此事的,如今却怎么轮到了他。

  四面都是宫人,她便未多问,与郑濯简单打个照面就过去了,回府后叫兄长留意近来朝中形势变动,又与他商议起徐善的事:“我已叫拣枝去了浔阳,但一来一回不免费时,少说也得月余,且未必就有结果,我思忖着,还得双管齐下,找机会瞧瞧他的真容。”

  “咱们既是不能与六皇子撕破脸,便也不可直接扯了徐先生的面具,这真容哪是那么容易瞧的?”

  元赐娴笑笑:“他二人不笨,怎会察觉不到,我元家至今仍未全盘托付信任?说白了,这就是层窗户纸。我们可以捅,只是法子得妙,得给彼此留足明面上的余地与情面。即便他们瞧出端倪,也只当我们是对这桩合作心有顾虑,而非怀抱敌意,这样就足够了。”

  “如此说来,你已有对策?”

  她点点头:“三日后,徐先生将来赴宴,到时咱们就在小院设席,四面不置仆役,待酒过三巡,阿兄假意起身方便,剩下的交给我。”

  ……

  三日后黄昏时分,陆时卿再度以徐善的身份来了元府,应的是元赐娴上回耍无赖迫他接受的邀。

  他被仆役领到一间露天小院,一眼瞧见一大桌子玉盘珍馐,正中一只姿态妖娆的烤全羊,再看桌对头元家兄妹异常热情的笑容,不免心生奔赴鸿门之感,一时望而却步。

  元钰只当他含蓄,笑着招呼他:“徐先生,快快请坐。”

  陆时卿赶场子赶得身心俱疲,不知兄妹俩今夜布置了什么陷阱给他跳,朝两人各一颔首,入了座席,坐在长条案对头。

  元赐娴挽起薄袖,亲手给他斟酒。

  呵呵,她对“徐善”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热情,恐怕已不记得前几日含凉殿里,他给她插簪子的恩情了吧。

  他心内冷笑,面上不动声色点头致谢,道:“徐某不善饮酒,还是以茶为代吧。”

  元赐娴当然不勉强他,又给他斟茶,完了道:“先生动筷吧,没有旁人了,家嫂这些天回娘家探亲,不在府上。”

  元钰跟着介绍案上吃食,一件件地说:“这奶汁炖鸡十分鲜嫩,先生尝尝。还有这通化软牛肠,丁子香淋脍,水晶龙凤糕……”

  陆时卿点点头执了银筷,夹了几根羊肉丝到碗中。元赐娴以为他爱吃这个,手疾眼快地将这一盘换到他跟前。

  四面未设仆役,整个小院就只三人,兄妹俩饮酒,陆时卿吃茶。起始席间多只聊菜色,等天色渐暗,元钰的话却越来越多了,从幼年踢蹴鞠被砸满头包,说到洞房夜在新房门槛绊了一脚,然后关切起元赐娴的亲事。

  他面露醉色,拍案道:“赐娴,你说你,什么时候能将陆侍郎捉来给咱家当上门女婿?”

  陆时卿脸一僵。

  元赐娴忙去捂他嘴,一面向对头歉意道:“我阿兄醉了。”

  他默默吸口气,平静道:“无妨。”

  元钰却是真醉了,不高兴地挥开她的手,道:“阿兄连欲擒故纵的宝典都教你了,你怎么还……”他说到一半,再次被捂住嘴。

  陆时卿面具后边的脸色越发难看。

  元赐娴哭笑不得。她的确交代元钰多喝些酒,如此便可顺理成章起身去方便,哪知他会喝过头。

  她赶紧朝对面人赔笑:“我阿兄酒后胡言呢,先生回头可莫告诉旁人,免得这话传到陆侍郎耳里。”

  不好意思,已经传到了。

  陆时卿觉得这戏没法演了,有那么一瞬很想拍案而起,但他最终仍以强大的克制力平复了心境,然后吐出一个“好”字。

  不料元钰还闹,这回干脆站起,一脚踩在了凳面上:“不过赐娴啊,你说要扮成小厮混进陆府……”

  元赐娴心里急,慌忙伸手再拦,一边拖他胳膊一边道:“我先将阿兄送回房,先生在此稍候。”

  她说完就拽了元钰走,留下陆时卿举头望月,内心愤然。

  哦,亏他熟读兵法,竟险些败在一招欲擒故纵上。难怪他这些日子莫名感到魂不守舍,原来并非对元赐娴暗生情愫,而是被算计了。

  呵呵,这丫头还准备扮成小厮混进他的府邸?当他陆府的家丁护卫都是吃干饭的不成,简直痴人说梦!

  他宁愿与狗为伍,也绝不可能叫自己就此栽她手上!

  陆时卿心底一刹呼啸过一万匹脱缰的野马,等马奔完,元赐娴回了,他也恢复了平静,嘴挂微微冷笑,眼藏温柔一刀。

  元赐娴一回来就向他赔罪,说了一堆歉意的话,而后道:“叫先生见笑了,我自罚三盏。”

  没听说过给人见笑就要自罚饮酒的。作为徐善的陆时卿本该非常善解人意地拦下她,但他现在不想拦。罚,该罚,能不能再罚三盏?

  元赐娴饮下三盏酒,坐回他对头,心里开始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办。照先计划,她是准备等元钰离席,四下无人,装醉耍酒疯,逼得徐善不得不躬身送她去后院,然后途中找机会掀他面具的。

  她方才已在酝酿醉态,奈何阿兄掉了链子,叫她不得不清醒了一把,眼下虽狂饮三盏,若马上醉倒,恐怕不能令人信服,还得多喝点才是。

  她想了想,计上心头,忽而重重叹了口气。

  陆时卿这时候就不得不问一句:“县主何故叹气?”

  她压压眼角,道:“阿兄是酒后胡言,有口无心,却勾起了我的伤心事。”她说完,斟酒又饮一盏。

  陆时卿心里冷笑一声,面上道:“县主有何心事,不妨说与徐某听。”

  元赐娴作伤秋悲春状,再叹一声:“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君心冷似铁,一腔妾意随水去——”说完举盏再饮。

  陆时卿牙都酸倒了,咳了一声:“既然如此,县主何不抛却此意?”

  元赐娴抬手止住他:“先生,情之一字,岂可容人轻易抛却?便他心冷似铁,对我不过虚与委蛇,我亦无怨无悔,甘之如饴。”

  陆时卿嘴角微抽。这酸词倒编得顺溜,然而虚与委蛇的不是他,明明是她才对吧。

  元赐娴一面念叨一面拼命灌酒,一副肝肠寸断的模样,等豪饮得差不多了,便水到渠成假作醉态,开始说颠来倒去的话,指着桌案咯咯地笑:“先生您瞧,这只乳猪生得好壮!”

  陆时卿瞥瞥那只烤全羊,“嗯”了一声,又见她低头把玩杯盏,瞧着头顶月轮在里头的倒影道:“咦,吴刚!先生,我瞧见伐桂的吴刚了!”

  “……”

  元赐娴仰头将酒液抿尽,再定睛往盏底细看,惊叹道:“哎,他不见了!”说着踉踉跄跄往桌底下钻,“跑哪儿去了?”见找不到,又跌跌撞撞往一旁一棵槐树走,抱着粗大的树干,含着哭腔问,“你知道吴刚去哪儿了吗?”

  陆时卿想扶额。他四顾几眼,不见一名仆役,只好走到她身侧道:“县主,您醉酒了,徐某请人送您回房。您的婢女在哪里?”

  元赐娴回头怔愣看他:“咦,陆侍郎?”

  “……”

  怎么,她醉酒的时候眼能穿墙?

  陆时卿浑身流窜的血液都差点凝固了,却见她下一瞬憨傻地笑起来,伸手拽他胳膊:“陆侍郎,您怎么上我家来了?您来得正好,您能帮我找找吴刚吗?”

  不能。她想得美。

  见她只是胡言,他松口气,温柔而不失风度地将她的手捋下来,正经道:“县主,徐某不是陆侍郎,您能告诉徐某,您住的院子在哪里吗?”

  “院子?我不住院子,我住,”她打个酒气十足的嗝,往上指指,“我住天上,我是仙女儿!”

  “……”

  她说着又来拽他胳膊,边摇边问:“陆侍郎,我长得不像仙女儿吗?”

  陆时卿沉默,在她快要将他胳膊摇断的时候无奈答:“像。”见她双颊酡红,笑如痴儿,只好继续道,“您在这里稍候,徐某去替您唤几名仆役来。”

  他说完转身就走,哪知后背却突然贴上一副娇躯,紧接着,一双玉臂攀上了他的脖颈,那个女流氓几乎挂在他了身上。

  他蓦然一僵,就听她在他耳边咕哝道:“不行,陆侍郎,您不能丢下我……”

  她言语讷讷,声细若蚊,清冽而灼烫的酒气却准确无误地喷在他的耳廓,叫他不由一颤。随后,他感到一捧火从头烧到了脚,小腹如蚁爬过,其下“帐篷”义无反顾地支了起来。

  陆时卿一时惊至无言。这样也能情动?她是不是在他吃食里下了药?

  他想甩开她,却因身前尴尬情状不敢胡来,四肢僵硬,屏息冷静半晌,道:“县主,您当真认错人了。”

  他说完这话又觉别扭。难道他眼下是陆时卿,便可由她放肆了?

  元赐娴却状若未闻,趴在她背上继续闹,一面捶他一面道:“陆侍郎,您背我回房!”

  背,背她个鬼!

  他皱皱眉,怒上心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甩了她,不料刚将那一双玉臂抓在手里,欲回身推她,却被她勾缠住了足踝。

  这一回身就是一绊,他一个重心不稳撞倒了她,眼看她的后脑勺就要磕到树干上,下意识便伸手将她往怀里拽。

  元赐娴低呼一声,顺势朝他怀中倒去,与此同时,状似不经意横肘往上一撞,撞向了他的面具。

第25章 金屋藏娇

  时机、方向、位置,一切都算计得恰恰好。

  可元赐娴饮下的酒是实实在在的,她是当真有些喝过头了,才得以借微醺之意演得如此逼真,也因此百密一疏——这一撞出手绵软,在力道上差了点。陆时卿的面具并未全然脱落,只是歪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