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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愣愣看他:“你诈我了吧?”

  他严肃摇头:“没有。”然后伸手示意,“请。”

  她将信将疑一抛,一雉四玄,连个普通的“采”都不是。

  陆时卿提笔做记录:“第一轮我记两道。”

  两人就着烛火一轮轮掷五木,元赐娴越抛越难以置信,待一炷香过去,一瞅手边的纸,只见陆时卿已记下十一道,而她只有三道。

  她不信这个邪,拼命察看他的手脚,逼他放慢抛掷的速度,甚至提出了两人交换位子,但不论她如何上蹿下跳,结果都是一样。

  半个时辰后,陆时卿记三十二道,她记十道。

  元赐娴脸都绿了:“陆时卿,你是不是每天厮混赌坊的啊?”

  陆时卿淡淡饮水,淡淡开口:“你看我像是有那时辰的人吗?”

  她被他这不咸不淡的态度气得肺疼:“那是我提出要玩五木的,你就不能让让我?”

  他有点无奈:“这种博戏,我很难输的,让你太费劲了。”

  “……”

  他这么能,怎么不去赌坊发家致富啊!

  元赐娴咬咬牙,不服道:“再来!”

  “不早了,该睡了。”

  “你一连休七日假,可以睡晚一点的!再来再来!”

  陆时卿见状,一本正经地教诲她:“如此心态实不可取,多少和你一样的赌徒都因此走上了不归路,输干净了家底又不服气,便四处借贷,最后欠了一身的债,被债主找上门打断了腿,不得善终。”

  “……”

  他这是在暗示她来日也会不得善终吗?

  元赐娴揪着脸,一副要哭的样子:“我要是被债主追上了门,难道你不替我还钱吗?”

  陆时卿只是想拿赌徒为例,借他们的下场劝说元赐娴,令她及早收手,放弃与他较劲,哪里知道她这脑袋里的想法跟奔马似的跳跃,当即愣了愣,然后认真道:“我俸禄不高,看还不还得起吧。”

  元赐娴气得想捶他。

  陆时卿看了眼她惨烈的败局道:“好了,胜负已分,你回去睡觉,明天还有正事。”

  元赐娴这下不闹了,眨了眨眼,似乎明白过来什么,问:“该不是你那封信能见效了?”

  他点点头:“圣人明天一早就可能召你入宫。”

  她至今不知陆时卿在耍什么诡计,这些天问了他好几次,却见他一直卖关子,眼下再度追问道:“既然如此,你就告诉我吧,那封信里头到底是什么?我晓得了,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他摇摇头:“不需要心理准备,没有心理准备就是最好的准备,知道多了反倒露马脚。”

  元赐娴撇撇嘴:“你是在质疑我的演技吗?”

  陆时卿当然质疑,可见她不肯去睡,便只好说点好听的:“不是,伴君如伴虎,能少点风险,哪怕一分都是好的。”

  好吧,这话还算中听。元赐娴舒心了,就听话回房了,只是起身走了几步却又再次回头,瘪着嘴道:“外边那么黑,你不送送我吗?”

  送,送,小祖宗。

  

  陆时卿吩咐仆役提来一个灯笼,亲手揣着送她回院,待她屋里的烛火点着了才离去。翌日一早,徽宁帝果真差人来了陆府,知会元赐娴入宫。

  面对素来多疑的圣人,能不瞒的事则最好不瞒,以免到时老皇帝晓得了,反而往歪处想,故而元赐娴客居陆府的事,是陆时卿早先就告诉了他的。

  圣旨到时,元赐娴刚吃完早食,匆匆奔出,上了马车便往大明宫去,休沐在家的陆时卿则送她到府门口,迈脚往回一刹突然觉得这一幕哪里不对。

  仿佛是闲居在府的妻子送夫君上朝。

  他皱眉“啧”了一声,回家看闲书,享受冬至假去了。

  元赐娴略有几分忐忑地到了紫宸殿。徽宁帝一见她就笑:“赐娴,冬至休朝还把你召进宫,你不会怪朕吧?”

  冬至休朝的人是陆时卿,老皇帝的意思是,他破坏了俩人难得闲适的独处光景。

  元赐娴笑道:“陛下这是哪的话,我和陆侍郎来日方长,没关系的!倒是您着急找我,可是有要紧事?”

  “算是有些要紧。”他叹口气,“赐娴啊,当日在商州刺杀你的真凶,朕给你找着了。前头是朕误会了韶和。这事其实是姜家办的。”

  元赐娴倒真是一愣。早在此前与徐善议事时,她便已知晓刺杀她的人是平王和南诏,奈何他们手脚太干净,凭她之力无法揪出证据,而现在陆时卿一封信,竟一石激起千层浪,将姜家也给扯了进来?

  她这恰到好处的一愣,正是陆时卿口中所谓的“没有心理准备就是最好的准备”。徽宁帝看在眼里,解释道:“赐娴啊,你与你阿嫂,关系不大融洽吧。早知如此,朕当年就该阻拦这桩婚事的。”说罢,很是痛心地长叹一声。

  元赐娴便故作懵懂道:“陛下的意思是,阿嫂因与我长久以来的私怨,竟派人暗杀我?可她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可能……”

  徽宁帝真当她单纯,叹息道:“凭你阿嫂确实做不到,但姜家还有你阿嫂的二叔。”

  元赐娴显得更惊讶一些:“陛下,这事太突然了,我得好好理理。”说完就开始抓脑袋,假作一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样子,半晌道,“陛下,您不骗我?”

  “朕骗你做什么。”徽宁帝拿了证据给她看,“这是朕的线人昨日截获的一封密信。”

  元赐娴接过来瞧了瞧。这并非陆时卿早先交给元钰的那封信,而是确确实实出自姜家的。信的去向是商州,内容则是交代一名当地的官员近日里注意元家动作,另教给他一些应对之法,以备不时之需。

  元赐娴看完信便大致明白了。当初那批杀手之所以能够在商州全面封锁的情况下仍成功出逃,必然是因当地出了奸细,而信中这名官员,想来就是他们的接应人。

  姜岷出于某种由头,发现这名官员近来有暴露的可能,故而派人写下这封密信前去提醒他。却不料它会被徽宁帝截胡。

  元赐娴神色恹恹地把信交还给徽宁帝,叹了口气,装出一副有点受挫的模样。

  徽宁帝见她不高兴,自然更得替她作主,便问:“赐娴,你想朕如何处置此事?”

  她想了想道:“姜寺卿虽因私怨针对我,却是老老实实效忠陛下的,赐娴此番一定叫陛下为难了。”

  这话说得可太懂道理了,老皇帝欣慰道:“替你作主是应该的,你想朕怎么做,朕就怎么做。”

  元赐娴心中冷笑一声。徽宁帝恐怕还不至于为她折掉一名三品官员,这话也就是哄哄她的了。

  这个节骨眼,她最该做的是以退为进。

  她摇头道:“陛下,这事说到底是阿嫂与我的恩怨,姜寺卿也只是替自家人做事罢了。我不怪姜寺卿。您若当真想替我作主,便请处置我阿嫂吧。”

  这善解人意的话说得中听。

  徽宁帝问道:“你想如何?”

  “阿嫂既然如此对我,那咱们元家便是有她没我,有我没她。我阿兄心软,兴许下不了手。我希望您能帮我将阿嫂扫地出门。这样我就解气了。”

  徽宁帝似乎觉得她这气鼓鼓的样子怪可爱的,朗声笑道:“这有何难?朕答应你了。”

  

  元赐娴与徽宁帝闲谈了一晌便离了大明宫。姜家的事还不算完,她今日看似大度的退让,实则是替来日做的铺垫,赶姜璧柔出门仅仅是第一步。

  她心满意足回了陆府,第一件事就是奔到陆时卿院子里去谢恩。

  陆时卿似乎也早就料到她会来谢他,亲手移开书房的门,准备接受她的赞美,故作淡然地道:“高兴了,满意了?”

  不料元赐娴的赞美着实出乎他的意外,竟然直接一个猛扑搂住了他的脖颈,抱着他道:“陆时卿,你太厉害了!”

  陆时卿受宠若惊,一下子没说上话来,就听她在他耳边小声道:“我给你个奖励好不好?我听说,你之所以怕狗,是因为七年前曾经被狗亲过……”

  他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见她松开了他的脖颈,然后踮起脚,将嘴凑上来,伸出舌头舔了一口他的唇瓣,然后笑盈盈地问:“是不是这样?”

第54章 054

  温热而湿软的舌尖扫过下唇,暌违七年的触感几乎一下便激起了陆时卿的颤栗。

  没错,是这样,就是这个熟悉的味道。

  然而颤栗过后,他低头瞧见她盈满笑意的眼,光洁似珠玉的鼻尖,说话时朱唇间隐隐露出的两颗莹白小齿,骨子里的激荡便不住地上涌了,一波一波的热潮在胸间推挤翻覆,将他从那股颤栗当中生生拉扯出来。

  然后,他就只剩了血气和天性。

  陆时卿抿了抿潮湿的唇,抿出一丝甜气来,眸色黯沉沉的,竭力克制着自己,平静答:“不是这样。”

  “啊?”元赐娴回想了下,心说是这样没错啊,疑道,“那是……”话没说完,就被他一把扣住了腰,整个人被迫往前一个急撞,堪堪停在门槛边缘。

  接着,陆时卿便疾风骤雨般吻了下来,趁她说话张嘴的工夫,径自越过山门,长驱直入到她口中,揪住了她放肆得不知轻重的舌。

  元赐娴脑子里“嗡”地一声。这奖励给过头了!

  她下意识要后撤,却被他的手禁锢了腰,想去掐他,又不敌他早有预料,一手圈锁住她的腕骨。

  他与她鼻翼相抵,呼吸相触。

  他在她嘴里贪婪舔舐,上天入地,无所不至。

  元赐娴最先气恼他占她便宜,可待瞪着眼,瞧见他紧闭的双目,微颤的眼睫,大冬天涔涔汗湿的额头,竟又生出一种古怪的悸动来。感受到他的紧张,他的珍视,她心中不知何故涌起一股莫大的满足。

  但她很快就看不到了。兴许是察觉到她没再抵抗,陆时卿松了她的手腕,转而拿手掌覆住了她的眼睛。

  他最初的急躁渐渐止息,自她的天地里缓缓离去,辗转流连于她的唇瓣,宽慰似的吮磨她的唇角,最后放开了她,在与她的对视里沉默半晌,声色低哑地道:“应该是这样的。”

  元赐娴一愣之下反应过来,他是想说,他在给她还原被狗亲的真相吧。

  她面颊酡红,不知是被他吻的还是气的,喘息一阵后,恶狠狠道:“什么这样那样的?睁眼说瞎话呢你。你家的狗这么有本事啊,唬谁!”说完又低喘了几下,无意识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陆时卿瞧见她这动作,喉结一滚,撇过头咳了一声:“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吧。”说罢似乎不知该往哪走,左右脚打了次架,最终迈着并不是特别沉稳的,略带浮气的步伐转身往屋里去了。

  元赐娴跟了上去,不料跨过门槛时竟很没出息地腿一软,脚底如踩棉花,差点跟姜璧柔一样一头栽下去,得亏借门框搭了把手。

  见陆时卿闻声回头,她立刻站得笔挺端正,眼色疑问道:“有事?”

  陆时卿“哦”了一声,指了下门:“别关门,屋里闷,通通风。”

  大冷天的,通他个西北风!

  她暗骂他一句“麻烦”,给他留了半扇门,然后稳了稳脚下步子,走到他书案前坐下来,打破了过于暧昧的气氛,道:“姜家的事没那么简单吧。或许……姜寺卿其实是平王的人?”

  如若姜岷不曾参与刺杀事件,不论陆时卿怎样诱使,都不可能叫他写出那封信。而刺杀事件背后的主谋是平王,那么,姜岷便是在替他做事。

  也就是说,上辈子的事很可能是这样的——姜家起先支持平王,但为了避免平王落败的风险,便悄悄做起了墙头草,一边也讨好徽宁帝。后来,或许是平王厌弃了如此两面三刀之人,也或许是他渐渐日暮西山,姜家便赶着向有了成势的郑濯示好。

  至于徽宁帝那边,做惯了墙头草的姜家必然要留一手,比较符合他们作风的做法是:送姜璧灿上郑濯的床,叫她坐实皇子妃的位子,讨好他;一面又与老皇帝表忠心,称姜家定会替他好好监视六皇子府。

  如此,姜璧柔最终能够得圣意开恩,逃过一死的事也就说得通了。

  陆时卿点点头,示意她所言不错。

  元赐娴发现,自打南下归来,他便不太在政事问题上避讳她了。有如此一位“包打听”在,实在是不打听,白不打听,她继续问:“姜家替平王做事多久了?”

  他觑她一眼:“既然人家是暗桩,又怎可能露于表面?我也不过是近来才确信的罢了。”

  否则他早就替元家擦干净姜璧柔这颗老鼠屎了。

  元赐娴心道也对,要是姜家和平王一点能耐也没,上辈子也不会蹦跶这么久了。她问这话,只是想确认姜璧柔是否在嫁来元家之初便是别有用心。

  倘使姜家已替平王谋事多年,当初就必然是想借联姻之举,劝说元家一道站队。但元家早先确实不掺和这些,因此姜璧柔这道枕边风便未能吹响。而后来,元钰与郑濯来往密切,被她试探出端倪,利益冲突之下,她便将此事告诉了姜岷。

  正因姜家从中作梗,平王才会疑心徐善没有死,甚至效力于郑濯,且也因顾虑到元家和郑濯的关系,串通南诏使了商州那出计谋。

  若非元钰一直顾念姜璧柔体弱,不给她过问太多,恐怕元家和郑濯真有可能已被姜家与平王拖下了水。

  但这是阿兄自己的善果,元赐娴绝不可能姑息姜家。

  她继续问:“你是如何诱使姜寺卿寄出那封密信的?”

  “没什么稀奇的。”陆时卿解释,“不过是在给你阿兄的信里提及了商州那名官员,叫姜氏误以为你阿兄已捉住了他的把柄,随时可能令他招供。姜寺卿得知以后,自然就沉不住气了。那名官员牵涉较大,不是杀人灭口能够割断线索,永绝后患的,所以才有了这封密信。”

  元赐娴沉吟一会儿道:“但姜寺卿此前必然也是与商州密信往来的,却从未被察觉识破,你应该是在圣人身边安插了线人,才能够截获信件,送到他手上吧?”

  陆时卿觑她:“你都猜到了还问什么。”

  元赐娴笑得有些狡黠,凑过去道:“陆时卿,你把这些都告诉了我,是很危险的。我跟圣人的关系其实挺好的呢。”

  他抬起一丝眼皮:“我以为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元赐娴咕哝道:“刚才都报过了……”

  陆时卿一噎。

  哦,他劳心劳力给她整垮一方势力,她让亲一下就算数了?

  他算计人家不费脑子的啊。

  他强调道:“你对姜家就这点要求?”言下之意,后边还有他能做的事。

  元赐娴摇头:“当然不是了。”然后腆着脸道,“现在看来,圣人不可能为了我处置姜寺卿,顶多拿我阿嫂给我出气,我刚才已经在他面前做够了姿态,就等你的后手了。怎么样,是不是跟你特别默契?”

  呵呵,这脸变得可真快。

  “没什么默契的。”陆时卿冷冷道,“只是你刚好有脑子这个东西而已。”

  “……”

  元赐娴好气,但有求于人的时候,她要忍。她很好脾气地扯扯嘴角:“别卖关子了,快说,是不是岭南的事有着落了?”

  陆时卿嘴上不说,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元赐娴的确跟他挺默契的,不论是作为徐善的他,还是作为自己的他。

  他点点头,解释道:“记得早前长安郊野发现的箭镞吧。你当初说的不错,这桩事虽是二皇子犯下的,里头却也有陷害的成分。我近来查得,早在去年,姜寺卿就在岭南开采了一座矿山,暗地里献给平王,而平王则辗转托人把它转手给了二皇子,以此刺激他的野心,并设下了当初回鹘商人的局,借我之手揭露。”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陆时卿早在当初就已猜到,却在查证时一直卡在岭南这一环。经元赐娴透露提醒,方才真正了解始末。

  元赐娴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准备将这件事捅给圣人瞧,借此彻底打垮姜家。”

  陆时卿略一颔首:“但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你先拿姜氏解气过瘾吧。”

  元赐娴撇撇嘴,还真当她是小孩了啊,她针对姜璧柔是为保全元家,跟解气过瘾不搭边,不过她还是多试探了一句:“所谓最好的时机,难道是年末平王进京?”

  “对。”

  她突然笑得非常阴险:“这个时候真是百里挑一的好,姜寺卿收到这么贵重的年节礼,一定会很开心吧。”

  陆时卿想说她奸诈,忽见曹暗来了,回禀道:“郎君,圣人捎来消息,说他已派人去元家扫姜氏出门,县主若想跟去看看,抓紧时机。”

  “……”元赐娴有点语塞。一个个的,都当她是急须泄愤的小娃娃。

  陆时卿看她一眼:“不想去就不去。”

  她摇摇头:“还是去吧。”她不想见姜璧柔,但不太放心阿兄。

  陆时卿道个“好”字,似乎预备跟她一道,起身吩咐曹暗:“备马车。”

  

  徽宁帝的宦侍到元府时,里头早便闹过一场了。姜璧柔得知信件被截,便想通了里头的究竟,大概也是破罐破摔,出言质问元钰怎能这样算计她。

  元钰也就只有苦笑不语了。

  姜璧柔出事当日,他心急忙慌赶去,听完元赐娴一席话却真如一捧冷水从头淋到了脚。实则根本不必大夫出面对峙,他就已经相信了妹妹。

  妹妹突然离家出走,留下个含糊其辞的理由,这是其一。姜璧柔不顾他的劝阻,坚持要去陆府接元赐娴回家,这是其二。如此情形之下,她又刚好意外滑胎,这是其三。

  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

  可尽管晓得了姜璧柔的险恶用心,他仍旧不曾指责她一句。当日在陆府西院,她瞧出他已相信了妹妹,自知不能打死不认,就哭哭啼啼恳求他原谅。

  记起她不能生养的缘由,记起元家对她的亏欠,他接受了她,却不免心有疑虑,临走前还是多问了元赐娴一句。他觉得,如果姜璧柔单单只是故意滑胎,妹妹可能不至于如此生气。

  所以他问她,在她的梦里,姜璧柔是个怎样的结局。

  元赐娴只说了一句话。她说:我们都死了,可阿嫂还活着。

  元钰就什么都明白了。之后,元赐娴提议拿信件算计姜璧柔,他也答应下来。

  实则这是他给姜璧柔的最后一次机会。如若她不跟姜家通风报信,他甚至仍打算既往不咎。但她那样做了。

  那么所有的债,到这一天,就都还清了。

  元钰瞧着跟前面容憔悴的姜璧柔,苦笑了声:“璧柔,你很绝望吗?但你不知道,我可能比你更绝望。”

  姜璧柔忽然就滞住了,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她看见他的神情淡漠了下来,道:“去接旨吧。”

  宦侍带来了一盏酒,跟跪在地上的姜璧柔道:“罪妇姜氏,圣人念在冬至大赦,免你一死,你喝了这酒,便好好过你的日子吧。”又看元钰,“姜氏身患恶疾,恐染及旁人,不宜再留在京中,请元将军尽快处置,将她送离长安。”

  他说完,招手示意身后宫婢赐酒。

  姜璧柔自然猜到了,喝了这酒恐怕就是生不如死。她似乎这时候才晓得害怕,拼命后退,然后记起了同样跪在一旁接旨的元钰,拉扯着他的袖子,求他放过她。

  元钰却没再看她,只是朝宦侍大拜下去,道:“臣谨遵圣命——”

  姜璧柔一下瘫软在了地上。

  

  元赐娴和陆时卿到元府时,瞧见的就是双目空洞的她。宦侍和宫婢已经走了,她饮下酒后浑身抽搐,趴在地上站不起来,面上一道一道都是狰狞凸起的红痕,像是染了什么恶病。

  元钰在一旁沉默许久,终归还是弯身去扶了她,却被她一把挣脱开了去。

  姜璧柔的眼睛直直望着站在府门前的元赐娴和陆时卿,一点点朝他们爬了过去。

  元赐娴一眼瞧明白前因后果,当先敛了色缓缓上前,停在她咫尺外。

  姜璧柔嘴唇发颤,仰起头,一字一顿道:“元赐娴,你毁我一辈子,我不会放过你……”

  元赐娴低头瞧着她,扯了下嘴角:“别把我说得那么神气,我可没本事毁人一辈子,我问过俞大夫了,你的咳喘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原本到了年纪就得犯病,跟我无关。”

  姜璧柔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然后疯癫似的笑起来,笑够了,咬牙切齿道:“这些都不重要了……你会有报应的!我今日所承受的痛苦,来日必将十倍、百倍地还报到你身上……你别不信……”

  陆时卿和元钰齐齐蹙了下眉头,上前一步,却被元赐娴竖掌止住。

  俩人看见她云淡风轻地一笑,垂眼瞧着姜璧柔说:“一个自食其果的人,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报应?姜璧柔,你别自以为了解我,你怎么知道,我还跟小时候一样不信这些?你说得很对,这世上应该有因果循环。但很不幸,你把话说反了。”她的唇角微微弯起,语气和缓,“正因我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承受过比你重十倍、百倍的痛苦,所以今天,你爬在我脚下,而我——站在你面前。”

  她说完,看向元钰平静道:“阿兄,送客。”

第55章 055

  元钰捎上和离书与银钱,亲送姜璧柔出城,照圣旨所言给她找了个地方安顿,算是仁至义尽地通知了姜家人。

  元府内,陆时卿见元赐娴说完方才那番话便一直闷闷不乐杵在一旁,便上前问:“元赐娴,我头一次来你元府,你连个坐都不请?”

  他这话倒也不算瞎扯。毕竟作为徐善时,他只能走偏门,如今才算头一次光明正大地跨过了正门的门槛。

  元赐娴闻言有些歉意。她都忘了他还在场了。

  她讪讪一笑:“你想坐哪里,中堂,花厅,还是我闺房啊?”

  陆时卿一噎,知道她是心情不好才故意说笑,叹口气道:“我好歹也是朝中四品官员,中堂是起码的吧。”虽然内心深处,他比较想游历一下她的闺房。

  元赐娴就领了他去往中堂,一路问:“咱们家是不是比你陆府好看多了?”

  元府矗了许多奇形怪状,花里胡哨的假山石造,周边还掘有弯弯绕绕,蜿蜒曲折的溪渠,是个非常不适宜陆时卿居住的地方。

  他作为徐善来时不曾见前院景象,方才又一个劲暗暗揣摩元赐娴的情绪,倒真没注意,闻言四顾几眼,顿时浑身不舒坦起来,难受得连脚下步子都快了几分,似乎是想尽快去到中堂。

  元赐娴却喊住他道:“你走慢点。阿嫂的事解决了,我就不跟你回陆府了,接下来没法天天见你,你现在可得叫我多瞧几眼。”

  她说完叹口气,好不容易赶上陆时卿的冬至假,她原还想拉他去终南山看雪的,但阿兄眼下着实太需要她陪了,这儿女私情必须靠靠边。

  她知道阿兄对姜璧柔是歉疚更多,可到底夫妻一场,又是青梅竹马,哪可能丝毫感情都没有。

  陆时卿对她这决定是有心理准备的,所以才跟来了眼下这趟,就怕她解决了麻烦便不辞而别。他停住脚步,回头却嘴硬起来:“有什么好瞧的?”

  元赐娴眼睛一弯:“你身上什么都好瞧。”

  这话说的,好像她什么都瞧过了一样。

  陆时卿到底放慢了脚步,听她把事情一件件交代好:“我的行李就不必送回来了,说不定我什么时候还得去你府上呢。不过再几日就是腊月,阿爹也快来长安了,最近我得安分点,不能随便来寻你,不然会被他凶的。对了,你可记得替我跟老夫人道个谢,就说多谢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只是我家中出了点事,等年节再去拜访她老人家。”

  陆时卿皱皱眉头:“知道了。”

  这丫头可够会造声势的,不就是搬个家,竟生生惹出了生离死别的压抑气氛。这下,连他都觉得永兴坊和胜业坊似乎当真天隔地远了。

  他默了默,记起元钰,突然问:“你刚才跟姜氏扯谎了吧。”

  元赐娴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哦,你是说她咳喘的事啊。”

  倘使随便一个医士就能诊出姜璧柔的病症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那么先前元家也就不会愧疚这么久了。

  俞大夫并未讲过那些话,是她为了叫阿兄彻底摆脱过往,不再替她背负歉疚,才说了谎的。所以刚刚姜璧柔听见后才愈发情绪失控。

  她笑了笑道:“扯个谎也无伤大雅,你可别告诉他。”

  陆时卿嗤笑:“我跟他也没那么要好。”他说完又问,“后面那句呢?”

  她什么时候受过十倍百倍那样的苦。

  元赐娴说的自然是梦境里那个她已无记忆的上辈子,她闻言笑笑:“我哪受过什么苦啊,就是壮壮声势而已。怎么,你心疼我?”她撇过头来瞅他。

  陆时卿状似无波无澜地道:“没有。”

  她停下来,手指着他拧成“川”的眉头:“还说没有,那你皱什么眉头?”

  陆时卿也跟着停下来,道:“思考姜家是不是还有后手。”

  元赐娴一愣:“哦,你是在担心姜璧柔的诅咒啊。”她似乎觉得很好笑,“诅咒是世上最无能的人,使出的最无能的招数,那种鬼话你也信?”

  陆时卿牵了下嘴角,没说话,继续往前走了。

  他当然不在乎诅咒。

  但这诅咒在她,所以他得试着推敲相信,哪怕万中有一。

  

  陆时卿告辞后,接下来一阵子,元赐娴都老老实实待在府上,每天围着元钰转,一日不把他逗笑八十次便不罢休。

  小寒过后,长安连着下了好几场雪,兄妹俩在元府门口塑雪马,一天换个花样,一直到了大寒,天实在太冷,已然到了滴水成冰,呵气为霜的光景,俩人才玩不动了,成日窝在暖和的家里头。

  腊月末旬的一天,朝中传来消息,说姜寺卿锒铛入狱了。

  元赐娴将这事在心里过了几道弯。

  岁末临近年节,平王照制进京,前些天刚到长安。想来陆时卿便是这时候把岭南矿山的事给捅了出去,一来扳倒姜寺卿,二来打平王一个措手不及。

  这就是他所说的,一石二鸟的最好时机。

  眼下平王那处暂无动静,但很显然,姜岷是没戏可唱了。朝臣们心中各有支持的储君人选,这原本并没有什么,但姜岷错就错在涉及了上位者最忌讳的军器。徽宁帝当然要勃然大怒。

  元赐娴估摸着,哪怕不致死罪,姜岷也免不了个贬官流放的下场。姜家自然也得跟着举家迁出长安,从此远离政治中心。

  瞧着姜家与上辈子迥然不同的命运,她是再也不敢怀疑陆时卿会因为沉迷她的美色而一事无成了。

  有了她这个很会做梦的宝,他根本就是如虎添翼嘛!今天给他梦了个“岭南”,明天就给他梦个山南水南天南地南的,保管指哪打哪。

  元赐娴已有近一月不曾见陆时卿,得到消息的傍晚,她兴奋得想跟他当面道谢,便询问阿兄,阿爹阿娘何时能到。

  滇南王夫妇早在二十来日前便启程进京,到长安也就这两天的事了。元钰算了算,跟她说最快明日。

  元易直虽宠爱女儿,在男女之事上却对她十分严苛。元赐娴和陆时卿的事早已传遍大江南北,她虽做好了遭阿爹教训的准备,却不想头天就被抓包,听了阿兄的话才放心去往陆府。

  元赐娴出门时天色将晚,等马车在薄雪里轱辘辘滚了一遭,滚到永兴坊,便已是大黑的光景了。她问了陆府门前的仆役,才知陆时卿尚未归家。

  仆役叫她到里边等,她却不好意思地拒绝了。这个时辰登门拜访,摆明了是蹭吃蹭喝的嘛,她见陆时卿一面就够,不想叨扰宣氏。

  路面积了一层白皑皑的薄雪,被陆府门前悬挂的灯笼一衬,四下便是一片亮堂。元赐娴裹着裘氅站等一晌,觉得有点冷,刚想挪步避风,就见道口驶来一辆马车,远远瞧着,赶车人正是赵述。

  她下了青石板阶,探身去瞧,看到马车倏尔行快起来,继而停在她跟前。

  陆时卿掀帘下来,蹙眉道:“大冷天的,你来我陆府做门神?”

  都多久没见了,竟然一碰面就这么凶。

  元赐娴嘟囔了声“对”,完了似乎不甘心被他冷语相待,突然笑起来,摊了一双手道:“门神有点冷,你给焐焐。”

  陆时卿一噎,垂眼瞧了瞧她雪白的掌心,正暗暗犹豫,却先被她强抓了去当火炉。她拼命揉搓着他的手,似乎想借此把自己焐暖和。

  他一时失笑,反握了她的手,把她往身前拉近一些,然后低头往她手心一口口呵气。

  温暖而潮湿的触感叫元赐娴微微一滞,连带浑身一阵震颤酥麻。

  她暗暗稳住心神,瞧着他认真的神情,笑意从眼角一点点蔓到眼尾,直到扯出一道形似桃瓣的弯弧。

  恰在此刻,黑黢黢的道口飞快驶来了一辆马车,临到陆府一个急停。

  双手交握的俩人都是一愣,下一瞬就见一名魁梧健硕的中年男子一脚跨出,怒气冲冲朝这向走来。

  元赐娴一骇,一把将手从陆时卿掌心抽出,说话都结巴了:“阿……阿爹,您怎么来了……”

  陆时卿心里叹口气,面上不卑不亢道:“滇南王殿下。”

  元易直满面肃杀之气,脸比雪冷,嗤了一声,瞥他一眼,先问元赐娴:“你心里还有我这个阿爹?”

  元赐娴揪了张脸,抱住他的胳膊娇声道:“当然有了!很大一个,特别大。”

  他正了正腰间佩刀,未理会她,跟陆时卿说:“陆侍郎,借一步说话。”

  元赐娴抽巴抽巴给陆时卿悄悄抛眼色,示意他千万别应,赶紧逃遁。

  却不料他似乎并未瞧懂,朝府门伸手一引,笑道:“您请。”

  哗,这简直是引狼入室嘛。他不要胳膊不要腿了啊。

  见元易直抬步就走,元赐娴拼命拽他:“阿爹,这大老远的,您一路跋涉辛苦,我和阿兄都替您与阿娘备好接风宴了,咱们赶紧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