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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时卿的脸黑了。

  元赐娴是他的魔咒,一生的魔咒。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元赐娴愣愣回头,忍了忍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与此同时脑袋里飞快闪过他当初狼狈坠湖,与芙蓉花共景的场面。

  陆时卿恨恨剜她一眼,再一低头,就见小黑不知何时拱到了他脚边,正仰头渴盼地盯着他手里的活雁。

  狗跟雁,不至于产生情愫吧……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把雁抱得更紧一些,然后听见一个声音朗朗道:“不畏狗势,不惧脏臭,很好,陆侍郎,勉强算您过了我这关,往里请吧。”

  陆时卿抬头看了眼远处笑得非常欠收拾的元钰,忍气道:“多谢元将军。”

  元钰摆摆手:“不客气,看在你这么想喊我大舅子的份上,我当然该对你多加关照。”说话间,着重强调了一下“大”字。

  陆时卿真烦这个恼人的辈分,奈何今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朝他略一颔首,步履僵硬地绕过了小黑,将活雁交回到仆役手中。

  元赐娴正要上前帮他把头顶的鸟毛取了,却被元钰喊住:“赐娴,你可还姓元呢,给我过来。”

  她只好朝陆时卿讪讪一笑,然后随阿兄走了。

  媒人已在中堂与元易直和冯氏天花乱坠地说亲,说陆时卿是如何的一表非凡,是怎样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元赐娴照规矩不宜露脸,却又实在好奇结果,便想去听个墙角。可惜精明如爹,她那种偷摸功夫放在别处勉强好使,搁眼下就是一到后窗就被仆役架着胳膊送回房的命,便是一直等中堂人都散了,才得以询问究竟。

  拾翠第一时间来与她回报:“小娘子,成了成了,您与陆侍郎的婚事成了!”

  这场面简直跟中了状元似的。

  元赐娴问道:“阿爹阿娘怎么说的?”

  “说是答应陆侍郎先定下亲事,遣人去算算您与他的生辰八字,卜卜吉凶,但此行匆忙,暂且不论具体婚期,延后再议。”

  这卜凶吉实则是六礼中的第二环问名,原本该由陆时卿再度登门时再算,但元易直此番已在长安逗留月余,滇南又是战后初定的情形,他恐怕没那么多时辰再耽搁了,便干脆遂了陆时卿的意,两礼一道来。

  元赐娴“哦”了一声,心道肯定是吉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陆时卿呢?”

  

  陆时卿已身在元府门外。元易直跟他到了马车内,见他递来了当初那块月牙形的帝黄玉。

  刚才人多眼杂,陆时卿没机会交给他,临走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便来了。

  “虽未派上用场,还是感谢您愿意如此待陆某。”陆时卿递完玉道。

  元易直没什么表情地说:“都是为了赐娴罢了。你若真心感激,就对她,包括她的兄长和母亲守口如瓶。他们都不知道这块玉的事。”

  陆时卿垂眼一笑:“陆某明白。”

  元易直点点头下了马车。陆时卿也就识相些,不再回头跟元赐娴打招呼了,叫车夫往永兴坊去,一到陆府便吩咐曹暗拿了俩人的生辰八字,先一步去卜卦问明凶吉。

  这卜卦之事原本该交给宣氏来办,曹暗倒是不懂他何故如此心急,领命去后一直到黄昏时分方才归来,一脸凝重地将一张字条交给他。

  陆时卿一看他表情就大概知道结果了,展开字条一瞧,果见上头是个“凶”字。

  曹暗解释道:“郎君,小人也算耍了赖皮,一连给您卜了四卦,却不料卦卦皆凶,照这生辰八字瞧,澜沧县主真是克您不假。”

  陆时卿淡淡一笑,将字条搁到手边油灯,凑着火燃尽,扯过一张纸,提笔蘸墨,一笔一划:横,竖,横,竖,横,竖,横。

  片刻后,他将重新拟好的字条交给曹暗:“我和她命里没有撇点,只有横竖,拿去给元家。”

第62章 062

  他交代完,又问:“玉戒的事有结果了吗?”

  曹暗忙道:“查到了,郎君。那玉戒是由南诏上贡的一块璞玉打成,并非县主所有,而是她向韶和公主讨要来的。”

  陆时卿闻言略微一愣。

  当初在南诏军营看到那枚玉戒时,他自然猜到这是元赐娴为了他的安危着想,送给细居的,否则当夜两军交战不会如此轻易结束,他的和谈之词也不至于如此顺利出口。

  但他并不晓得一枚玉戒何以令南诏选择停战,再联想到元赐娴曾说过的,她和细居在黄昏时分的春野溪畔,那种一看就很有故事的初遇,事后便不由在脑中勾勒出了十七、八种风月版本。最终得出结论:这玉戒或许是细居交给她的信物,见戒如见人,换他无条件答应她一个请求。

  幸好事实证明,是他想象力太丰富了。

  他略一思索,理清了贡品背后的渊源,弯唇笑起来,道:“知道了,下去办吧,把一样的卦辞再拟一份,拿给老夫人也看看。”

  

  翌日,元易直收到陆府送来的卦辞时,跟冯氏眼对眼叹了口气。

  这生辰八字合与不合,自然不是一家人说了算的。昨日双方互换庚帖后,元家也已遣人算过,结果与陆时卿起先拿到的凶卦一样:男方不冲女方,但女方却是实打实地克牢了男方。

  得到凶卦的时候,夫妻俩都觉得这婚事恐怕不能成了。毕竟哪怕陆时卿再有心,陆家总还有旁的长辈在,素来笃信佛道的宣氏怎能容许这样的儿媳进门?却不料陆府送来的,明明白白是个和和美美的吉卦。

  这卜卦之事虽因天时诸由偶有细微偏差,但生辰八字是不变的死物,哪至于如此黑白颠倒?唯一的解释就是,陆时卿擅自改卦,蒙骗了宣氏。

  这下,夫妻俩便陷入了踌躇。陆时卿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便是表明了他不在乎命理与定数,但他们作为知情人,又怎能如此心安理得地将女儿嫁过去?

  元易直问:“这事还没告诉赐娴吧?”

  冯氏摇摇头。那孩子昨天高兴坏了,她哪舍得打击她。

  “的确是不说为好。”元易直点点头道,“既然子澍这孩子铁了心,咱们眼下戳穿便实在是棒打鸳鸯,左右他二人尚未成婚,就照我原先的打算,暂缓婚期,先且看看再说。”

  元易直昨日之所以要求将婚期延后再议,自然不是出于所谓“匆忙”的缘由。而是如今的大周朝形势实在太复杂了,陆时卿作为圣人最宠信的臣子,却实则不动声色地操控着朝局,暗地里悄悄扶持着郑濯,这般刀尖舔血的日子一天不结束,元易直总归不能够彻底放心将女儿交给他。只是又实在为他诚心与付出所动,便先答应了定亲。

  冯氏问道:“你昨日并不知这卦是吉是凶,便已提出暂缓婚期,可是另有顾虑?陆家那孩子有何不妥?”

  元易直稍稍一默。

  他向来不愿与冯氏及子女谈论朝堂阴私,一怕他们知道越多便越危险,二怕他们跟着瞎操心,多虑伤身,故而一直表现得像个碧血丹心的耿直老顽固,甚至看起来有些愚忠。但其实,圣人玩弄的权术也好,朝中林立的党派也好,他都清楚。他忠诚于大周,却并非全然不懂变通。

  元易直一默之下仍旧选择了隐瞒,扯谎道:“不是不妥,只是的确太过匆忙。咱们常年不在京城,也不了解那孩子的底细,多看看是为了赐娴好。”

  他说完,在心里叹出口气。

  实则是不必再看了。陆时卿待元赐娴如何,他已瞧得相当明白。既然如此,他也绝不会亏薄了那孩子。圣人忌惮他至此,逼他不得不择明主而栖,而郑濯又确是皇室里难得心怀苍生的一个,那么,他就助陆时卿一臂之力,全力支持他所支持的。

  他想到这里,突然听见三下叩门声,一问才知,是兄妹俩来了。

  元赐娴和元钰进门后推推攘攘,似是想说什么却没法开口,都在逼迫对方先讲。最终还是妹妹狠狠掐了一把兄长的腰,硬是把他戳了上去。

  元钰一个踉跄跌上前,被推了出来,只好朝元易直和冯氏腆着脸“呵呵”一笑,道:“阿爹阿娘,我和赐娴有话想跟您二老讲。”

  这一月多来,兄妹俩几次三番想跟元易直谈谈朝局,论论元家未来的走势,看是否能将荒诞的梦境换一种能够令他接受、相信的说法,好提醒他心中有个防备,别再如此愚昧耿直,却奈何回回一开口,就被勒令不许妄论国事。

  眼看爹娘明天就要回滇南了,今后书信往来又得被圣人监视,再不讲就没了机会,俩人这才鼓起勇气,准备最后尝试一次。

  元易直瞥他一眼道:“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

  元钰心道他吐了又吞还不是怕说出来挨揍,看了眼元赐娴,照事前商议好的,“迂回救家”的法子,委婉道:“阿爹,是这样的,您有所不知,早在赐娴初来长安时,朝中六皇子与九皇子都曾纷纷向她示好。但彼时圣人的态度很奇怪,似乎是不肯九皇子与赐娴过多牵扯,却有意叫六皇子娶她。”

  元易直眉梢一挑。

  元赐娴接上道:“我和阿兄起始没想明白,后来却有了答案。这是因为,圣人疼爱九皇子,而不疼爱六皇子。以咱们元家的威望,不论哪个皇子与我有所牵扯,都将遭到其余众皇子的忌惮。从情感上讲,九皇子本就体弱多病,圣人不忍他掺和到那些暗流中去。从朝局上讲,他的母亲位列四妃,外戚势大,也该杜绝与咱们元家来往过密。”

  元易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元钰笑笑拦住了他:“阿爹,您先别生气,叫赐娴把话说完。”

  元赐娴硬着头皮继续讲:“但六皇子却不一样。先太子被废后,朝中二皇子与平王各顶了半边天,圣人忧心再出第二个意图及早拉他下龙座的威胁,便想做做表面功夫,假意扶植一位儿子,以平衡这两股势力。毕竟历来,只有三角才是最稳固的。所以他选择叫六皇子来当这枚棋子,这个挡箭牌。”

  “原因很简单。一则六皇子的母家是落魄商户,势单力薄,背无靠山。二则他不慕名利,素无张扬之举,亦不得朝臣人心。”她说到这里顿了顿,“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

  “只要我与六皇子定下亲事,朝臣们,包括二皇子和平王自然会注意到他,党派也自然会有所分流。而一旦六皇子当真起了不好的心思,或者到了无法被掌控的地步,圣人也可使手段,破坏这桩婚事。”

  譬如上辈子,她相信姜家的诡计里头也有圣人的意思。否则光靠姜氏姐妹里应外合,恐怕还不至于叫郑濯中招。应该是他在转暗为明后,叫圣人感到了威胁,因此借姜家之手离间了他和元家。

  元易直皱皱眉头:“你兄妹二人绕了这么多弯子,究竟想说什么,直说吧。”

  元赐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想说,阿爹您看,圣人对二皇子和平王是惧怕与忌惮,对六皇子是掌控和利用,对九皇子是保护及疼爱。这几个皇子,其实谁也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储君人选。那么,朝中还剩了谁?不就是十三皇子吗?”

  元赐娴说完松了口气。直接说她梦见十三皇子登基着实太不靠谱,眼下总算是有理有据把话给圆好了。

  元易直沉默许久道:“是我这当爹的无用,还得叫你一个女娃娃成天思虑这些。”

  她闻言宽慰道:“阿爹,我这么聪明,思虑这些不费神的!”

  “你说的,阿爹都明白了。既然你当真操心这些,阿爹也就不再瞒你了。”他说完叹了口气。他原想避免子女参与这些勾心斗角的东西,但元赐娴分析得如此头头是道,俨然涉事已深,再一味瞒她,怕是反将她置于危险之中,走错了路子。

  他犹豫一晌,终于似下了决心,看了眼一直默在一旁的冯氏,而后道:“诚然,圣人或许有意叫十三皇子继位,但朝局却未必就会照这方向走,便是尊为圣人,也有他无法掌控的东西,那就是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照如今形势,阿爹相信,能得人心的,绝非圣人,也不是年纪尚幼的十三皇子,而是你口中被当作棋子与挡箭牌随意抛掷的六皇子。”

  元易直的话已经非常直截了当,便是表明了他心向郑濯。

  元赐娴却是一下子哽在了原地,跟一样震惊无比的元钰对了个眼色,一阵无语凝噎。

  这辈子的郑濯明明跟她已无瓜葛,为何元家却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翌日,滇南王夫妇启程离京,元赐娴因已与陆时卿定下了亲事,便没道理再回滇南了,故而留了下来。

  兄妹俩送爹娘出城后便回了胜业坊,刚到元府,就见曹暗等在门前,看到元赐娴,忙上前来道:“澜沧县主,郎君请小人给您捎样东西来。”

  她一愣,低头看了眼他手中金粉洋洒的请帖:“这是?”

  曹暗笑道:“四天后二月十四是六皇子生辰,邀了郎君与您前去吃酒宴。您看,您可打算去?”

第63章 063

  又能见陆时卿,又能一探皇子府,元赐娴当然去,但她有点好奇:“六皇子办流觞宴,怎么是你家郎君给我请帖?”

  “皇子府的仆役先到了永兴坊,郎君就把您的这份请帖截了,请小人代为送来。”他说到这里清清嗓子,“郎君的意思是,今时不同往日,以后这种陌生人的邀约,理该到他手里过一过,再由他出面给您……”

  谁给他规定的理?这个未婚夫怕是越权了吧。

  元赐娴骂了一句“小气”,嘴角却一点点往上扬了起来。

  元钰看得受不了,朝曹暗怒道:“我的请帖呢,啊?也被你家郎君截了?”

  “不是的,是被郎君收了。”曹暗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释道,“郎君说,元将军公务繁忙,且也不是喜好诗文之人,何必拿这等无趣的事叨扰您。他会陪县主赴宴的,您请放心。”

  元钰差点没给气烟,偏偏元赐娴也并未有替他做主的意思,沉吟了一下道:“是哦,阿兄每天都要陪小黑散步,未免太辛苦了些,就留在家中好好歇息吧。”

  “……”

  她拍拍兄长的肩膀以示安慰,揣了请帖跟曹暗交代道:“叫你家郎君早点来接我啊。”

  

  二月十四那天,陆时卿却是来得太早了。元赐娴睡得尚熟,就被拾翠硬是喊了起来,听说他已等在了府门口。

  她在床上呆坐了一晌,看了眼蒙蒙亮的天,才算缓过劲来。

  她刚才又做梦了。

  这回的梦境跳跃到了她死后多年,十三皇子登基前夕。她听见百姓议论说:“听说了吗?昨夜大明宫宫变,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陆中书可真够狠的。”

  又有人神神秘秘道:“他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年,朝中皇子一个个死的死,残的残,现在回头看看,可不都是他的手笔?依我瞧,当初六皇子突然暴毙,恐怕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前头那个继续感慨:“可不是嘛,等明天十三皇子登基,幼帝便是个傀儡,他这宰辅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说不定再过不久,大周的江山都要改姓了……”

  “嘘!”有个声音打断了俩人,“噤声噤声,莫论国事。”

  元赐娴听到这里就被喊醒了。

  拾翠见她两眼发直,像是傻了,再提醒了她一次:“小娘子,陆侍郎已在外头等您了。”

  她“哦”了一声,缓缓掀开被褥。

  现在是陆侍郎,以后就是陆中书了吧。

  她一遍遍回想梦里的话,游魂似的梳妆完,出了院子碰上元钰,大概是瞧她精神不济,便问她怎么了。

  她推脱道:“没什么,我出门了。”

  元钰放她走了几步,觉她步履迟缓,似有不对,便重新拦住她,低声问:“瞧你这睡不醒的模样,该不是又梦到什么奇事了吧?”

  元赐娴犹豫一晌,因确是心里堵得慌,就跟拾翠道:“叫陆侍郎多等我一会儿,我跟阿兄有几句话说。”

  她说完便跟元钰回了书房,言简意赅地讲明了梦境的新内容。

  元钰闻言也是一骇,心道难怪妹妹如此魂不守舍,迟疑道:“如此说来,陆子澍或许是贪慕权势才辅佐十三皇子上位的?”

  “怎么会!”元赐娴斩钉截铁道,说完咕哝了一句,“他不是那种人……”

  元钰为难道:“阿兄没说陆子澍一定不好,但此人心机深沉是真。你看他这大半年来作为便知,他一则不绝对忠诚于圣人,二则也非靠拢二皇子和平王,再照梦境所言,六皇子突然暴毙的猫腻……恐怕他真是牵涉众多,难保不是心狠手辣之辈。阿兄只是提醒你,别被私情冲昏了脑袋,在你面前的未必就是真正的他。”

  “既如你所说眼见都未必为实,耳听岂不更虚无!”她争辩道,“几个市井百姓的话能证明得了什么?逼宫也好,扳倒几个皇子也罢,不过都是他们瞧见的手段,又怎能知他目的究竟在公在私?倘使多年后,确是圣人不仁,众皇子亦不堪用,哪怕江山改姓又如何?”

  她说罢蓦然起身:“我出门了。”然后朝府外走去,到得陆时卿车前,一把掀开了他的车帘。

  因带着怒气,她的动作稍稍大了一些。正在桌案边拟公文的陆时卿抬起眼皮,一阵莫名,问道:“你阿兄喂你吃毒药了?”

  元赐娴不想叫眼下看来子虚乌有的事坏了心绪,便扯开了道:“作为未婚妻的初次登场,当然要热情似火了。”

  还热情似火。陆时卿瞥她一眼,推了下手边一碗薄粥,示意她喝:“自己尝尝我等了多久。”大概意思是粥都等凉了。

  元赐娴捱了他坐,喝了一口尝味道,然后拿汤匙勺了一勺凑到他嘴边:“温得刚刚好啊,不信你喝。”

  陆时卿低头看了眼她喝过的汤匙,一时没有动作。

  见他不肯吃,她说了句“不喝拉倒”就将勺子往自己嘴里送。

  陆时卿早就对她破过例了,也就是洁癖多年,遇到这般情境总得下意识犹豫一下罢了,哪知她放弃得如此之快,以至他只来得及看见她将一勺粥送到嘴里,然后在嘴角留下一滴汤汁。

  乳白的汤汁悬挂在樱红的唇瓣,似乎下一瞬就要被她嘬进嘴里,陆时卿心念一动,忽觉一阵口干舌燥,凑过去将那滴汁液飞快含入口中。

  元赐娴心头随之一撞,突觉车内逼仄狭小,有些难以喘息,却见陆时卿已然坐端正,继续拟公文,只是笔下拉扯出的一划颤了道细小的波纹。

  然后她听见他故作若有其事地淡淡道:“浪费粮食可耻。”

  马车不比别处宽绰,一点点亲密都能叫人耳热,元赐娴心底腹诽他找的一手好借口,面上却遂了他这份若无其事的意思,“哦”了一声示意知道了,然后抬头望望车顶,瞥瞥车壁,继续喝粥。

  等马车辘辘行出了胜业坊,见不是往郑濯府邸去的,元赐娴才开口问:“六皇子不是住在安兴坊吗?”完了才恍惚记起,“他设宴似乎是下午吧,你这么早带我去哪?”说罢有些期待地瞅着陆时卿。

  陆时卿的答案却很正经:“有几本公文要交给圣人,来回折返太麻烦了,你就跟我一起吧。”

  “……”

  真是再没见过比陆时卿更没情趣的人了。她心中哀叹一声,抱怨道:“也就是个四品官嘛,这么勤勉做什么。”她讲完这话突然想起梦境,转而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不过说起来,我昨天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很多年后,你竟然当了大官。”

  陆时卿略微一愣:“很多年后?那你呢?”

  元赐娴一噎。她以为陆时卿肯定要问他当了什么官,却不料他不过关心自己富贵时,她在哪里。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贪慕权势呢。

  她定定瞅着他,终归没说实话,半晌笑道:“我啊,我当然是做了大官的夫人啦,这还用问?”

  陆时卿似乎也只当她说笑,扯扯嘴角,换了别的话茬:“我给圣人送完公文,还得去教十三皇子念书,你无聊就自己去宫里晃。”

  元赐娴一直都想跟郑泓接触,只是没找着机会罢了,眼下怎会放弃,忙道:“跟你在一起,去哪都不无聊!”

  她也是撩拨惯他了,情话张口就来,陆时卿瞥她一眼:“我还得去趟门下省办公,你也一道?”

  元赐娴立马原形毕露:“哦,这个啊,这个我就不去了,我留在含凉殿帮你看着十三皇子。”

  

  陆时卿跟元赐娴到了含凉殿,发现郑泓正跟宫人一道放纸鸢,疯得来来回回跑,满头都是湿漉漉的汗,瞧见俩人还招呼他们一起玩。

  准确地说是招呼陆时卿。郑泓不过五岁,只在去年跟元赐娴有过一面之缘,似乎已不太记得她。

  陆时卿却当然不是会陪小孩放纸鸢的人,叫宫人都退了下去,然后给郑泓布置了功课,低头看着一脸不舒爽的男娃娃道:“臣现在要去办事,还请殿下把书温了,待臣回来给您考问。”

  郑泓穿着个小卦子,嘟囔道:“我没玩够,我不看书!我要这个好看的姐姐陪我放纸鸢!”

  陆时卿看了一眼身边这位“好看的姐姐”,道:“殿下,她不是您好看的姐姐。”

  小家伙撅着嘴问一句:“那是谁嘛?”

  元赐娴觉得这男娃娃可爱,又看今天刚好韶和不在,只要陆时卿走了,这含凉殿便是她和未来皇帝培养感情的天下,便笑眯眯地说:“我是您好看的师母啊。”说完跟陆时卿道,“你赶紧去办事吧,把他交给我。”

  陆时卿一噎。这赶人赶得可真够急的。却到底公务在身,转头走了,走出几步回身交代道:“等我回来,他若答不出功课,连你一道罚。”

第64章 064

  陆时卿先去了紫宸殿。自滇南回来后,他因落下一堆公务,几日来异常忙碌,将几份要紧的公文呈给圣人后,又被拉着询问针对大理寺卿新人选的建议。

  他不在长安的日子里,朝廷定了姜寺卿的罪,以沟通岭南,私采铁矿之名罢黜了他,判他流放房陵,且规定姜家两房三世之内不得再入官籍。姜家就此中落,满门上下一夜之间作鸟兽散,有点良心的便随姜岷一起去了房陵,其余的则是各奔东西。虽说圣人并未禁止姜家人出入京城,但稍微晓得点内情的,早就不敢待在这是非之地了。

  毕竟徽宁帝会如此动怒,与表面上所谓“私采铁矿”之名并无关系,他气的是姜岷花言巧语得他宠信,暗地里却助长平王之势,连军器这等东西都敢碰。此番彻底摘除姜家,也是对平王的一个警告。

  陆时卿以能力卓绝之由举荐了大理寺少卿,徽宁帝却沉吟起来:“朕并未问你谁更有能力,而是谁更能叫朕安心。大理寺为三法司之首,于朝廷相当关键,朕不想再看到第二个姜寺卿。”

  “臣无法断定究竟谁最能令您安心,只是越级上位终归不妥,若您实在对杜少卿有疑虑,便只能考虑蔡寺丞了,如此也不算差了太多。”

  徽宁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晓得老皇帝这是准备考虑蔡寺丞了,他心中微定。

  蔡寺丞是郑濯的暗桩,以陆时卿在徽宁帝心目中的地位,本可直接举荐他。但姜岷的事显然给老皇帝敲了个警钟,连带他这位“宠臣”也一样略受波及,眼下最好便是少一些太直接的动作,多走迂回之路。

  徽宁帝说完了正事,在他临走前问:“朕听说,赐娴今日也来了宫中?”

  陆时卿答“是”。

  徽宁帝微微笑起来:“你能想通便是最好,有你在,朕对元家也稍微安心一些。”这言下之意就是希望陆时卿多替他盯着点元家了。

  早在当初,徽宁帝就有意撮合俩人,一则是为留人,二则是为盯梢,只是陆时卿一直表现得很不情愿,他才不好逼迫太过。直到元易直将要回滇南,眼看若元赐娴亲事不定,便要随之离京,他才下了决心,哪怕陆时卿仍旧不应,也必须赐下这桩婚事。

  幸好陆时卿想通了,主动上门提亲,才叫他不至于以强硬手段撮合他们,叫彼此面子上过不去。

  陆时卿便做戏道:“替陛下分忧,是臣应尽之责。”

  徽宁帝又关切问:“前几日提亲,元家人可曾为难你?”

  他摇摇头:“臣此番解了滇南之困,滇南王对臣很客气。”

  “多亏是你,才不至于叫滇南非他元家不可。朕身边还有你这样的可用之人,底气便足了。”

  陆时卿笑了笑:“陛下过誉。”

  徽宁帝朝他挥手大方示意:“赶紧到门下省办事,完了就陪赐娴去流觞宴玩玩,这次刚好轮着六郎主持,你也多替朕瞧着点他。”

  

  陆时卿在紫宸殿跟老皇帝戏来戏往的时候,元赐娴正绞尽脑汁与郑泓这小家伙周旋。

  这五岁的男娃娃实在太顽劣,太能跑,想来平日全靠韶和公主或者陆时卿压着,才会乖乖念书练字。元赐娴碍于身份不好动粗,又想给未来皇帝留一个“良母”的印象,便是束手束脚,活活耗了一炷香都没能搞定他。

  她瞅着奔得满脸通红,一头大汗的郑泓,喘气扶膝道:“殿下……您再不念书,您好看的师母就要陪您挨罚了知道吗?”

  元赐娴心中哀叹一声,陆时卿做什么斥退了宫人,这么大一个含凉殿,她连个帮手也没,怎么叫这条小泥鳅听话啊。真是太叫人“含凉”了。

  郑泓却瞪着圆眼咯咯地笑,一边负了手做出小大人的模样来:“该罚!”

  元赐娴忍耐道:“殿下要怎样才肯读书?”

  “你陪我玩,我就读书。”

  她咬咬牙:“殿下玩投琼吗?”

  

  陆时卿回含凉殿的时候,就看见元赐娴在跟郑泓比赛掷骰子。

  元赐娴似乎掷出了个六点,拍手道:“我又赢了,殿下愿赌服输,背一条来听听。”

  郑泓气得扯脖子瞪眼,不甘不愿诵了一句给她听。

  陆时卿眯了眯眼,跨过殿门槛,上前道:“元赐娴,你在教他玩赌?”

  元赐娴闻声蓦然抬头,略微有点心虚。这法子的确不好,容易使人玩物丧志,要不是实在搞不定,她也不会出此下策。

  她解释道:“我拿不下他嘛,想到六殿下精于投琼,说不定十三殿下也会喜欢。”

  她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陆时卿就从假怒变真怒了。

  哦,是的,当初在芙蓉园,郑濯为了跟元赐娴共舟,拿投琼作弊,他为了成人之美,还费心费力故意抛了个奇数。

  再说冬至时候,元赐娴玩得津津有味的五木,也是郑濯的爱好之一。

  呵呵。陆时卿扯了下嘴角,不跟她说话了,转头向郑泓严肃道:“殿下,臣要来考问您了。”

  每次他凤眼一眯,郑泓就有几份惧意了,往元赐娴身后缩了缩,扯着她的衣袖不肯放,一边小声道:“师母,我喊您一声师母,您可得护着我。”

  元赐娴刚才逼他喊她“师母”,逼了一刻钟也没成,眼下一听这词,登时心花怒放,母性光辉一下闪耀四方,搂住了郑泓,朝陆时卿道:“你考问就考问,这么凶做什么啊。”

  陆时卿略一挑眉:“那你替他答?”

  那还是算了吧。元赐娴也不是特别喜欢读书的。

  她冲他一笑,然后低头看郑泓:“殿下放心,他不敢对您怎么样的。”

  陆时卿在俩人对头坐下,抽了卷书,随手翻了一页问:“《尚书吕刑》里说,‘士制百姓于刑之中’,‘惟良折狱,罔非在中’,‘明启刑书相占,咸庶中正’。臣问殿下,这里所说的‘刑之中’、‘在中’、‘中正’,都是指什么?”

  郑泓嘴一瘪,看了眼元赐娴,小声道:“师母,您刚才没跟我讲这句啊。”

  “……”这个罪,元赐娴不背……可能吗?

  讨好郑泓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她毫不犹豫认下,跟陆时卿道:“是我忘记跟殿下讲了,你换一问。”

  陆时卿瞥瞥她:“就这一问,他答不出,你俩一起受罚。”

  “那我替他答行不行啊!”她苦着脸道。

  她还好意思答这么简单的问题?

  陆时卿嘴角一抽:“元赐娴,你几岁了?”

  她恨恨瞪他一眼,又瞧郑泓:“殿下,您真的答不出吗?他不敢对您怎么样,却敢对我怎么样。您是没关系,但您好看的师母很危险啊……”

  郑泓犹豫一晌,说:“那看在师母教我玩投琼的份上,我还是要努力答一答的。这里的‘中’……”他瞅了眼陆时卿,“可能是指‘心中’,讲的是刑法就在我的心中,我心中是怎么想的,刑法就是什么样的。”

  元赐娴一噎。

  这个想法很危险啊。

  她这边噎住的时候,陆时卿也已皱起了眉头:“殿下,是谁教您,刑法在您心中的?”

  郑泓支支吾吾道:“我不记得了……”

  “殿下要记住,刑法不是随心之物,它不在您心中,也不在任何人心中。”陆时卿解释道。

  他眨眨眼:“那这里的‘中’是什么意思?”

  元赐娴抢着表现道:“这里的‘中’是指中庸,讲的是执行刑罚须严格照刑法来,准确而不偏不倚,无过也无不及。”她说完,朝陆时卿笑笑,“我说的对不对啊,陆侍郎?”

  陆时卿觑她一眼,不答,反问郑泓:“您记住了吗?”

  郑泓点点胸脯:“记住了,这个我放心里了。”

  元赐娴觉得孺子可教,一高兴也忘了欠了陆时卿一个罚,跟郑泓道:“殿下,您方才答应我要给我写字的呢,记心里没?”

  郑泓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叹口气道:“好吧好吧,愿赌服输,给你写就是了。”

  元赐娴忍不住激动得搓了下手:“您别写错字了,还有,记得落款。”

  陆时卿不明所以地看着俩人,就见郑泓铺了一张宣纸,提笔挥墨写了几个大字:元,师,母,是,全,大,周,最,美,的,人。然后落款:郑泓。

  “……”

  

  元赐娴把郑泓的亲笔题字叠巴叠巴塞进了袖子里,决定回家以后装裱一下,好好收藏。毕竟这东西等他登基以后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了,到时一定要挂在元府,哦不,是陆府的大门前,叫全天下的人都来瞻仰。

  陆时卿看到她这仿佛贪到便宜的举止,心情很是复杂,考虑了一下,还是觉得该叫她远离郑泓,免得把这孩子带进沟里去,于是赶紧告辞,带她出宫了。

  元赐娴的兴奋之情却始终溢于言表,一边盘算着下回再弄点什么具有纪念价值的物件来,到了马车里还在跟陆时卿讲:“你什么时候再去教十三殿下念书?以后我都跟你一起来。”

  他瞥瞥她:“你是想来一次被我罚一次?”

  她一噎,怨道:“你今天是不是故意套我的啊。”

  当然是了。那一个篇章,陆时卿压根就没叫郑泓看过。

  但他面上却淡淡道:“我看起来像那么无聊的人吗?”

  她嫌弃地看他一眼,心道的确不像,他分明就是。她问道:“那你要罚什么?”

  陆时卿想了想,云淡风轻地答:“跟上回的五木一起记在账上,来日再算吧。”说完朝外头赵述吩咐,“去安兴坊六皇子府。”

  马车朝安兴坊缓缓驶去了。元赐娴便临时抱佛脚,打听打听:“我离京多年,都不记得流觞宴的玩法了。今年怎么是六皇子主持宴会?”

  她记得长安有个传统习俗,便是每年花朝节前夕,也就是二月十四,由京城青年才俊轮流主持流觞宴会,邀请各路好雅之人前往参加,一则贺百花盛开,春朝冶艳,二则也就是有才气的年轻人一道聚一聚,比一比。

  陆时卿解释道:“这些年改了规矩,上一年在流觞宴上搏得头彩之人便有资格主持明年的宴会。”

  元赐娴恍然大悟,又突然觉得不对劲:“不是吧,你去年没参加流觞宴吗?”

  他下意识实话道:“参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