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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正午时分驰出金光门起到夜里一更天,元赐娴不曾停过一晌。

  宣氏与陆霜妤及一名乳娘抱着俩孩子坐了马车,稍微舒坦一些,饿了困了都在里头解决。她则是早些年跟随父亲从过军的,还不至于被这点奔波累倒,只是身边下属都劝她歇歇,她眼见天色已晚,四下并无敌情,便听话地去马车里头保存体力。

  这时候不逞英雄。她还想活着见到陆时卿呢。

  如此歇歇停停,风餐露宿一连七日,一行人顺利接近了回鹘边境。而这七日里,众人不曾碰上一支追兵,也并未得到任何有关陆时卿的消息。

  宣氏被护持得好,身体没遭多大罪,就是心里头不安,日日问好几回儿子的情况。

  元赐娴也不知道陆时卿具体是怎么个情形。她这边有两辆马车,很拖速度,倘使他想追,不出一个时辰就该能赶上。但既然七天了都没有,便说明他在出城后绕了弯子,意图替他们引开朝廷的兵马。毕竟照老皇帝心性,不可能只派了郑濯出城,逮捕令一下,四面警戒,大周各州各县都将出动,陆时卿的周遭处处都是杀招。

  然而能够慰藉的是,阿爹阿娘应该与他会合了,加之装模作样追敌的郑濯必然会在关键时刻插几脚,反助他们顺利脱险,元赐娴并不担心。

  再过三日,临入回鹘的这天夜里,她在马车里头歇息时,收到了第一封关于朝廷的信报。她早先想,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眼下得了信报反有几分紧张,摊开一瞧,上头说,昨日夜里,郑濯带兵歼灭了一支百人骑兵队,但并未捉拿到钦犯。

  元赐娴细细品琢了一下这封信报,面生淡笑。

  这支骑兵队不是大周人士。

  郑濯和陆时卿虽演了场宫变,却一直竭力将伤损降到最低,便是当日紫宸殿前一场看似凶险蛮横的杀戮,也是以极快的速度了结,且多数人只是受了点伤罢了。

  她确信,郑濯哪怕再力求逼真,也不会一气歼灭一支队伍。

  唯一的可能是,有第三方加入了对陆时卿的追杀,而郑濯将计就计,干脆把这些人“当成”滇南的私军杀了个干净。如此,既好向朝廷交差,又好替陆时卿解决祸患。

  至于这第三方是谁?她想,细居终于还是没能坐得住。

  不过元赐娴不担心南诏这种直截了当的杀招。她担心的是,细居知道陆时卿和郑濯的关系,很可能会想方设法搜证,或在大周散布流言,引导被蒙骗的朝臣。

  北地天冷得快,仲夏五月末旬的夜便凉得像入了秋似的。一阵风吹入车帘,吹动她手里的密信,纸张沙沙作响下,一旁榻上小憩的宣氏睁开了眼来。

  元赐娴忙将密信收起,歉意道:“阿娘,吵醒您了。”

  宣氏眼尖瞧见了,起身问:“是时卿有消息了吗?”

  她摇头:“是朝廷的消息。您别急,明日便能入回鹘,等咱们安全了,他也就能与咱们会和了。”

  宣氏揣着颗心点点头,刚欲叫她也睡下歇歇,却见她眉头一蹙,神色一紧。

  元赐娴撩开车帘一角,探出半颗脑袋,偏侧了耳朵听了一晌,回头飞快道:“阿娘,您躲在车里不要出来。”说完便跳下了马车。

  元钰显然也听见了这阵齐整的马蹄声,迅速召集士兵:“集合听令!”

  众将士原是守夜的守夜,休憩的休憩,闻声却像根本没睡过似的,一溜起身,提枪上马。

  这下所有人都听见了。震天响动越来越近,怕是不下千号人。

  元赐娴一跨上马,低喝道:“一至三伍左翼,四至六伍右翼,七伍冲锋,八伍殿后,摆阵迎敌!”

  她说完看了眼元钰,低低道:“如若情势不对,你先带阿娘她们后撤,连夜敲开回鹘关门……”

  她说到这里,忽听一名将士惊喜呐喊:“县主,您看前头的火把!”

  元赐娴蓦然抬首,望见夜色里,一支火把熊熊燃起,左摆一次,右摆三次,继而再重复一遍。

  她的心砰砰砰地跳起来,不是紧张而是欢喜。

  左一右三,左一右三,这是阿爹教给她的暗号。当初郑濯为解平王阳谋,安排刺客作假刺杀元易直,为免兵戎相见多添伤损,也是使了这个暗号。

  兄妹俩内心隐隐期许,却是保持了警觉,未在彻底确认前轻举妄动,直到对头兵马驰近到跟前,当先一身玄袍,木簪束发的人撞入眼帘,元赐娴才心头一颤,一个翻身下马,飞似的奔了过去。

  对头人见她跟箭一般冲过来,也不怕被铁蹄子踩了,迅速勒停了马,挥手喝止身后众军,刚要朝她疾步走去,却见她已到了面前,一脑袋扎进了他怀里。

  篝火连营,两边加起来上千号人,都是目光灼灼,打着十二万分警醒,众目睽睽之下,她就这样抱住了陆时卿。

  陆时卿连日疲惫,险些被她撞得腿软后撤,但想到身后有上千号将士,还有岳父岳母高踞马上瞧着,他非常坚定地稳住了自己,然后回抱住她,道:“没被追兵伤着,倒要给你撞坏了。”

  元赐娴将一眶子热泪收了回去,埋在他胸前吸了几口气,原是想嗅嗅他身上那种皂荚不像皂荚,淡若无物却很叫她安心的味道,却不料一下闻见一股不太好闻的泥沼气。

  但她还是没肯放开他,只顾埋着脑袋道:“你都臭了……”

  陆时卿一噎,尴尬地低咳一声:“这么多人看着。”

  “我又没红杏出墙,抱抱自己夫君怎么啦?”

  他暗叹一声,回头瞅了一眼,提醒道:“阿爹脸色不好看了。”

  她这才“唰”一下抬起头来,松开了他,往他后方望去。

  是哦,她之前还推测阿爹阿娘跟陆时卿在一块的,但一看到他,竟就什么都忘记了。

  元赐娴抬头看见阿爹阿娘一后一前在一匹马上,阿娘倒是笑得平静而欣慰,阿爹却是拉长了脸子在下霜。

  其实也难怪他。一年余不见,再次重逢,女儿早已嫁作人妇,有了儿女不说,竟还一看丈夫就欢欣鼓舞,都不记得跟他这老爹打个招呼。

  简直物是人非了。

  元赐娴腆着脸过去,仰头道:“阿爹阿娘,下来一起抱抱?”

  元易直哼她一声,瞥开了眼。

  冯氏虚虚点了下她的脑门:“你啊!”

  

  两家人在荒郊野岭来了个别开生面的“会亲”。谁也不曾料想,亲家头次相见,竟是这般亡命天涯的情形。

  但一家团圆,千军见证,其实也没差到哪里去。

  两边老乡见老乡似的说了几句,还是陆时卿和元易直做主喊了停,说平王虽死,突厥犹存,为免突厥再次攻打回鹘,致使边境大乱,最好赶在那之前连夜上路。

  其余人都无异议,只有元赐娴提出,她想像阿爹阿娘一样,跟陆时卿一匹马。

  众将士眼见方才大敌当前,镇静指挥的澜沧县主小鸟依人地缩去了陆侍郎怀里,甚至柔弱娇贵得要他抱她上马,半晌没合拢下巴。

  陆时卿心道得了吧,给她长点脸吧,将她一把抱了上去,从后头圈住了她,低头在她耳边道:“睡一觉,醒来就到了。”

  元赐娴摇摇头,清醒道:“不睡,想跟你说话。”

  陆时卿拿她没法,一抖缰绳驱马上路,一路被她缠问这几日的境况。

  他说没什么惊险的,有一回差点与一批地方军正面交锋,结果郑濯这小子滑溜,愣是打了个迷雾弹子,将他们引到了错道上。

  元赐娴听了一笑,压了声感慨:“我知道梦里头,他为何会主动请缨捉拿我阿爹和阿兄了。”

  陆时卿也是淡淡一笑。

  实则这辈子与上辈子是差不离的。元家“造反”以后,郑濯一样跟他们翻了脸,但这所谓“翻脸”却是场戏。由此想来,上辈子他也是为了保下元家,才主动请缨,意欲给元易直和元钰造个假死的。只是不知出于什么缘由败露了罢了。

  整整两年,元赐娴误会了郑濯整整两年。

  但如果不是这场误会,她和陆时卿还会像上辈子一样失之交臂。

  她靠着他向往道:“等他登基,咱们就不必再远走他乡,能够回到大周了,到时我请他喝酒。”

  陆时卿应个“好”字,正要说话,忽见迎面一骑回鹘打扮的士兵疾驰而来,到得众人跟前翻身下马,屈膝拱手:“突厥来袭,边境封道,伽斛公主特来迎诸位入关,还请诸位随公主前往,免受阻拦!”

  他话音刚落,远远又来一骑,赫然是个娇俏的身影,瞅准了队伍里的元钰挥手道:“元将军,我是来接大白的,你逃命时候捎上它了吧?”

第112章 112

  这伽斛公主怕是大梦未醒。都说是逃命了,情况何等紧急,元钰连小黑都没捎,别提刚生了一窝崽的大白。真要带上它俩,队伍后边岂不得有一长串短腿儿跟着跑。

  再说,他是出来亡命天涯的,狗儿们随他并不安全,不如是托庇给京城里的狗友,总不至叫它们被株连。

  但人家大半夜大老远地来了,他也不能讲得太不近情面,打个马虎眼,解释说大白生产后比较虚弱,已交与好友代为照顾。

  伽斛的脸失望地垮下来,到底还是招呼了几位,一路领他们入了关门。

  回鹘悄悄照拂一行人的消息,大周这边自然不知情,否则怕要与其撕破了脸皮。但突厥确信,哪怕大周想继续维系与回鹘的盟友关系,眼下也是有心无力,所以才抓住了这个时机起兵。

  突厥来势汹汹肆虐边城,眼看回鹘士兵们一时抵挡不住,元易直甫一入关便向可汗传去信报,称愿率兵与回鹘同战,齐心驱逐敌军。

  陆时卿对此未有反对。

  且不论回鹘对几人私下的恩义,从大局上看,一旦当年强盛时堪称控弦百万的突厥取回鹘而代,大周北疆必将永无宁日。

  这一战,其实是替大周打的。

  元易直率军出击,三日后,边关情势稍有好转。

  突厥眼见这道口子吃不下,很快转移视线,扭头寻求薄弱之处突破。元易直为防调虎离山,守在边城未动摇,发信报知会周边注意防卫。

  然而突厥却源源不断增派了新兵,从四面八方打假把式,叫回鹘懵得根本不知从何防起,待终于堪破对方战术,找准了他们真正意欲咬的口子,却已晚了一步。

  翌日,回鹘守军大败,边城沦陷。

  突厥善战而狡诈,也怪不得回鹘王庭无力招架,毕竟此前他们与大周合力都是花了半年才彻底驱敌出境,更不必说眼下这般势单力薄孤军奋战。

  这一沦陷便是节节败退。

  陆时卿原先并未参与战事,而留在边境关注大周朝廷动向,如今眼见回鹘战势吃紧,元易直又得往北驰援,就不得不暂且搁下了手头事。

  元易直到底没那么年轻了,剿杀平王后一路与追兵周旋,其间小伤累累,一整月来连日疲乏,若再奔波,难保不出岔子。

  他便赶在大军开拔前拦下了他,提出代他率回鹘士兵深入北面。

  看父亲累得都能在马背上睡着了,元赐娴到底没阻拦陆时卿,只嘱托他万事小心。至于大周那边,便由她顾着一些。

  

  陆时卿走后,她迅速接手了南边来的密报。

  此前阿爹速战速决剿灭平王,快到叫南诏始料未及,俨然失去了大规模进犯大周的机会,但既然细居派了刺客对陆时卿趁火打劫,就说明他仍有意插手这一场乱子。她因此不能掉以轻心。

  她整理了几日来的信件,得到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郑濯在他们一行悄无声息避入回鹘后,假意往滇南方向追击了几日,给了其余追兵一个错误的思路,成功转移了他们的视线,将“藏人”的祸水引向了南诏,令战乱的回鹘排除了嫌疑。

  坏消息是,细居果真如她所担心的那样,派人在大周散布了流言,称郑濯与陆时卿如何沆瀣一气,如何蒙骗朝臣与圣人。

  流言传到京城,朝堂之上,经由郑濯一派官员控制,风头很快平息了下去。但已然鹤唳风声的老皇帝却癫狂起来,下旨勒令郑濯停止追击,火速回京。

  被宠信多年的臣子彻底背叛,老皇帝大受刺激,元赐娴猜他大约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这时候别管谁冤谁不冤,但凡有一点可能威胁到他的,他都得杀干净。所谓召郑濯回京,就是准备派人在他归程中对他下手,同时很可能也控制了他身在后宫的母亲,薛才人。

  毕竟对徽宁帝来说,妻妾,孩子,在皇权面前什么都不是。

  但元赐娴相信郑濯料得到老皇帝的居心,为免之前的筹谋与牺牲功亏一篑,必将下狠手,在局势不可挽回前,派人先一步除掉老爹,助母亲脱险。

  徽宁帝一死,朝臣们再有疑虑,面对朝中一个个不堪重任的皇子,多数也该选择拱他上位。唯一的缺憾就是少了封顺理成章的遗诏,将来可能落人口实。

  果不其然,两日后,元赐娴得到消息,徽宁帝崩于紫宸殿,因甍逝突然,未及立下遗诏。郑濯尚在回京路上,皇室之中无人主持大局,一下乱成了一团,最后还是皇后稳住了局面,开始准备老皇帝的丧事,并召集朝臣商讨由哪位皇子继承大统。

  大周的情况太特别了。一无遗诏,二无太子,三则朝中无一皇子是确确实实的嫡亲血脉,当夜便产生了两种分歧:多数朝臣支持郑濯,但也有一批人选择了皇后膝下的十三皇子郑泓。

  元赐娴看到这里略一蹙眉。

  被细居安排的流言一逼,时间到底紧张了些,郑濯没来得及返朝,而朝臣们也未全然归心,面对老皇帝的驾崩,有人悄悄起了心思,想扶植一个傀儡幼帝,好借机扩张势力。

  而要紧的是,主持这桩事的是梁皇后。

  皇后虽平素看来挺与世无争,但既立于后宫,便没有哪个女人真正大公无私,真正单纯懵懂。郑濯以孝闻名,他登基后,虽不至于马上坏了规矩,而将老老实实尊梁后为太后,但时间久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叫薛才人上位?

  皇后必然有这样的顾虑,也必然更希望养在自己膝下的郑泓能够登基。不说太后临朝吧,至少她下半辈子也能有所攀附。

  元赐娴的心里打起鼓来。不知何故,她觉得很不安。

  她立刻找到了因伤病歇养在城中的父亲,与他商议此事。但元易直却持不同意见:“六殿下的路子已经铺了许多年,在朝中也是有根基的,十三殿下却一无所有,光凭几个居心叵测的朝臣与皇后,绝不可能敲定此事。六殿下手底下的朝臣无论如何也会压下这场争议。”

  元赐娴知道,父亲的分析是理智的。

  但或许是梦境里,最终登基的人是十三皇子,当他与郑濯被摆在一起,她难免感到忧心忡忡。不是她不喜欢郑泓,而是那么小的孩子,上位了也多是被当成傀儡的份,实在很难担起中兴大周的责。更何况今生不像上辈子,以陆时卿现下的情况,很难再重回朝廷辅佐他了。

  元赐娴越想越不安,提出:“阿爹,细居放出流言,逼得六殿下不得不提早对圣人下手,一定有更深层的意图。我现在暂时想不通,但他一日不死,咱们就多一日陷入被动的可能。我的意思是,咱们能否拿手中的杀手锏先发制人?”

  她说的杀手锏是指南诏老王。

  当初元易直助老王假死,之后偷运“尸体”出城,将他安置在了滇南。

  元易直剑眉深蹙:“南诏老王经历一回假死,大受创伤,身体复原极慢,到眼下怕也只勉强休养得差不多。子澍原本的计划是,我大周生乱,细居总有坐不住的时候,待他离开皇城,躬身北上,就安排老王攻回南诏。而这边,则由六殿下牵制住细居。”

  南诏的情况也真是史无前例。一个没死的先王为了夺回帝位,竟要靠杀回去。

  元赐娴问:“倘使细居不离开皇城,老王有机会吗?”

  元易直确切摇头:“这几月来,细居拼命铲除异己,老王若是孑然一身回去,恐怕只有被儿子真杀一次的份。”

  她蹙了蹙眉:“那就逼细居离开皇城,拿他最想要的,逼他离开皇城。”

  元易直对上她的目光:“赐娴,你想……”

  她点头:“我想南下去诱他。他有多想除掉时卿,就有多想抓住我。这一点,您不行,阿兄也不行,只有我可以。”

  “胡闹!”元易直呵斥道,“别说阿爹不认为六殿下眼下有难,便是他当真陷入水火,也不该由你一个女孩家挺身而出!”

  她恳求道:“阿爹,如果六殿下没能顺利登基,咱们付出的一切心血,背上的所有骂名,就都白费了。我不想辜负时卿。元姝元臻都没断奶,我不会叫自己出事的,我有把握全身而退!”

  眼看父女俩争得不可开交,一旁拾翠干脆利落地站了出来:“夫人,婢子去吧。”

  元赐娴倏尔偏头看她。

  “既然只是诱饵,何必非得真刀真枪?”她目光灼灼道,“不论是您去,还是婢子去,南诏都有可能生疑,如此,不如由婢子替您。婢子对您的一切悉数了解,不会被轻易戳穿。”

  见元赐娴似乎意欲拒绝,另一边曹暗也上前一步:“夫人,拾翠说得对,小人跟她一起,一路也好有个照应,左右只须给老王争取多一些时间就是了,也不费力。”他说罢笑笑,“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小人与拾翠虽不比您聪慧,好歹也不赖。您方才说了有把握全身而退,咱们也有,是吧拾翠?”

  拾翠拼命点头。

  元赐娴摇头,冷声道:“我不同意。你们谁也别想替我。这事当我没说,我会再想别的法子诱细居出来。”

  她说完便冷了张脸踏出房门,入夜后挑灯伏案,一面分析大周形势,一面找寻引诱细居的办法,直至后半晌实在撑不住眼皮,趴在桌沿睡了过去。

  冯氏起夜,来看了她一次,见她也没披个衣裳,忙叫人将她抱回床榻,退出来后,看见元易直就杵在门边,低声问她:“终于肯睡了?”

  指的是元赐娴。

  冯氏点点头,随他往外走,叹了口气道:“拾翠启程了吗?”

  元易直“嗯”了一声:“曹暗跟她一起,连夜动身的。我在南边留了人手,会助他们一臂之力。”

  

  等元赐娴翌日醒来,拾翠和曹暗已经出了回鹘,再要追回就不现实了。

  她坐在屋里,抱着元姝和元臻枯坐了好半晌,才终于打起精神来。事已至此,难受也是徒劳,只有相信他们能保护好自己。

  如此压抑地过了整日,到了夜里三更时分,元赐娴又被梦纠缠了意识。

  这是一个她曾听过的场景。漉桥上,谁的拳头密雨般落下,砸得郑濯闷哼不止。

  但这一回,梦境没有戛然停下。她听见许久过后,拳头声停了,在郑濯急促的喘息中,拳头的主人终于咬着牙开口:“还手。”

  她微微一颤。这个声音,太熟悉太熟悉了。

  是陆时卿。

  果然只有他。

  郑濯却无力地笑了一下:“还什么手?我没护好她,是我该捱的。”

  陆时卿很久没再说话。

  郑濯继续喘着粗气道:“你没回京前,我本已把她从牢里救了出来,照你传回的信报,准备将她送往你洛阳老家安顿。但圣人盯得太紧了,发现端倪后,将她阿爹阿娘和兄长的尸首挂在延兴门威胁她,诱她回来……她做不到一走了之,半道折返,想将他们安葬。”

  “她还是很冷静,也很聪明,一点不逞匹夫之勇,借我的人手计划得很周全,但我也没想到,她阿嫂出卖了她……”

  接下来,两个男人都陷入了沉默。

  半晌后,陆时卿自嘲地笑了一下:“没资格打你,要不是我……”

  郑濯打断他:“如果她的未婚夫是你,你就不会离京,放手去支援回鹘了吧。子澍,她是不是也喜欢你?”他苦笑了一声,“你们该早些告诉我的……”

  似乎是因陆时卿没答,他便继续道:“她这样的女孩家,很难有人不心动吧。”他说完长出一口气,“子澍,元家败了,我也暴露了,圣人已有幽闭我的意思,只是因了面子,不想给天下人笑话他又被儿子反了,所以打算等元家的风头过去一些再暗暗处置了我。大周……只能交给你了。”

  他说完轻轻松松一笑:“别保我,你也保不了我,叫我解脱吧。不过你放心,我没那么喜欢她,哪怕比你先见到她,也不会抢占先机,你安心在上头多待几年,好歹替她报完仇。”

  他说到这里,似乎抬步走了,走出几步却又停住,道:“对了,她留了一张字条,我起始以为是交给我的,现在看来,可能是跟你说的吧。”

  陆时卿终于开口:“什么字条?”

  元赐娴一时没再听见说话声,想大概是郑濯把字条拿出来给他看了。

  紧接着,她听见陆时卿剧烈的咳嗽声,继而“咚”一声闷响,像是他支持不住,膝盖磕到了青石板上。

  她心里难受,想去扶他,却怎么也跳不出来,等急得睁开眼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急切的敲门声:“夫人,大明宫出事了!”

第113章 结局·上

  元赐娴一下没能缓过神来,等这话在脑袋里重复回响了三遍,才猛一翻身,披衣下了榻,移门道:“什么事?”

  拣枝神情肃穆:“皇后与十三皇子先后被劫出宫。”

  她掐在门框上的手一紧,气得口不择言:“宫里那帮人是死的吗?你再说清楚点。”

  “是薛才人。薛才人动了手脚,致使皇后被掳,紧接着,十三皇子也不见了。”

  元赐娴浑身一僵,心霎时沉入谷底。

  她知道细居挑起流言的真正原因了。

  细居既然能从韶和嘴里得知徐宅密道所在,必然也晓得了上辈子最终登基的是谁。徽宁帝已死,他现在想要的,无非就是大周未来继承人的性命。而继承人有两个可能,一是按照形势判断的郑濯,二是从韶和那处得知的郑泓。

  郑濯不易接近,所以细居应该会从郑泓入手,可陆时卿也已对大明宫做了布置,保护起了郑泓,他想要得手,照理说一样非常困难,至少硬来是不成的。

  因此他使了个计,揪准了大明宫里唯一一个漏洞,一个陆时卿和郑濯皆不曾设防的漏洞,那就是后者的生母薛才人处。他们可能会保护薛才人的安全,却没想过要防备她的动作。

  细居放出流言,是为达到两个目的:第一,致使老皇帝派作为后宫之主的皇后去软禁薛才人,挑起两个女人的第一层矛盾;第二,叫郑濯提前除掉老皇帝,国无新君,皇宫大乱之下,皇后为谋倚仗,便会主动主持朝臣商议由谁继承大统,如此,就挑起了她们间的第二层矛盾。

  薛才人这么多年来一直不得宠,眼睁睁看着郑濯自小被打压欺负,也没能替他做过什么,如今见情况危急,儿子尚未返朝,必然心急如焚。这个时候,倘使有人怂恿她,告诉她除掉皇后,便有可能压下朝堂争议,她恐怕真会去试一试。

  而皇后被掳之后,为何便是十三皇子遭难?

  因为韶和也是其中关键的一环。

  到得此刻,元赐娴想,韶和应该不是出于本心背叛大周的。兴许是使了严刑,兴许是用了药剂,细居从她嘴里逼问出了一些讯息,但并不能叫她心甘情愿合作。所以,他掳走了她的母亲,威胁她拿十三皇子来做交换。

  南诏那边,能够悄无声息带走十三皇子的人,就只有韶和了。对她而言,只需混入大明宫,之后甚至不必动粗,仅仅好言哄骗几句,便能叫年纪尚幼,识人尚浅,且一心信任阿姐的郑泓跟她走。

  那么,皇宫的防卫,很可能形同虚设了。

  至于韶和为什么牺牲弟弟来救母亲,元赐娴想,可能有两个原因。首先,这个弟弟终归是同父异母的,与生母相比亲疏有别。其次,她知道细居不会直接杀了弟弟,而将利用弟弟引出郑濯。有郑濯出马,弟弟便很可能最终化险为夷,并延续上一世的宿命顺利登基。

  但元赐娴害怕这个宿命。因为如果郑濯安好,没道理是郑泓登基。

  她想通了这些,突然问:“六殿下顺利回京没有?”

  拣枝摇头。

  她来回踱了两趟步,冷静下来,说:“不管赶不赶得及驰援,我不能坐以待毙,点人跟我回趟大周。”

  她说完便见拣枝身后,阿爹形色匆匆走来,大概也是得了消息,与她道:“阿爹带人去。”

  元赐娴摇头讲理:“您还是留在回鹘震慑突厥。跟突厥的仗是硬碰硬,我在这里也使不上力,但这些年来,我也算了解了细居,对付他尚有几分把握。何况圣人驾崩,朝廷混乱,眼下没人有精力注意咱们元家,我回去时也会小许多阻力,您不要担心。”

  元易直知道女儿说的有理,国在前,家为后,这时候没有自私的道理,他恨恨咬了咬牙道:“阿爹派军护送你,再叫上你阿兄与你同去,你兄妹二人互相照应,务必小心。”

  元赐娴点点头,迅速打点行装,连夜带人出了回鹘边境。

  她说过的,但有一日,四域疆土有她一处用武之地,纵使天南海北,九垓八埏,她去。

  

  元赐娴一路易服南下,顺利走了最短的捷径。

  她起先感到奇怪,为何原先准备好的,躲避边关搜查的战术压根没派上用场,入境后才得知,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后和十三皇子先后被掳,朝堂上的争议被压了下去,郑濯一系官员已成功将他拱上皇位,并稳住了京城形势,只等他归来后登基立号。与此同时,这些与陆时卿共事多年,知道内情的朝臣也给元陆两家人造了个假死,撤了大周上下的通缉令。

  郑濯只差最后一步,就是大周名正言顺的皇帝了,但元赐娴一点没觉得安心,尤其与京城确认到他并未回到长安,且已整整一日一夜杳无音讯后,内心更是忐忑。照行程来说,他本该已入京,眼下怕只有一个可能,细居拿郑泓诱他走了回头路。

  他手底下的官员不敢叫这消息传开,免得大周当真乱了起来,被朝里几个居心叵测的臣子篡了姓氏,只说他在半道处置些事,不日便会归京。

  但元赐娴知道,这件事瞒不了太久,朝里的人精很快就会察觉不对,有所联想,她必须尽快找到郑濯和郑泓,稳住大周的形势。

  而在寻找他们的人,显然不止她和阿兄这一批。

  三日后,她在四处查探之下入了剑南道,碰上了郑濯身边的亲信陈沾。

  这不个好兆头。郑濯南下假意追击陆时卿时,陈沾原本该在他身边。

  果然这少年见到她和元钰,根本来不及意外与询问,急得手忙脚乱。陈沾说,早在郑濯被圣人勒令回京时,他手里的兵权就被收了回去,原先随他出京的一支军队碍于圣命,原地待命,暂停了一切行动。于是他身边便只剩了一行亲信。

  十三殿下被劫当夜,郑濯得到消息,因发现对方掳人的路线恰好与他擦肩而过,便很快回头追了上去。起始,随从们是跟了他一道追的,但在连续遭遇几波刺客后,他们死伤惨重,活着的也多被打散,最终人越来越少,连陈沾都在一次对敌时,为助他脱身,与他分头,就此失去了联络。

  郑濯不至于闷头追人,理该想办法向京城递了消息,只是恐怕都被对方给拦截了。所以现在,陈沾与京城来的人马只能凭他在野地留下的记号满世界找他。

  元赐娴弄清情况,向他确认了记号,然后叫他派众人兵分几路,做好统筹安排后,又亲自往南面追击

  选择南边自然是有原因的。

  这几日来,她也在关注拾翠和曹暗的消息,得知俩人在大周这边援手的帮衬下,已成功误导细居,诱他亲身北上,带人往他们的方向追了过去。

  现在,她只需要借拾翠和曹暗诱敌的路线,便能搜寻到细居所在。而一旦找到他,就不怕没有郑濯和郑泓的消息。这是两面开工的保险办法。

  两日后深夜,元赐娴在蜀州东边石鱼河附近落了脚,打算叫众人歇息半夜再重新上路,不料刚合了半个时辰的眼,就被陈沾带来的消息惊醒。

  这两日来,但凡有休憩时刻,元赐娴都命众人轮流歇息,并分派一队人马去附近搜索,以求不放过一点讯息。而陈沾正是带回了有关郑濯的下落:他在河对岸的树林里发现了记号。

  元赐娴得到消息终于生出一丝希望来。至少到此为止,郑濯尚且是安全的,而正因他安全,郑泓也应无事。

  她即刻整队,命众人往树林搜寻去,紧接着又发现了几处记号,连夜穿蜀州入邛州,到得铜官山附近再一次失去了讯息。

  云破日出,天光乍亮,众人都是大汗淋漓,一半是因暑热,一半是出于心急,生怕一路奔命却再次与郑濯失之交臂。陈沾在山脚下问元赐娴接下来该往哪追。

  元赐娴紧着眉,摘了根树杈在泥地上涂划,思索一晌,正欲指向东面,突然手势一顿。

  陈沾想问怎么了,刚张开嘴,却也听明白了究竟——东面传来了马蹄声,是一个人的。

  倘使是一个人,便不太可能是敌。他内心狂喜,跟着因紧张而浑身僵硬的元赐娴一起凝神望去。众人也都是手攥刀柄,忐忑地握紧再松开,松开复又握紧。

  这五日来,一次次追踪,一次次错过,所有人都到了强弩之末,不是身体,而是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他们找的不只是郑濯,还是大周的希望。

  而现在,这个声音叫众人重新活了过来,但他们也怕它和这一路所有的记号一样,都是泡影。

  马蹄声越来越近,所有人都在屏息,直到荒野尽头,地平线上出现一道玄甲披身的人影。他迎着朝阳跃马直上,一路疾驰,草伏尘扬之下,发间乌黑的冠缨随风扯直,像一面猎猎旌旗。

  元赐娴脑袋里那根崩了数日的弦一下子松懈下来,与此同时腿一软,浑身的气力都像被抽了个干净,所幸支着树杈稳住了自己。

  等看清马上人确实是郑濯,而他怀里还抱着年幼的郑泓,众人一时激动,连奔马去迎都忘了,就这么个跟一群傻子一样呆呆望着,等他驰近。

  还是元赐娴先反应过来,长吁出一口气,笑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接……”

  她话未说完,远远传来一声马嘶,紧接着“砰”一下大响。

  众人脸上笑意都是一滞,等见是郑濯脱力,不慎落马,一气急急奔了上去。

  而元赐娴却像雕石似的一动不动了。她似乎看见落马之人,后背插了一支重箭。

  她突然有一瞬像是什么都听不见,而紧接着,下一刹,无数人的惊呼与吵嚷轰地一下灌涌入耳。

  她清晰地分辨出郑泓的声音,他哭着在喊“六哥”。

  元赐娴手一颤,狂奔而去。

  等到郑濯跟前,她一眼看清了他的伤势。重箭从后心射入,正中要害位置,而伤口周边的皮肉似乎已经发黑坏死了,从色泽上看,至少超过三个时辰。

  这样要命的位置,中箭之时就该丧命,但他奇迹一般撑了三个时辰,生生捱了过来,直到刚才看见她和元钰,知道郑泓安全了,才神志懈怠,摔落下马。

  这一箭,加上三个时辰的强撑,已然药石罔效。

  元赐娴怔在原地,什么动作都没了。

  郑濯费力支起一侧的胳膊,却没看她,而先转向了郑泓,喘着气道:“……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

  郑泓拼命擦眼泪,却越擦越多,六岁的孩子也看得清形势了,噎气似的一顿一顿道:“六哥,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我,我还没跟你学完武,你上次还说,咱们要约个日子一起过招的……”

  郑濯的脸色在落马后很快灰败下来,扯了个笑道:“六哥不死,但可能暂时没法跟你过招,也没法回京了。你答应六哥,先帮六哥管几年朝廷,等……”他说到这里咳嗽起来,呕出一口鲜红的血。

  “郑濯……!”元赐娴猛蹲下身,一把攥住他的手,去探他手心温度。

  她喊完他又没了话,倒是郑濯偏头看了她一眼,知道撑不住了,也没法跟孩子多说迂回的话,交代郑泓道:“以后好好听陆侍郎和县主的话。”

  然后再看元赐娴,苦笑道:“大周……只能交给你们了。”

  大周,只能交给你们了。

  这句话,跟梦里几乎一模一样。

  元赐娴眼眶一热,泪如泉涌,像是因为没能挽回郑濯的宿命,又像是因为辜负了陆时卿,她拼命点头:“你放心,你放心……没人能欺负泓儿,也没人能进犯大周,十年,二十年,我会守着它,我们会守着它……”

  郑濯费劲扯出个笑:“你别哭啊,他知道了,又该醋了……”

  元赐娴噎住,眼泪越冒越多,一个劲摇头,却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郑濯瞧着她,眼神渐渐涣散开去,临失去神志前,突然看到一幕奇怪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