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抬眼看去。

土地公的头发和胡须皆已经虚白,神态苍老。虚握成拳的双手如老树的根须,处处都透着枯败的讯息。

把玩在指尖的瓷玉杯盏被帝君放在了石桌上,他微微颔首:“请讲。”

——

雾镜刚调息完,老远听到摇欢兴奋地叫着她的名字,刚睁开眼,便见到被捆得跟粽子一样的野山参:“你上哪弄来的?”

摇欢跟宝贝似得把野山参搂回怀里:“土地公送的。”

雾镜比摇欢懂人情世故得多,当下了然。

看来今晚是能满足一下口腹之欲了。

她从石床上下来,瞥见被摇欢丢在床尾那件沾着血迹的帝君的外衣,再看了看今日已经穿上她变幻出绿萝纱裙的摇欢,突然想起她欲言又止了一整晚的问题。

雾镜有些忧伤地问正东捏捏小胳膊,西掐掐大腿肉,显然还对她身体保持有满满热情和新奇的摇欢:“我一直想问你,你昨日化形的时候没穿衣服?”

摇欢怔了怔,理直气壮:“帝君不教。”

雾镜:“……”帝君个臭流氓。

第十一章

天空澄澈,碧蓝无垠。

山林间微风徐徐,草木飘香。

土地公坐在帝君的院子里,从未有过的放松和自在。他摩挲着瓷玉杯盏细滑的杯身,声音苍老而低沉:“老身寿元将近。”

他此生的记忆都已遥远得似是上辈子的经历,他是被天界放逐的地仙,困在这座无名山里早已不知春去秋来。

若不是他本身就是封印的一部分,怕是陨落也无人会知晓。

“老身陨落后,封印力量减弱,那时是破封印的最佳时机。”谈到此事,土地公一声轻叹:“此地封印还是破了为好,否则日后有心人加以利用,怕会成无妄之灾啊。”

帝君蹙眉,有几分不赞同:“此封印对于我而言已进出自如,若强行解封,恐让你无法再转世投胎。”

“老身已活了千秋万载,看尽人世百态,转不转世早已无所谓了。”他拂须一笑,望着帝君院落前那株槐树:“帝君仁厚,老身心怀安慰。还请帝君不要顾念老身,早早带摇姑娘离开吧。”

帝君沉默不语。

他低敛下眉目,静静地望着杯盏中碧绿的茶汁,那茶香再浓郁,此时嗅来也带了一丝苦涩。

土地公要说的话带到后,便没有再久留。

他在这世间存活了万年,以前总觉得时光漫长,每日虚度。可眼看着就要迈到了尽头,才惊觉还有好些事没有来得及做。

这山林里的一草一木,他都要再看一遍,仔仔细细地再看上一遍。

土地公前脚刚走,后脚雾镜就拉着摇欢怒气冲冲地迎了上来。

雾镜一怒之下拉着摇欢来找帝君要说法,满腔熊熊燃烧的怒火和不平在看到帝君后,“嗖”的一下消散了一半。

她轻咳了一声,把摇欢拉到身前,看她紧紧抱着野山参的蠢样,顿时找回了一丝勇气。

她横眉竖目,很是坚定地迎上帝君有些莫测的目光,怒道:“枉小妖敬你是四海帝君,平日里唯你马首是瞻。岂料,你竟然是这样的帝君!”

迎面被泼了一盆脏水,帝君的眸色渐深,他面无表情地把目光从义愤填膺的雾镜身上落到摇欢的身上,眼神里带了那么一丝询问。

摇欢咬着手指摇摇头,一脸的无辜。

她说完“帝君不教”之后,雾镜就跟炸了毛一样,非拉着她要找帝君说理,连野山鸡也不和她一起抓了。

雾镜见帝君看着摇欢,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总觉得帝君那眼神有那么丝威胁之意。当下怒火更加高升,噼里啪啦就是一顿好说:“摇欢年幼又不经世事,她不懂道理就算了。帝君你贵为四海帝君,见识比小妖多,怎么能怎么能……”

啊……真是难以启齿。

雾镜恨恨地咬唇,羞愤地哼了一声,拉着摇欢就要离开。

帝君慢条斯理地抿了口尚且温热的茶水,见状,把茶杯一放,起身走到了摇欢的面前:“你又瞎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摇欢摇摇头,咬着手指,含糊地回答:“我只说了帝君不教……”

帝君皱眉,显然不信能让平日里见到他就哆嗦的雾镜这么不管不顾地冲到他面前指着骂的只是这一句话。

帝君一皱眉,摇欢就心慌。

她眼珠子四下滴溜着,就是不敢对上帝君的视线:“真的呀,我就说了帝君不教我穿衣服……”

这还叫没说什么?

帝君的脸色一沉,周遭的温度也是倏然一降。那明显是发怒前兆的表情看得雾镜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握着摇欢的手紧了紧,心里暗忖:“帝君发怒好可怕,摇欢是心有多大才能天天惹帝君发怒……”

摇欢也看见帝君变了脸色,不过这次生气生得她也有些莫名其妙。不太好对症下药就只能乖乖认错了,她格外熟练地把尾巴往怀里一抱。

她化形后,尾巴也变短了些,这会只抱住了尾巴尖:“帝君,我知道错了。”

错哪了?不知道……

她挠了挠脑袋,问道:“那帝君你现在教我变衣服穿?”

帝君依旧在生气:“不教。”

雾镜:“……”帝君个臭流氓老不羞!

摇欢:“……”

尴尬的沉默里,帝君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形象的崩塌。

他指尖在眉间轻点了几下,那股郁气微散,这才缓了语气:“你跟我来。”

摇欢被帝君的眼神看得一凉,下意识跟上帝君的脚步,刚迈出一步,便听帝君头也不回道:“东西放下跟我走。”

摇欢依依不舍地看了眼抱在怀里半天的野山参,又看了看渐渐走远的帝君,最后还是一咬牙一跺脚老老实实地把野山参递给雾镜,千叮咛万嘱咐让她看牢了,等她抓了野鸡回来炖着吃,这才跟着帝君往院外走去。

她走了几步,发现跟不上帝君的脚步,便驱使着灵力往前飞了一段。结果,飞得太快一脑袋撞上帝君的后背,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几圈这才晕头转向地爬起来。

她捂着磕红的额头,委屈兮兮地看着帝君。

她这副皮相生得好看,泫然欲泣的模样显得楚楚可怜,她再摇了摇身后的尾巴,像极了从话本里钻出来的山间精魅。

帝君凝眸看了良久,这才招招手,意识她走近。

摇欢刚往前迈出一步,她脚边的枝桠似怕绊着她一样,退向两边。摇欢新奇,便故意东踩一下西踩一下,一路蹦跳着走到帝君的身前。

她忘性大,走过来光顾着拈花惹草,早已忘了磕疼的额头。她仰头望着帝君,一双漆黑乌亮的眼睛水灵灵的,扯着他的袖子撒娇:“帝君你快教我这招。”

他俯下身,微凉的手指从她磕红的额角拂过,那感觉就像是每日初生的第一缕阳光,风吹叶落,再也没有一丝痕迹。

帝君轻轻扯开被她攥着的袖子,刚扯开摇欢又缠上来。这会双手并用,牢牢地攥紧了他的衣袖,颇有“你再拂开我就整条跳上来”的架势。

帝君无奈,由着她扯着袖子,转身继续往前走。

摇欢虽然不知道帝君想带她去哪,但依旧乖乖地跟着。脚底下的枝叶藤蔓依旧像刚才那样,在她落脚前纷纷避让。

她知道是帝君做的,这会心情格外得好:“帝君你真的不打算教我吗?”

帝君不答。

摇欢问:“帝君,小兰怎么不说话?我想听它说话。”

过了一会,摇欢又问:“帝君,我们要去哪啊?你怎么不理我。”

知道帝君不会搭理她,摇欢便自顾自说道:“帝君,你走慢些,摇欢腿短。”

“帝君,你不理我是不是嫌我太吵了?”

这次,话还未说完,已经憋了一路的神行草破口大骂:“知道自己腿短又烦人还不赶紧闭上嘴迈开腿!”

摇欢的尾巴一竖,炸毛:“你还没有腿呢!”

神行草默默瞅了眼自己埋在土里的几截草根,哼了一声,不打算跟无知的小坏龙计较。

它受帝君滋养,此时能察觉到帝君的心情不好,未免再被一根手指头碾回土里,它很自觉地闭上了嘴。

不知道走了多久,帝君终于停下来。

这是一个临着悬崖峭壁的山坡,整个山坡上只有一棵光秃秃的树迎风而立。周围是低矮的草丛,草叶如同波浪翻卷,一丛一丛,连绵到尽头。

帝君俯下身,从摇欢的手心里抽出被她攥得皱皱的袖口,手指轻轻一拂,那一团乱糟糟皱巴巴立刻被抚平毫无痕迹。

他用双手托着摇欢的腰,把她抱到树枝上坐着。

头一次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帝君,摇欢忍不住有些小雀跃。她弯起眼睛远眺,一眼就看到了很远的远方,有雾镜跟她描述过的村落和烟火。

摇欢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她以往不是没来过这里,只是这里登高远眺能看见的仍旧是一座又一座的山头。

这山顶又没有被她吓得瑟瑟发抖的花草精,她来了几次就嫌无趣。

帝君怕她乱动会摔下来,并未走远,就站在她的身侧,一手扶着树干把她圈在自己的可控范围内。

见她看远方看得目不转睛,微勾了勾唇,问道:“摇欢想不想去外面看看?”

那声音,低低沉沉得温柔,似带了蛊惑,一路飘进了她的心里。

摇欢忍不住摇了摇尾巴:“那里会有讲故事的说书先生吗?”

帝君轻笑了声,答:“你看的是一个临海的城镇,镇子不算大,人却很多。你从雾镜那里听来的人,那里都可以找到。”

摇欢眼冒金光:“镇上有花草妖精陪我玩吗?我还能不能吃到野山参炖野山鸡?”

到底还没长大,她的小孩心性暴露无遗。

帝君颔首,允诺:“就算没有,你想要我也能给你。”

“那帝君,是希望摇欢走吗?”她忽然低下头,认真地看着他。眼里没有玩笑,也没有刚才一脸的向往,就像是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看得无比专注。

她这样的神情,认真得帝君连唇边的浅笑都收了回去。

他忍不住抬手,轻轻地摩挲了下她的头发,微不可听的声音字字落在她的耳里。

他说:“摇欢,我叫寻川。”

第十二章

原来,帝君是有名字的。

摇欢捧着脸围坐在火炉边,野山参炖野山鸡的香味已经渐渐飘了出来,她却没有第一次尝到这野味时的兴奋。

她脑子里一直回旋着帝君和她说的最后那句话。

他说他叫寻川。

这个名字对于摇欢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可帝君当时专注地看着她,神色温柔地说出那句话时,她的心口却莫名得一烫。

好像……

她忘记了件什么重要的事一样。

她托腮,重重地叹了口气。

可她想了半天只回忆起她似乎忘记抓野山鸡回来炖汤喝……

雾镜抱着一捆柴火走过来,整片山林静悄悄的,没有虫鸣鸟叫,没有微风徐徐,只有摇欢面前那一簇火焰舔舐柴火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野山鸡的香味浓郁,就连平时对吃食没有太大要求的雾镜都忍不住凑近嗅了嗅那香味。

然后,她一转头,就看见了摇欢苦大仇深的表情。

雾镜一惊,赶紧后退了两步,澄清:“我就闻了闻味道,绝对没有偷吃的意思。”

摇欢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没作声。

作为一条霸王龙,摇欢曾经霸道到连野山鸡的香味也不给别的小妖精闻,谁闻了就要剁掉鼻子。吓得方圆百里内的小妖们连夜搬家,全挤到土地公那住去了。

这种不对劲其实在摇欢回来时雾镜就察觉到了,她起初还以为是摇欢没有抓到最胖的野山鸡。但现在看来,好像情况比这个更严重一些。

雾镜在她身旁坐下,边往火堆里添柴,边撞了撞她的胳膊:“什么烦心事啊,跟我说说。”

“帝君有名字。”摇欢有些哀怨地掰了掰手指头:“比我的好听。”

雾镜:“……”一天总有那么十二个时辰想掐死这条龙。

摇欢没听见雾镜磨牙齿的声音,继续道:“帝君还要赶我走。”

雾镜愣了,手中的柴火被她掰成两段发出清脆的折断声,她顺手把柴火扔进火堆里:“帝君为何要赶你走?”

摇欢不知道啊。

就目前的形势看来,应该是责怪她办事不利,让神行草受了伤。什么杂草这么金贵,连摔都摔不得?

捧脸捧得她手酸,她干脆换成抱尾巴。火光印在她的脸上,把她那双眼睛衬得格外明亮。

雾镜揭开石罐,用木枝拌了拌。石锅里的野山鸡已经熟了,那香味混着野山参的天然草木香,实在是一道勾人的野味。

她把石锅移下来,先给摇欢掰下了一块鸡腿。

某条龙嗅着香味,也不感时伤秋了,风卷残云般一下子吃光了属于她的半只鸡。

然后她站起身,雄赳赳气昂昂地准备下山。

雾镜一个鸡腿还没吃完,看得目瞪口呆,忙问她:“你去哪?”

“给帝君添堵去。”

摇欢的想法单纯,她觉得既然帝君让她不舒坦了,她也得让帝君不舒坦。

于是,安分了许久的小坏龙重出江湖。

她化成原型,在草丛里打滚,压得那些花草精嘎吱乱叫,敢怒不敢言地瞪着她。又上树去偷了两个鸟宝宝,放在龙角上一边一只。

一路下山,路过野兔精的兔窝时,摇欢随手伸进去掏了掏,刚逮着一条兔尾巴就听野兔精怒而大骂:“哪个杀千刀的登徒子摸老娘屁股。”

摇欢笑眯眯地把脑袋探到洞口,咧嘴一笑。

野兔精魂都吓飞了半条,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摇欢觉得没趣,把抱着她犄角胡乱叫个不停的两只鸟宝宝直接塞进兔窝里,得意地摇着尾巴继续下山。

不料,竟让她遇到了上山来的几个凡人。

这千百年来,摇欢臭名昭著,恶名远近皆知。无名山下的村民,从来不敢上山来砍柴采药,生怕撞上她有去无回,更不用说这帮拿着锅铲就进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