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欢正无聊,辛娘拎着食盒进来,在她眼里就如天降神兵,救她于苦难之中。顿时,高兴得把眼睛都笑眯成了小月牙。

食盒分了三层,上面两层是酒楼的招牌菜,珍馐八宝鸭和软甜食枣镶玉。

摇欢不是凡人,受伤清养的规矩在她这不适用。辛娘也没想着真给她带一壶清汤素粥,见光是这两样她便满足,也有心意被珍视的满足感,坐在一旁看她进食。

食盒最底下那层是一些小零嘴,有小碟的卤味无骨鸭掌,也有蜜饯糖果。

“你若喜欢,明日我再给你带些糕点来,若说吃食,长央城的零嘴还是挺有风味的。”辛娘收拾好被摇欢一扫而空的碗碟,随口问道:“神君没陪着你吗?”

摇欢瞥了她一眼:“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哪需要人时时陪着我。”

辛娘觑她,那眼神含笑,竟让摇欢看出了几分雾镜的影子。

摇欢趴在玉石池边,认真地打量她:“辛娘你既然和雾镜是很好的朋友,为何没和雾镜一起呢?”

像她喜欢雾镜,也和雾镜做了朋友,她便想着尽她所能保护雾镜,也想和她日日在一起。可她出了无名山才发现,好像“朋友”两个字,并不是按照她这样理解的。

来钱是龙族,在海族里统领四海的龙族就似凡间的帝皇一样,高不可攀。来钱那么喜欢和她待在一起,也那么大方地愿意把他娶老婆的聘金都送她一大袋,就是因为从小到大身边并没有可以肆意交心的朋友。

而辛娘,她愿意听雾镜的对成年虚弱期的她伸出援手还对她这么好,肯定不是因为看上她了,若不是雾镜的缘故,估计她才懒得和她沾边。

那既然是这么好的朋友,为何这千年雾镜都待在无名山上,她每次给自己讲话本讲故事,虽也提到她有很多的好朋友,但从未正式跟她提及过她的朋友是谁。

辛娘收拾食盒的动作一顿,唇边笑容微敛:“我和雾镜都是岭山出来的妖精,岭山地界混乱。初有灵识时,我和雾镜全靠九宗门的元丰真人庇护。雾镜性子娴静,做事耐心,跟着真人一心修仙求道。我却是个生来耐不住寂寞的人,我不喜求仙问道,我喜欢这凡尘俗世的人间烟火。”

辛娘起初也跟着雾镜修过仙,只是她天资愚钝,又耐不住常年修炼的寂寞,经常雾镜还在修炼时,她便神游天外。

后来日子越过越寂寞,就决心离开岭山,去过过凡界的日子。

初次离开岭山时,雾镜是同她一起的,她的性格温和待人也真心实意,担心辛娘初次入尘世会遇不测,便一直陪着。

起初的日子的确肆意,但辛娘知道雾镜的心还在岭山,她记挂着岭山的那个人。

走了几处地方后,她决意和雾镜分开,她不能因为她的喜好去拖累雾镜。正逢元丰真人外出收妖,雾镜便跟着他回去了。

辛娘和雾镜约定好百年后在岭山相聚,便自行去问她自己的道了。

离开岭山后,辛娘爱上了凡间的男人。那个男人是将军,她初尝爱情的滋味噬魂蚀骨,奋不顾身。但好景不长,几年后,将军战死沙场,她没要凡间帝皇加封给她的诰命,埋葬了他的白骨,便继续往下走去。

玉石无心,她却似玉石里的异类,在人间游历每回遇到心仪之人便留下来。她不当自己是妖精,她也似在历经轮回,只是她不需入黄泉,也无须饮那断却前尘往事的孟婆汤,更不受冥界阴司命薄所束。

她自己都快忘记自己其实是个玉石妖了。

后来百年之期一到,辛娘如约回了岭山,却不料雾镜遭遇变故,修行尽数皆无,化为原型。

她绝口不提元丰真人,也再不愿修仙求道,跟着辛娘离开了岭山。

“她起先还住在我的院子里,为了让她能够早日化形,我才筑了这玉石池。这玉石池修筑耗费修为,也极耗心力,不小心招来了九宗门的道士,她为了保全我,引走道士,此后并无音讯了。”辛娘眼睫渐湿:“我找过很多年,只是再未找到她,便渐渐不再找她了。”

摇欢听得心头沉重,想必雾镜会藏在无名山的林子里,就是因为引走那道士。

雾镜从不说她的变故,她那些精彩的话本故事,也许并不全是说书先生说给她听的,而是她这一生,所行所见。

她突然就好想立刻见到雾镜,不问她来无名山前都遇到了什么事,只想抱抱她。

摇欢双手托腮,望着辛娘叹了口气:“你也无须自责,雾镜后来跟我住在山上,我把她照顾得好好的,没人敢欺负她。”

辛娘一笑,背过身去似是擦了擦眼角,再转过来时表情已恢复如初:“我倒从未跟人说过我的事,今晚倒是有些失态了。”

摇欢就喜欢听故事,恨不得她把她的每段经历都说给她听,也不辜负她精心准备的这一碟小零嘴。只是这种话不能明着说,太招打。

于是,摇欢很机智地拐着弯问:“妖精的寿命那么长,只要在修行就能维持相貌。你既然嫁给凡人和他们过日子,容貌就一直年轻貌美着?”那容易被发现吧?

“我每一世的相貌都不同,也会随着年龄用术法加以修改。只是这几年再未遇到真心人,譬如这次你见到的那个前夫,因我不留子嗣又听他家中父母挑唆,没几年就对我冷淡至极。”

摇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咬着鸭掌问:“那你最初喜欢上的将军,你就没想过找他的转世,再续前缘?”

辛娘摇摇头:“我入世已坏了不少命格,怕那仙界的月老和主司都很是恼我。我的每段恋情他都不肯给我一个修成正果的结局,我若强留他便短寿。我在凡界逗留许久,每逢他转世都会去寻上一寻,只是不敢再坏他的命格。所以离得远远的,能看他一眼便满足了。”

摇欢听得有些难过,又见辛娘眼底不显的伤心,不敢再招她说这些往事,很生硬地把话题转到了别的地方。

等辛娘一走,摇欢啃着鸭骨头,有些魂不守舍。

辛娘这些话不知是勾起了她仅有的跟小指甲盖一样大小的多愁善感还是唤醒了一些她深埋在记忆之中的东西,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苏醒。

而她现在,正与它共鸣。

——

接下来的几日,摇欢前所未有的老实。

她不单单靠玉石池来恢复,也上了点心借助玉石池的灵气修炼。

寻川起初还有些不太习惯,摇欢每逢上进不是谁惹她不快她准备报个仇就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努力在他面前表现表现。

可经过他多方观察,这次似乎和这两个都搭不上边。

神行草前几日被帝君罚吃草,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这几日躲着帝君,没事绝对不往他面前凑,生怕他想起“蛋生的都笨”这句话,又看他不顺眼让他去孵蛋。

今日实在是在房间里待闷了,他把房间里的一副棋盘搬到了玉石池边,央着摇欢和他下棋。

摇欢哪会下棋啊,看这棋子和棋盘都是玉石做的,没忍住,抓起一个凑到嘴边咬了咬。

神行草嫌弃脸:“又不是金子,你也不怕把牙磕坏了。”

摇欢抱着一罐棋子爱不释手:“你懂什么,我们女孩子就是喜欢这些看着漂亮的东西。”

神行草继续嫌弃:“余香就不喜欢。”

摇欢一想到余香整日穿得那身灰扑扑的衣裳,有些看不过眼:“又不是你是香炉精就要穿灰衣裳的,辛娘的霁玉楼有不少好看的衣服,我明日就能不用整日泡着池子了,我到时候带你去挑几身。”

余香闻言,犹豫了一下:“我已经习惯了,不用……”

摇欢立刻从她随身的小香袋里摸出一掂金子抛了抛,如愿以偿的炫富:“我不差钱,别给我省钱。”

余香:“……好吧。”

摇欢在玉石池里都泡了七日,整整一个周天,虽这几日勤勉,但早就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心,想要出去逛逛了。

只是她一个人出去不行,帝君最近看起来又有事忙,只能把主意打到余香身上。

神行草陪摇欢唠嗑了一会,看这天色帝君很快就要来巡查,赶紧抱着余香回房间。

他前脚刚走,寻川后脚便过来了,踏入门内前看见神行草鬼鬼祟祟的身影,勾了勾唇角,抬步迈入。

摇欢正在摆弄棋子,白子是羊脂玉做的,手感细腻温和。黑子不知是什么玉石,那墨色积淀匀称,浑身通透,想来也是好玉。

她一手拿一个棋子在棋盘上摆金元宝的花样,抬眼见帝君进来,忙邀请他来欣赏。

寻川看着棋盘上那滚圆滚圆的金元宝,眸色顿时有些一言难尽。

摇欢自我感觉还挺好:“金元宝干瘪的多难看,金子就要圆滚滚的才招人喜爱。”

她摆弄着棋盘,故作漫不经心地提醒:“辛娘说我明日就可以不用整日泡在池子里,我也觉得再泡下去我的冰肌玉肤都要泡皱了。”

她这几日跟辛娘和余香相处的时间多,不知学了什么东西,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要用四个字去形容。

寻川算了下时间,知道的确差不多了,把棋盘收到一边:“让我看看龙鳞长好了没有。”

摇欢知道他这是首肯了的意思,一直眼巴巴望着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立刻笑得弯成了月牙。

她肤色雪白,五官精致,这一笑如雪后初融的湖水,漾着煦煦暖暖的无限春光。

不过……

摇欢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她欢天喜地的化回原形让帝君检查她的龙鳞,结果化完形后,她那满脸笑意立刻就消散了。

摇欢盘踞在玉石池里动弹不得。

她这几日哪里也去不了,唯一的乐趣就是辛娘带来的吃食,起先一天还只有一顿,后来就一天三四顿……

顿顿大鱼大肉,大荤大油。

她吃得是很尽兴很高兴,没想到,居然能长肉?还全长到龙身上去了……

她这会整条龙卡在玉石池里……完全动……不……了!

摇欢可怜巴巴地看向帝君,眼里泪光闪烁。

帝君救命qaq。

第四十章

长央城已迈入了冬季。

阳光虽骄却不艳,午时过后起了风,一到傍晚太阳就早早地下了山。

辛娘傍晚提着食盒过来时,有些意外玉石池今日的安静。

往常这个时候,摇欢都会让余香或是神行草在门口等着,今日别说看到人影了,就连玉石池都没有动静传来。

她狐疑着推门而入,绕过山水屏风迈进屋时,只看见恹恹的趴在玉石池里的摇欢。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摇欢只抬了抬眼,便有些沮丧地把脑袋低回去了。

余香也在屋子里,她的熏香炉就摆在一旁的高凳上,白色的烟雾从炉口静静吐露,形似扶摇直上的白鹤。

屋内芳香四溢。

辛娘放下食盒,仔细打量了摇欢一眼:“怎的了?谁给你气受了,看着这般无精打采?”

摇欢现在谁也不想搭理,闻言闭上眼,换了个舒适的姿势,继续趴在池底。

余香忍不住笑,她性子内敛,很多时候即使高兴,也鲜少露出这样的笑容。大概是怕笑出声来摇欢会恼,不多时就抿起了唇。过去帮辛娘整理食盒。

辛娘今日花了点心思,亲自去的酒楼,问了掌厨后要了一壶梅汁烧酒,配一碟麦香参宝鱼,龙井虾仁,蜜汁烤鸡,还拿了一碗雪莲红枣,一小碟龙须糖。

她一碟碟端出来,每拿一碟就念一遍名字。

摇欢竖着耳朵听着,忍不住舔了舔唇。

但一想到她卡在玉石池里动弹不得的模样以及帝君失笑的那副画面就觉得脸都丢尽了,懒洋洋地把头埋进臂弯里,堵住耳朵。

辛娘见摇欢铁了心不吃,这才有些好奇:“神君怪责下来了?”

余香微笑着摇摇头,往玉石池里看了一眼,喊话:“摇欢,你真的不吃了?不吃的话我便帮你解决了。”

摇欢幽怨地望了余香一眼,噘嘴。

她长得好看,这会噘嘴生气的模样看着倒更像是在撒娇。

辛娘心中猜想此事应该是与神君有关,不然她实在想不出来还有谁能左右摇欢,这么想着,她便说道:“我知道你口味挑,这次特意去厨房找掌厨问了他最擅长的给你做。你若不想吃我便撤走了,省得你在池底煎熬。”

摇欢听出辛娘话里的笑意,化出尾巴在水面上轻甩了一记。

她的龙尾粗壮不少,这会只是轻轻一甩,也把玉石池里的水珠甩得珠零四溅。

辛娘抬袖轻轻一挡,便把水珠尽数挡了回去,看出她这会已经带了几分恼意,便柔声哄道:“到底出了何事?若是有麻烦,说出来我也好帮你想想办法。”

摇欢有些不情愿,她脸皮如今薄了不少,但看辛娘的确是认真的,这才小声道:“我长胖了。”胖到卡在池子里了。

辛娘秀眉一挑:“我当多大的事呢,你这几日不是吃就是睡,一动不动的不胖才不正常。等明日活动自由了,多走走路就好了。再说了,胖了想瘦还不容易吗?”

摇欢一听,立刻从玉石池里钻出来,满脸的水珠,湿淋淋地往下落:“什么办法?”

辛娘轻笑了一声,覆到摇欢耳边悄悄说道:“神君无所不能,你怎不知问问他呢?”

摇欢有些狐疑地看着辛娘,眉心轻蹙:“帝君也长胖过?”

辛娘:“……”她说的难道不是神君无所不能吗?

——

摇欢爱美,所以龙身长胖一事对她而言,打击是巨大的。

她惦记着帝君有办法,撑着一直没睡,等着一过子时就去找帝君探讨下。

不料,子时刚过,先有人来找她了。

摇欢困极,正用手指撑着眼皮以防自己睡着。

屋内六角宫灯内的烛火却忽然一晃,有风渐起,一道蓝光从玉石池正前方的山水屏风里缓缓流淌而过,一路经过山川,河流,无人小径,最后汇聚在一点,蓝光骤亮。

摇欢被这道蓝光刺得眼睛酸疼,忍不住闭了闭眼。等她再睁开眼睛时,那道刺目的蓝光消失不见,一个男人……

等等!

摇欢睁大眼。

那道蓝光汇聚的地方此刻正站着身穿玄衣的男人,他倚着身后的山水屏风,正专注地看着她。

他的眼眸如锐利的鹰眸,瞳孔并不似常人而是泛着幽幽蓝光,此刻他眼底的蓝光诡异变幻着,一时衬得他如雪原上的冰刃,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

那五官拼凑在一起,好看得有些妖异。

摇欢看得有些着迷。

她本以为帝君那样的长相在三界内便已经登峰造极,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不料,还是有人也可以长得这般好看。

只是这个陌生的男人,好看得莫名让人觉得危险,是那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感,颇具戾气。这戾气一重,便掩盖了几分他的美貌,看起来……还是帝君更好看些!

摇欢把茴离从头到脚品读完才发觉,她此刻不应该沉迷于美色,而该警惕辛娘的后院里怎么会出现一个她一看就知道打不过的男人。

她往后,轻轻地靠在玉石壁上,手心里已聚起一道防护的法阵。

她防备地看着他,先开口问道:“你是辛娘的新欢?”

这么问好像有些不厚道?

茴离没做声,只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眼里的蓝光被她这一句话轻轻巧巧的安抚,温顺地浮在他的眼里。

摇欢搓了搓手臂,一点也不觉得这个略带几分痞气的笑容有多好看,大半夜的,有个男人一声不吭地出现在她面前,还看着她笑……

她只觉得有些瘆得慌。

“你欠了我情债。”茴离轻笑了一声,不再离她那么远。他走近几步,看到她眼里的防备渐重,缓缓停在玉石池前,再开口时声音有难言的苦涩:“只是你不记得。”

摇欢瞠目结舌:“我都不认识你,什么时候欠你债了?”

搞了半天,这人是来打劫的!亏她刚才还觉得惊艳。

茴离看清了她手心聚起的法阵,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眼里蓝光一闪,摇欢便被那蓝光定住了身形,动弹不得。

又来了又来了……

摇欢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