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渊对茴离的记忆很少,或者说,他如今承载的大部分记忆全是当初摇欢的记忆。撇去那些未想起来的回忆不说,这茴离的记忆实在是少得可怜。

他又无法对他读心,就跟盲人草差不多了,一无所知。

“我不想为难你。”茴离手中酒壶被他随意搁置在了屋脊上,他侧身,姿态慵懒地仔细打量了一圈回渊,笑得邪气:“你刚才倒是提醒我了,这样空等的确不是办法。”

回渊瞪圆眼,本能的对危险有了感知。

还未等他做出任何反应,原来懒洋洋的人已经利落的抱起他,几下纵跃,消失在了夜色里。

——

摇欢猛然从梦里惊醒。

气还未喘匀,身后披上了一件外衫,肩上搭上了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她。

这熟悉的气息让她瞬间安下心来,她的目光渐渐聚焦,落在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辛娘。

傍晚她才想起辛娘还藏在她的衣袖里,等她把袖间的辛娘找出来时,才发现辛娘的原身光泽暗淡,已昏迷不醒。

帝君说她系了神识在姜易身上,是神识外放才会如此。

她不放心,便一直守在床边,不知何时睡去,又不知何时惊醒。

此时目光落在辛娘骤然一夜变白的青丝上,惊讶地连告状都忘了,慌忙仰头看向帝君:“辛娘,辛娘怎么……”

身后烛火摇曳,窗外夜色漆黑,已辨不清是什么时辰。

只那仿佛能透过她护体灵气钻进她骨子里的凉意冷得她有些心慌。

“姜易那应是出了变故,只是她未醒来,便也不知是何情况。”寻川蹲下身,拢紧了披在她肩上的外衣,看她脸色苍白,额间还冒着冷汗的模样,蹙紧眉:“做噩梦了?”

摇欢摇摇头,又点点头。

“帝君你知道茴离能够入我的梦境,我今夜看到他抓走了神行草。”摇欢握住帝君的手,对现在各种事件堆积在一起的状况显然觉得头疼:“我们怎么办?”

御龙洗还未到手,辛娘这里又出了新状况,现在远在岭山的神行草又被抓走了……

摇欢此时恨不得把这些给她到处找麻烦的人通通吊打一顿。

她最大的梦想可是吃喝玩乐,绝不是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个流芳百世的女侠。

谁给她找麻烦她可都记着呢,回头不以牙还牙,她摇欢两个字就倒着写!

“先等辛娘醒来。”他温热的掌心贴上她的额头:“万事有我,不必庸扰。”

摇欢微怔了一下,星星眼地望了眼帝君,重重地点了下头。

辛娘昏睡了一整日。

日落西山时,神识才苏醒。

摇欢已经吃掉好几顿燕京烤鸭了,这会正挑挑拣拣着腰果往嘴里丢。余光瞥到辛娘不知何时睁开了眼,赶紧把头凑了过去。

辛娘刚醒,还有些迷茫,眼神呆滞地望着窗外良久,才渐渐有了神采。

摇欢下午太无聊,去医馆晃过,好心想着看能不能用些凡人的法子早些唤醒辛娘。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凡界的医馆又不治魂魄离体,神识外放。

不过她倒是看见一个痴傻的人和辛娘此时的状态一样,也是双目无神,反应迟钝。

当下有些担忧地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见她眼珠子跟着转动,这才松了口气:“辛娘,你现在感觉可好?”

辛娘望着窗外已一半隐没在燕京繁华里的金乌,似反应了一会,才撑着身子坐起来:“我昏睡了多久?”

“从昨日一直睡到现在,整整一天了。”摇欢捧着脸,望着在夕阳暮光之下辛娘那头白头被染成了橘金色,欲言又止道:“辛娘你遭遇了何事,怎把自己变成了这样?”

“这样?”辛娘不解地看着她,急忙抬手拂上自己的脸。没有触及意想之中的褶皱苍老时,长长舒了一口气:“尽会吓我。”

摇欢摇摇头,也不知该如何和她提起,就摸出她昨日刚从皇帝小妾那摸来的精致小镜递给她:“是霁玉楼遭抢了还是辛府被拆了,你告诉我我去帮你找人算账。”

辛娘望着镜中自己那一头一夜白尽的发丝,眸光似有触动,呆愣地望着镜中良久,指尖颤抖着拂上额前的鬓发。

那些发丝从她指尖开始,一路重新变回了如绸缎一般的黑色。

辛娘这才笑起来,还未等她挪开目光,那头黑发只维持了一瞬,又瞬间白了。

摇欢的玩笑也开不起来了。

她立在辛娘床前,好像头发白尽的人是她一样,难过得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辛娘一缕一缕抚摸着。

好半晌,摇欢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小声道:“辛娘不怕啊,我过几日去染衣坊给你买些浸黑衣的染料。你要是喜欢这头银发,我们就去皇帝他娘那给你顺些首饰来,那些首饰可比你霁玉楼里的庄重值钱多……”

“摇欢。”辛娘笑着打断她:“我没事,你不用这么紧张地安慰我。”

摇欢呐呐的“哦”了声,就真的不再说话了。

“昨日你和神君亲热。”辛娘笑着睨了眼摇欢,没看到她的娇羞模样,笑容越发明艳了些:“你也不知害臊,可是忘了我还有神识能听到?”

摇欢看天看地看脚尖。

“离开长央城前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数,以防万一我在姜易身上留了一缕神识。昨日他醒来后,我的神识便跟着苏醒去了长央城。”许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辛娘唇边的笑容一淡,就连目光也黯淡了。

“他的神格已苏醒,无论几世轮回的记忆他都记了起来。只他如今还是凡人之躯,虽察觉到我就在他左右,却无法看见我,也不能做什么,便和我说了不少话。”辛娘冰凉的手轻轻地握住摇欢,见她垂眸看来,顿了顿,才在这即将四合的暮色里继续平稳着声音和她倾诉。

辛娘昨夜才知,姜易每世身死,魂魄都会忆起往昔,每一世都历历在目。

他空有仙骨,神力却在被推入天池时早已洗净,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辛娘,他都无力去改变。

他说每世轮回他最痛苦的,便是走过那忘川路,那尽头是和她无关的下一世,他又要忘记这一切重新开始,再遇见她时不记得她,不知挽留也不知面前站着的人就是自己心爱的女子,尝尽悔恨遗憾和求而不得。

他背着天罚,连想做个孤魂野鬼都是痴想妄想,何谈和她相守?

他前几日虽陷昏迷,意识却一直醒着。知道辛娘要取御龙洗,恳求她放弃。

比背着生生世世轮回之苦更苦的,是往后一切都与她无关。

他不愿辛娘找到御龙洗,他宁愿再回黄泉路。

辛娘的灵识耗尽,她却舍不得回来,直到灵力掏空,再也无法维系她的神识,她才醒来。醒来看着金乌西落,暮色四合,竟有几分不知何年了。

她像是在讲一个话本故事,那语气平静地似与她无关一般,可隐藏在底下的暗潮汹涌,摇欢却听得真真切切。

“摇欢,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她目光涟涟地望着她:“放谁解脱呢?”

摇欢认真地想了想,其实有些设想不出来。

因为帝君在她心目中已是顶天立地的第一大英雄,谁会让他身陷这种境地。但现在不给个回答,她生怕辛娘下一刻就会因为伤心过度晕死过去。

想了想,她颇为认真地磨了磨牙:“谁敢这样欺负我的帝君,这三界上天下海,我就是挖他祖坟也不会让他安宁。”

没办法,帝君就是要这么宠着才行。

第六十二章

摇欢守了辛娘一夜。

当然,这种事放平时,摇欢是不愿意做的。实在是辛娘的状态不佳,她生怕这烂摊子到最后变成她来收拾,干脆辛苦一些,搬了软塌并在床边将就着睡了一晚。

等醒来时,腰酸背痛,龙体欠安。

这种难得送上门的装林黛玉的时机,摇欢自然不会错过。

醒来以后就穿墙而过去找隔壁的帝君心疼心疼。

不料。

屋门紧闭着,整个房间整洁如新,看上去像是一夜都没有人在此休息歇脚的样子。

摇欢绕着屋子左左右右兜了好几圈,终于确定,帝君昨夜便不在此处了。

虽然对帝君昨夜便离开燕京的事有些不解,不过摇欢除了有些郁闷以外,倒没有多余的情绪。前有神行草被茴离绑走,现在又有御龙洗之事进退不得,帝君需要操心的事比她多多了。

她回屋整理好装了她整个私库的小香囊,雄赳赳气昂昂地准备出发。

与此同时,为守株待兔一夜未睡的皇帝正在御膳房大发脾气:“你不是告诉朕她昨日说要再来的吗?人呢!”

皇帝气白了一张脸,手边能够到的箩筐被他一股脑掀翻在地,他指着地上哆哆嗦嗦跪了一地的御厨们,咬着牙沉声道:“可知欺君之罪作何惩罚?”

大太监一惊,本存了几分要求情的心思顿时歇了。

他垂眸望着地面,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声。

整个皇宫禁卫森严,并没有那么轻易能让人混进宫来,更何况还把整个皇宫搅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皇帝又是个好奇心重,认死理的人。

隔日下了朝便一直守在御膳房里,那一天别的事什么都没做,就守株待兔等着摇欢自投罗网。

结果空守了一夜,自然暴跳如雷。

皇帝还欲发作发作,给自己挽回些面子,抬眼便见太后身边的张嬷嬷神色紧张地匆忙赶来,当下收敛了脸色,客客气气地给张嬷嬷免了礼让她起来说话。

张嬷嬷被身旁的小丫头扶着站起,两鬓斑白的发丝让她看着一夜之间似老了好几岁一般,她低着头,苍老的声音徐徐道:“回陛下,奴婢奉太后娘娘之命照看大皇子。今日一早如往常那般去叫皇子殿下时,发现殿下失踪,床上只留了一块……”

张嬷嬷有些难以启齿般,挥挥手,从身边小丫头手中接过一块光彩夺目的蓝色琉璃瓦:“摘星楼的琉璃瓦。”

她是太后身边的人,这宫里发生什么事能过那位的耳朵。前日发生的事,善禧宫里早就有所耳闻。太后吃斋礼佛已久,凡事不爱惦念,只叮嘱张嬷嬷再有此事后续记得告诉她,便再未对此事发表看法。

就连知道皇帝昨日荒唐的亲自守在御膳房也未置一词,谁知今日一大早,这诡异的事情就这么发生在了善禧宫里,还是丢了皇子这么大的事。

皇帝闻言,脸色顿时大变。

他盯着张嬷嬷手中那块蓝色琉璃瓦,脸色阴沉得就如六月雷雨前,扑面狂风盖顶乌云。

皇帝震怒:“到底是何人敢如此戏弄于朕?”

摇欢正坐在御膳房的房梁上,这皇帝大发脾气,吃的东西全部打翻了,她一口也没捞着,这会正生着闷气,闻言从房梁上掰下一块木屑径直往皇帝的脑袋上扔去:“你就这么跟你老祖宗说话?”

突然响起的女声,惊得整个御膳房的人都是一颤,俱惊恐地四下观望着。

护在皇帝身侧的禁卫军统领几乎条件反射地大喝一声,领着一小只禁卫军把皇帝结结实实的防御在最中央,警惕地望着房梁之上。

那声音,就是从那传来的。

摇欢来时掐了隐身诀,半柱香内是不会有人看得到她。

她轻哼了一声,显然不满被人这么对待,“咔擦”一声又掰下一块,这一块可比刚才那块大多了,她拿在手里掂了掂,眯眼往头戴翎羽的家伙身上扔去。

这一下的力道有些大,一下就击溃了禁卫军的防御法阵。

摇欢还想着今日拿到御龙洗好早些去找帝君,此时没了耐心,颇有些不耐烦道:“我来此有一物要取,本心并非为难于你。你那贪吃顽劣的大皇子此时就在御书房,限你半柱香的时间,取御龙洗来见。”

话落,摇欢赶着隐身诀失效前赶紧飞身而出。

那风声过耳,犹如实质。

皇帝阴鸷着双目,似透过这虚空要看见她一般,牢牢地盯着风声一闪而过的地方。

大太监已吓得腿软了,正兀自出神着,便听皇帝问他:“国师可快到了?”

大太监抹了一把虚汗:“回陛下,前日已快马传书给国师。国师已提前上路,最迟今日午时能抵达燕京。”

皇帝勾了勾唇角,袖袍一挥,率先撩起明黄色的衣摆,抬步迈出:“朕倒是要看看是何方妖孽,敢如此放肆。”

御龙洗是历代帝皇相传的圣物,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与尚方宝剑一样是帝皇才能拥有的。

一个连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的鬼祟,张口就要御龙洗,也不看看自己来的是什么地方。

皇帝把大太监递来的尚方宝剑别在腰上,无视身后一堆规劝他把此事交给国师定夺的谏言,沉息敛眸地看着眼前门窗紧闭的御书房,抬步迈入。

身后禁卫军铠甲碰撞声声,军靴落地沉沉,如惊雷如箭雨。

声势浩大的连门内已经开始困得眯起眼睛的摇欢都忽然惊醒过来,她睁开眼,望着门被推开,迈进一个明黄色的身影。

等那道身影之后还要迈入人来时,摇欢神识一放,如一阵狂风过境,径直把人推出三米。

众人只见眼前的房门“砰”的一声紧闭,如巨兽一般,只把皇帝一人吞没了进去。

摇欢有些讪讪。

她曾经还夸下海口说把皇帝吹翻到皇宫外面去……这皇宫压制灵力,她只能把人吹离三米,这差距对比,委实让她有些不太愉快。

摇欢坐上一侧窗台,这里的位置宽敞,能看清整座御书房内的零星变动,也方便及时观察屋外异动。

她虽没有这样明目张胆打劫的经验,但光用尾巴想也知道,皇帝这种凡界最尊贵的人哪会真的就由她捏在手心里,暗地里必定会有所动作。

不管皇帝蠢不蠢,帝君不在身边时,一刻都不能放松警惕。

皇帝看见摇欢的那一刻,有些意外。

他想象中如同鬼魅一般的人应是和传说中那些白衣女鬼差不多,万万没想到会是……一个眉目如画的妙龄女子。

那皮相,即使放入他的后宫也是最璀璨的明珠,日月同辉。

摇欢望着他以及腰间那把隐隐发出威慑之力的尚方宝剑,笑盈盈地问道:“御龙洗可带来了?”

皇帝的手落在剑柄上,轻声笑起来:“你看着并不像一般的邪祟妖精,你到底是何物?”

“我是你祖宗啊。”摇欢眨眨眼,轻轻抬手。

她的原身就在这具躯壳里微微一现,看得皇帝一怔,似是呆住了:“你竟是……”

摇欢自然而然的打断,接口:“青龙仙子。”

她摊开手,继续索要御龙洗:“先把东西给我我们再聊天,实话告诉你,御龙洗在你们帝皇眼里如同皇权象征,在我们眼里不过是一个洗去你们记忆的东西,实在没有什么好的。”

皇帝探手把袖中的御龙洗拿在手心里,似不敢相信她说的话,又忍不住为话里的解释动摇着,神情一时有些复杂:“你是说……”

摇欢顶着尚方宝剑的压力,已感到额头隐隐作痛了,但此时不但不能落出一丝异样,她还要格外自然地和眼前的人继续周旋:“我本龙族,你乃我的后裔,我哄骗你作甚?”

摇欢跳下窗台,一步步走进他:“你把御龙洗交于我,我便透露一个很快就会发生的天机给你,如何?”

她停在皇帝面前几步外,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摇欢爱美,平日里最喜欢照镜子。

她自然知道自己什么表情纯良无辜惹人怜惜,也知道什么样的笑容自有浑然天成的气势。仗着自己如今千年的道行,她完全没觉得自己在欺负一个才二十多岁的年轻凡人。

“朕的皇子在你这?”皇帝舔了舔唇,双眸紧盯她,显然已经对她口中的“天机”有了一窥的兴趣,开始松口了。

“我族受天条所制,不会做出违背天条之事。来取此物也是族民有所一用,你若用它陪葬,死后前尘皆忘,龙脉洗净再不得王权之道。今日助我取得御龙洗,他日我愿渡你窥得九重天门。”摇欢摸出香囊里的一件法宝,递给他。

她虽想要御龙洗,却不是真的要夺人之物,她早就想好要用来钱给她的法器和他交换。

这会看着他把御龙洗递来,触手清凉之物似有灵识一般,当下放心了,把法宝硬塞进了皇帝的手心里。

拿到了御龙洗,摇欢心头一桩大事终于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