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哦片刻,空海戛然而止。柳宗元感慨万千,发出了既非喟叹也非呻吟的声音。

“咿,空海先生,真是令人吃惊。您刚刚所念的是什么呢?此作已超越诗理,却还像诗般慑人心魂啊。”

柳宗元毫不隐瞒他对空海的惊叹。

其赞赏方式,也非常率直。

“乐天,您觉得如何?”

柳宗元问白乐天。

“嗯,了不起——”

白乐天简短答道。

他的身体之中似乎正翻腾着某种深沉的情感。他屈起单膝,左手环抱膝盖,右手托持酒杯,凝望着月光下濡湿般闪闪发光的棉田,接着,双眼又巡绕于地洞深处。

环抱单膝的姿态,看来犹如任性别扭的孩童。

大猴站在地洞边缘。

这名彪形大汉滴酒不沾,环抱胳膊,俯视洞穴底部。

一旁是棉田主人徐文强,及其友人金吾卫官吏张彦高。

虽然备有席子,他们却未入座。徐文强与张彦高两人,担心之余,毫无举杯的兴致。

此外,还有五名手持兵器的卫士。

洞穴底部,有几尊挖到一半,已看得到上半身的兵俑,以及一颗颗俑头。

这些久违千年的出土陶俑,正沐浴在月光之中。

此时,心事如涌的白乐天望着洞穴深处。

“真是世事难料啊…”

他喃喃自语说道。

“正因世事难料,才是人间世啊。”

柳完元回话。

“空海先生…”

白乐天突然嗫嚅道。

“是。”

“您这一生所为何来?”

“你问的可是个难题啊。”

“说的也是——”

白乐天知道自己的问题很是深奥。

“明白这一生所为何来,就可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没错。”

空海颔首同意。

“人存在这个世间有什么意义,又为什么而生?只怕谁也无法回答。或者,都要由以后的历史来答复也说不定。可是,就我个人来说…”

“我了解您的意思。”

“自己到底是谁?并非由神明所决定。归根究底,还是在于个人。你想成为哪种人,就会变成哪种人吧。”

“——”

“我最近总算稍微明白这一道理。写诗的白乐天也常迷惑,可是,至少比白居易自在些,不会那么迷惘。”

“这话怎么说——”

空海等待白乐天继续说下去。

“因为白居易迷惘时,只能猜测。若是诗人白乐天的话,到底该怎么做,答案有时却非常清楚的。”

“——”

“空海先生会写诗,那就是诗人了。如果想维持诗人身份,便得写诗,必须即刻拋下手边工作,勤于诗作。可是,成天光写诗,人是无法生存下去的。其实,每个人都生存在各种立场之中。既是人家子女,也是朝廷命官;是诗人,也是某人的友人…”

“——”

“人就生存在这无数立场相互交迭的人间之中。如果能从中只挑选一种生存方式,那将是无比快乐的啊…”

“诚然如此。”

“不过,空海先生,看来,至少我还是想维持着诗人身份的。”

白乐天手持斟满葡萄酒的玉杯,一饮而尽。

“空海先生,您真是才华洋溢。可是——”

白乐天欲言又止。

“请说下去。”

“不,我无法说得恰到好处。找不到适当语句——”

“——”

“这么说吧。你和我截然不同。就诗而言——”

“就诗而言?”

“换句话说,我的才气是为诗而生的。藉由诗,才能发挥出我的才气…”

“——”

“可是,你的话——”

“如何呢?”

“诗似乎是为了你的才气而存在的。对你而言,不论诗的内容或形式,仿佛都是为展现你的才气,而存在这个世间——”

白乐天一时沉默了下来。

“那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随后喃喃自语道。

“幸福?”

柳宗元说。

“我是说贵妃…”

白乐天淡淡答道,就再也不说话了。

“应该快了。”

过了一阵子,空海开口。

“什么应该快了?”

柳宗元问道。

“某事快要发生了。”

“空海,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啊?”

逸势惴惴不安地问。

“不知道。”

空海回答。

“但,那种感觉愈来愈强烈。”

“什么感觉?”

“束缚着这一带的咒力。”

空海无意识地环顾四下答道。

那力量,宛如从天而降的月光灵力,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入这片大地,在大地内部愈积愈多。

在磁场、磁性、大地与大气之间,那股压力正在逐渐增强。

此时,一轮明月正要移至中天。

换言之,月亮在其轨道上一步步向上爬升。

大地的相貌,已经逐渐改变成另种模样了。

但也只有空海一人感觉得出这件事。

月光同时射入地洞,在兵俑的脸孔、躯体,映照出浓浓的阴影。

“动、动了…”

惊怯的声音,从徐文强嘴中发出。

他满脸恐惧地俯视洞底。

双眼圆瞪的脸孔,在地洞周围的红色篝火中摇晃着。

“怎么了?”

“那、那陶俑…”

空海站起身来。

“喂、喂——”

逸势站了起来,柳宗元、白居易也起身了。

空海急忙奔向地洞旁边。

“大猴,怎么了?”

空海问一直站在洞旁的大猴。

“刚刚有些失神,没看清楚——”